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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老巴

        2014-12-12 04:05:08薛永鈞
        參花(上)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學(xué)校老師

        ◎薛永鈞

        尋找老巴

        ◎薛永鈞

        小說簡介:老巴是一個教了二十年書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校長,但仍是一個民辦老師,老巴想摘掉“民辦”這個帽子,一次次參加轉(zhuǎn)正考試,老楊轉(zhuǎn)正“失地”后生活困難,老楊老婆自殺未遂。老巴為了解決老楊老婆的工作,讓老楊老婆在學(xué)校上班,種學(xué)校的地。老王老婆先上班后下崗,老王老婆和老王鬧,老巴把自己家的一塊地和養(yǎng)了十幾年的騾子一起送給了老王,老王雖然是公辦老師,但又回到土地,實際又成了一個農(nóng)民。不僅農(nóng)村考出去的學(xué)生分配回到了農(nóng)村,就是城里的學(xué)生畢業(yè)了也往農(nóng)村分。經(jīng)過很多事件后老巴說“給都不要了”,從此不再參加任何考試。老巴是一個能人,他做出了木頭“自行車”,是揚場的好把式,會寫紅白對聯(lián)。老巴還是一個陰陽先生,他給村民們算婚喪嫁娶的日子,看陰陽宅基地,給辦喪事人家吹嗩吶。老巴相信科學(xué),經(jīng)過從尿液里提取尿黃素,買“洗衣器”,麩子里孵小雞,種“洋姑娘”多次失敗后,溫室種植蔬菜成功。后貸款買回一頭鄉(xiāng)政府推廣的奶牛養(yǎng)到產(chǎn)奶時卻發(fā)現(xiàn)受騙,老巴將牛奶潑進政府大門,第二天拉了奶牛出門走了。但是教育局最后一批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的文件下來了,我發(fā)動所有的人找老巴,快一個月了,仍然沒有老巴的消息,老巴去了哪里呢?

        教育局的文件下來了,這是全縣最后一次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的文件,按文件精神,老巴完全夠格。這次只要夠條件的全部轉(zhuǎn),不夠條件的離職,以后全國就不存在民辦教師了。

        其實這件事在一個多月前就傳開了,但是老巴說這又是一個遙不可及的謠言,在他近二十年的教育生涯當中,在一次次的希望破滅之后,在這份文件下達后近一個月時間里他還沒來學(xué)校,我發(fā)動了全校的老師,全校的老師發(fā)動了全校的學(xué)生,全校的學(xué)生發(fā)動了全校幾個村里的所有的學(xué)生的家長,學(xué)生的家長又發(fā)動了各個相鄰或者不相鄰的四鄰八鄉(xiāng)的親戚和只要能想到的人尋找老巴。

        每天清晨天還沒亮,我就走出校門,看見路上有人,迎上去就問:有老巴的消息嗎?被問的人對我搖搖頭。我往村里面走,一個女人抬著一把大掃把,把一團塵土和一團垃圾掃出了大門。我上去問女人,女人用紅色的圍巾包著頭,她后退一步抬頭望我,女人掃起來的塵土落在我和女人身上,我問她:有巴校長的消息嗎?女人說:沒有,卬成娃子咸水河的舅爺昨天到我屋里來了,我問過他,他那里也沒有什么消息。

        路上,一只狗跟著另一只狗順著墻根耷拉著腦袋走了過去,路兩旁是村民們低矮的院墻,院墻中間是低矮的院門,院門里面是低矮的房屋,房屋后面是樹枝搭在院墻上的白楊樹,這一切都在這個很早的早晨沒有一點聲息。

        老巴,你到底去哪了,九月份統(tǒng)計,十月份上報,就這次,錯過這次,你真的就永遠是一個農(nóng)民了。

        老巴就是一個農(nóng)民。

        我所在的學(xué)校是甘肅省永新縣一個山區(qū)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說是中學(xué)其實只有小學(xué)和初中,初中在前幾年國家普及九年義務(wù)教育制度時在小學(xué)里加蓋了幾幢房子,把鄰近幾個村小學(xué)畢業(yè)就會失學(xué)的學(xué)生收攏在一塊,讓他們繼續(xù)學(xué)習(xí)??h一中二中都招收我們這里的學(xué)生,

        但是一中二中離我們這里太遠,去上學(xué)就要住校,十三四歲的小孩,到外地不是受欺負就是學(xué)壞。說起甘肅,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缺水,這一點沒錯,我現(xiàn)在所在的學(xué)校在川里人叫做山里的一個叫周家梁村的村邊的一座山坡上。我上中師時一次和另兩個同學(xué)去一個山區(qū)的同學(xué)家玩,我們向縣城同學(xué)借了自行車,出了縣城往西開始爬山路,翻過一個山口后柏油路成了沙子路,翻山越嶺走了兩個多小時后沙子路成了黃土路,黃土路比沙子路更顛簸更難走,路一邊是山崖,一邊是崖坎,山嘴是九十度的轉(zhuǎn)彎,一路山里的這個同學(xué)走在前面提醒,讓我們小心不要滾下崖坎。我們進到同學(xué)山腰上的家里時整個人像一灘泥一樣,坐在同學(xué)家低矮的屋檐下再也不想動彈。吃過晚飯,同學(xué)從廚房提出水桶,從院子中間的水窯里打出一桶水,用手把水桶表面漂著的東西往外撈了幾把,拉過他家的一頭騾子,騾子的頭伸進水桶里呼哧呼哧把水桶里的水喝了個底朝天,同學(xué)又打出一桶水,騾子喝到半桶后擺頭不喝了,同學(xué)提起水桶,嘩一下把騾子喝剩的水倒進了水窯。我和另兩個同學(xué)看傻了。我們剛吃過飯的水就是同學(xué)用剛才飲騾子的水桶從水窯里打出來倒進鍋里的,這就是山里。

        我的家在川里,村子邊上有一條叫莊浪河的小河,很久以前祖先們就把河水引進村莊,澆灌著村莊周圍的萬頃良田。村里面有西門泉、東灣泉、五谷泉、吳家泉,四眼終年從地下噴涌著甘甜的瓊漿。我們川里人的臉色白凈、皮膚濕潤,山里人的臉色黝黑、皮膚干燥,沒有水是一方面,還被山里的太陽曬,被山風(fēng)吹也是一個重要方面。

        我接到報到通知一看是西村鄉(xiāng)心里涼透了,兩天沒和父母說話,我當時想著最好能進縣城,進不了縣城到我們川區(qū)的六個鄉(xiāng)鎮(zhèn)也好啊。西村鄉(xiāng)對我們川里的人來說也是山里,親戚朋友都來勸我說,西村鄉(xiāng)離飛機場近,山里的旱麥子好吃。西村鄉(xiāng)離飛機場近沒錯,但是我又不在飛機上當老師,旱麥子面是好吃,但是我天天面對的是那些臉色黑紅,拖著兩筒鼻涕的娃娃,旱麥子面好吃又能吃出什么味道來。沒辦法,離開學(xué)的日子越來越近,到了八月三十號這天,父母打聽到村里有一臺拖拉機要去西村鄉(xiāng),我抱著到了再說的心態(tài),把行李放在了拖拉機上。我到了像我老家生產(chǎn)隊時飼養(yǎng)院一樣的鄉(xiāng)政府大院門口問了一下看大門的人,看門的人把我?guī)У搅肃l(xiāng)文教辦公室,里面一個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的四十歲左右的人接過我手里的介紹信說:“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趕緊,行李別放了,巴陰陽的車剛才還在,你跟著他去。”

        戴眼鏡的人一邊說著一邊走出門,站在門外大聲喊:“哎!巴陰陽,你們學(xué)校分來的老師來了,你把他一起拉回去?!?/p>

        我看到院子里靠著南面一排房子前有一輛馬車,一個戴著黃色帽子穿著灰色中山裝臉色黑紅的四十多歲的人站在馬車旁望著我們。馬車上裝著牛皮紙包著的書本,戴眼鏡的人走過來介紹說:“這個是周家梁小學(xué)的巴校長,這個是我們鄉(xiāng)新分來的老師盛老師,先放在你們學(xué)校,你要照顧好,他可是縣師范畢業(yè)的?!卑托iL和我握手,他手心里厚厚的繭子硌得我手疼。巴校長接過我手中的行李放在車上說:“走吧,路遠呢!”

        一出鄉(xiāng)政府,巴校長讓騾子拉著車走在前面,他和我跟在后面,他拿出一小條紙給我說:“卷一個!”我說我不會,巴校長自己卷了一支煙點上了。

        沒有樹,太陽把一座座房舍院墻照得發(fā)紅泛白。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牲畜很多,馬路兩邊很多人家的院墻外面都拴著一匹馬,一頭騾子或者一頭驢,空氣里飄浮著麥草的味道,牲畜糞便的味道。

        巴校長說在鄉(xiāng)政府戴眼鏡的那個是鄉(xiāng)文教專干,姓呂,老師們都叫他“驢干叫”。我是我們學(xué)校分來的第一個中專生,第一個由國家分來的公辦老師,到學(xué)校后直接教五年級,我們學(xué)校是全西村鄉(xiāng)二十三個小學(xué)里教學(xué)質(zhì)量最好的學(xué)校,平均分數(shù)比西村鄉(xiāng)小學(xué)要高五分。

        我沒想到我連西村鄉(xiāng)中學(xué)都呆不了,走出鄉(xiāng)政府所在的村莊,我望著前面遠遠的遠方問巴校長:“我們還要走多久才到?”

        巴校長說:“還有兩小時,兩小時差不多就能到?!?/p>

        從鄉(xiāng)政府出來我們腳下的路就成了土路,出了村莊,腳下的路成了中間有兩道很深車轍的坑坑洼洼的沙子路。路的左邊遠遠的地方是一排整齊的伸向遠處的直直的白楊樹,里面有飛機閃著銀白的光芒轟鳴著起起落落。巴校長說:“那邊就是機場,飛機是軍航的?!边@時就有一只拖著一條白色尾巴的手掌大小的三叉的飛機在空中發(fā)出轟隆轟隆的聲音,巴校長說:“那是飛機在訓(xùn)練打靶?!币粫恢婚L條形的飛機從頭頂飛過,高高地在很遠的天邊消失了身影,巴校長說:“那是民航的,專門拉人的?!憋w機的聲音聽不到的時候我們到了一個村子外面,巴校長說這個村子叫華家梁,問我喝不喝水,這時我才感覺口干舌燥,額頭被太陽曬得發(fā)痛。

        太陽毫無遮攔地照著,收割了麥子的田地泛著白色的光亮。我們跟著騾子拉著的車順著路直直地走著,遠遠地看到一片云一樣的綠色的樹,老巴說那是高家梁,高家井小學(xué)有一百二十三名學(xué)生,九名老師,還沒有公辦老師。

        走到太陽落到西面的山頭, 巴校長指著前面的一個村子說:“到了,前面的村子就是我們周家梁,學(xué)校就在西面的山腰上?!?/p>

        我們進了村子,巴校長喊住一個小孩說:“到屋里說一下去,今晚來人哩,多做一個人的飯?!蹦切『⑥D(zhuǎn)身一陣風(fēng)一樣跑了,我們從村子中間一條路拐進去,巴校長從車上取下鞭子,一手拉起騾子嘴邊的韁繩,“噢!噢!啦!啦”地把馬車趕上通往山腰的路。

        這是一所沒有圍墻的有六幢十二間土塊蓋的教室的學(xué)校,教室的后面有一排靠著西面的山的,門和窗戶都刷成土紅色的房子,這一排房子就是老師的辦公室和宿舍了。還在往學(xué)校走的時候,我就看到學(xué)校上面的山頂上有一座廟,巴校長把車趕到靠著山邊的那間房子前

        說:“你也看見了,山上有座廟,這所學(xué)校的地盤原來就是一座廟,這排房子是原來廟里的廂房,以前的學(xué)生就在這排房子里上課,文革‘除四舊’的時候村里的人把廟拆了,用拆了廟的木頭蓋了教室,這幾年開放了,人們在山頂蓋了一座廟,那廟比起原來的小多了。”

        巴校長打開一間房子對我說:“這間就做你的宿舍?!闭f著幫我把行李拿進宿舍,宿舍里已經(jīng)有一張床,床上鋪了一張很厚的麥草的草墊。

        “這是我讓我婆娘做的,睡上去綿一些,冬天也暖和一些。”巴校長說著把我的行李放在了床上。

        放下行李,和巴校長把書本搬進隔壁的房子后巴校長對我說:“走,到我家吃飯去,走了半天路,肯定餓壞了。”

        我跟著巴校長走進一家沒有院門的院子,從北面臺子上過來一聲“來了”的女人招呼聲。屋子里還沒有開燈,院子北面三間掐脖子房子,西面靠馬路兩間,西北角是廚房。

        “飯做好了沒有,今天拉書去了,把我們學(xué)校新分來的盛老師也接來了!”巴校長說。

        “面搟好了,這就下?!币桓咭话珒蓚€女人從門檻上起身進到廚房,廚房里亮起了燈。

        巴校長把車趕到東面的草棚下面,卸車、拴騾子、添草后到院子中間跺了兩下腳。

        “進屋,進屋!你不先進去怎么還在院子里站著哩!”

        巴校長進到屋從門后面拉開燈。屋子中間是一張方桌,方桌兩邊兩張方凳,靠西面墻是一張兩櫥的柜子,東邊是占了半間房子的炕,炕上北面靠墻放著兩個黑色的箱子,炕角放著兩床疊起來的被子。

        我和巴校長一人一邊坐在桌子兩邊,一個小姑娘一手一只碗端來了兩碗飯,放在我們面前。

        “吃??!今天餓壞了!這是我的二丫頭,大丫頭在一中上高二了,那年考縣師范差幾分,本來想讓她補一年再考,可是她想考大學(xué)哩,丫頭子們嘛,考上個師范學(xué)校好得很,有一碗公家的飯就行了,現(xiàn)在看她自己,你上我就供,二丫頭上初二,明天就去,在西村中學(xué),成績還中哩!”巴校長說。

        飯是面片,里面有雞蛋,但是又調(diào)了漿水。我早就聽說山里的人家飯里面不調(diào)醋,一年四季吃漿水,就是過年飯里面調(diào)了肉,肉飯里面也調(diào)漿水。

        小姑娘又端來一碗飯放在桌上說:“您快吃,吃完添上!”

        “紅娃呢,這娃娃跑哪去了?”巴校長問小姑娘。

        “耍去了,我找去?!毙」媚锘卮?。

        “你把你楊家大大、周家爸、夏家爸、馬家爸、華家爸叫來一下,就說學(xué)校分來的盛老師來了?!?/p>

        “哎!”小姑娘答應(yīng)著出去了。

        吃完飯,院子里一聲“老巴”!巴校長在屋里應(yīng)了一聲,一個戴著黃帽子,戴著一副眼鏡的人進來站在屋子中間。巴校長起身介紹說:“這是我們老楊,楊老師,教四五年級語文的?!?/p>

        和巴校長一樣,和楊老師握手的時候,我也感覺到了楊老師手心里厚厚的繭。

        “上炕,上炕。”巴校長招呼我和楊老師上炕。這時院子里又有叫“老巴”的聲音。巴校長“哎!進來!進來”地答應(yīng)著。屋子里進來三個戴著黃帽子,一個頭發(fā)長長的人,四個人都是紫紅色的臉。

        巴校長介紹著:“這是周老師,教二、三年級語文,這是馬老師,教四、五年級數(shù)學(xué),這是夏老師,教二、三年級數(shù)學(xué),這是華老師,教一、五年級語文?!?/p>

        我和周老師、楊老師、夏老師、華老師一一握手,我的手被他們長著厚繭的手磨了一遍。

        每個人都坐在炕沿上,兩腳吊在炕下面相互磕幾下,身子往后一仰圈腿上炕,再相互謙著往炕里面坐。

        六個人都是大光腳,我穿著一雙白色襪子的腳反而不好意思從鞋里面拿出來。

        一個臉紅紅的小孩端著一張炕桌進來放在炕上就往外走,巴校長叫住說:“這碎娃娃都不知道問人的,這是你今天才來的盛家爸爸你也不問一下,開學(xué)教你們語文哩,不聽話就叫他打你去?!?/p>

        小孩望著我笑了一下出門跑了。巴校長一臉慈笑地對我說:“這是我的尕娃哥子。”

        巴校長從炕上的箱子里面拿出一瓶紅貼的“金徽”,光著腳下到地上,從柜子里拿出酒壺酒碟上到炕上,把瓶子口放進嘴里:“咕嘟!咕嘟!”咬了幾下沒咬開。

        “還是我來!”華老師接過巴校長咬過的瓶子放進嘴里,“吱嘎”一聲,把咬開蓋的瓶子放在桌子上,一扭頭“呸”一聲,把嘴里的瓶蓋吐在了地上。

        “熱一下,熱一下好喝些!”楊老師說著把頭上的帽子脫下來放在了墻角的被子上,露出了一頭花白的頭發(fā)。

        巴校長把酒倒進壺里,從壺里倒一點到小碟里,把那個小小的酒杯放在小碟中間,從口袋里掏出火柴點著了小碟里的酒,藍色火焰在酒碟里燃起,老巴把酒壺放在酒杯上面,小碟里藍色的火焰就烤著酒壺的底部,房間里充滿了嗆鼻的酒精的味道。

        火焰熄滅,巴校長倒出一杯酒雙手端起來給楊老師說:“來,這里你最大,還是你先來?!?/p>

        “不,不,不,不行,你這不對,今晚這第一杯酒應(yīng)該給盛老師,給盛老師接風(fēng),應(yīng)該盛老師先喝?!闭f著他接過巴校長手里的酒碟,兩膝蓋跪起來雙手端在了我的面前。

        我哪受得了這樣大的禮,楊老師看上去比我父親的年齡還大。我立馬跪起來,兩手扶住他的手說:“楊老師,你這不是折我的壽嗎?我哪能受得了你的敬酒??!”

        “你是我們學(xué)校分來的第一個公辦老師,有‘公’大三分??!這第一杯酒還是該你先喝!”楊老師說。

        “是啊,你先喝,你先喝!”幾個老師都讓我先

        喝。

        我從楊老師手里硬搶過酒碟,端在巴校長面前對他說:“巴校長,這第一杯酒還是你先喝,第一,今晚我們在你家里,你是主人;第二,你是我們的校長,是我們的領(lǐng)導(dǎo),第一杯酒我應(yīng)該先敬你才對。”

        “話不能這么說,你是第一次到我家來,來的就是客,今天你是客,明天和我一塊教書,就是同事。像老楊他們,經(jīng)常來,算是主人了,所以這第一杯酒還是你先喝!”巴校長說。

        “對,對,老巴說得對,你是客人,你先喝?!睅讉€老師附和著說。

        沒辦法,這第一杯酒我不喝就開不了場。我只好一只手端碟,一只手端起酒杯,一口喝下了酒杯中的酒。酒杯很小,酒喝進嘴里,只有舌尖感覺得到。

        我把酒碟放在桌子上,拿起酒壺倒酒,我身邊的華老師一把搶過酒壺說:“盛老師,你放下,怎么好意思讓你倒,我來,我來就行。”

        我雙手端酒碟,巴校長和楊老師兩個人四只手按在上面說:“盛老師你別動,我自己來?!?/p>

        按他們的規(guī)矩,楊老師先喝了一杯,巴校長喝了一杯,然后是周、馬、夏、華按年齡,幾個老師輪流喝。

        喝了兩圈,楊老師問巴校長:“老巴,你山岔口那塊地今年拔了多少個子?”

        巴校長說:“今年沒有去年多,去年拔五百多個,今年四百都不到?!?/p>

        “就是,今年普遍沒有去年好,我去年東坪上那二斗地拔六百多哩,今年五百都沒有,麥頭還輕得很?!敝芾蠋熣f。

        “就是,今年麥子麥頭輕,個子也拔得少?!敝芾蠋煹囊痪湓?,說到了大家的心里。

        剛忙完夏收,老師們談?wù)摰木褪堑乩锏柠溩影瘟硕嗌冫渹€子。談?wù)撏犒溩樱務(wù)摷依锏纳?,從他們的言談當中,我知道六個老師家都有牲畜,楊老師和周老師家有一匹馬,馬老師家是一頭騾子,夏老師家一頭驢,華老師家驢剛生了小驢,楊老師和華老師說好兩家的牲畜交配一下,明年生騾子,楊老師代表他家的馬喝了一杯華老師代表他家的驢敬的酒。

        一會巴校長家進來一個人,巴校長介紹說是鄰居。來人謙讓一下,脫了鞋就上炕。一會進來一個老人,巴校長介紹說是周老爺子。半瓶酒下去后,開始劃拳,楊老師先過關(guān),一人三拳,一圈沒劃完就高了。我叫巴校長是巴校長,楊老師是楊老師,周老師是周老師,馬老師是馬老師,夏老師是夏老師,華老師是華老師,這時巴校長和幾個老師都要我不要這樣稱呼,說我才是老師,國家的正規(guī)老師,稱他們老巴、老楊、老周、老馬、老夏、小華就行。這中間又進來兩個人,炕上坐不下了,老馬和老夏劃拳,不管誰輸了,老楊端起酒杯就喝,攔都攔不住,幾個人吵吵嚷嚷,鬧得正酣。我想到我的床還沒鋪好,和炕上的人打了聲招呼就出來了。

        四下里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我站在宿舍前面平地上,看不見的風(fēng)呼呼地從耳邊吹過,從身體中間吹過。我放開喉嚨對著山下“喔噢”地叫了一聲。山下“汪汪汪”的狗叫聲響成了一片。狗聲沉下來時我“喔噢喔噢”叫了兩聲,山下的狗聲又“汪汪汪”地叫了一片。狗聲慢慢靜下來,我又“喔噢喔噢”叫了兩聲,狗又叫了,這次只有幾只狗叫的聲音。我又“喔噢喔噢”叫了兩聲,兩只狗“嗚喔”叫了一聲后靜了下來,我再叫,一聲狗聲也沒有了。

        外面學(xué)生的吵鬧聲把我吵醒了,我睜開眼,紙糊的窗戶上透進了白色的光亮。

        學(xué)生們背著書包,拿著盆子、掃帚在學(xué)校追來跑去。

        今天主要是打掃衛(wèi)生,發(fā)書本,明天開始上課。東邊的太陽照在學(xué)校上面的小廟上,給小廟涂了一層黃金。我順著宿舍后面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爬到山頂,廟很小,只有一間房子,推開門,房子中間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方掛了一張紅布,布上面繡著“南無阿彌陀佛”幾個黑色的大字。廟后面是一座連一座的饅頭一樣的山巒,早晨的太陽照著山巒,像給這一座座山巒披了一層黃金。廟前方,是一望無際的平川,黛色的樹林環(huán)抱的村莊像一座座浮在海面上的島嶼,再遠的地方更加遼遠,更加深邃。

        學(xué)校前面有兩塊地,建校以前是廟里的,學(xué)校建好后成了學(xué)校的。兩塊地一年冬天和夏天能澆兩次水,學(xué)校的辦公用品,冬天買煤等各種開支,都靠這兩塊地。我到學(xué)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吃的問題,那天晚上喝酒的時候幾個老師商量,要么我自己做,我自己做就要買鍋修灶,做一個廚房;要么就到其他老師家搭伙,他們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自己做我嫌麻煩,老巴家離學(xué)校最近,就決定在老巴家搭伙。

        學(xué)校兩間辦公室,老巴一間,其他五個老師一間。第二天老巴從雜物房搬出一張桌子放在他的辦公室里,我和老巴一間辦公室。我往桌里放了書本,拿出茶杯放在桌上。很快發(fā)現(xiàn),我的茶杯是多余的,學(xué)校里沒有廚房,沒有火爐,沒有開水瓶,六個老師早、中、晚都在家里吃飯,在學(xué)校從不喝水。教室邊有一眼水窖,天下雨的時候落在地上的雨水順著地勢流進水窖里面貯存著,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qū)W生們從里面打出水來灑地。

        中午去老巴家吃飯時我往水杯里放了一點茶葉,拿著杯子到了老巴家,老巴老婆不好意思地說:“吃過飯燒點?!背赃^飯,老巴老婆提了一瓶水進來。燒水和做飯的是同一口鍋,水喝進嘴里,有茶葉味道,有鐵鍋味道,還有飯的味道。下午放學(xué),我到老巴家,老巴老婆提進來一個新的紅色塑料殼的開水瓶說:“你要喝水,水已經(jīng)燒好了?!崩习屠掀抛鲲垷巴伬锒嗉右稽c,水燒開,先灌一開水瓶后再往水里下面。

        第一節(jié)下課,一個人拿著一張紅紙來找老巴,老

        巴喊了一個學(xué)生打來半桶水,泡開毛筆,裁好紙,寫下“并肩同步長征路”。這時又進來一個人,這個人拿著一大張白紙,一進來就著急地對老巴說:“巴校長,我家狗娃子的外爺昨晚‘緩下了’,你看個日子?!?/p>

        老巴放下毛筆說:“你把您狗娃子外爺?shù)纳臧俗终f一下?”

        來人說了一個年份。

        老巴右手大拇指在其他四個手指的指節(jié)上按來按去,搖擺著頭,嘴里嘟嘟囔囔地念了一會說:“大后天,大后天有個日子,六點起靈,八點下葬?!?/p>

        “墳還沒看,你抽個時間看一下。”來人說。

        “下午,我等會還有一節(jié)課哩?!?/p>

        老巴裁開白紙,在一條白紙上寫下了“天上隕顆明星,”在另一條上寫下“人間少名俊杰”,在短一點的紙上寫了“大事”兩個字。

        在白紙上寫完字,在另一張紅紙上寫了“一起共建幸福家”,在一張短的紅紙上寫了“喜事”兩個字。

        寫了白對聯(lián)的人說:“就把你請下了,到時你還要去吹打一下,完了以后一起給你抬?!?/p>

        抬是事后給幫了忙的人報酬的意思,我家那邊也這樣說。

        老巴說:“好!好!到時我把課調(diào)一下。”

        寫紅對聯(lián)的人臨出門時把一包紙煙放在了老巴的桌子上了。

        早上還沒上課,驢干叫一進門坐在老巴的凳子上,吊著臉,從他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只茶杯塞到老巴的懷里,老巴接過走出門又想起了什么站在門外向我招手,我出去他問我還有沒有茶葉,我拿出茶葉盒子往驢干叫杯子里倒了一點,老巴就拿著茶杯急急地到學(xué)校外面,很快他端來了一杯水放在了驢干叫眼前的桌子上。

        “你說,你昨天下午到哪里去了?”驢干叫問老巴。

        “我,三隊的王爺子緩下了,我去幫了一下忙。都是一個莊子上的,不去推不掉?!?/p>

        老巴站在邊上,脫下頭上的帽子,頭上都冒熱氣了。

        “唉呀!我說你這個巴陰陽,你到底是校長還是陰陽,你自己弄明白沒有,你如果想當陰陽就不要到學(xué)校來了,我感覺你這個人怪得很,你上課給學(xué)生講要相信科學(xué)破除迷信,下了課你自己卻又搞迷信活動去了,你說你是個什么人嘛,如果再來一場文化大革命肯定把你當牛鬼蛇神抓起來批斗,游街,往你臉上吐唾沫,我看你還去不去?!?/p>

        “你說得對,下次不去了,下次不去了!”老巴一臉愧疚地說。

        昨天下午驢干叫來學(xué)校檢查作業(yè)本,一年級兩個班有四個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沒包皮,兩個學(xué)生是用舊畫紙包的,一名學(xué)生是用報紙包的,兩個班的語文都是老巴帶的,作業(yè)本他負責(zé),但是三隊的王爺子死了,老巴吹瑣吶去了。

        “趕緊換,趕緊包,我去賀家梁,回來還來檢查,如果再包不好你們學(xué)校今年就麻煩了?!?/p>

        驢干叫撂下一句話就走了。

        “學(xué)校會有什么麻煩?”我問老巴。

        老巴嘆了一口氣說:“有什么麻煩,你是分配來的,不清楚,我們學(xué)校除你六個老師全是民辦老師,文革拆廟蓋學(xué)校時我和老楊就來了,這些年我們以前的學(xué)生有考了中專的,有考了大學(xué)的,成了國家正式工作人員,但是十幾年過去了我們還是民辦老師。這幾年有轉(zhuǎn)正為公辦老師的名額,但是名額從省里撥到縣里,縣里撥到鄉(xiāng)里,再到我們這偏遠山區(qū)的小學(xué)校幾乎就沒有了,縣里有三百多民辦老師,去年全縣只轉(zhuǎn)了十個,也不知道哪一年才能輪得到我們?!?/p>

        這個我知道,那一年我們班四十人,一個考上了上海航空學(xué)校,三個考上了蘭州衛(wèi)生學(xué)校,四個考上了縣師范學(xué)校,一個班一年考了八個,創(chuàng)下了全縣最好的成績,我們的班主任那一年轉(zhuǎn)正成了公辦老師,殺豬宰羊,在村里待了三天客,親戚朋友,全村的人都為他高興。轉(zhuǎn)為公辦老師,就是國家的人了,老婆小孩全家轉(zhuǎn)成居民戶口,吃供應(yīng)糧,地不用種了,老婆小孩國家安排工作,從此什么都不用愁了。

        作業(yè)本包不好,在全鄉(xiāng)十八個小學(xué)的評比中就會拉分,總評上不去,優(yōu)秀就評不上,優(yōu)秀評不上,什么都別想了。

        國慶節(jié),我借了老楊除了鈴鐺不響再什么都響的自行車到鄉(xiāng)上,把自行車放在鄉(xiāng)政府院子里,坐車到縣里再從縣里到家。三天后我回學(xué)校的時候帶了兩個一個裝了菜油,一個裝了醋的十斤的塑料壺,和一個裝了蘿卜、韭菜、小白菜、豆角等蔬菜的纖維袋子到了老巴家。

        老巴家不吃蔬菜的,想吃也沒有。我們川里家家戶戶院子里都有一塊菜地,全種蔬菜。老巴家院子里有一塊地,但是種的是麥子,主要還是這里沒水,蔬菜幾天就要澆水,這里村邊的水地一年冬天、春天才澆兩次水,種不了蔬菜。家家戶戶冬天腌的酸菜一直吃到五月,這時候地里的蛐蛐菜、灰條、野沙蔥等我們川里拿來喂豬的野菜長起來了,這里的人家用這些野菜做成漿水放在罐子里,每頓飯往鍋里舀一碗,罐子淺了再添菜,一直吃到冬天的酸菜出缸,飯里面不調(diào)醋。飯里很少放油,有時老巴老婆面下進鍋里后,把舀飯的勺子放進火里面燒紅,拿裝油的小鐵壺一條線一樣“哧啦啦”往鐵勺里倒一點油,青煙一冒,她拿起鍋蓋,連勺子一起丟進鍋里蓋上鍋蓋,勺子在鍋里“呼哧哧”直響。聲音很響,其實放進鍋里的油只有五分錢大小。我從袋子里往外拿菜,老巴拿起一只蘿卜,擰下蘿卜纓子擦幾下蘿卜,就放在嘴里“咔嚓咔嚓”吃開了,他邊吃邊說:“你們川里的蘿卜水多,香!”

        看著老巴的吃相,我嘴里生津,感覺老巴吃的不是我家里菜園子里長出的我從小就吃的蘿卜,吃的簡直是天上的龍肉。

        吃飯的時候院子里進來人了,打招呼說:“哦!您今晚吃的是醋飯??!”

        是?。⊥砩系娘埨镎{(diào)了青菜,放了蘿卜,調(diào)了醋。醋飯的香味飄滿了老巴家的院子。

        吃完飯,浪門的人要走,老巴給這個人拿了幾棵小白菜,然后把我從幾百里外的家里背來的蘿卜青菜,這家?guī)卓媚羌乙话训刈屗鹤铀妥吡恕?/p>

        山里人吃不到青菜,老巴家有了青菜,他想讓左鄰右舍也嘗個新鮮。

        老巴在一個星期天的天還沒亮的早晨扛起犁把牽上騾子進了山。老巴家在山里面有一塊地,那一塊地是一面山坡,那面山坡就是老巴家的一塊地。站在山頂往下看,人趕著騾子犁地的身影,就像一只螞蟻拖著一根棍子。

        人哄地一時,地哄人一年。借著朦朧的天光,老巴把犁套在騾子身上,手扶犁把揚起鞭子,“呔!噢!啦啦”一聲,開始了一天的勞作。第一腳伸出去,犁鏵翻起的土就鉆進了鞋里,他感覺早晨的土有點涼、有點潮,鉆進鞋里的土一下就粘在了腳跟上,往前走,往地的中間走,就越往上,往山坡上走,騾子走得慢了,手里的犁把重了一點,鞋子里的土鉆進腳指縫里了。到了坡頂,到了地頭,他提起犁把,“噢!啦啦”把騾子喊轉(zhuǎn)身,把犁把插進地里,“呔”一聲,騾子往前走,他抬起頭,對面東面的山頂上還有幾顆星星閃著明亮的光芒。他拖著兩只裝滿土的鞋子,扶著犁把,跟著騾子往山下面地的另一頭走去。星光微弱,對面的山頭上露出白色的晨曦,露水輕薄地落在地里面枯黃的雜草葉上,老巴感到了額頭和鼻尖有一絲絲的清涼,他看到自己和騾子嘴里面吐出的白氣,在坡下的地頭轉(zhuǎn)身時,他摸了一把騾子,騾子濕熱的皮毛上面厚厚的露水打濕了他的手。陽光穿破對面山頂?shù)脑茖?,照在老巴家上方的坡地里,老巴額頭發(fā)涼,兩腳發(fā)熱,他望了一眼耀眼的太陽,眼前太陽的光芒讓他的眼前一陣暈眩,他感到眼前一陣綠、一陣紅、一陣藍又一陣紫,他閉上眼睛扶著犁把往前走了幾步,眼前的土地由黑變得清晰。騾子拉著犁向坡下面走,走向山坡下面陽光照不到的陰涼里,老巴往下走,陽光照著他身后的土地往下走,他走到坡底,在地頭轉(zhuǎn)過身,往坡上面走,走進坡上的陽光里,身后的陽光把老巴家的土地,老巴,老巴前面的騾子,照成了金黃的顏色。

        太陽掛在空中,照亮了整個山溝,新翻的土地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的氣息。老巴的老婆把盛飯的罐子提到了地里。老巴把騾子趕到地頭,把韁繩遞給老婆,解下騾子身上的犁把后,在騾子身上拍了一巴掌,騾子繃展四肢,“嘟嘟”地抖動身體,打著響鼻甩甩尾巴擺擺頭,老婆拉著騾子走到地邊,騾子把頭伸進了一片雜草叢里。

        老巴舉著罐子,喝完罐子里面最后一口湯后把罐子放在地上,他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一只手伸進口袋拿出一條紙,另一只手抓出一撮煙渣子卷了一支煙點燃,老巴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還叼在嘴里,兩只鼻孔里冒出了兩股濃濃的青煙。他又吸了一口,一只手取下煙拿在手里,嘴巴里鼻子里全冒出了煙,他喉嚨里“嗷”一聲打出了一個飽嗝,腸胃里升起一股飽漲的感覺。一只煙抽完,飽暖的身體升起困倦和疲乏,他望了望地頭一角的老婆和騾子,老婆一手拉著騾子的韁繩,望著山坡上的田地,騾子彎著脖子,頭伸進草叢里看不見了,他抬頭望望新翻的土地,新翻的土地在陽光下泛著白色的光芒。他脫下鞋,在田埂上啪啪地摔了幾下,倒掉里面的土重新穿上,兩只腳明顯感覺到鞋松軟了一些,寬大了一些。四下里寂靜無聲,他對著老婆喊了一聲:“把騾子拉過來?!?/p>

        老巴又把犁把插進了土里。老巴感到肩上、背上,有了厚厚的太陽的熱量。犁鏵地翻起的泥土在和暖的陽光里揚起了細細的塵土,塵土在老巴的周圍飄揚,老巴的鼻子吸進去了,老巴的喉嚨也呼吸進去了。上坡的塵土順著兩條褲管往上鉆,老巴兩肩的熱,和兩腿中間的癢,使老巴的脊梁中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順著坡上,沿著坡下,老巴脊背上的汗水溻濕了衣服,塵土落在背上,顯出了黃色的山的形狀。

        直到太陽西沉,天暗下來,老巴扶著犁把的腰身越來越彎,身上的塵土越積越厚,鼻孔密閉,喉嚨干得冒煙。暮色四合,星星在西邊的山頂上眨起了眼睛,老巴把騾子趕到地角,從騾子身上解下掛板,把犁把扛在肩上,“呔”一聲,牽著騾子,走進了回家的認夜色之中。

        整整一天,老巴只對老婆說了一句話,對騾子說了一天的話。

        八月十五后的一天,老巴家打場。早晨的太陽一露頭,麥場一干,老巴爬上麥場邊上的高高的麥垛,把一個個麥個子扔下來,麥個子帶著塵土在空中飄飛著砰砰地掉在地上,揚起了大團的塵土,麥場上幫忙的人們抱起麥個子邊走邊拆,一圈圈鋪在麥場上。老巴從高到低,把整個麥垛拆完,麥場上鋪滿了厚厚的麥草。太陽很好,老巴拿起一把長長的鐵叉,從麥場的一邊開始,邊挑邊抖,一圈一圈,揮動著鐵叉在飛揚的塵土中,把整個麥場上的麥草翻曬了一遍,老巴的頭上,衣服上,眼眶里都是塵土。老巴坐下來喝口水,卷一只煙抽完,和麥場上來幫忙的人閑聊一會,又拿起鐵叉翻曬麥草。

        吃過中午飯,老巴牽來了騾子,把麥場邊的一個大石磙往騾子身上套,石磙太大了,騾子趔著身子不讓套夾板,老巴一手拉著騾子的韁繩,一手拿起鞭子,罵著騾子揚起鞭子“叭,叭”在騾子身上抽了兩下,騾子聽話了,乖乖讓老巴套上了石磙。“轟隆隆”石磙從腳下滾過,老巴揚著鞭子,“噢?。∴薨 卑羊呑于s進了麥場,“嘩”一下,石磙一下淹進麥草里面不見了影子。

        “叭!叭!” 鞭子響亮的聲音在麥場上空炸響。騾子后腿蹬直,身體前傾,麥草伏了下去,石磙在麥草的凹陷處滾動,一圈接著一圈,石磙揚起的塵土跟著騾子,跟著老巴在麥場上空飛揚。一圈又一圈,麥草壓了下去,石磙浮了上來。老巴把騾子牽出麥場,麥場邊上的人們拿起鐵叉,從麥場的一頭開始,連抖帶挑,把麥草翻了一遍。老巴抽完了煙,重新把騾子拉進麥場,石

        磙滾動,塵土從老巴身邊,從騾子的肚子下面飄向麥場的一邊。一遍遍翻,一遍遍碾,石磙下面的麥草漸漸露出了金黃的顏色。

        把金色麥草挑到麥場邊上,把摻著麥秸、麥草、塵土的麥粒用剮板、木杈在麥場中間攢成一座麥壩,老巴拿起木锨,站在麥壩最前面,向著空中打一聲響亮的口哨,風(fēng)從麥場一邊吹過來了,老巴把一锨锨麥子拋向空中,風(fēng)從老巴揚起的麥網(wǎng)中間穿過,把麥網(wǎng)中的塵土、麥秸、麥草一股一股地吹向麥場的另一邊,金黃色的麥粒雨點一樣,紛紛揚揚地落在老巴的眼前。老巴低頭把麥子鏟進木锨,抬頭端在手中,仰頭把麥粒網(wǎng)一樣拋向空中,老巴神色專注而癡迷,好像在表演一場神圣的舞蹈。

        早晨我們上課的時候就有村民來請老巴,下午幫他家揚場。有時下午老巴已經(jīng)在麥場上揚場了,村民就在麥場上請他,讓老巴幫他家揚場。直到樹葉飄落,地上結(jié)霜,老巴才在那一天下午的上課鈴聲響起以前,在跑來跑去的學(xué)生中走到辦公室對我們說:“莊子里的麥子打完了?!?/p>

        學(xué)校六個老師,只有老楊一人騎自行車上學(xué)放學(xué),一到學(xué)校,誰有事誰用,村里的人有事,也到學(xué)校說一聲騎了就走。

        老楊的自行車是全村第一輛自行車。他第一天買來騎到學(xué)校,幾個老師圍在一起爭著騎,但是當時除了老楊,其他幾個老師一個個騎上去東搖西晃,來不及拐彎就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老楊心疼自行車,從幾個老師手里要回自行車推進辦公室里“喀嚓”一聲上了鎖。本來是個新鮮的東西,你倒了扶起來我騎,我摔倒了他再來,大家你爭我搶,一個個摔得人仰馬翻,但也換來了歡快的笑聲。老楊推進辦公室“喀嚓”一聲上了鎖,把大家的歡聲笑語也鎖上了。

        兩周后的一天早晨,老巴推著一輛像自行車一樣的東西向?qū)W校走來,他前面推著走,后面跟著一群看熱鬧的人們,有幾個小孩邊看邊叫,說老巴推的是一輛“木驢”。老巴推的就是一輛“木驢”,老巴就是要用自己的“木驢”給自己爭氣,就是要和老楊的“鐵驢”一比高低。

        老楊一出辦公室著實驚呆了。老巴確實推了一個和自己的自行車有點像的有兩個輪子的東西。但是老巴推的像自行車的東西是木頭做的,就是在一只長條板凳的前后兩條腿中間裝了兩只架子車的輪子,在板凳的一頭裝了兩只羊角一樣的木棍,老巴就是扶著兩只羊角,一臉得意地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推著身上泛著白色的木料光澤的“自行車”來到了辦公室前面,對著一臉驚詫的老楊說:“做得急了,鏈子還沒上?!?/p>

        老楊低頭看了一下,老巴的“自行車”的中間空空的,連腳踏板都沒有。

        還沒等老楊說你這東西能不能騎時,人群中的一個聲音已回答了他的疑慮。

        “下坡成著哩!”

        是啊,下坡不用腳踩,順著坡往下走就行。

        那就比賽吧!就比賽下坡,看巴校長的木頭驢快還是楊老師的鐵驢快。

        從辦公室門口到學(xué)校外面的水渠上的木橋,從木橋到村子里的馬路邊都是下坡,比吧!

        我不知道那天山頂上廟里的神仙笑了沒有,老夏給我講的時候,和老巴比賽過的老楊都笑出了眼淚。

        騎自行車都是先一只腳踩一邊的腳踏板,等車平衡后一條腿抬起來跨上車,屁股坐在座子上前進。

        但是老巴的“自行車”中間是空的,沒有腳踏板。老楊的自行車中間有腳踏板,就顯得比賽不公平,在人們吵吵嚷嚷之中,就把腳蹬腳踏板這一環(huán)節(jié)省略了,兩人直接坐在座子上,兩腳蹬地,兩手緊握車把,目視前方。老巴是坐在他的有輪子的板凳中間,手握著兩只羊角,兩腳蹬地,目光平視前方,在人們“準備好了!預(yù)備!出發(fā)啊”的歡呼聲中兩只腳一同用力蹬了一下地,“自行車”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動了。老巴兩手握著羊角,兩腳蹬地,使勁把自己往后猛撥,他往后蹬了幾下,“自行車”速度加快,他兩腿彎曲,兩只腳吊在有輪子的板凳兩邊,整個人在人群的驚呼聲中沖向了學(xué)校外面的木橋。

        不用說,老楊用腳蹬了兩下,自行車就飛快地往學(xué)校外面走去,他的自行車駛出學(xué)校,到木橋前面時雙手剎車,一只腳著地把自行車停了下來,他回頭看看老巴是否跟上來時,老巴和他的“自行車”“刷”一下超過他,“喀嚓”一聲栽進了水渠,一只架子車輪子和老巴,像鳥一樣在空中翻飛著向水渠前面的崖坎下面栽了下去。

        人們追趕著沖出了學(xué)校,學(xué)校外面的水渠邊上站著扶著自行車的老楊。崖坎下面的地里,一頭受驚了的驢正“昂吱昂吱”地大叫著瘋跑,地上躺著的周爺子“唉喲、唉喲”地叫著就要喘不過氣了,周爺子邊上躺著老巴。人們跑下去看老巴是不是還活著,老巴看到圍過來的人們,第一句話就是:“我贏了!”

        老巴說得沒錯,他的“自行車”沖出學(xué)校,沖向木橋時已迅速超過老楊并把老楊甩在身后了,通向?qū)W校外面的那條路是一條斜坡,越往下越陡,木橋是直的,路是斜的,在木橋的前面要急轉(zhuǎn)彎上橋,過了橋再一個急轉(zhuǎn)彎下橋,再繼續(xù)往下走,但是老巴的“自行車”飛馳到木橋前面時,沒有上到橋面上,而是從橋頭“喀嚓”一聲,一頭栽進水渠,輪子在前老巴在后,像鳥一樣在空中翻飛著“咚!咚”兩聲掉在水渠前面的崖坎下面去了。

        周爺子當時正在崖坎下面放驢,他一手拉著驢的疆繩,一手摘一顆吃一顆地摘著崖坎上懸掛著的紅紅的刺果子。他說他剛聽到頭頂“喀嚓”一聲,就見一個張著四肢,嘴里“哇喇哇喇”叫著的東西從天上向他撲了下來,他急中生智,順勢倒地,一個就地十八滾滾在一邊,這東西就咚一聲掉在了他的身邊,他翻眼一看,原來是一個人,他兩眼一黑,上氣接不上下氣,差一點就死了過去。那時他手中的驢受到驚嚇,掙開韁繩,“昂吱!昂吱”大叫著踩壞了地里的莊稼,向家里飛奔而

        去。

        老巴的板凳兩條前腿下面的架子車輪子在水渠里,后面的一只輪子在崖坎下面的麥地中央,幸好那幾天水渠里沒水,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幸好崖坎下面學(xué)校的麥地前幾天剛澆過水,麥子已齊腰高了,地是軟的,老巴從高空墜落,沒有對他的身體造成什么傷害。只是那輛“自行車”,是老巴砍了屋后面一棵十幾年的榆樹,花了半個月時間做的,還搭上了一副架子車輪子。

        老楊也說了學(xué)校下面的那條水渠,老楊說,辦公室門前到學(xué)校外面一直是下坡,到了木橋前又要拐彎,很多時候他推著自行車過了木橋才騎車的,那天比賽時,他一出學(xué)校就剎住了車,沒想到老巴沒有剎車的“自行車”比他有剎車的自行車還快,一下子就超過他,“喀嚓”一聲飛上了天空。

        老巴也說,在做自行車的時候他考慮到了剎車的事,但是他想他的自行車重,速度不會有那么快,就是快了他兩腿一蹬,也能把自行車剎住,怪就怪那天那個轉(zhuǎn)彎太急,車速太快,他沒來得及轉(zhuǎn)彎就栽進了水渠而已。

        老楊從此不再給自行車上鎖,村里哪家人有事,說一聲騎了就走。只是每次還車回來,老楊都要仔細檢查自行車的剎車。

        我班上有一個叫周兆龍的學(xué)生,這個學(xué)生在班里面?zhèn)€頭最高,身體最胖。上課我領(lǐng)讀課文時他在下面把他的同桌搞得叫喊,我讓他站起來,我在黑板上寫字時他又拔前面同學(xué)的頭發(fā),把前面的同學(xué)弄得叫喊。我讓他站在教室前面聽課,我在過道里領(lǐng)讀時又聽到前面的同學(xué)在叫喊。把他趕出教室嘛,想到五年級了,怕他落下課程,影響了班里的總成績。好幾次,我向老巴反映了周兆龍的情況,老巴也說周兆龍是全校最讓人頭疼的學(xué)生,主張干脆開除算了。反而我又給老巴說,都五年級了,忍一忍就畢業(yè)了。

        那天上課,我讓同學(xué)們用“輕輕”這個詞造句,同學(xué)們都爭著舉手,我看到周兆龍少有地舉起了手,就叫他起來造句。他站起來嘴一張說:“我輕輕地放了一個屁!”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周兆龍?zhí)癫恢獝u地望著我笑。我火氣猛沖,一把把書摔在講桌上,沖下去把他拉出教室拉到辦公室交給了老巴,老巴聽明情況后“叭叭”兩耳光扇在了周兆龍臉上,周兆龍手一摸,鼻子里的血流到了手上。他一見到血,“哇”一聲哭著回家去了。

        第二節(jié)課,留著山羊胡的周爺子來了,他一到辦公室門前就罵開了。

        “你來,你出來,你巴根娃當了個校長就了不得了嗎??。磕惝斄藗€校長往我腿畔里插毬里嗎?看你把我娃娃打成什么了樣??!你出來,你出來把老子也扇幾下!”

        老夏、老周老師幾個攔著周爺子不讓他進辦公室,老楊對周爺子說:“你先別急,有話慢慢說,你在這里鬧影響多不好,你看邊上那么多學(xué)生看著,你不難堪嗎?”

        “誰難堪,難堪就別打我娃娃,我娃娃從小到大我都沒動過一指頭,你看,你們看,把我娃娃鼻子都打出血了?!闭f著又對著辦公室叫:“巴根娃,你出來,你出來扇我來,我今天這張老臉不要了,你出來,你出來,你出來我把毬支給叫你咬!”

        我腦子一動說:“巴校長不在,巴校長出去給人看墳走了!”

        “他巴根娃還當陰陽哩,當個毬哩!吃死娃娃去吧!”

        “咣!咣!”老周老師敲響了上課的鋼板,圍著看熱鬧的學(xué)生跑進了教室。

        “他不在,我在這兒等著,你們看,他把我娃娃打成啥了,我今天非要他給我說下個三二四?!?/p>

        “行了,周爺子,你都是土埋到下巴下面的人了,你緩下還不是要巴校長給你看墳看日子!”老楊說。

        一句話噎住了周爺子的喉嚨,他嘴里“嗚嚕”了幾下沒了聲音。

        我返回學(xué)校時從驢干叫那帶回了一個通知,要學(xué)校所有老師參加教材過關(guān)考試。看過通知后老師們神色凝重,老張嘆息一聲說:“又考,這種考試不知考了有什么用!”

        進入冬天,辦公室里生了火,我買了一把水壺,一個熱水瓶。原來找老巴寫對聯(lián)、看風(fēng)水的村民們因為有了水,寫完對聯(lián)看過風(fēng)水不走了。周爺子還拿來了一只里外一樣黑的鐵罐子煮起了茶。校長辦公室成了冬閑的村民們烤火的地方、喝茶的地方、喧謊的地方。

        和辦公室不同,教室里的爐子是五年級的幾個學(xué)生給全校十個教室用土塊盤的泥爐子。燒的煤是老巴在國慶節(jié)時用馬車從鄉(xiāng)政府拉來的幾車煤,拌了紅土請了幾個村民拓的。每天天不亮,就有學(xué)生背著書包,胳膊下面夾著幾根木柴或者麻桿,到學(xué)校給教室里生火。他們先用火柴把麻桿點燃放進爐子,放進木柴,木柴點燃后再放進砸成雞蛋大小的煤塊。點燃麻桿的時候教室里已是濃煙滾滾,放進煤塊后一個學(xué)生拿著書本在爐子下面的灰道里扇風(fēng),他扇一會扒開煤塊看一下,扇一會看一下,扇了很久不見火苗燃出來,用火鉗夾出煤塊放進木柴重新再生。八點鐘,我推教室門,教室里濃煙滾滾,木柴的味道,煤煙的味道嗆得人涕淚并流,咳嗽不止。通常是一個人一咳嗽,所有的學(xué)生都跟著咳嗽,全班四十個學(xué)生,全部都在咳嗽,等咳嗽聲停止,五六分鐘時間就過去了。

        所有的窗戶都用厚厚的牛皮紙糊得嚴嚴實實,學(xué)生們關(guān)緊門窗,把寒冷關(guān)在了門外。我拉開門,想讓教室里的濃煙出去一點,門一開,門外的寒風(fēng)撲面而來,門邊的學(xué)生就開始打哆嗦。關(guān)上門,在濃重的木柴味,濃烈的煤煙味中上課,一節(jié)課上完,我的喉嚨被煙熏得發(fā)疼。

        整個冬天,我沒有看到過紅色的火苗,從教室中間的那樽土塊壘起的爐子里升起過,那個爐子在整個冬天里都在冒著嗆人的濃煙,根本就沒有一絲的熱量。

        上著課,一個學(xué)生冷得跺腳,兩個學(xué)生跺腳,很多學(xué)生都跟著跺腳,我停下講課,讓學(xué)生們一同跺腳,一時間,教室里萬馬奔騰一樣,充滿濃煙味的教室里又是塵土滾滾。

        學(xué)校訂著一份《甘肅日報》,一份《中國教育報》。老巴自己訂著一份《甘肅農(nóng)民報》《科技信息報》。每天來烤火、喝茶、喧謊的人看報紙,臨走時把報紙拿走,報紙卷的煙不辣,這是所有抽煙的村民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年底,老巴又寄錢到報社買來《甘肅農(nóng)民報》《科技信息報》的合訂本拿回家收藏起來。

        剛開學(xué)的時候老巴在男廁所墻邊一溜放了幾個大罐子,要全校師生把尿尿在罐子里面,當時我以為是哪個村民收集了澆地的。過了幾周,老巴用架子車把這幾個裝滿尿的罐子拉回家,倒進院子南墻邊的一個大缸里,往里面倒了幾包鹽后對我說,他要從尿里面提取尿黃素,尿黃素在日本五千塊一斤,比黃金還貴。

        臘月天寒,老巴放在南面院墻邊的大缸裂開了一條大縫,春天的時候,院子里盡是尿臊味,直到麥子長高,地里澆過春水,尿臊味才慢慢散去。

        這條信息是老巴從《科技信息報》上看到的。

        老巴幾乎天天都能收到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里面裝著科技致富信息的信件。

        除了上課,不給村民寫對聯(lián),沒有人找他看宅基地,沒有人找他看日子,村里沒有死人讓他去吹嗩吶的時候,老巴長時間地把頭埋進這些報紙信件里的致富信息里面。

        上次驢干叫讓我通知他們?nèi)タh里考試,老巴看了幾天書,考完試回來,除了上課,書都不看。那幾本書老巴教了十幾年了,按老巴的說法,書里面?zhèn)€個字在哪一頁哪一行,他閉著眼睛都能說出來。

        一天早上,老巴收到一個包裹,當著辦公室里喝茶喧謊的人,老巴演示他買的最新的科技產(chǎn)品:蒸氣洗衣器。他打開包裝,拿出一只紅色的茶杯一樣的蓋上連著刷子的東西,老巴看著說明書擰下蓋子,從門后的水桶里倒了一勺水進去,出門讓學(xué)校附近的一個學(xué)生飛跑著從家里拿來一包鹽放了進去,然后拿起一條兩頭有插頭的電線,一頭插在洗衣器上,一頭插在墻上的插座里。很快,洗衣器里的水開了,熱氣從洗衣器的刷子中間冒了出來。水越開越大,在洗衣器里面翻騰,熱氣呼呼地直往外噴。

        老巴拿起洗衣器,對所有的人說:“行了,現(xiàn)在開始洗衣裳。誰的衣裳臟了,我現(xiàn)在就洗?!?/p>

        這是好事啊。周爺子一臉疑惑地脫下了自己的上衣給了老巴,嘴里還說著:“你離遠些,別燒著了!”

        洗衣器里的水翻騰著呼呼地往外噴著熱氣,老巴讓另一個村民和他一起繃緊衣裳,先從衣領(lǐng)開始,用洗衣器上的刷子來來回回地刷被周爺子的頭油弄臟的閃著油亮的衣領(lǐng)。辦公室里的人們神情專注而又好奇地看著老巴,一杯水很快燒干了,水蒸氣噴濕了衣領(lǐng),周爺子的衣領(lǐng)上的頭油漬淺了一些,甚至有幾個村民說:“洗凈了,洗凈了!”

        周爺子接過衣服,衣領(lǐng)濕得不能穿,他拿著衣服在火爐上面烤,衣領(lǐng)冒了一會氣,上面黃色的油污又顯示了出來。

        老巴加鹽灌水,準備再燒水,再洗。周爺子說:“巴根娃,我看你這個東西洗衣裳不行,燒開水還行,但是你那里面茶葉怎么放呢?”

        周隊長說:“不行,就是不行,這個壺?zé)_的水有塑料味哩,人喝不成?!?/p>

        “不行,能燒水也不行,您沒看見嗎,剛才插銷一插上燈都暗下了,這東西瓦數(shù)大,費電得很?!?/p>

        “你們在干什么?你們這么多人圍在這里干什么?”

        在人們專心地看著周爺子的衣服,討論老巴的洗衣器的時候,不知驢干叫什么時候進到了辦公室里了。

        “哎!巴陰陽,你是不是在搞迷信活動?”驢干叫看到站在桌子邊上的老巴問。

        “沒有,學(xué)校里搞什么迷信活動。喧謊,喧謊哩!”

        “你們沒有上課嗎?”驢干叫對著爐子邊上的老楊、老周問。

        “第三節(jié),我第三節(jié)有課?!崩蠗?、老周回答著驢干叫的問話,走出了校長辦公室。

        驢干叫來通知,所有的民辦老師參加縣師范學(xué)校的函授班學(xué)習(xí),一個也不能少。函授班平時自己學(xué)習(xí)下發(fā)的學(xué)習(xí)資料,寒暑假到學(xué)校住校學(xué)習(xí),學(xué)費、食宿費共八百塊。

        臨出門驢干叫對老巴說:“你注意一下,這里是學(xué)校,不是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院,不是啥人都能來的地方!”

        老巴從上海的科技公司買來的洗衣器在人們的談?wù)撝幸粺o是處,老巴說:“先放在這兒,以后再試?!闭f著把他的洗衣器放進了柜子。

        進入臘月,來烤火喧謊的人胳膊下面夾著一張紅紙,點煙倒茶后,老巴把紙裁開,泡筆,倒墨,把寫好的對聯(lián)一張張鋪在辦公桌上,靠里面的地上,辦公室里煙霧繚繞,紅彤彤一片。

        過完年,教室里的煙味散盡了,站在偌大的教室里,身上感覺有點寒冷。好在風(fēng)一天比一天小了,太陽暖和了起來。

        周隊長來學(xué)校還老楊的自行車時說,文教辦讓學(xué)校到鄉(xiāng)上去拉樹苗,第二天中午時,老巴和老楊趕著兩輛車,拉來了兩車小山一樣高的白楊樹苗,和玫瑰樹苗。我問老巴這么多的樹苗往哪里栽???老巴說驢干叫讓往學(xué)校后面的山上栽,我說山上能活嗎?老巴說驢干叫的意思是栽了樹,讓學(xué)生天天抬水上山澆樹。我問水

        在哪里,老巴說就學(xué)校那一孔窖。那一孔窖去年冬天喝水的人多,今年一開學(xué)打水時水桶都觸到底了,哪里還有澆樹的水??!

        老巴先讓學(xué)生們在學(xué)校邊上的那條水渠兩旁栽,兩頭一直栽到和另外兩個村交界的地方,后把剩的分給了村里的人家,村里的人家學(xué)著學(xué)校的樣子把樹栽在馬路邊的水渠兩旁。這里的水渠一年淌兩次水,冬天一次,麥子抽穗時一次,冬天的那一次淌得遲一點的時候,水渠里還能結(jié)冰。山上草都長不長,如果按照驢干叫說的栽在山上,過幾天只有收干柴了。

        驢干叫來了,他一進村就看到村里馬路兩旁的水渠兩邊都栽上了樹,學(xué)校后面的小山上和去年一樣,一根草都沒有。

        老巴接過驢干叫的茶杯,到學(xué)校旁邊的人家倒了一杯水端給他。驢干叫接過茶杯說:“樹呢!你把樹栽到哪里去了?”

        老巴說:“栽到水渠邊上了?!?/p>

        “我讓往哪栽的?”驢干叫問。

        “山上栽不活的?!?/p>

        “你們學(xué)校不是有窖嗎?”

        “窖里沒多少水?!?/p>

        “沒水,那水去哪里了?”

        “學(xué)校打掃衛(wèi)生灑在地上了?!?/p>

        “灑地能用多少水,你是不是抬到你家里去了?”

        “沒有,我家里有水窖?!?/p>

        驢干叫重重地把水杯蹾在桌子上說:“拿個桶過來,我看看到底有沒有水。”說著沖出辦公室,走到水窖邊。

        水窖用一塊石板蓋著。

        老巴從辦公室拿來水桶,挪開石板,水窖里的水明晃晃地晃著人影。

        老巴手里提著水桶,掛井繩的教室墻上的木橛子空空地,在半墻上釘著。

        “井繩呢?井繩去哪里了,你叫我用褲帶打水嗎?”驢干叫看到空空的木橛子上什么也沒有。

        “這!早上還在這兒掛著的?!?/p>

        老巴說得沒錯,那條井繩全校師生共用,哪個班灑水,哪個班的同學(xué)自己拿下來,拴在桶上打了水后,掛在墻上就行,誰打水誰用,不用的時候就長時間地在那個木橛子上掛著。

        但是,現(xiàn)在就是不見了。老巴喊了幾個學(xué)生到教室到辦公室去找,一個個都沒找到。

        “哎!巴陰陽,你是不是拿回家去了,如果拿回家了就快去拿回來?!?/p>

        “沒有,那是學(xué)校的東西,我拿回家干什么?!?/p>

        “你還知道那是學(xué)校的東西啊,是學(xué)校的東西怎么找不到了。”

        老巴真是說不上來,只是脫下帽子,一只手不停地抹著頭上的汗。

        “唉!你說你這個巴陰陽,我叫你把樹栽到山上,以后上面的領(lǐng)導(dǎo)下來檢查,看到學(xué)校后面的山綠油油地也好看些,我去年費了很多口舌從鄉(xiāng)上給你們學(xué)校要了兩車樹苗,你倒好,一棵都沒有往山上栽,全分給村子里的人栽到自家房前屋后去了,你忘了我去年是怎么罵你的了!?。磕惆褬涿缱咏o了別人不說,還說玫瑰苗子沒啥用,你怎么栽到自己家里去了?”

        “那是玫瑰苗子沒人要?!崩习驼f。

        “沒人要你栽到山上去嘛?!?/p>

        “栽到山上活不了。我是怕可惜了那些苗子?!?/p>

        “你咋又繞回來了?好,好!去年過去了,今年呢,今年五千白楊樹苗子呢?你又栽到路邊去了,你是成心不栽,成心跟我過不去,成心和我作對,是不是?”

        “不是,真的不是,這個窖小,澆一遍的水都沒有!”

        “怎么不夠用,我看這窖水滿得很,你去把井繩找來,我來打水,我看看到底有多少水!”

        老巴又看看掛井繩的墻上的木橛子,木橛子上仍然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可能是讓哪個村里人拿走了,用完了會拿回來的?!崩习驼f。

        驢干叫提高嗓門說:“唉!我說你這個巴陰陽,你連條井繩都管不住你還當校長哩!你去找,你現(xiàn)在就去找,你今天不把井繩找回來你這個校長就別當了!”

        老巴出去找井繩去了,驢干叫對我們說:“你們這個巴陰陽,總是和我對著干,再這樣下去我非把他這個校長下了不可?!?/p>

        驢干叫是來通知學(xué)校增加初中班的事,還通知除我之外的六個老師四月份參加考試,考得好的話有希望轉(zhuǎn)正為公辦老師,還說考試成績是一個方面,平時表現(xiàn)也是一個考核的方面。正好也看到了我們學(xué)校的樹又栽錯了地方。

        從鄉(xiāng)政府到另一個鄉(xiāng)的,從村子中間穿過的那條馬路共穿過我們鄉(xiāng)七個村,這七個村每個村都有一所小學(xué),我們小學(xué)正好是七所小學(xué)最中間的一所。全縣有五所中學(xué),一中在縣城,其他四所都在相距上百公里的四個鄉(xiāng)鎮(zhèn),一中二中在我們這里招生,去上學(xué)就要住校,十二三歲的小孩,家長不放心。鄉(xiāng)上有一所中學(xué),只有小學(xué)和初中,小學(xué)畢業(yè)考上一中二中走剩的,考上沒去的,沒考上想上初中的,都在鄉(xiāng)中學(xué)上初中。農(nóng)村的小孩,認識幾個字,不當睜眼瞎就行了。就是鄉(xiāng)初中,一個年級一個班,三個班總共也就四五十個學(xué)生在讀。

        鄉(xiāng)里普及九年義務(wù)教育,要把小學(xué)和初中部分開,原來的學(xué)校當中學(xué),小學(xué)另外蓋新的。我們學(xué)校地方大,現(xiàn)在的六棟教室前面后面都有空地,都能蓋教室。

        幾天后驢干叫送來一車木頭,說是一車木頭,只有兩根方木,六根圓木。老巴又量又算,六根圓木可以做六根大梁,兩根方木,做六間教室的門窗都不夠。其他的材料呢!

        驢干叫只說了一句話:“誰是校長誰想辦法!”

        老巴成了學(xué)校的設(shè)計者,學(xué)校的建設(shè)者,成了一個工程的工程隊長。他找來了臨近幾個村的戶籍名單,算了幾天幾夜后得出一個結(jié)果:七個村九百七十一戶人家,一家收三百斤糧食,本村的一百二十戶人家一家一百斤糧食五千塊土塊就可以把學(xué)校蓋起來。

        這里的村民們什么都用糧食算,外面來賣東西的人在馬路上吆喝不像我們川里“賣針線賣襪子喲”這樣吆喝。來這里賣東西的都是“糧食換針線襪子喲!糧食換辣面子喲!糧食換蔥秧蘿卜喲”這樣吆喝,什么都是糧食,就連村民們照明的電費,電工也是按月推著架子車拿一桿秤,到每家每戶按電收糧食。

        通知發(fā)了出去,第三天就有村民趕著車拉著糧食來了,老巴從四隊的電磨房借來了原來的磅秤,收糧記賬。華家梁的張爺子趕來了兩只羯羊,抵了三百斤糧食。老巴把羊趕到村里放羊的人家,讓這家人先帶著。

        過了幾天有人拉來了沙子、白灰、水泥、青磚,拉走了放在用來做庫房的辦公室里的幾十袋糧食。

        椽子沒有著落,老巴站在學(xué)校前面,看著山下村子里綠色的樹有了辦法。他到村子里房前屋后有樹長成椽子的人家,以二換一的辦法,用三天的時間解決了椽子問題。就是現(xiàn)在砍村民家一棵可以做椽子的樹,賠學(xué)校外邊水渠兩旁學(xué)校栽的兩棵樹,這兩棵樹哪年砍都行,他領(lǐng)著村民們當場認定,哪幾棵樹是哪家的誰的,全用蘸著紅色油漆的毛筆把那家主人的名字清清清楚楚地寫在了樹上。

        老巴號召各村民們投工,學(xué)校用一間房子做了廚房,請了學(xué)校旁邊幾個婦女做飯,來投工的人一天按兩斤糧食算人工費,學(xué)校中午管一頓飯。

        五月的一天,也是學(xué)校邊上的水渠放水的時候。老巴早早地在學(xué)校辦公室前面的空地上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了供品,焚香燒紙,嘴里念叨了一會,燃放了一串鞭炮后開工了。

        驢干叫帶著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到學(xué)校時已到中午了,學(xué)校隔壁周爺子家廚房里的羊肉香也飄到學(xué)校來了。

        驢干叫的意思是縣里沒給一分錢,鄉(xiāng)里還出了一些木料,能蓋一個能遮住風(fēng)擋住雨的地方就行了。但是老巴就那一句話:要蓋就要蓋好。那些水泥、白灰、釘子、油漆、鐵釘?shù)鹊群枚鄸|西都是老巴賒欠來的,就連廚房里的油、鹽、醬、醋也是,賣主來要賬了,老巴打開庫房門,稱一點糧食給他們。

        教室的地基用沙子、石灰、紅土拌的三合土用夯打了一米深,上面用石頭水泥砌了五十公分,再在上面用青磚和水泥砌了五十公分,大梁下面的柱子、教室四角都用青磚砌柱子,村子里、外村的人天天都有二三十個人來投工。周爺子沒事時天天從家里燒了開水往學(xué)校一壺一壺地提。好幾個老人看著一天天成形的教室嘆息說:當年蓋廟也沒有這么大的陣勢啊。

        村里人家的房子都是地面上用泥砌兩層石頭,石頭上面泥砌土塊,土塊上面直接就搭梁鋪椽子,一塊磚一把水泥都不用,我們現(xiàn)在用來做辦公室的房子應(yīng)時以前廟里的廂房,全是泥巴和土塊蓋的,泥皮已經(jīng)叟到半墻上去了。

        到了七月十號,學(xué)校放假前,不到三個月時間,六棟十二間教室,一棟八間宿舍按期完工。

        鄉(xiāng)里來領(lǐng)導(dǎo),各村的村長書記來了十幾個人,這些人在學(xué)校里轉(zhuǎn)了一會,贊嘆了一會,到隔壁周爺子家吃掉了張爺子拉給學(xué)校的第二只羊。

        驢干叫喝得醉麻咕咚地到學(xué)校亂轉(zhuǎn),他趴在倉庫的窗戶上往里看,看到了里面的幾袋糧食問老巴:“那糧食是怎么回事?”

        老巴說:“那是學(xué)校開支后剩的。”

        “我要拉走,鄉(xiāng)里欠著趙屠家的幾百斤肉還沒給錢呢!”驢干叫說。

        老巴急了,他說:“你不是說下學(xué)期要調(diào)老師過來嗎?”

        “是啊,是要調(diào)老師過來,但是,你們學(xué)校不是還有兩塊地嗎?”

        沒辦法,老巴只能眼看著鄉(xiāng)里的那輛破吉普冒著黑煙,拉走了僅剩的四袋糧食。

        領(lǐng)導(dǎo)走了,學(xué)校蓋好了,老巴消瘦了很多,憔悴很多。

        在吃羊肉的時候,驢干叫宣布了一個任命,任命我為新成立的周家梁學(xué)校副校長兼團支部書記,新成立的周家梁學(xué)校的校長還是由原校長巴生魁擔任。同時通知老巴參加縣委黨校舉辦的中小學(xué)校長培訓(xùn)班。

        老楊比老巴大兩歲,老周、老馬比我大很多,就是最年輕的華老師都比我大五歲。很明顯,我是全校七名老師里唯一的公辦老師,我這個副校長完全得益于我頭上“公辦”這兩個字。驢干叫宣布完任命,老楊、老周、老馬、老夏都沉默不語,驢干叫要他們抓緊時間復(fù)習(xí),九月份有一次轉(zhuǎn)正考試,學(xué)校擴大了,以后還要設(shè)教導(dǎo)主任、后勤主任。試考好了,大家都有份。

        我成了副校長,身上的事就多了,七月十五號放假,我八月十五號就回到了學(xué)校,那時老巴他們正在夏收。

        村子里的地有三種,一種一年能澆兩次水的水地,這些地在村子周圍平坦的地方,每戶有兩三畝。第二種是旱地,靠天下雨,天下雨了地里就有收成,天不下雨什么也沒有,這些地在村子后面的山里。第三種是沙地,聽老巴說這種沙地是五十年代置的。這里的人們在那個戰(zhàn)天斗地的年代里,掘地三丈,挖出土層下面的沙子,一尺多厚地蓋在原來土地上面,減小土地水分的蒸發(fā)量,保持住土里面的水分用來生長莊稼,這種沙地現(xiàn)在還發(fā)揮著特有的優(yōu)勢,不管天上雨多雨少,年年都貢獻著或多或少的收成,這種地每戶有八九十畝。

        我家里有四畝地,麥子一年澆四次水。種蔬菜的地,一年要澆五六次,七八次水,也就是只要需要就澆。地里的麥子產(chǎn)量高,收的時候用鐮刀割,一周時間就收割完了。

        老巴家最多的是旱地,旱地的麥子收時要蹲在地里,兩只手左右開弓,邊拔邊走,手握不下的時候,一只手遞給另一只手一鋪一鋪地放在一邊,后面拔上來的

        人將拔下的麥子和前面的人拔下的麥子放在一起,等整塊地拔完,或者天色將晚,所有的人將麥鋪收起捆成一個個麥個子,再把麥個子提到麥地邊上摞成麥垛,等所有的地的麥子拔完,再拉到村里的麥場上摞成更大的麥垛,等到中秋以后,所有的地犁過以后,再打場。

        拔麥子天不亮就要到地里,蹲下身子不久,兩個膝蓋發(fā)酸,腳下踩的是麥壟,地里的土是虛土,是一塊塊的土疙瘩,地是整個的山坡,往山坡上拔時,人往后仰,往山下拔時,身體向前傾,人拔著麥子,拖著兩條又酸又麻的腿往前挪動。早上天氣涼快,十點鐘一過,氣溫上升,背上的陽光有了熱量。長著莊稼的土地被陽光曬得干燥,麥根帶起的塵土飛揚,鉆進人的喉嚨、鼻孔,嗆得人喉嚨、鼻孔發(fā)干發(fā)癢,吐口水,吐出來的是黃色的泥漿,越到中午,氣溫越高,山上的螞蚱開始叫喚,人們脊背上的汗水慢慢滲出了衣服,塵土落在衣服上,成了黃色的泥土的顏色。中午時分,一家人坐在陽光下面,就著早上提來的水吃饅頭,山野里的螞蚱氣溫越高叫聲越大,這種近在身邊的小蟲的叫聲,更加增添了山野的寧靜和深遠。山的頭頂是大團的雪一樣的白云,白云的上面是高高的深藍的天。山腰上一只山鼠鉆出洞穴,抱起兩只前爪四下里望望,又急忙鉆進洞去了。

        吃過饅頭,老巴拿出一綹紙,從口袋里抓出一撮煙渣子卷了一只煙點燃,一股股青煙從他的嘴里鼻孔里冒出來,從他的頭頂飄散得沒有了蹤影。他的老婆,兩個女兒已在地里拔開了,他的小兒子跟在后面,腰一弓一弓地收著地里的麥鋪子。老巴把煙頭扔在地上,脫下鞋子在地上磕了幾下,倒出里面的土,進到地里蹲下身子,左右開弓地拔了起來,很快,他就超過了他的兩個女兒,超過了他的老婆,遠遠地拔到前面去了。

        天越熱,麥子揚起的塵土越厚,下午的塵土鉆進衣領(lǐng)里,鉆進兩只袖筒里,鉆進褲角里面,全身發(fā)癢,一蹙眉,粘在額頭的塵土一塊塊往下掉。就這樣,太陽慢慢往西邊走,背上的陽光慢慢地沒有了熱量,山風(fēng)呼呼地吹起。老巴一家人站起身子,一起把地里的麥鋪子收起,捆成一個個麥個子摞在一起。他們一家拿起地角的衣服,拿起早已喝空了的裝水的塑料水桶時,夜幕已降了下來,黑黢黢的山頂上出現(xiàn)了幾顆亮晶晶的星星。

        還有沙地,麥子是從沙子,從石縫里長出來的,地硬,根深,麥桿硬。在麥收前,女人們用薄的柔軟的布做了專門戴了拔麥子的護手,這種護手只戴進一只小手指,護住小手指和手掌。麥黃天下黃,所有的麥子都在那幾天成熟了,所有的麥子都要在那十天左右時間里拔完。就是戴著護手,虎口也會被麥桿割開一道道血口。戴在手上的護手,一兩個來回就被麥桿磨破,大片的麥子黃在眼前,哪里有時間顧手啊,咬著牙,忍著疼拔吧,那幾天每天都是昨天的水泡破了,今天的水泡又摞了上去。

        被太陽曬得發(fā)燙的沙石,熱得像火爐一樣,老巴一家蹲在地里,忍受著麥根帶起的嗆入喉嚨的塵土,還要忍受著屁股下面滾燙的沙石的烘烤。土地里的土是虛土,腳下的土疙瘩,踩上去不碎也鉆進土里面去了。沙地里腳下踩的是石塊,拔一會,雙腳就被石塊硌得生疼,半天不到,鞋尖就被沙石磨破,腳趾被磨出水泡。

        拔麥子之前,女人們準備了去痛片、安乃近、土霉素,這些治頭痛感冒的平常藥品也治療勞累過度后身體的酸痛和極度的疲乏,女人們在下地前吃了幾片。吃過晚飯,把酸痛的身體抬上炕之前,女人們拿出一點豬油抹在手上,豬油的油性在女人們睡著的時候,滲進皮膚里面,早晨起來,手指的關(guān)節(jié)不痛,也能伸展開來。

        直到秋季開學(xué),老巴、老楊、老周、老馬、老夏、華老師才不得不回到學(xué)校來。地里還有胡蔴、玉米沒收,這些比起拔麥子已是很輕的活了,平常的時間里,女人們就收了。

        剛開學(xué)的前兩周,老巴、老楊、老周、老馬、老夏、華老師的手粉筆都握不住,他們的雙手經(jīng)半個多月的勞累之后,已像雞爪子一樣伸不展、圈不住。這些山里的老師臉色焦黃,像剛生過一場大病。

        學(xué)校新分來兩個老師,調(diào)來四個老師。張老師是縣師范畢業(yè)的,是我的師弟,賴老師是慶陽師專畢業(yè)的,大專學(xué)歷,他家就是西村鄉(xiāng)賴家坡村。兩年前在二中補習(xí)三年讀到高六后歡天喜地地考出去了,兩年后因沒有留在城里,滿臉愁容地回來了。

        他感覺很丟人,從縣教育局接過報到介紹信看了一眼,把介紹信丟在辦公桌上出來了。出來了,外面是縣城,縣城是他兩年前考上大學(xué)和兩年后大學(xué)畢業(yè)時都沒有想到要來的地方。高六那一年高考估計完分數(shù),他在志愿上填報的全是外省的學(xué)校,錯就錯在他在是否服從分配一欄里填了服從,就這一點他一直耿耿于懷,他一個人在縣城東西南北那四條街道轉(zhuǎn)到下午,實在想不出什么辦法,才拿了介紹信回來了。早晨睜開眼睛,他看到自己睡在昨天晚上的床上,先扇自己幾個耳光再下床。這一點我的師弟小張,張老師說的,因為他和賴老師住一間宿舍,每天早晨他都被賴老師一陣響亮的耳光聲驚醒。

        小張說賴老師睡醒后坐起身子,不下床,兩手合攏,使勁急促地猛搓頭臉,然后像貓洗臉一樣,兩手由上到下,由下到上把自己從臉到頭、從頭到臉使勁搓幾遍,然后一只手左右開弓扇自己耳光,右手扇累了左手再扇,經(jīng)常是小張嚇得走出門了他還在里面扇自己。

        那時我也感覺奇怪,每天早上起床我感覺賴老師的臉比昨天晚上紅一些,胖一些,到了下午,賴老師的臉就變小了,變白了。原來是他自己把自己的臉打腫了。

        我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我怕賴老師自己想不開會出什么事,就把這件事跟老巴講了。老巴坐在桌子前面,拿起右手,大拇指在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拇指指節(jié)上按來按去,嘴里“嗚嚕嗚?!钡卣f了一通我聽不懂的話后說:“沒事,沒事,順著哩,什么都沒沖

        著!”

        小張要求換宿舍,不和賴老師住了,他說再住下去他會被賴老師的耳光聲嚇出神經(jīng)病來。

        我早早起床,剛把洗臉水潑在宿舍前面的空地上,小張從宿舍里出來了,他望著我一臉的愁容。我走過去站在他們宿舍前面,聽到里面“叭叭叭”的耳光的響亮的聲音。

        我推開門進去,賴老師穿著一件背心坐在床上,下半身還在被子里,賴老師正在用右手扇自己,我問他:“賴老師,你這是怎么了?”

        “哦!盛校長,沒事,我這是在鍛煉呢,這是我自創(chuàng)的一種練習(xí)臉部的方法。我覺得我的臉太薄了,我現(xiàn)在羞得不敢回家,我家就在賴家坡,從西岔那兒翻過一道梁就到了。但是我怕回去村里的人問我,我不好意向他們說我在周家梁教書,我上學(xué)的時候村里人都對我說出去了就別回來了,以后把父母接到城里享福去。你看我現(xiàn)在,我高中補習(xí)了三年,我上高中,上大學(xué)全是我家里的那頭母驢供出來的,那幾年每年夏天我父親都會拉著我們家那頭驢到另一個村找一頭馬配種,第二年我們家那頭驢就會產(chǎn)下一頭小騾子,小騾也長到半歲時我父親就把騾子賣掉,把錢全花在我上學(xué)上了,這件事我們?nèi)宓娜硕贾?,我考上大學(xué)我父親請了全村的人喝酒時,我父親就說得感謝我們家那頭驢,那頭驢那幾年年年都會產(chǎn)下一頭小騾子,那幾年我父親都會賣掉一頭小騾子供我上學(xué)。你說我現(xiàn)在畢業(yè)了又回來了,我怎么回得去家哩,我羞得很,所以我現(xiàn)在天天打自己,等自己的臉不疼了,麻木了,感覺不到羞了,我就可以回家去看看我的父母了,他們都六十多歲了?!?/p>

        “你羞個屁啊,我教書教了十七年了,我現(xiàn)在還是民辦老師,我一個月才二百五十三塊錢,我還不活了!你剛上班就一月三百六十塊錢拿著,糧油本上的糧油吃著,你羞什么,你現(xiàn)在至少不用到地里拔麥子去吧!冬天不會穿著皮襖半夜趴在地里澆水去了吧,不會拉架子車往地里拉糞去了吧,你看看我的手,繭子摞的繭子,血泡上摞的血泡,你羞什么,當老師羞嗎?你還知道你父母辛苦,你還知道他們六十多歲了,你再不去看看他們什么時候死了你都不知道!”

        老巴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宿舍里了,他一頓痛罵讓床上的賴老師啞口無言。星期六下午,賴老師早早地借了老楊的自行車回家去了。

        新調(diào)來的大王老師上初一物理課,小王老師上化學(xué)課,我上語文,小張上代數(shù)和幾何,沒有英語老師,賴老師大專文化,大學(xué)學(xué)過英語,就他上了。歷史、地理、植物被叫做副課的沒有老師,給驢干教說了驢干叫反而這樣說:“自己想辦法,什么東西我都弄好了要你們校長副校長的干什么?!睕]辦法,老巴讓老楊上歷史,老巴自己上地理,還有植物,也就是比著書本認花草,許多書本里的植物我們誰都沒見過,老巴讓老周上。沒副課的老師全部帶一個班的班主任。班主任同時是那個班的體育老師。學(xué)校沒有一個正規(guī)的操場,體育課的場地就在學(xué)校前面的一片寬闊的空地,體育課大多都是學(xué)生自己比賽跑步,有時老巴也讓五年級的學(xué)生到學(xué)校下面的那兩塊學(xué)校的地里拔雜草。清明節(jié)時,山上的小廟里有廟會,那幾天通往學(xué)校的路上,學(xué)校后面通往山頂?shù)男÷飞蠌脑绲酵砣藖砣送I巾斎藗兊泥须s聲,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不斷,小廟往山下學(xué)校里飄揚的紙灰不斷。那幾天上體育課的時候老師就讓學(xué)生從山下往山上的小廟里跑,誰跑在最前面誰就贏,一路上學(xué)生們吵鬧著爭先恐后往山上跑,倒也增加了廟會的熱鬧。

        我、小張、賴老師住校,大小王老師家在另一個村,中午不回去,新的宿舍蓋好后老巴叫了村里一個泥水匠在山邊的一間宿舍里用土塊壘了一個灶,做了廚房。中午飯我們五個人誰第四節(jié)沒課誰做,早晚飯我、小華、賴老師三人做輪流做。油、鹽、醬、醋我們幾人同出,面粉還是老巴出,因為學(xué)校那兩塊地他一直種著。

        那年暑假,老巴在一中補習(xí)了一年的大女兒回來了,我問老巴他女兒差多少分,他說比第一年還低。開學(xué)后老巴讓他女兒再去補習(xí),他女兒說什么也不去。他女兒一回到家,先在炕上睡了三天,三天后起來了,起來也不出門,天天在家里唉聲嘆氣地呆著。拔麥子的時候她也和一家人到地里,拔完麥子又呆在家里不出門,就是老巴家打場那天,麥場上也不見她的人影。

        九月十五號,全縣民辦老師考試。學(xué)校除了我、小張、賴老師,老巴、老楊、老周、老馬、老夏、華老師、大小王八位老師回來后個個灰頭土臉,沒有一點精神。

        帶了地理課以后,老巴在辦公室里掛了三張地圖,一張甘肅地圖,一張中國地圖,一張世界地圖,三張地圖把辦公室的一面墻占去了一大半。不上課,不給村里婚喪嫁娶的人算日子,不寫紅白對聯(lián),不給村里人看陰陽宅基地,不給村里辦喪事人家吹嗩吶的時候,老巴就長時間地看著地圖?!按螅ù笱┥剑帲幧剑R(賀蘭山)—巴(巴顏喀拉山)—岡(岡底斯山)是季風(fēng)與非季風(fēng)氣候的分界線,昆(昆侖山)—祁(祁連山)—橫(黃斷山)是第一階梯與第二階梯分界線,大(大行安嶺)—太(太行山)—巫(巫山)—雪(雪峰山)是第二階梯與第三階梯的分界線,秦(秦嶺)—淮(淮河)是南分界線?!崩习涂粗貓D,長時間地喃喃自語。

        “你看,這秦嶺,把我國分為南北,秦嶺北面有陜西、山西,南面有河南、四川、陜西,秦嶺南面是季風(fēng)性氣候,終年青山綠水,秦嶺北面是非季風(fēng)性氣候,四季分明,植被氣候比這里都好,如果我們冬天在秦嶺南面,就不會像我們這里這么冷,我們夏天到秦嶺北面,也沒有我們這里熱?!崩习椭钢貓D對我說。

        我說:“你說得對,但是這能實現(xiàn)嗎?”

        “秦嶺深處有一座太白山,那山頂就是在夏天也有白雪,山里有座道觀,道觀里住著很多修行的神仙,那些神仙就能實現(xiàn)?!?/p>

        老巴說的有些是真的,有些又沒有邊際。

        時間又進入了冬天,今年的冬天比去年的冬天好

        過一些,這主要是學(xué)校擴大了,從鄉(xiāng)里要來的東西也多了一些。比如今年,鄉(xiāng)上給每個教室配了生鐵武威爐子,爐子放在教室中間,一根長長的煙筒直直地從教室房頂通到外面。窗戶裝了玻璃,教室里沒有嗆人的煙味,里面也比去年熱了很多。

        澆過冬水后村里的人們又到學(xué)校來烤火喧謊了,周爺子一早就拿來了他那只里外一樣黑的茶罐子,在辦公室里燒起了茶,所有的人的嘴上都叼著一只煙。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年的辦公室里除了嗆人的煙渣子味外,還多了一種香香甜甜的山藥的焦糊味。

        今年水地里的山藥豐收了,這和我有關(guān)。我在老巴家吃飯時候就感覺老巴家的山藥又小又澀。一次回家正好我家里挖了山藥堆在院子里,回校時我背了一袋山藥。到了老巴家后老巴老婆沒有把山藥下到鍋里吃掉,而是第二年種在他家院子里的地里,那一年秋天,老巴家院子里的山藥大豐收,老巴一斤糧食兩斤山藥換給左鄰右舍,今年的秋天,村里的山藥就太多了。這里的地土質(zhì)疏松,土地干,沙性大,長出的山藥個大、皮厚、肉沙,煮在鍋里,一鍋山藥全開花了。這里的好多人家每天煮一鍋,省了吃饅頭。

        冬天,村里的人家一天只吃兩頓飯,上午十一點吃午飯,下午五點吃晚飯,吃過飯?zhí)煲缓诰蜕峡凰X,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日上三竿才起。這也和冬天沒有事做有關(guān),一天沒事做就少吃一頓飯,少吃一頓省了柴米油鹽面不說,還省了燒煤,反正也沒有事,外面天寒地凍的,還不如在熱炕上多睡一會。早晨來烤火的人們都沒吃早飯,口袋里裝著幾顆山藥,小的放進爐子里面燒,大的用小刀切成一片一片的放在爐面上的鐵圈上面烙。鐵圈下面是火,一放上去山藥滋滋地冒著熱氣,一面烙黃再翻到另一面,另一面烙得發(fā)黃就可以吃了。來烤火的人們一邊喝著茶,一邊抽著煙,一邊吃著香甜的山藥片,誰家姐夫外甥女兒的舅舅,從山里到溝里,從溝里到洼里地喧著謊。

        老巴早上吃過饅頭。在滿屋的煙味、茶水掉進火里的水腥味、香甜的山藥味當中,他從桌子下面的報紙上抬起頭來,他看看爐面上的幾顆山藥,看看喝著茶抽著煙吃著山藥的人們,慢慢地說:“山藥里面有電哩!”

        所有的人都聽見了,所有的人都好像又沒聽見。周爺子問:“巴根娃,我耳朵背哩,你剛才說的啥?”

        “我說的是您現(xiàn)在吃的山藥里有電哩!”老巴大著聲音說。

        誰相信,沒有人信,就是說天上有神,地上有鬼都有人信,你說山藥里有電,人天天吃著哩,也沒聽說把誰打死了。

        “真的,真的有,報紙上說的,科學(xué)界重大發(fā)現(xiàn)。”老巴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沒人信,那好,當場實驗。

        老巴從抽屜里拿出一只手電筒,從倉庫里找來一節(jié)電線在爐子里燒了一下取出了里面的銅絲。他要鋅片,把電筒里的電池倒出來剝了皮,拿砸煤的錘子砸破倒掉了里面的黑碳,讓周爺子從家里拿來了剪子,把電池皮剪成一小條一小條的。還要銅片,他在抽屜里翻來翻去,拿起電筒對著窗戶往里面看了一下,拿起火鉗伸進里面把里面的一條銅片撬了下來。他把剪好的鋅片銅片放在桌子上,用一根釘子在小鋅片銅片的一頭穿出一個個小洞,然后用細銅絲把鋅片銅片串起來,把爐面上的幾個山藥拿到桌子上,把鋅片銅片分開插進山藥里面,卸下電筒上的燈泡,一只手拿銅線的一頭放在燈泡的下面,嘴里說著:“奇跡!奇跡馬上就要發(fā)生了,山藥里面的電馬上就會把燈泡帶亮?!?/p>

        說著他把另一頭連著鋅片的線頭放在小燈泡的邊上一按,這時候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睜大了眼睛,但是讓人們眼前一亮的燈泡沒有像人們想像的那樣亮起來,而是在老巴的手里依然滅著,無論老巴把線重新接了一遍,把鋅片銅片拔下來又插上,老巴手里的從電筒里卸下來的燈泡就是不亮。

        電池里的鋅片上粘著黑的碳粉,還有硫酸,老巴把鋅片在山藥上插來插去的,把幾顆大山藥也糟蹋了。

        看著幾個沒法再吃的山藥,周爺子說:“指望屁吹燈哩!”

        老巴還在搗鼓銅線的時候,門從外面推開,驢干叫進來了。

        他一下適應(yīng)不了滿屋的煙渣子味、茶水掉在火里的水腥味、香甜的山藥味,一進來就拉下臉來說:“你們在干啥,你們這么多人在這里干什么?”他用手指了一下爐子邊上的人說:“你們也不注意一下影響,以前這里是小學(xué),領(lǐng)導(dǎo)來得少,現(xiàn)在這里是中學(xué)了,你們還在這里烤火喧謊諞傳,如果來了領(lǐng)導(dǎo)檢查,我看你們一個個臉往哪里放。”

        他看見了坐在了桌子邊上手里拿著銅線的老巴說:“你這個巴陰陽,你現(xiàn)在都是中學(xué)的校長了,你看看你這里烏煙瘴氣的像什么樣子,你是不是在給他們算命?”

        老巴拉開抽屜,把手里的東西放進去站起來說:“沒有,沒有,在做實驗!”

        “做實驗?你不是上地理了嗎?現(xiàn)在上化學(xué)了?”

        “不是化學(xué),是物理實驗?!?/p>

        “做物理實驗?你不搞迷信活動就不錯了!”

        烤火的人們一個個從門里出去走了。

        像往常一樣,驢干叫提起他常年從不離身的那只黑色的包抱在胸前打開,從里面拿出幾張表格,我看到老巴、楊、周、老馬、小王老師都屏住了氣,都盯著驢干叫的手看。

        “老楊,恭喜你,你算是熬出頭了!”驢干叫對著老楊說。

        老楊一只手顫抖著接過表格,一只手顫抖著扶耳朵邊的眼鏡,把手里的表格放在眼前仔細地看。

        其他老師都嘆了一口氣。

        “這次我們鄉(xiāng)有兩個轉(zhuǎn)正了,另外一個是鄉(xiāng)中學(xué)的老張,老楊今年工齡十八年,這次考試是八十四名,

        但是你們學(xué)校今年正好有了初中班,我們這次報名的時候你們學(xué)校幾個老師都是按中學(xué)老師報的,如果按以前小學(xué)報,排名肯定又到后面去了,所以我說你們沒轉(zhuǎn)上的幾個老師也該好好復(fù)習(xí)一下,不要天天和那些村里人混在一起,抓緊機會,你一旦考上了,就地轉(zhuǎn)居民,吃本本糧,不要再去種地了,那個地自己累死不說,婆娘娃娃都跟著受罪,你們說我說得對不對?”他看到老楊還站在邊上看著表格,又對老楊說:“哎!老楊,你還站著干什么,該怎么表示就表示一下?。 ?/p>

        “這個我知道,這個我知道!”老楊說著出去了,他剛出去又推開門叫了我一聲。

        老楊向我借了二十塊錢走了。

        老楊走了一會,他老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推門進來了?!罢娴膯幔窟@是真的嗎?老楊真的轉(zhuǎn)正了?”老楊老婆問老巴。

        “真的,是真的,這么大的事誰還哄你!”老巴說。

        “真的,真的,好啊!真的就好!”老楊老婆說著,用手抹起了眼淚。

        老楊拉來了一只半大的羊,老楊老婆叫來一個女的和她一起在我們灶上把那只羊煮了。中午,學(xué)校所有的老師都端著羊肉吃開了,就連放學(xué)回家的學(xué)生,聞著彌漫在校園里的羊肉的清香,一個個望著廚房高興地笑著。

        過完年,老楊的大兒子招工到縣電石廠上班去了,聽說第一個月就領(lǐng)了三百二十塊錢。老楊的工資從二百八十塊一下漲到了三百九十八塊。

        春天了,有幾個穿著黃色衣服的人拿著一個三角架支著的儀器從村外的路上看進了村子,又從穿過村子的那條路上往另一個方向看了出去。消息靈通一點的人說,村子里的路要鋪成柏油路一直和機場的路連起來,以后去蘭州一路都是柏油路??!

        就有穿著藍色衣服的人和鄉(xiāng)里村里的干部拿著皮尺在路兩邊的地里量來量去,幾天后村干部說,機場要加寬路,占了誰家的地按一畝地二萬塊的價格給誰家賠償。路兩邊是水渠,水渠兩邊是前兩年老巴帶著全校師生栽的樹,樹在誰家的地邊那樹就是誰家的,一棵樹賠一百塊,種了玫瑰的,一枝玫瑰賠五十塊。

        這下好了,村里人最多的就是地,誰家的地挨著馬路誰家高興,誰家的地邊有樹誰家更高興。那些樹是老巴分給村民們栽的,當時村民們還怕樹吸走了地里的水分不想栽,現(xiàn)在有樹的人家全感謝老巴了,都說老巴不愧是陰陽先生,能掐會算,凡事都在他的預(yù)料之中。

        老巴也說了,那些樹是學(xué)校的樹苗,村民們應(yīng)該每棵樹給學(xué)校十塊錢,做學(xué)校的辦公經(jīng)費,但是村民們都說你巴校長說得好,自己的錢怎么不拿出來給學(xué)校。

        老巴到底會不會算,誰也說不上,但是村里人都信他的,他說誰家去世的老人幾點幾分下葬,那家人就幾點下葬,他說誰家的小伙哪天成親,那家的小伙就在那一天成親。這次村民們更加信他了,還說以前廟里有個神仙就姓巴,老巴就是那個神仙的化身。

        老巴這次得到的賠償錢最多。

        那次鄉(xiāng)上給了樹苗的時候也給了玫瑰苗,老巴把樹苗分給村民,沒人要燒火都嫌扎手的玫瑰苗。老巴是看著那些玫瑰苗扔了可惜才種在自己家路邊的一塊地里的。沒想到那玫瑰根上生根根上長枝,三年的時間,原來種的二百棵苗現(xiàn)在成了二千多枝,加上地,老巴家一下賠了兩萬多塊錢。

        這件事驢干叫知道了,他找到老巴說:“哎!巴陰陽,我當初讓你往學(xué)校后面的山上栽,你沒有聽我的,鄉(xiāng)上領(lǐng)導(dǎo)把我罵了幾次,現(xiàn)在我就不說了,賠的錢呢,你也知道鄉(xiāng)上欠著外面好多招待費呢,你現(xiàn)在最少也要把樹苗錢給我吧!”

        “這個我給村里面的人說過了,但是沒有一家答應(yīng)的?!崩习驼f。

        “這個好辦,你現(xiàn)在把哪家地邊有樹,有多少樹用最快速度統(tǒng)計出來給我,我就不信他們還鬧得過鄉(xiāng)政府?!?/p>

        賠償?shù)腻X機場給了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通知村干部去領(lǐng)錢,村干部拿到手后發(fā)現(xiàn)錢少了不敢說什么?;氐酱謇?,村民們罵罵咧咧地領(lǐng)到錢,本來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現(xiàn)得,一個個也就罵罵咧咧地回去了。

        我從家里往老巴家?guī)Я艘荒甏缀螅謇镞^幾天就有一輛馬車拉著一個很大的木桶吆喝著:“倒醋!倒醋!”從村子中間的那條馬路上,留下一路醋香后經(jīng)過。又一年后,村里一家人學(xué)了拌醋的手藝后,在家里拌起了醋。

        老巴打聽到這家醋房里的醋糟發(fā)酵到第十天的時候,從家里拿了四十顆雞蛋埋進了這家人發(fā)酵麩子的倉子里。老巴不上課,不看墻上的地圖,不給村里婚喪嫁娶的人算日子,不寫紅白對聯(lián),不給村里人看陰陽宅基地,不給村里辦喪事人家吹嗩吶的時候,長時間地把頭埋進報紙里,《甘肅農(nóng)民報》《科技信息報》里面登有很多致富信息,老巴經(jīng)常按報紙上的地址給有致富信息的單位或者個人寫信,這些單位和個人也給老巴回信,當然,你要致富就得投資,最起碼報紙上說的那一條信息的實際資料你要出錢買。麩子里面孵小雞的信息就是老巴買來的,是致富信息站的成功經(jīng)驗。

        他說,母雞孵小雞時雞窩里的溫度是三十到四十度,而麩子發(fā)酵時的溫度正好也是這個溫度,小雞孵化是二十天,一次麩子的發(fā)酵時間是三十天,他從第十天麩子倉里的溫度升起時放雞蛋,到三十天時,倉里的小雞出殼,不影響麩子的正常發(fā)酵。

        拌醋的這家人在老巴充分的講解和解釋后,讓老巴把四十顆雞蛋放進了已發(fā)酵了十天的麩子倉子里。到了第三十天,老巴來到這家人家,進到醋房里觀察,倉子里埋在麩子里面的四十顆雞蛋還是原樣,絲毫沒有出小雞的跡象。他讓人家再等一天,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

        這家,但是麩子里面的雞蛋還是沒有什么動靜。第三天,他一上完課就跑到這家人家,麩子里面的雞蛋還是沒什么動靜。第四天也是,到了第五天,拌醋的人家的麩子要重新拌了,他讓人家再等一天看看。到了第六天晚上,他的雞還是沒有出來,第七天拌醋的人家再也不等了,老巴從倉子里拿出一顆雞蛋,手里的雞蛋熱得燙手,他輕輕地在倉子邊上敲開一顆,雞蛋里面一下子發(fā)出了腥臭的氣味。老巴把蛋黃倒進碗里,里面的液體黑紅黑紅的像流在地上的豬血。老巴又打破一顆雞蛋,這顆也一樣,老巴把三十八只顆雞蛋全部打破,三十八只雞蛋全部一個模樣。

        拌醋的人家用木锨挖倉子里的麩子,越往下面溫度越高,越往下麩子越黑,半倉以下的麩子全成了黑灰。

        老巴一只雞沒孵出來,還把人家一倉子三百多斤麩子給燒了。等這家人重新釀出醋來,已是兩個月以后了,這件事直接斷送了這家人賣醋的生意??丛谝粋€村里的份上,老巴賠了二百塊錢三百斤麩子了事。

        種完田,老巴用機場賠的錢和自己存的錢把房子翻修了一遍。原來三間的土大梁房子往里面伸進去兩間,蓋成了五間的門面全用磚的磚包城,門窗全裝上了玻璃。西面的兩間和西北角的廚房也拆了重蓋,門面也用磚,門窗也都裝了玻璃,北面中間兩間做了客房,里面擺放了大禮柜、高低柜、中禮柜、沙發(fā)等新時的家具,整個院子寬敞明亮。從那以后的好幾年,村里人家蓋房子,都效仿著老巴的家蓋。

        老巴在院子里的地里面種了一種叫“洋姑娘”的葉子像山藥一樣的東西。老巴說,他的洋姑娘是旱地作物,生長主要靠清晨的露水,果實像葡萄但比葡萄大一點,像西紅柿,但比西紅柿小一點,味道有葡萄的甜,也有西紅柿的香,成熟的時候正好是八月,去地里拔麥子的人一天吃幾顆口不渴身不乏。他的這個洋姑娘的種子是他從《科技信息報》上看到后從河南郵購來的。老巴說,這個洋姑娘是從澳大利亞培育成功后由河南這家農(nóng)業(yè)科技服務(wù)中心最先引進,面向中國西部干旱地區(qū)推廣的。老巴說他先試種,等他試種成功后要在全村,全鄉(xiāng),全省推廣。

        洋姑娘像山藥一樣的葉子長出來沒多久就長出了莖干,莖干的葉叉上開出了一串串細碎的粉紅色的花朵,花落了后從花蕾里長出了像小葡萄一樣的一串串的細小的果實。果實越長越大,莖干慢慢地彎曲,綠色的紅色的黃色的果實垂向地面。

        前來看稀奇的周爺子說:“我的個毬?。∧氵@不是山藥上的騷蛋子嗎?”

        “你見過山藥上結(jié)這么多的騷蛋子嗎?”老巴問周爺子。

        是啊,山藥上結(jié)騷蛋子,一窩里面也結(jié)不出這么多??!老巴的洋姑娘上面的枝丫上全是小果子啊。

        “是西紅柿,去年我到河口時見過的,那里是菜蔬區(qū),我見過。”另一個人說。

        “你見過這么小的西紅柿嗎?”老巴又問一句。

        是啊,西紅柿小的有雞蛋大,大的比拳頭還大。

        “是葡萄,誰都別說了,我說是葡萄就是葡萄?!绷硪粋€村民肯定地說。

        “你見過從地里長出秧,從秧上直接結(jié)出的葡萄嗎?”老巴又一句。

        是啊,葡萄都是樹,入冬時從架子上取下來埋進地里,春天時再挖出來搭在架子上。但是老巴的洋姑娘的確是直接從地里長出來的。

        “說這個不是,說那個也不是,那你說,你這洋姑娘到底是啥東西?”周爺子終于不耐煩了。

        “它就是洋姑娘,是從外國進口的,是以前我們中國人沒有見過的東西,它長熟了以后比葡萄甜,比西紅柿香,既有葡萄的味道又有西紅柿的味道,葡萄要搭架,我這洋姑娘不用,直接往地里種就行。西紅柿又大又軟,不好裝不好拿,我這洋姑娘小而巧,所含的營養(yǎng)成份一顆是西紅柿的幾十倍?!?/p>

        “這個是你天天從報紙上看來的,在這里到底行不行?”有村民問。

        “行不行,我說了不算,七月十五,七月十五大家都來嘗,一嘗一吃就知道了?!崩习涂隙ǖ卣f。

        七月十五下午,村民們準備好了給先人們的祭祀后,來到了老巴家,村民們都想著洋姑娘如果真的有老巴說的那么好,到時從老巴家拿幾顆,燒紙的時候給先人們潑散幾顆,也好讓先人們嘗嘗新鮮。老巴家的院子當中放了一張方桌,桌好擺了香燭和紙錢。

        “祭開了!”村民們進到老巴家的院子里,和老巴打著招呼。

        “祭開了!”老巴回應(yīng)著,從屋子里面拿出幾張小凳放在桌子邊上。

        “這就摘,這就讓你們嘗一下我從外國來的洋姑娘。”老巴說著從廚房拿出一只盆子進到地里,摘下幾串黃黃的紅紅的洋姑娘,先往桌子上放了一串,后把盆子端在人們面前。每一個人都從盆子里拿了一顆比葡萄大,比西紅柿小的洋姑娘放在了嘴里。

        “啊呸!”周爺子放進嘴里剛咬了一下就一口吐在了地上。

        “你這是啥啊,又酸又澀的?!敝軤斪訂柪习汀?/p>

        “呸!呸!”又一個村民把嘴里的東西吐了出來。

        “澀得很,這個東西嘴里澀得著不住?。 ?/p>

        緊接著,所有的人都把吃進嘴里的東西吐在了面前的地面上。

        “這東西酸得很!”

        “這東西澀得很!”

        “這東西酸甜酸甜的!”

        “酸澀酸澀的!”

        “我吃的這一顆苦著哩!”

        “我吃的那一顆像是辣著哩!”

        瞎子摸象摸到的是不同的地方,這院子里的人們可是吃的是同一種被老巴親切地稱為洋姑娘的東西??!

        “酸著哩!甜著哩!苦著哩!辣著哩!澀著

        哩!”人們還在爭論著,這些結(jié)論都不是老巴想要聽到的葡萄一樣甜,西紅柿一樣香的味道。

        “如果不是酸的我不是人!”

        “如果不是辣的我把你叫聲爹都行哩!”

        “如果不是苦的你把我扇幾下!”

        “如果不是澀的我到您地里拔一天麥子?!?/p>

        人們賭咒發(fā)誓地說自己說的才是對的。我從盆子里拿起一顆放進了嘴里嘗了一會,又拿起一顆放進嘴里。前面的一顆有點酸澀,后面的這一顆又有一點怪怪的甜味。

        “再吃,再嘗一下,再嘗一下!”

        老巴把盆子端在每個人的面前,每個人都摘下一顆,小心地放進嘴里。

        “呸!”還是周爺子第一個吐了出來。前面一顆他把整個一顆放在嘴里咬爛了,這一下他有了經(jīng)驗,用手拿著,用上面一顆和下面僅有的兩顆門牙咬爛了洋姑娘,只咂了一點水就吐出來了。

        “你這是啥呀,把我的牙都酸倒了!”周爺子說。

        “呸!呸!呸呸呸!”所有的人都把吃進嘴里的洋姑娘吐在了面前的地上。

        “還是酸的?!?/p>

        “還是苦的?!?/p>

        “這一顆比前面那顆還澀些!”

        “還是說不上,這東西味道就是怪!”

        “我這個比前面那顆稍微甜些,沒那么麻了!”

        “甜我的個毬哩,我再也不吃了,把人都酸死了?!?/p>

        “唉,你這個東西別說人不能吃,就是倒給豬,豬都不吃!”周爺子說。

        三愣娃接過老巴手里的盆子就往豬圈里走,所有的人都跟著,半盆子像葡萄又像西紅柿的洋姑娘嘩一下倒進豬食槽里,老巴家那頭白色的烏克蘭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嘴巴伸進食槽,在一小堆洋姑娘中間嗅了幾下,一顆沒吃就抬起頭,疑惑地看著盯著它看的十幾個村民。

        八月底,學(xué)校分來了四個老師,一個是縣師范的,是我的師弟,一個是蘭州商業(yè)學(xué)校的,一個蘭州師專的,一個張掖師專的,兩個中專,兩個大專。蘭州師專的物理系畢業(yè),正好帶初二物理,張掖師專的是化學(xué)系畢業(yè),帶了初二化學(xué),我的那個師弟,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

        在安排蘭州商校分來的這個鄧老師時老巴費了心思,我們是學(xué)校,不經(jīng)商,不是商業(yè)系統(tǒng),分商校畢業(yè)的來干什么。按照老巴的說法,這個商校的鄧老師在我們學(xué)校來說就是一個高中文化程度的高中生。

        驢干叫來的時候老巴問驢干叫:“為什么把商校畢業(yè)的學(xué)生分到我們學(xué)校來了?”

        驢干叫一句話:“你問我我去問誰。”

        一句話把老巴噎在那里了。

        沒辦法,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剛開始鄧老師還有點不高興,好歹自己也是個中專生,最少也帶個初一吧!沒辦法,初中的主課全是正規(guī)院校畢業(yè)的專業(yè)老師了,歷史、地理、動物、植物還輪不到你新來的。

        入冬后,驢干叫拿來了幾張表格,讓所有老師都沒料到的是驢干叫把表格拿給了前年調(diào)來的老王老師。按資歷,老巴比老王老師早四年,而且老王老師有幾年還是學(xué)校缺老師了他就來學(xué)校,學(xué)校不缺老師了他就回家繼續(xù)種地。但是他有一個遠房的親戚在市里當著領(lǐng)導(dǎo),親戚家一年到頭吃的面全是老王老師家里的旱麥子面,逢年過節(jié),老王老師又是豬又是羊地往蘭州送,關(guān)鍵的時候這個親戚派上了用場,他通過關(guān)系把老王老師第一次第一天進學(xué)校當老師開始到現(xiàn)在,全算作在校工齡,正好滿了十五年。教學(xué)考評也就是縣教育局的一張鑒定,上面有人,肯定寫得天花亂墜。

        老王老師拿到表后自己也說,他的這張表是從市里面戴帽下來的。他說這話的意思是他這次轉(zhuǎn)正的指標和其他老師無關(guān),他沒有占縣里的指標。

        老王老師那天中午也殺了一只羊,但是除了在學(xué)校吃飯的老師,其他老師們?nèi)丶胰チ?。羊肉端上來了,酒倒上了,驢干叫叫老師們和他一起喝酒,但是幾個老師都推說下午要上課,一杯酒都沒喝。

        聽到老王老師轉(zhuǎn)正的消息,老巴的大女兒不吃不喝,在家里哭了三天,老巴老婆差點嚇出病來。

        過完年,老王在一中上高二的女兒招工到縣建筑公司上班去了。

        老楊全家轉(zhuǎn)居民戶口后,土地被村里收回后分給了村里結(jié)婚生子添了人的人家。地收了,老楊把養(yǎng)了幾年的馬送給了小舅子,從此過上了吃糧油本上糧油的居民生活。老楊老婆不識字,縣里讓鄉(xiāng)里安排工作,鄉(xiāng)里做飯掃院子的早就有人了,鄉(xiāng)里又推到學(xué)校,這下可讓老巴為難了。如果老楊老婆識字還好一些,只讓她帶小學(xué)一年級二年級的語文,語文不行,數(shù)學(xué)也可以,到三年級時換老師就行。但是,老楊老婆一個字都不認識。

        怎么辦??!驢干叫把一張通知遞給老巴,一句話:“你們學(xué)校老師的老婆,你看著辦?!?/p>

        再問,驢干叫那句“你問我我去問誰”的話又出來了,與其聽他那句漲氣話,還不如不問。

        安排一個人可以,但是安排了人要發(fā)工資??!工資怎么辦,驢干叫就一張讓老楊老婆到學(xué)校上班的通知,其他什么都沒說。

        老巴在全校老師會議上說,我們要認真貫徹上級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下發(fā)的文件精神,認清形勢,顧全大局,保持和維護安定團結(jié)的大好局面。最后宣布老楊老婆在學(xué)校上班,工作是給我們在校的老師做飯。

        思來想去,我們學(xué)校也就差一個做飯的。

        老楊老婆到學(xué)校給我們做飯,工資從那兩塊地里出。我來這幾年,沒交過一分錢伙食費。我在老巴家吃了一年,逢年過節(jié)回家,帶一些菜啊油啊肉的,一年后小張分來了,又加了大小王老師、黃老師在學(xué)校吃中午

        飯,我們開始分攤一點油鹽醬醋錢?,F(xiàn)在老楊老婆給我們做飯,老巴說老楊老婆的工資從那兩塊地里開支。那兩塊地一年能收二千斤麥子,一斤麥子二毛五,二千斤麥子五百塊錢,我和小張每月交二百塊伙食費,大小王老師、黃老師交五十,每天十塊錢伙食,每月剩一百多塊錢給老楊老婆發(fā)工資。

        鄉(xiāng)里號召村民們在水地里種玫瑰,玫瑰苗子一塊錢一支發(fā)放。去年鄉(xiāng)里辦了一個榨油廠,夏天里收玫瑰花榨油,聽說生產(chǎn)的玫瑰露賣到馬來西亞去了。老巴馬路邊那塊地里的玫瑰賣了一千多塊錢。

        就在村民響應(yīng)鄉(xiāng)政府號召種玫瑰的時候,老巴在那年夏天玫瑰漲到八毛時,賣完所有的玫瑰花后,把玫瑰根挖出來一塊錢一支全賣掉了。

        第二年夏天,玫瑰廠不收玫瑰花而改收玫瑰花苞,村民們一半的玫瑰謝在樹上,而且花苞一斤二毛錢,還不如種麥子。第三年,玫瑰廠因玫瑰露里滲水,賣出去的又被退了回來,村民們的玫瑰一朵都沒賣掉。

        老巴在村民們種玫瑰的時候,在挖了玫瑰的地里種了胡蔴,那一年胡蔴價格很高,一塊一斤,第二年一塊二毛錢一斤,城里有一輛東風(fēng)車上門來收,有多少收多少。

        秋季學(xué)校開學(xué)時,學(xué)校外面來了兩個賣鋼筆的人,因為說著普通話,嘴一張就知道是從城里來的。以前買鋼筆要到鄉(xiāng)政府邊上的大商店去買,再就是去縣里時在縣城的商店里買,現(xiàn)在賣鋼筆的到學(xué)校門口來賣了,一塊錢一只,隨便挑隨便選。在和這兩個城里人的交談中知道,這兩人是城里的下崗工人,工廠生產(chǎn)的鋼筆賣不出去,工廠給每個工人發(fā)了幾箱鋼筆后宣布破產(chǎn),幾百個工人自謀生路。

        鋼筆賣到校門口來了,而且還很便宜。老巴上衣口袋里別的用了好幾年的鋼筆掉在地上筆尖摔開了叉,拔了一根頭發(fā)纏住現(xiàn)在還在用哩。

        賣鋼筆的城里人剛走幾天,村里又來了幾個背著大卷布匹的賣布的,這些賣布的有男人,也有很好看的城里的皮膚很白的幾個姑娘。和這些人的交談中,老巴知道城里有幾個棉紡廠倒閉了,來賣布的都是廠里的下崗工人。這些人推開村里每家的院門問:“掌柜的,要不要布?”

        老巴說,這情景讓他想到了不遠的以前,那時候甘谷一帶的地方連年大旱,那里的人們拖兒帶女,一手拿著棍子,一手拿一只口袋站在村里每家門前,只是那時候甘谷一帶的人嘴里說的是:“爺爺奶奶,給上些吃的?!?/p>

        老巴說,這其實是一樣的,區(qū)別就是那時的甘谷人手里拿的是一根棍子,現(xiàn)在來的人拿的是鋼筆,是布。

        賣布的走了后又來了賣收音機的、賣電子表的,又來了賣鋼筋鍋鋼筋壺的,鋼筋盆的,又來了賣洗衣粉、賣肥皂的,又來了拉了滿滿一東風(fēng)車紅色藍色黃色塑料桶塑料盆的。這些人帶來了便宜適用的城里的東西,也帶來了一個重要的消息,現(xiàn)在城里滿大街都是下崗工人。

        老巴說,城里人不到鄉(xiāng)下來就沒有飯吃,城市包圍農(nóng)村的格局即將形成。

        引大入秦工程就要通水了,鄉(xiāng)里讓每個村的村民自己出工,把以前的水渠全部用水泥U形槽沉砌。水渠邊上的樹都有碗口粗了,這些樹都是老巴分給大家的。得到這個消息的村民們路上碰見老巴就說:“這些樹舍不得砍啊,剛碗口粗,再長幾年就成大材了?!崩习驼f:“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上面有政策,我們聽政策的?!?/p>

        村民們說:“就可惜那些樹了?!?/p>

        老巴說:“沒事,大一點的能當梁,小一點的都能當椽子了,我蓋學(xué)校的時候不都是砍的你們的椽子嗎?”

        “我不是說的椽子的事,是可惜了這些樹,把這些樹全砍了,眼睛前面光堂堂的沒個擋掛哇。”

        “這就是風(fēng)景,這些樹已在我們眼前形成了綠色的風(fēng)景,樹沒了,風(fēng)景也沒了,所以心里空了?!崩习驼f。

        鄉(xiāng)里又號召村民們把以前沙地里的沙子推掉,重新讓土層露出來,引大的水來了,不需要沙子了。要把以前沙地里的沙子推掉后,變成能澆水的產(chǎn)量很高的水地。

        整個冬天,老巴老婆和他大女兒,一天到晚地在沙地里,把地里的沙子用鐵锨推成一堆一堆的。整個冬天星期天,老巴一家人全在沙地里,他上初三的兒子扶架子車,他和他老婆、他大女兒把地里的一堆堆沙子裝在架子車上,老巴前面拉,老巴老婆和他大女兒,他小兒子從后面推,把一車車的沙子,倒進地邊以前挖過沙子的沙坑里。

        過完年,全縣開展了平地整田活動,鄉(xiāng)里響應(yīng)活動,在鄉(xiāng)政府門前的空地上扎起了戲臺,請了縣秦劇團的唱了三天戲。那幾天從早到晚不見太陽,天空昏黃,天上在下土,人在外面轉(zhuǎn)一圈回來就像揭墓賊一樣,渾身上下,全是一層黃土。

        十幾輛推土機開進了學(xué)校后面的山溝里。下午窗戶外面滿天黃土,風(fēng)呼呼地刮著,周爺子鬼眉神道地推開門進來了,他對老巴說:“巴根娃,你把去年給我看下的那塊墳地再看一下,下午我到西溜溝看了一下,那些堆土機把整個一條溝全推平了,我那塊墳地找都找不到了。”

        “現(xiàn)在還不能急,讓他們先推,他們推完了我再看,你現(xiàn)在看好了他們過兩天又推得沒樣子了,看也是白看?!?/p>

        “好,到時候你一定給我好好看一下,到時候我閉上眼啥都看不見,但是要對后人們要好些哩!”

        這期間學(xué)校老師中間還有兩件事。第一件事是老楊家的。老楊招工到縣電石廠的兒子兩年后找了一個和他一個廠的工人結(jié)了婚,第三年生了一個兒子。第四年廠子給了兩萬塊錢買斷工齡,從此和工廠沒有了關(guān)系。老楊兒子?xùn)|借西湊,加上那兩萬塊錢買了一輛車在縣城

        跑出租,老楊的兒媳婦帶著老楊的孫子回家來了。老楊的二兒子初中畢業(yè)后考了一個技工學(xué)校,兩年畢業(yè)后分配到蘭州拖拉機廠工作,上班到第二年,蘭州拖拉機廠倒閉了,老楊二兒子回來的那天晚上,老楊老婆把自己吊在了廚房的梁上面。吃晚飯時老楊心里有事,沒吃幾口就放下碗出去浪門去了,回到家肚子還是空的,進到廚房拿饅頭,看到梁上吊著一個人,一股涼氣直竄腦門。老楊從房梁上抱下他老婆放在案板上掐人中、灌漿水總算把他老婆救了過來。但是他老婆睜開眼睛看到她還在人間就哭叫著說:“你們救我干什么,我實在活不下去了!”說著一頭撞在碗櫥角上把頭撞破了,在場的人用架子車拉了送到醫(yī)院包了頭,都為老楊家的境況嘆息。

        老楊一家轉(zhuǎn)成居民后,地被村里收了分給其他添了人口的人家去了。老楊一家靠他的工資和學(xué)校給他老婆的補助生活。村里的有占地賠錢,賣樹賣玫瑰賣胡蔴,陸陸續(xù)續(xù)都蓋了玻璃門窗的大瓦房,老楊家還是以前的那種土大梁木格窗子的掐脖子房子。

        第二天,老巴叫學(xué)校除老楊外的所有老師開了一個會,建議把學(xué)校的那兩塊地給老楊家種。這時引大一期已通水了,學(xué)校的那兩塊地一年能澆三次水,麥子就能打三千多斤。兩塊地只種麥子,已夠老楊全家吃了。只是我們在學(xué)校吃飯的,每人每月加了五十塊伙食費。

        給都不要了。

        再談到考試轉(zhuǎn)正一事,老巴就是這句話。

        第二件事是,老巴在家呆了三年的大女兒出嫁了。老巴的女兒嫁給了本村的一個去寧波開牛肉面館的小伙子,這個小伙就是在我們學(xué)校上過小學(xué)的,他在寧波開了幾年牛肉面館掙了錢,第一個在村里蓋了兩層的樓房。老巴的女兒結(jié)婚后幾天就和女婿一起到寧波開牛肉面館去了。

        我在縣里開完會,縣教育局長拉著我說要給我們分一個老師,還說我們是先進中學(xué),讓我先挑。局長拿出一份名單,名單有四五張,一張上有三十多人,有省外大中專學(xué)校畢業(yè)的,也有省內(nèi)學(xué)校畢業(yè)的,第三張往后還有去年畢業(yè)沒有分配的,沒想到這兩年我們縣就積壓了這么多人沒有分配。

        我又從后面翻到前面,第一頁上一個畢業(yè)學(xué)校讓我眼睛亮了一下,西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胡正東,學(xué)士學(xué)位,家庭住址是蘭州市城關(guān)區(qū)雁兒灣寶生路8號。城里人分到我們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來了。局長說這不奇怪,前兩天一個從美國留學(xué)回來的一個博士想進我們縣中醫(yī)院,縣衛(wèi)生局的領(lǐng)導(dǎo)們還在考慮呢?,F(xiàn)在國內(nèi)都是海歸滿天飛了,大學(xué)生算什么,現(xiàn)在城里滿大街都是畢業(yè)后失業(yè)的大學(xué)生。

        胡正東到校后說了兩個沒想到,第一個沒想到是:沒想到我分配到這里來了。第二個沒想到是,沒想到你們這里是這樣子。他一口的普通話,臉白白凈凈的。畢竟是科班出身,他上課有自己的一套方式,他先列出這節(jié)課的重點和難點,一節(jié)課安排時間讓學(xué)生討論,講課結(jié)束后再將一節(jié)課的內(nèi)容進行總結(jié)。很快我將他的這套方式在全校推廣。課后胡正東很少和學(xué)校的老師們喧謊,也很少在學(xué)校外面的村子里走走。吃過晚飯?zhí)爝€很早,他一個人上到學(xué)校后面的山頂上,站在小廟的前面向遠處望著。

        老巴說胡老師在望蘭州城呢!

        我想也是,很遠的遠處就是高樓林立,燈火輝煌的蘭州城!畢竟,胡老師一出生就在那里,燈火輝煌的城市才是他的故鄉(xiāng)啊。星期六中午吃過飯,他就背一包穿過的衣服回城里去了,星期天下午,他又背著一包洗干凈的衣服,一包各式各樣的零食回到學(xué)校。

        那年,開始評職稱。我到學(xué)校后就報了甘肅教育學(xué)院成人教育學(xué)院大專班的自學(xué)考試。兩年后我考完了所有的科目,拿到了大專文憑。后我又報了西北師范大學(xué)成人教育學(xué)院的本科自學(xué)考試,兩年后拿到了本科文憑。在我的影響下華老師、張老師、黃老師、小王老師都拿到了大專文憑。評職稱的時候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況,很多在小學(xué)教學(xué)只有中專文憑的公辦老師,評上了小學(xué)高級,而有自考、電大等國家承認學(xué)歷的大專文憑給初中上課的民辦老師評為了小學(xué)一級。這就有了爭論,我明明給初中上課,為什么給我評為小學(xué)一級,我有大專文憑,工作時間長,反倒不如有中專文憑參加工作時間短的老師。

        驢干叫拿來一份文件,我們學(xué)校華老師、老夏、小王老師三個老師九月二十號脫產(chǎn)參加甘肅教育學(xué)院老師進修班學(xué)習(xí),兩年后三個老師回到學(xué)校,成了國家在編的公辦老師。從此全縣民辦老師當中掀起了一股報考成人教育學(xué)校的熱潮。

        這一切,似乎和老巴沒有一點關(guān)系。

        我們學(xué)校第一屆初中畢業(yè)班八十人參加了中考,四人考上了蘭州衛(wèi)生學(xué)校,三人考上了定西衛(wèi)生學(xué)校,四人考上了蘭州幼兒教育學(xué)校,五人考上了縣師范學(xué)校,十四人考上了縣一中,十一人考上了縣二中,升學(xué)率超過了百分之五十,全縣第一名。我被升為校長,老巴成了副校長。

        老巴在帶初中地理課的時候還帶著小學(xué)兩個班的語文,隨著學(xué)校分來的老師越來越多,老巴小學(xué)的語文課也不帶了。因為驢干叫一次發(fā)下一份文件里明確指出小學(xué)語文數(shù)學(xué)兩科,初中語文、代數(shù)、幾何、物理、化學(xué)、英語等主課必須由專業(yè)課老師擔任。

        在縣教育局舉辦的民辦教師進修班結(jié)業(yè)后老巴拿到了中專文憑,同時拿到了小學(xué)教師資格證??h黨校舉辦的全縣中小學(xué)校長培訓(xùn)班兩年結(jié)束后老巴拿到了蓋有甘肅省廣播電視大學(xué)公章的教育管理大專文憑。但是這兩張文憑也不能說明他能帶小學(xué)和初中的主課。

        后老巴專門上初一、初二的地理課。兩年后,從張掖師專分配來一個地理系畢業(yè)的學(xué)生,這下好了,人家是科班出身,老巴只好上小學(xué)四五年級的體育課。我們學(xué)校第一屆初中班畢業(yè)后,我被任命為校長,老巴成了副校長。老楊轉(zhuǎn)正后成了副校長,老巴還是副校長。老王轉(zhuǎn)正后被任命為副校長后,老巴成了一個普通的民辦老師。老巴又考了一次轉(zhuǎn)正考試,他大女兒出嫁后,

        干脆,什么考試都不參加了。

        那年秋收一過,老巴在家院子里那塊地的北邊,打了一人高的厚厚的土墻,村里的人都以為老巴要在院子里蓋房子,老巴說他要在院子里種菜。還說這在書上叫“溫室”,只要塑料棚里的溫度達到植物生長的溫度,地里的東西就會不分季節(jié)地生長。

        村里的人們只知道冬天的地里什么也不會生長,冬閑時只知道靠著南墻曬太陽,到學(xué)??净鸪闊熜e,臨走時把辦公室里的報紙拿回家卷煙。

        澆過冬水,地里的水一干,老巴真的在地里下了種子。秋天過后就是冬天,放在門口的水缸都會凍破,別說地里長東西,天天人走馬踏的大路都會凍開一道道的裂縫。

        老巴肯定在報紙上看到的科技致富信息,冬天里在地里種東西,腦子肯定讓報紙看壞了。

        老巴種下種子后,在厚厚的土墻上均勻地搭了一排密密的竹竿,后在竹竿上鋪了一層薄薄的塑料。在人們進進出出在老巴家浪門的時候,冬天的太陽照在塑料上面,村里人看到塑料棚里面的種子長出了綠色的葉子,村民們把手輕輕地放在塑料上面,能感覺到塑料上面的溫和的熱量。

        一場大雪一夜間把村莊蓋得嚴嚴實實。早晨,人們在自家門前掃開一條小路,早早地跑到老巴家,看看老巴棚子里的菜凍壞了沒有。他們一到老巴家,看到老巴和他老婆兩人正在用掃把掃棚子上面的雪,他們看到老巴掃過雪的地方露出了一層厚厚的麥草扎的簾子,在棚子的中間,還有一節(jié)煙筒正往外冒著黑煙。老巴說,草簾子是他給棚子蓋的被子,為了保證棚子里面的溫度,他還在里面生了火爐。

        給菜生火!這又是一個奇聞。

        但是老巴說這不奇怪,主要是保持里面的溫度。

        臘月二十三是送灶神上天的日子,老巴一家早早從掛著棉被一樣門簾的塑料大棚邊上門里進入大棚,從棚子里抬出了六筐菜,這六筐里有油麥菜,有上海青,有大蔥,有韭菜。多少年,整個冬天加上一個春天只吃酸菜、山藥的村民們第一次在寒冬臘月天親眼看見了綠色的比夏天的地里還綠的綠色的新鮮的蔬菜。

        油麥菜、上海青一斤八毛,大蔥、韭菜一斤一塊。

        老巴的菜要賣錢的。

        “你這菜比肉還貴??!”有村民說。

        “這啊,我這菜又生火,又蓋被的,下雪的時候晚上覺都不敢睡,比人伺候得還好,不貴行嗎?”老巴說。

        “但是你再貴它還是菜啊,你總不能比肉還貴??!”村民說。

        “大冬天的,你能吃上肉,能吃上新鮮的蔬菜嗎?”老巴一句話讓村民們無話可說。

        “我這是第一年,便宜一點,城里一斤韭菜兩塊呢,不信你去打聽一下。”

        老巴把菜筐搬上架子車,往筐上蓋了幾條麻袋要往外走,村民們還是拿出了錢買了大蔥、韭菜回家,和兩天前剛殺的豬肉炒了,感覺味道比夏天里川里人拉來賣的香多了。

        越到年跟前,老巴的菜賣得越好,到臘月二十九這天,老巴的菜還沒拉到鄉(xiāng)政府門口就賣完了。

        那年冬天,村民們和村里又簽了一次土地承包和同,現(xiàn)在村民承包村里的土地,保證五十年不變。也就是說,這五十年里不管哪家婚喪嫁娶,增添或者減少人口,承包的土地,都不會改變。

        老巴是第一個響應(yīng)鄉(xiāng)政府的號召,第一個交錢定購了一頭小奶牛。

        按鄉(xiāng)里規(guī)定,一頭奶牛一萬塊,自己交五千塊,鄉(xiāng)政府擔保從銀行貸款五千塊,也就是老巴從鄉(xiāng)政府拉回一頭小奶牛時已欠了銀行五千塊錢,這五千塊錢要在小牛長大產(chǎn)奶后的兩年內(nèi)還清。

        鄉(xiāng)政府成立了一個扶貧辦公室,老巴的合同就是和扶貧辦公室簽的,扶貧辦公室答應(yīng)到小牛長大產(chǎn)奶時,鄉(xiāng)政府將辦一個牛奶廠,收購所有鄉(xiāng)政府推廣的奶牛所產(chǎn)的牛奶。

        按老巴的說法,一頭騾子是放,一頭牛也是放,干脆兩頭一起放還能增加一點收入。

        那一年鄉(xiāng)政府推廣麥地里套種玉米,麥子黃了的時候,玉米長得和麥子一樣高,割了麥子后玉米獲得了很大的生長空間。村民們給玉米松土施肥,到了秋天,一棵棵玉米在秋天的陽光里顆粒飽滿,給村民們帶來了第二次豐收的喜悅。

        村里的土地多,以前只澆一次水的土地,現(xiàn)在一年可以澆三次,以前澆不了水的沙地,現(xiàn)在也能澆三次水,地里的產(chǎn)量增加了,每家每戶都有了余糧,很多人家就拿出一部分地種胡蔴、菜籽、大豆等經(jīng)濟作物,這些作物有的比麥子成熟早,有的比麥子成熟遲,錯開了勞作的時間,也增加了收入?,F(xiàn)在玉米又成熟了,村口來了一輛大卡車等著收購,他們把玉米棒子帶皮一起收購。反正自己吃不完,到門口的錢哪有不要的道理,村民們把曬干了的玉米棒子一斤三毛錢的價格賣給了大卡車,拿回了一張張讓人心情愉快的鈔票。

        村里現(xiàn)在每家都養(yǎng)兩頭豬,一頭過年時殺了自家吃,一頭賣錢。所有人家的麩子都不夠兩頭豬吃,所以所有的人家每年都要買飼料喂豬。老巴家也養(yǎng)兩頭豬,他家的麩子也不夠兩頭豬吃,進入十月,豬長膘的時候,老巴都要買兩袋豬飼料喂豬。

        像以前一樣,老巴打開麻袋,抓出一把飼料先看一看,看一看飼料里面到底有些什么東西。今年的飼料比去年的貴了十塊,但是掌心里的飼料里只有零星的幾粒玉米的碎粒,幾片紅色的玉米的糠皮,其他的全是說不出什么的東西。

        一斤玉米棒子城里來的大卡車收的時候是三毛錢,他們拉到城里粉碎后加上其他東西,拉回來一麻袋一百斤一百二十五塊,一斤就成了一塊二毛五分錢,翻了四倍多啊!

        老巴搭了一輛車從縣城買了一臺粉碎機,把西房

        朝馬路的一面墻拆開裝了兩扇門,把粉碎機裝在里面,以一麻袋五塊錢的價格給本村和鄰村的村民們粉碎麥秸、麥桿、玉米棒子、玉米桿、山藥秧等等凡是村民們想要粉碎的東西。村民們養(yǎng)的豬多了,周爺子家一年甚至養(yǎng)了五頭。除了過年,七月十五、八月十五,隔三差五地就有村民們殺了豬,推著架子車沿村叫賣了。

        老巴買回粉碎機后把養(yǎng)了十幾年的騾子連同山里面半個山坡的那塊地一起送給了老王老師。

        老王大女兒上班后的第三年嫁了一個副局長的兒子,在她婚后不久,縣建筑公司破產(chǎn)倒閉。副局長兒子原來給建筑公司領(lǐng)導(dǎo)開車,自己買了一輛車在縣城跑出租。老王老師女兒生了小孩后,夏天在縣城河邊擺了幾張桌子賣啤酒,秋天、冬天、春天在家里帶小孩。老王老師的小兒子初中畢業(yè)后上了一個技校,后分配在縣水泥廠上班,兩年后縣水泥廠被祁連山水泥廠兼并,原來的工人考試上崗,他沒考好,現(xiàn)在在新水泥廠按臨時工待遇上班。老王老師老婆先在鄉(xiāng)里《金城晚報》發(fā)行點上班,就是每天下午四點,她接到從蘭州到縣城經(jīng)過鄉(xiāng)政府門前的一趟公共汽車帶來的《金城晚報》后,把接到的《金城晚報》騎自行車送到各個訂戶手中。

        山區(qū)地方,訂報看報的人很少,除了鄉(xiāng)政府幾個,其他就是各個村里的老師,老王老師老婆騎自行車跑完七村八校,送完十五份報紙已是晚上八九點鐘。年底,老王老師還要到所有能去的地方幫老婆訂報,《金城晚報》給每個送報員派有任務(wù),那一年,我們學(xué)校每位老師訂了一份《金城晚報》,老王老婆才完成訂報任務(wù)。

        第二年,縣里辦了一份一周出一期的報紙,驢干叫來通知學(xué)校,要每位老師各訂一份,那是任務(wù),訂也好,不訂也好,驢干叫只是來通知老師們知道這件事,因為訂報的錢,他為了完成任務(wù)已從老師們的工資里扣掉了。年底,老王老師老婆的《金城晚報》沒完成任務(wù),老王老婆下崗了。

        老巴買了粉碎機后他老婆基本上就沒時間去地里干活了。他家里養(yǎng)著騾子,五頭豬,又養(yǎng)了一頭牛。以前耖地、磨地、打地,地里拔草的活都是老巴老婆的事。老巴算了一下,一頭騾子一年到頭干活的時間不到一個月,但是騾子一年到頭天天要吃要喝,天天離不開人。他家的騾子主要是用來犁地,他家最多的地是旱地,旱地一年只產(chǎn)一季麥子,這一季還要看老天爺?shù)哪樕咸煜掠炅诉€有點收成,老天不下雨還倒貼種子。地里長不長莊稼,地要按時犁、按時耖、按時磨、按時打。旱地的產(chǎn)量就在那里放著的,種麥子打上三千斤,種豆子打上四千斤,超不過八百塊錢。他家有水地十二畝,出錢雇人雇騾子犁,一畝地十塊錢,十二畝地一百二十塊,耖、磨、打一畝五塊,又一百八十塊,總共三百塊。就是他出三百塊錢十二畝水地里的麥子、玉米、胡蔴、大豆自己一種一收就行。家里那臺粉碎機轉(zhuǎn)半天就能粉碎出十五袋村民們需要的各種飼料,在秋后,那臺機子一天到晚沒停過啊。一袋五塊錢,除掉五毛錢的電費,一天平均最少五十塊。家里還有五頭豬,如果不養(yǎng)騾子,再養(yǎng)兩頭豬都行,反正粉碎機是自己的,機房里落下的粉塵都夠自己家里的豬吃了。還有奶牛,一天圈在家里,老婆按時倒點破碎的玉米秸桿就行。

        老王老師老婆下崗后老王老師的日子不好過了,老王老師老婆天天在家里對老王老師發(fā)火,他要老王老師把學(xué)校給了老楊的兩塊地要回來一塊她種。老王老師轉(zhuǎn)正后,第二年被任命為副校長。

        老楊成了副校長后,他老婆在學(xué)校上班,種了學(xué)校的地。老王老師現(xiàn)在也是副校長,王副校長老婆卻天天在家閑呆著。只要王副校長一回家,她老婆就和他鬧,剛開始回家還有飯吃,到后來王副校長晚上回家飯都沒有。憑什么別人副校長的老婆又上班又種地,你這個副校長的老婆什么都干不上,你這個副校長還有什么用,真是個窩襄廢。你在學(xué)校干得好,干脆家也別回了。

        老巴家那塊整座山坡的旱地,山腳下的部分被縣里的推土機推平了,有五畝地的地方一年能澆兩次水,只給旱地不好意思,別人也不要,老巴干脆連旱帶水,外加一頭騾子送給了王副校長。

        從老巴家拉上騾子,王副校長說:“這不還是農(nóng)民嗎?”

        老巴家的小牛經(jīng)一年的精心喂養(yǎng)長大了,肚子下面的兩個奶慢慢下垂的時候,鄉(xiāng)扶貧站的人每月一次來給牛檢查身體,他們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給牛量體溫,量血壓,翻眼皮,看舌苔,還接了牛的尿放在鼻子下面隔著口罩聞。按村里人的話說,比看他們爹媽還好。當然,臨走時還要老巴交檢查費,一次二十、三十塊的。

        鄉(xiāng)政府還組織養(yǎng)奶牛戶到鄉(xiāng)政府進行奶前培訓(xùn)。老巴到鄉(xiāng)政府一間會議室前往里一看,把自己嚇了一跳,他看到會議室里掛滿了一對一對的大大的粉紅色的奶子,那一對對的大大的奶子鼓鼓漲漲,輕輕一碰,所有的奶子都會在人的面前抖動起來。里面一個穿白大褂的女的叫外面的人往里進,但是外面的男男女女早臊得臉沒地方放。

        “進吧,進來。別在外面看,進來等會還讓你們摸!” 女白大褂在里面叫門外的人往里進。

        “沒什么,這是模具,不是真的,再說你們都是大人了,人的都見過,還怕牛的嗎?”

        在那間鬧哄哄熱乎乎的會議室里,女白大褂講了母牛產(chǎn)奶期間的衛(wèi)生知識,現(xiàn)場讓養(yǎng)牛戶們把手放在模具牛奶子上,教養(yǎng)牛戶們怎樣擠奶,怎樣多擠奶而又不傷害牛的身體。

        培訓(xùn)課結(jié)束時,每個養(yǎng)牛戶拿到了兩只有蓋子的水桶一樣大明晃晃的鋼筋奶桶,四條比女人們胸衣大幾倍的牛奶罩子,兩只毛筆一樣的消毒筆,兩大瓶牛奶子消毒專用酒精,一把奶牛專用刷毛刷子。

        女白大褂還當場放了一段音樂,老巴聽得昏昏欲

        睡,女白大褂說那是讓牛聽了渾身舒服,全身放松,多產(chǎn)奶的音樂。要音樂就要錄音機和磁帶,一套三百塊,加上鋼筋奶桶,牛奶罩子,消毒筆,酒精,毛刷子共七百五十塊。

        那天早上,老巴早早給奶牛添料,他看到大大的奶牛的奶頭上摘著兩顆白色的水珠,他看看牛奶子下方,地上的草被打濕了一片。

        “啊!出奶了出奶了!”他大聲叫著,跑出牛棚,跑到廚房拿出閃著光亮的專用奶桶又跑回牛棚,把奶桶放在牛的奶子下面,蹲下身子一只手抓住一只牛溫?zé)岬哪套印?/p>

        “吱”一下,一股白色的液體噴在了老巴的眼窩里,臉上,胸前。他閉了一下眼睛,望了一下他老婆,他老婆“噗哧”一聲,被他“漏瓦鼠”的樣子惹笑出了聲。他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舌尖甜甜的,綿綿的。他一只手拿起奶桶,一只手擠奶,白色的牛奶嘩嘩地流在了奶桶里。

        這是牛初乳啊,雖然只有小半桶,但也是這只牛一生當中的第一次奶,第一次最具營養(yǎng)價值的奶?。?/p>

        老巴把牛奶放進鍋里燒開,讓老婆和兒子給左鄰右舍,每家送了半大碗。

        牛產(chǎn)奶了,不見鄉(xiāng)政府的人來收奶,就連年初經(jīng)常來給牛檢查身體的白大褂們從拔麥子到現(xiàn)在也沒來過。第二天天一亮,老巴就騎上自行車到了鄉(xiāng)政府,扶貧辦沒有人,老巴找到政府辦公室的一個人問了一下,那人說這幾天天天有出了奶的村民來找人,先前和扶貧辦聯(lián)合開發(fā)牛奶產(chǎn)業(yè)的“乳源”奶制品有限公司也好久沒見到人了,鄉(xiāng)上已派人找“乳源”公司去了。

        找不到人了,??墒翘焯飚a(chǎn)奶。第二天老巴一家四口,早中晚三餐牛奶泡饃,連吃帶喝,把半桶牛奶全吃進肚子里了。第三天老巴老婆把牛奶熱在鍋里,他兒子從門后的橢籠里拿了一塊饃就跑出去了。第四天,老巴讓老婆把昨天剩的和早晨擠的裝進兩只奶桶里,一邊一個綁在自行車的貨架上,捎到了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門口已站了一群像老巴一樣的產(chǎn)奶戶,邊上的墻角,放著好幾個光亮的奶桶。

        鄉(xiāng)政府的大鐵門關(guān)著,里面一個干部給產(chǎn)奶戶們的答復(fù)是,他們還在找“乳源”的人,讓產(chǎn)奶戶們再等幾天,一定會給產(chǎn)奶戶們一個明確的答復(fù)。

        人等牛不等啊!牛的那兩只鼓鼓漲漲的奶子天天都在出奶??!不擠它自己往地上流。

        退錢,一個養(yǎng)牛戶提出退錢的意見,把五千塊買牛的錢和買鋼筋奶桶、牛奶罩子、消毒筆、酒精、毛刷子的七百五十塊退給養(yǎng)牛戶,養(yǎng)牛戶們把養(yǎng)大了的正在產(chǎn)奶的奶牛退給鄉(xiāng)政府。

        鄉(xiāng)政府不干,鄉(xiāng)政府辦公室的人說鄉(xiāng)政府也是受害者,鄉(xiāng)政府對“乳源”的十個人一年多管吃管喝,還從銀行擔保讓村民們貸出了二百多萬買小牛的錢。

        這下村民們?nèi)逍蚜耍麄儾粌H拿出了五千七百五十塊錢,現(xiàn)在還欠著銀行的五千塊錢,加上“乳源”的白大褂們來來去去拿走的檢查費,一年的人工不算,花了一萬多塊錢買了讓自己看見就煩的奶牛啊!

        老巴走到自行車邊,解下奶桶,提到政府大門前,從外往里“嘩嘩”把兩桶白花花的牛奶潑進了鄉(xiāng)政府鐵門里面。

        所有的產(chǎn)奶戶都提起奶桶,把一桶又一桶的白花花的牛奶潑進了鄉(xiāng)政府大門。洶涌的白花花的牛奶流進了鄉(xiāng)政府大院,在大院里匯集,往各個辦公室門口流動??諝饫?,整個西村鄉(xiāng)的上空飄滿了牛奶的香甜的味道。

        驢干叫拿來一份文件,他把文件摔在我的辦公桌上說:“你管一下嘛,你若管不住這個校長也別當了!帶頭聚眾鬧事,鄉(xiāng)長指著我鼻子日娘搗老子地罵,我臉上掛不住了。你們這個巴陰陽,多少年來一直和我作對,如果不是看在他那年蓋學(xué)校出了力,我早就把他開除毬了!”

        文件是教育局下發(fā)的,是全縣最后一次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的文件,按文件精神,以后全國就不存在民辦教師了,這次只要夠條件的全部轉(zhuǎn),不夠條件的全部離職。老巴完全夠格。

        老巴那天回來后鄉(xiāng)派出所的找過他,要他以后做事小心點,老巴跟他們說事情的原委,那兩個人根本就不聽,那兩個人說:“具體什么原因他們不管,如果老巴再去鄉(xiāng)政府潑牛奶,他們就抓人?!?/p>

        第二天一早,老巴拉著奶牛出門去了,有的人說他往鄉(xiāng)政府方向去了,有的人說往五道線子方向走了,還有人說看見老巴和他的奶牛坐在一輛卡車的后廂里,順著馬路往蘭州方向去了。

        走在清晨清涼的村里的道路上,我思磨著,老巴到底去哪了,他會去哪里呢?

        (責(zé)任編輯 陳天賜)

        薛永鈞,男,甘肅永登人,1998年7月加入海軍南海艦隊虎門某訓(xùn)練基地,2007年轉(zhuǎn)業(yè)至東莞市公安局大嶺山分局。有作品見于《星星詩刊》《解放軍文藝》《飛天》等報刊,2005年出版詩集《在柳絮紛飛的日子里》,著有長篇小說《重慶噢啊噢》《四合院》,小說集《偷自行車的人》, 散文集《鄉(xiāng)下的城里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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