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河一生

恍恍惚惚中，偉偉仿佛覺得自己被前面這個穿著紅呢子大衣、戴著粉色羊絨帽的人牽著，他隨著她下了樓，進(jìn)了車棚，出了機(jī)關(guān)大院，和他踏上了回家的南轅北轍的路。

“你……”她吃驚地偏了頭望了偉偉一眼，或許他靠得太近。

“怎么……走這？”

“……”偉偉一時語塞。是呀，自己下了班，不老老實實回家，卻偏要花半小時陪著一位姑娘走冤枉路，然后再折回頭往自家跑。你不是她的什么，她也不是你的什么，你沒有任何權(quán)力和義務(wù)，為了什么呢？對她說，我不知道？不像話。我想陪陪你？不！這更不像話。

就在他沉吟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沉默會使彼此心照不宣。她果然沒再追問，默不作聲地和偉偉肩并肩騎著車，挨得很近，沒有了平日的狎昵和嬉戲。好像冥冥中的力量把他們拉進(jìn)了一種特殊的氛圍中，他們小心翼翼，誰也不敢打破這種神圣的沉默，各自都感到了對方的尊嚴(yán)，更感到了對方作為異性的吸引力。

五點(diǎn)半，夜彌漫開來，神秘地滲透著一切。銀白的燈光灑在路面上，也灑在他們的身上和車上，偉偉看見，他們兩個人投在路面上的身影，緊緊地貼在一起，一陣莫名的愉快涌上了他的心頭，這是他平生從未有過的體驗。

一陣?yán)滹L(fēng)迎面襲來，偉偉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又起風(fēng)了，明天一定很冷，走的時候多穿點(diǎn)?！?/p>

“嗯！”

偉偉感到了姑娘投過來的感激的一瞥，一切都是這么自然。難道自己就是為了這句話而來？

白天，科里決定她和另外一位姑娘第二天出差去北京，她們是第一次出差。科長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別的人力因為各種原因?qū)嵲诔椴怀鰰r間。所有的人對此都表示了極大的關(guān)注，七嘴八舌，千叮萬囑，絮絮叨叨。就因為她們是年輕的姑娘？偉偉當(dāng)時一句話都沒說，對此出奇地冷淡、沉默，一改平日的談笑風(fēng)生。其實他內(nèi)心中始終在關(guān)心著這件事，有幾次，他也想湊上前去，說兩句叮囑的話，他最終還是沒去，他認(rèn)為那樣不痛不癢，會像其他人一樣俗氣。

“老同志總認(rèn)為我們長不大，他們擔(dān)心的東西未免太多了。”

此刻，偉偉堅決而固執(zhí)地走進(jìn)了對方的心里。他們相視而笑。偉偉從姑娘矜持的目光中看到了理解。異性之間的溝通竟是這樣的微妙。偉偉不禁興奮起來，仿佛有一種魔力在作祟，把他們之間的距離忽然拉遠(yuǎn)，又忽然拉近了。

橋頭，爬坡。偉偉不加思索地伸出手臂，扶住姑娘的脊背用力推著，這樣輕柔，速度陡地加快了，這只在情人之間才常有的舉動，她竟沒有拒絕，她只是矜持地笑了，她一定興奮地感到了自己背后那只男人的有力的手。下坡，偉偉縮回手，兩輛自行車飛速下滑，載著他們的興奮。又一次對視、微笑，都像換了一個人，一個動作，一個眼神，是那樣的得體。而平日里的那個偉偉呢？那個瘋瘋扯扯的丫頭呢？偉偉想。她實在缺少少女的羞澀。

在電梯里。她、偉偉和一群陌生人擠在一起，都屏聲斂氣，不小心，偉偉踩了她的腳，只聽一聲刺耳的尖叫。

“哎喲，硌了您的腳啦！”一片噓聲。

“膽小的得讓你嚇出個好歹，對不起！”

“對不起就算啦？回去寫檢查，一式三份，交領(lǐng)導(dǎo)一份，給我一份，你自己留一份！”難得的幽默，引得滿電梯的人哄笑。

在食堂里，她常和一些陌生人說得尖聲大笑起來，惹得眾人側(cè)目。在辦公室，她嗑得滿地都是瓜籽皮，又決不打掃，氣得大家說她是耗子。換下來的高跟鞋到處亂丟，有時竟堂而皇之地擺在辦公桌上……

而你呢？每天早晨，你差不多總是姍姍來遲，邁著不自然的腳步，踏進(jìn)別人早已收拾干凈的辦公室，總要講幾句來晚的理由，諸如車胎扎了，氣門芯壞了，路上碰到了一個老熟人等等。然后拿出鏡子梳理頭發(fā)，大家對此照例奚落一番，在奚落你的隊伍中，她是最活躍的分子，你反正不在乎。很少在辦公桌前坐得住，不是東串串，就是西逛逛，不管人家忙閑，和人家海闊天空、云山霧罩一通。要么就坐在辦公桌前哼一段新學(xué)的通俗歌曲——“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有了任務(wù)，你總說不忙，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又一個的明天。

這就是她，這就是你。

紅燈，他們隨著人流停下來，偉偉用腿支住地面，沒有下車。她下了車，一米六五的身材在人群中顯得苗條，挺拔，粉色的羊絨帽，紅色的呢子大衣，更使她格外顯眼。偉偉記不得是在什么時候，她曾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那是一個令他難以啟齒的夢。后來，他就喜歡和她在一起，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有他。

中午休息，她和姑娘們坐在一起閑聊，偉偉也湊了過來，掏出一盒軟包玉溪煙，用嘴咬出一支，用打火機(jī)點(diǎn)燃，深吸一口，他覺得這很瀟灑。之后，便和她們玩笑一陣，與她們攀談。越是在她面前，他的自我表現(xiàn)欲就越強(qiáng)烈。他聊得漫不經(jīng)心，又決不顯出賣弄的意思。他侃侃而談，談他在網(wǎng)上看到的一些小趣事，也談天下大事，每當(dāng)這時候，她就瞇起眼睛靜靜地聽著，更給偉偉增加了談興。

在工作時，偉偉也經(jīng)常這樣一套一套地發(fā)表自己的見解，顯露出年輕人少有的深刻，她同樣會現(xiàn)出這樣一副神情。

有時人們也圍成一桌打牌拱豬，他一般總和她是對家朋友，即使她出錯了牌，也決不隨隨便便地指責(zé)她，而且他總能夠力挽狂瀾，出奇制勝。她的目光告訴偉偉，她很佩服他。

綠燈，人群蠕動，他們騎上了車，通過了十字路口。他陡然有一種沖動，真想伸出手摟住她的肩。他們單獨(dú)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想擁抱她。比如，兩人在談工作，或者閑聊，要么看她一個人靜靜地繡十字繡。她在談工作時的那股認(rèn)真，自信的勁頭，讓偉偉禁不住動情。那表情、聲調(diào)酷似央視主持人董卿。她繡十字繡時更是一個十足的女人，神情專注，白嫩、纖細(xì)的手指飛快地穿梭著，一雙玉手像有什么魔力，竟能變幻出各種各樣精美的圖案。給自己繡，也給別人繡，有求必應(yīng)。

她是一個理想的妻子。

偉偉不禁想起了泰戈爾的一句詩：“婦人，你用了你美麗的手指，觸著我的器具，秩序便如音樂似的生出來了?！眰ビ纱吮闵隽嗽S多的遐想。在一瞬間，他和她做了許多夫妻間的事。他躍躍欲試，他真想擁抱她，雖然她算不上漂亮，眼睛細(xì)細(xì)的，眉毛、鼻子、嘴巴都很一般，可他還是忍不住沖動起來。她濃密的黑發(fā)，細(xì)白的皮膚，修長、健美的雙腿，通體是那樣的潔凈，健康。散發(fā)著一股青春的氣息，他的理智快要崩潰了。

他緊張地站起來，想走。她不讓他走，于是他很快恢復(fù)了理智，又和她海闊天空地聊起來……

“我到家了……”

她下了車，偉偉也停了下來。

她低著頭不說話。

偉偉不免有些心慌意亂，他生怕說一聲不冷不熱的再見，將會使今晚的一切變得毫無意義，兩個人艱難的感情歷程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姑娘抬起頭望了偉偉一眼，欲言又止，偉偉感到周圍的空氣有些凝固了，他的手不知不覺地伸進(jìn)衣兜，掏出了煙卷。

“又討厭，不要放毒！”姑娘嬌嗔地白了他一眼。

偉偉愣了一下，隨即輕松地笑了笑，調(diào)皮地說了句：“遵命！”

“誰稀罕你遵命？平時那股子機(jī)靈勁都哪去了，你就不說明天早晨送送我？”姑娘說完扭過身子，背對著偉偉。

“哎呀！”偉偉使勁拍了一下腦門，按捺著內(nèi)心的激動?！昂冒桑魈煳襾硭湍??！?/p>

姑娘仍然背對著他，偉偉慢慢走到她的背后，撫摸著她的肩膀，姑娘回過身，一下子撲進(jìn)他的懷中，他緊緊地?fù)肀е?，她的兩片嘴唇像火一樣燃燒了偉偉…?/p>

偉偉從幻覺中清醒過來，馬上意識到自己不能這樣魯莽，沖動常會使你辦出一些悔之不及的蠢事。

這時候,姑娘已回轉(zhuǎn)身，非常清醒地開了口，和偉偉定了第二天送她去的時間，地點(diǎn)。最后，他們道了聲再見,就分手了。

偉偉轉(zhuǎn)身騎上車，腦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奇特的比喻，兩點(diǎn)一線，這就是愛，這就是姻緣，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人，兩點(diǎn)也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連成一線的，她無論走到哪里，這根線永遠(yuǎn)也扯不斷。她還沒有出差，他就盼著她快快地回來，那將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呢？

愛換來了新的天地。愛的約束，愛的默契，會使她變得矜持起來。她不會再在電梯里、食堂里或者其他什么公共場合一驚一乍，她的高跟鞋不會再亂扔，她更不會再嗑得滿地都是瓜子皮……而你呢？上班不再晚來，把辦公室收拾得窗明幾凈，你不再照鏡子理頭發(fā)，不再東串西逛，不再不分場合地亂哼歌曲，有了任務(wù)，不再推了今天推明天，你將學(xué)著做好一切。

想到這里，偉偉緊蹬自行車，加快了速度，明天的一切使他興奮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