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東
一朝風露,杏花如雪。
清明時節(jié),杏林河兩岸的杏樹開出一片粉白,枝上紅霞灼灼,腳下銀雪成堆。杏花幽幽怨怨一路走來,衣裳漸沾漸濕,沾染著杏花的苦香。
再往前走,就是一大片野杏林了。杏林深處圈有一塊墳地。這里埋著杏花嫁過的三個男人。頭一座墳是賴虎的。二一座墳是竇小山的。三一座墳是吳漢年的。
賴虎和竇小山的墳邊都生有一株花枝招展的杏樹。唯獨吳漢年的墳旁長有一棵歪脖老槐。在一大片的杏林當中,偏偏生就這么一棵老槐,讓人瞅著別扭。老槐本來生長得很好,可自打吳漢年死了往邊上一埋,開了春,也不見槐樹的枝條返青。好模好樣一棵樹,莫名其妙就枯死了,殘枝扭曲著,掙扎著伸向天空,形態(tài)有些猙獰。
杏花分別給三個男人的墓前擺了祭品,墳頭全都壓了冥紙,點了香火。給賴虎和竇小山的紙錢,杏花是蹲在地上燒的。給吳漢年的紙錢,杏花是跪下來燒的。吳漢年生前戀酒,杏花帶了滿滿一壇醇香的紅高粱酒過來,輕輕灑在吳漢年的墓碑下。
杏花一身素衣,在吳漢年的墓碑前沉沉地跪了良久,直到紙錢跟香火燃成灰燼,她才慢慢仰起那張憔悴的臉,觀望漫天杏花,不由得觸景傷情,悲從中來,冰潭一樣的眸子里,溢出兩行汪汪的清淚……
盛夏,趕上風清氣爽,天高云淡的好天氣,竇小山就會打教室里搬把椅子出來,坐到校舍山墻根兒的一棵古槐下看書。杏花習慣把洗過的衣裳拎出來,搭到靠近校園的籬笆墻上去晾曬。倆人有意無意間,難免會眼睛碰眼睛。彼此間也不說話,最多也就是朝對方回個禮節(jié)性的微笑而已。殊不知,就在這一顰一笑間,都給對方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象。
竇小山身材修長,單眼皮,眼神深邃,腮骨清瘦,穿著簡樸的粗布襯衫,還戴著一副金絲邊的小眼鏡,一身的書卷氣,聚精會神地坐在樹蔭下面看書,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就似舊社會里的私塾先生。有一回,杏花到籬笆墻下收晾曬好的衣服。突然間,平地刮起一陣旋風來,將女人的內(nèi)衣吹過籬笆墻去。竇小山突然間就瞅不見書上的字了,眼前像是被什么東西遮蓋住了。一伸手,打臉上摸下一樣軟軟乎乎的東西,還帶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他下意識地捧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便嗅到了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大概是緣于他近視得有些厲害,他沒有看清楚,自己抓在手里的是女人的乳罩。杏花看見竇小山在嗅她的乳罩,就禁不住吃吃地笑出聲音來,把竇小山笑得不好意思了。男人輕輕走過去,隔著籬笆墻,伸手將乳罩遞過去,杏花柔聲軟語地道了謝,胸口撲騰著跑回屋里去。
秋日里的一個下午,天氣有點悶熱,杏花約了鄰居女人馬桂芝去大地里摘豆角。倆人在回來的半路上,天空突然烏云密布,轟隆轟隆幾聲悶雷響過,豆子般大的雨點稀稀拉拉就灑落下來。杏花和馬桂芝同時想到了出門前晾出去的衣服還沒收,便急急忙忙往家趕。等馬桂芝呼哧帶喘地跑到家,晾在外面的衣服早給雨水淋得不成樣子。杏花鼓溜溜的胸口一陣亂顫,奔至籬笆墻下一瞧,她的衣裳全都不見了蹤影。她心里犯著嘀咕,該不會是哪家的淘氣孩子給拽了去?算了,拽就拽去吧,反正都下過好幾水的東西了……
大風推著黑壓壓的云團急急往東走,雷陣雨很快就停了,轉(zhuǎn)眼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世界。杏花打屋里走出來,仰臉觀望,就瞟見竇小山手里托著一大摞疊好的衣服,正在籬笆墻那邊癡癡地站著。她輕輕走過去,朝他嫣然一笑,秋波流媚。竇小山微低下頭,咕噥著,嗯,剛才要下雨了,也沒見你出來收衣服,俺就順便替你收了……
杏花伸手接過衣服,也不說道謝的話,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男人看,盯得竇小山臉上直發(fā)燒,不敢抬頭。杏花胸口怦怦著回屋,撲到炕上,心湖里就蕩起片片的漣漪。夜里就有點睡不安穩(wěn),猛然間就想起從前算命先生對她說的話。算命的說杏花將來會嫁給一個狀元郎,到時必會時來運轉(zhuǎn),苦盡甘來……興許這是命運的安排吧,冥冥中讓她與竇小山相遇相知?杏花胡思亂想著,心里邊直勁兒打閃。
杏花的男人賴虎死了以后,杏花沒急著再嫁。賴虎活著的時候不務(wù)正業(yè),結(jié)交了一幫作奸犯科,不三不四的社會朋友,沒事就聚一塊喝酒賭錢。賭輸了,喝醉了,氣兒不順,回來就拿女人撒氣。先是剝光杏花的衣服,然后把扎腰的皮帶抽下來,兩頭一折握手里,將女人推倒炕上,揮動著皮帶,抽得啪啪作響,打牲口般。杏花也不掙扎,挺著,嘴唇抖得咬出了血溜子,白白軟軟的肌體上就落下一條條的紫印兒。賴虎頭一回拿皮帶打她,她還呻吟兩聲,后來打習慣了,她不叫屈,也不喊冤,忍氣吞聲,逆來順受。杏花說,這就是她的命,她認了……
趁杏花不在家的時候,賴虎把家里的糧食全都賣掉了,他懷里掖著厚厚的一沓子賣糧款,混進杏花鎮(zhèn)的地下賭場里賭錢。賴虎手氣背,賭輸了,他就想賴賬,逃竄到大街上,后面有一伙人追他,有的拎著鐵棍,有的揚著片刀,呼天喊地,聲稱抓住非砍他一支胳膊下來不可。賴虎縱過柵欄,橫穿馬路時正好有一輛大貨車飛馳過來,他閃避不及,被撞得飛了起來,一陣刺耳的急剎車聲過后,隨即聽到的是一聲悶響,賴虎的身子摔翻在地,七竅流血,橫死當街。杏花不清楚賴虎在外邊欠下了多少債。男人死了沒多久,便有生面孔的人找上門來逼債,個個都是些地痞流氓。杏花獨守空房,睡到夜里,來了尿,起身亮燈,去外屋小便,一低頭,嚇得她頭皮發(fā)麻,面無血色。外屋地上被人丟了一只小死狗,小狗被開了膛,破了肚,腸子和肝臟血淋淋地流了一地,旁邊還放著一張白紙,上面有人蘸了狗血寫著:男人欠債女人還,要敢賴賬,小命玩兒完!
杏花往后就不敢脫衣服睡覺了,日子一久,就患上了失眠癥,有時候整宿也睡不著,眼窩青著,神思恍惚,面容憔悴。有算命先生打門前過,趕上杏花往外潑臟水,算命先生就主動與她搭訕,說要給杏花算上一卦。閑來無事的三姑六婆都圍攏過來湊個熱鬧。算命先生渾濁的眼珠里泛著幽幽的光,古靈精怪地說杏花身上陰氣太重,過去日子里必是多災多難,家中還曾有過血光之災,大兇!不過話鋒一轉(zhuǎn),算命的又說杏花將來再嫁人,會嫁個狀元郎,到時候時來運轉(zhuǎn),方能苦盡甘來……
算命先生說得天花亂墜,然后就張口要錢,杏花蹙著眉心說沒錢,是你非要拉人手算的。算命先生說沒錢也罷,只是方才老朽的話還沒有說完,你這個女人生辰八字不太好,命中有神煞,犯羊刃又逢沐浴桃花,女犯羊刃必刑夫,不但克男人,你身上還有狐媚之氣,注定一生要吃多口井里的水……
算命的還說,杏花是一只火狐貍投的胎,前世被男人用獵槍打死,男人煮了她的肉下酒,她的皮被賣給了闊佬姨太太做了大衣領(lǐng)子……杏花這是轉(zhuǎn)世投胎討命復仇來了!
算命先生的話,很快就一陣風似的被三姑六婆們傳開了。村兒里那幾個單身漢子,想必是早相中了杏花的姿色,聽說那個賴虎死了,本打算托媒人向杏花提親呢。突然間傳來杏花命犯羊刃的事兒,而且是傳得人心惶惶。當初對杏花躍躍欲試的單身男人,如今一個個銷聲匿跡,都打了退堂鼓。
當年的竇小山,是村里惟一的高考狀元,師范大學畢了業(yè),他心甘情愿回家鄉(xiāng)教書育人。讀過大書的人,不比那些三姑六婆,根本就不信女犯羊刃必刑夫的鬼話。可是,竇小山也有他的怕,他怕的是寡婦門前是非多。跟杏花這樣的女人走得太近,日后免不了會招來流言蜚語,那會影響到他為人師表。
杏花是心明眼亮的女人,從竇小山看她時緊張的神色里也猜得出幾分,這個書呆子在暗戀著她。揣摩透了竇小山的心思,私下里再遇著他,杏花就有意眉目傳情。杏花目光灼灼,像要看穿竇小山內(nèi)心秘密似的。竇小山亂了方寸,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兒好了。杏花抿著薄嘴唇,吃吃地笑問,竇先生,你可真逗,膽兒就那么小呀?為啥不敢抬頭看著俺的眼睛說話,俺又不是老虎豹子,還能把你囫圇個給吞下去呀?
女人這樣一說,男人的臉就漲得更加紅了,好似剛剛喝過了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杏花亮著杏眼問,竇先生,難不成你這讀書人,也相信那些枉口薄舌的鬼話?也認為俺是火狐貍投胎轉(zhuǎn)世了?
竇小山慢慢地把頭抬了起來,直視著女人道,就算你真是狐貍變的又有何妨?蒲松齡筆下的狐仙都像你這么美,美如《鳳求凰》琴歌里唱到的: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杏花瞪他一眼說,啥美人稀呀美人干的,俺聽不懂,俺哪里有你說得那么好。俺討厭拿甜言蜜語取悅女人歡心的男人。她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是止不住的陶醉……
男老師不安分守己地呆在教室里教書,忙里偷閑翻越籬笆墻與個小寡婦私通。天長日久,免不了貽人口實。
果不其然,很快傳出了風言風語,竇小山跟杏花的風流韻事轟動了杏花村。茶余飯后,街頭巷尾,人們都當作新聞來講。撇清的三姑六婆,習慣了背后說三道四。竇小山的父母知情后更是氣得夠嗆,說村里村外那么多頂花帶刺兒的黃花閨女你不去找,非要找個殘花敗柳回來,真是胡鬧,怎會不被外人恥笑。被人恥笑是小,給妖媚女人克死了是大。竇老太太把事情的成破利害,跟兒子嘮嘮叨叨細數(shù)了一籮筐,可竇小山就是聽不進去,還口口聲聲說他這輩子非杏花不娶了。他不娶也不成了,他已經(jīng)和杏花到鎮(zhèn)上的民政所里偷摸登了記了,法律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承認他們是合法夫妻了。竇老太太和竇老爺子都不信。竇小山就把紅皮兒的結(jié)婚證翻出來亮給父母看,氣得竇老爺子指著兒子的鼻子吼,你非要娶那個命硬的小寡婦過門老子也不攔你,不過話可得給你先說說清楚,結(jié)婚一分錢都不給,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結(jié)婚結(jié)到外邊去,就當竇家從來沒生養(yǎng)過你這個兒子!
竇小山的倔勁兒上來,十頭黃牛也拉不回。他跟父母講,你們不認我這個兒子拉倒,那我就凈身出戶,不給房子也沒關(guān)系,我可以做個倒插門女婿,住到杏花家里去……
竇小山說到做到,動了真格的,頂著家人的強烈反對和旁觀者的冷嘲熱諷,義無反顧地和杏花走到了一起。
洞房花燭夜。男人俯在女人的耳邊說,俺可是個窮教書匠,每月的薪水微薄,只怕日后會苦了你。杏花淺淺一笑,說吃糠咽菜俺跟著你……
竇小山與杏花恩愛有加,相濡以沫。布衣素食,儉樸清苦。生活雖算不上富足,可對杏花來說,至少再不用過那種忍氣吞聲、挨打受罵、擔驚受怕的日子了。
杏花本以為是自己的苦日子熬出頭了。可惜好景不長。她一點點發(fā)覺,竇小山夜里經(jīng)??人?,臉色青白,沒有血色。竇小山說自己經(jīng)常熬夜背課,可能落下了病根兒。杏花認為他是貧血,就經(jīng)常給男人沖紅糖水喝,買紅棗煮蓮籽粥,燉老母雞湯給男人補,可是都收效甚微。
杏花張羅著陪竇小山進城找個好點的大夫做個全面檢查。竇小山卻說自己的病打小就這樣,沒大礙,有錢也要緊省著花,將來還會有孩子,花費的日子在后頭呢??烧f歸說,竇小山的病情卻是每況愈下,七尺多高的漢子,瘦得只剩下一百來斤??粗腥巳諠u虛弱,渾身無力,夜里盜汗不止,無緣無故就鼻血淋淋,像是虛癥纏身。杏花放心不下,對男人說,不能再這樣硬撐下去了,一定要進城去,找家大醫(yī)院好好看看才成。不日,杏花找校長談了一次話,讓學校安排其他老師替竇小山代一段時間課。杏花陪著竇小山去省城一家最大的醫(yī)院做了檢查。大夫初步診斷竇小山得的是一種肺病,狀況比較特殊,必須住院進一步檢查才能確診。
大醫(yī)院里的費用大得讓杏花這樣的鄉(xiāng)下女人咋舌。住院費,化驗費,檢查費,醫(yī)藥費等林林總總加起來就有三萬多塊錢。院方要求病人家屬一次性交齊這些費用方可辦理住院手續(xù)。杏花手頭兒只有三千多塊錢,好說歹說,院方最后勉強同意可以分期付款。杏花先預交了三千塊錢的押金,院方才給竇小山辦理了住院手續(xù)。安排好竇小山之后,杏花獨自一人風急火急地乘車返回村兒里,走門串戶開始籌款。感覺有點希望的人家她都借到了,可人家不是退避三舍,就是以現(xiàn)時手頭不太寬裕敷衍托辭,有的干脆給她吃了閉門羹。
虧有心地善良的馬桂芝慷慨解囊,借了她五千塊錢,令杏花不勝感激,可是光指望這點錢還遠遠不夠,與院方開據(jù)的數(shù)目還相差甚遠呢!求借無門,杏花沒別的法子,只好去求助于公公婆婆。雖說老兩口對兒子當初的婚事不滿意,可骨肉親情總是割舍不掉的。何況如今木已成舟,就算他們不認下杏花,可自己的親生兒子總是要認的。聽說兒子有病住進了省城里的大醫(yī)院,一時間急得老兩口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他們手頭兒也沒幾個活錢,冷手抓了熱饅頭,有點措手不及??墒蔷葍鹤用o,情勢急迫。兩位老人舍得一張老臉,低眉折腰,連平日里老死不相往來的親戚家都去過了,東拼西湊,勉勉強強湊了兩萬塊錢。
借人家的錢,終歸是要還的。掂量著沉甸甸的兩沓子鈔票,可不是個小數(shù),這筆錢將來指望什么還,由誰來還,老人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燃眉之急是先給兒子治病要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竇小山在醫(yī)院里頭躺了近半月。家里還有農(nóng)活放不下,竇老爺子過來看了一眼就回去了,留下老太太和杏花一起陪護著。竇小山的病情稍稍有所好轉(zhuǎn),兩萬多塊錢也開銷得所剩無幾了。為了給竇小山治好病,家里邊已經(jīng)是債臺高筑,負債累累了。竇小山在醫(yī)院里呆不住了,天天張羅著要出院,可主治大夫說他的病情還不是很穩(wěn)定,如果條件允許的話,還是留下來繼續(xù)觀察一段時間為好??筛]小山卻像個孩子似的,拍胸脯給杏花看,證明自己已經(jīng)痊愈了,可以回家了,再住下去,他說他會瘋在醫(yī)院里。
老太太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唉,那咱就出院吧,真再住下去呀,你爹就該盤算著把家里的房子也賣掉了!
杏花對男人的病情心里不落底,就去征求大夫的意見。大夫了解他們是打農(nóng)村來的,家里經(jīng)濟狀況也不怎么好,就折衷了說,那就回家靜養(yǎng)吧,但是注意別操勞過度,如果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要及早到醫(yī)院來就診。醫(yī)生囑托完之后又親手開了方子,杏花到窗口大包小包地抓了些中草藥,才辦了退院手續(xù)。
竇小山回家靜養(yǎng)了還不到一個禮拜,就如芒刺在背了,執(zhí)拗著非要到學校里給學生上課去不可,杏花見他氣色是比從前好多了,就也沒往深里攔,隨了他的性子。
那會兒,學校里的黑板還比較普通,就是找木匠拿三兩塊長板條簡簡單單拼湊起來,將寫粉筆字的一面拿刨子刨光滑了,漆上墨,豎起兩根木頭往教室里墻面上一支,就是一塊黑板了。老師每天用粉筆在上面沙沙地寫,寫完了擦,擦完了再寫,反反復復,講臺前就會飄起一陣嗆鼻子的粉塵來。杏花常常念叨,說老師這行當太辛苦了,要整天站在講臺前邊不停地擦黑板,粉筆灰全吃進肚子里了。杏花是擔心粉筆灰可能對男人的肺子不利??筛]小山卻是不以為然,還跟杏花開玩笑,咱家里面粉少,也只能借職務(wù)之便在黑板前多吃一點了。
不日,竇小山剛剛給學生們講完一節(jié)課,抬手擦擦黑板,就止不住吭吭一陣劇烈咳嗽,一低頭,就打嘴里漾出一大汪的熱血來,他覺著眼前突然發(fā)黑,身子一軟,就輕飄飄地仰面栽倒在地上,鮮血還打他的口里向外洇著。把學生們嚇得當時個個目瞪口呆,有的還吐直了舌頭,好在有個膽兒大的男同學很快反應過來,趕緊跑出去把校長和其他幾個老師都一塊叫來,老校長蹲下身子,將手伸到竇小山鼻子底下一摸,人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竇小山死了!
他是給杏花克死的,還是暴病突發(fā),他的死因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死在講臺上的,是真正的嘔心瀝血。追悼會是在學校電教室里召開的。一面褪了色的五星紅旗掩住他長眠的遺體,學生們把周圍擺滿了鮮花,靈堂前掛著措辭凄美的挽聯(lián):滿園芳苗傷化雨,一門桃李哭春風。杏花鎮(zhèn)中學的全體老師,還有縣教委的領(lǐng)導干部也都紛至沓來吊唁,大家不約而同地排起長隊垂頭默哀,追悼會現(xiàn)場莊嚴而肅穆,真正的一曲悲歌。杏花著一身白衣,在靈堂前沉沉跪著,失魂落魄地喚著男人的名字,哭個悲悲切切。身后隱隱傳來一片唏噓,嘖嘖,這都是命啊!唉,都說她是克漢子的命了,瞧瞧把男人克得多慘吶,教室里流了那么大一灘血……
竇老太太痛失親子,悲憤至極,不可理喻地過去揪杏花的頭發(fā),抽杏花的嘴巴子,非要杏花還她兒子命來。杏花無怨無悔地挨著。好端端的男人,怎么突然就撒手人寰了?杏花覺得自己就是個掃把星的命。她還沒來得及給竇家懷上一絲血脈,竇小山便英年早逝了。公公和婆婆不認可這么命硬的兒媳婦,給兒子治病拉下的饑荒說全要杏花來背。
死了男人,家里折了頂梁柱,債主們都慌慌地找上門來逼債。迫不得已,杏花也只有把自己名下的兩間土坯房抵給了人家,屋里的箱箱柜柜,倉房里積存的一點糧食,也都被債主們紛紛抬了去,所有的家當全都拿出來抵債,也顯得杯水車薪,仍有一萬多塊錢的窟窿沒的堵。
男人沒有了,房子也沒有了,杏花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所,公婆那里也不容留她。天色晚,寒氣重。沒法子住露天地,杏花想到去借宿。窺見怨婦的身影閃進院子,屋里就有人縮手縮腳地吹燈拔蠟,眨眼間,院落跟屋子里盡是漆漆一片黑……
杏花心不死,又走了兩條街,戶戶皆把門掛死,都犯著忌諱哩,生怕掃把星招來厄運跟晦氣。
馬桂芝家里倒是有一間西廂房正空著,杏花本想去求宿,卻十分難為情。為給竇小山治病,她在馬桂芝手里暫借的五千塊錢到如今還沒還上,怎好再厚著臉皮去人家里求宿。馬桂芝倒是個宅心仁厚,通情達理的女人,簡直就是杏花心里邊的一尊活菩薩。萬般無奈之下,也只有試圖去求助她了。杏花來叩門,馬桂芝果然沒有將她拒之門外。她很是同情杏花的遭遇,背地里說服了家里的男人跟孩子,干脆利落地把西廂房拾掇出來給杏花落腳。
馬桂芝是個不信命的女人。用她的話講,那一切也皆是偶然,只不過讓福淺命薄的女人給攤上了。就說杏花的頭一個男人吧,原本就是個無賴,在外面為非作歹,回到家里虐待女人,他惡有惡報,本就是該死。而那個竇小山呢,是人強命不強,打小體格就不好,日久成疾,回天乏力,氣數(shù)盡了,非要賴到女人身上,也沒天理。
在人屋檐下出來進去,天長日久,自是免不了生出寄人籬下之念。好不容易對付到第二年的秋后,口糧地里剛打下些糧食,杏花還沒來得及歸倉,債主們就紛紛盯上門來,腋下都夾了麻袋的,怕是來者不善,個個擼胳膊挽袖子,拉著架勢。
果然是毫不客氣,苞米和大豆全被灌了口袋扛了去,沒搶到糧食的就紅了眼,非要討個說法不行。杏花朝人家低眉折腰,軟聲恭順,說不是想賴賬,等手頭有了錢,連本帶利都還。沒得到實惠的卻是不依不饒,指著杏花的鼻子說,你把房子抵給了人家,糧食也叫人扛了去,還指望拿啥還我們?不行不行,這樣堅決不行!
杏花朝債主們瞪亮杏眼,說你們再逼我,我就一索子吊死給你們看,人死債爛,看你們還要不要!這一招還真靈,逼債的人面面相覷,悵悵然作了鳥獸散。
次日清早,馬桂芝發(fā)現(xiàn)杏花發(fā)絲零亂,兩眼也紅腫著,大概是又哭了一宿。馬桂芝一旁長吁短嘆了幾聲,然后轉(zhuǎn)身回屋去,熬了碗熱騰騰的小米粥,又打了兩個荷包蛋,親手端到西廂房去。過來先是一番安慰。杏花瞅瞅粥碗,接過來,微沾嘴唇,輕抿了一小口,便擱下粥碗,再也吃不下。看著杏花面色憔悴,珠淚盈盈。馬桂芝心腸一軟,也禁不住潸然淚下。
傍晚,貓頭鷹在屋頂發(fā)出令人寒心的叫聲。馬桂芝突然感覺如坐針氈,怕杏花想不開,又過西廂房這邊來探探動靜。
西廂房里,燈火昏黃,一片寂靜。
杏花孤零零地在一把椅子上坐著,屋地上投下一個拉長的怪異的影子。她對照鏡子,神經(jīng)兮兮地梳頭,撲粉,畫眉,間歇還發(fā)出陣陣輕微的冷笑,讓人聽著心里發(fā)毛。
馬桂芝有些害怕,擔心杏花半夜再吊死在她家西廂房里,那可就壞了。女人尋短見的事兒在村兒里也時有發(fā)生,想想就瘆得慌。馬桂芝苦口婆心,過這邊來又是好一番勸慰。杏花癡呆呆地靜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不言不語。勸她不動,馬桂芝抬腿想走,暗中突然就伸出一只手來,一把將她拉住,那只手十分的纖細,也十分的冰冷,指尖在微微發(fā)抖,抖得馬桂芝一陣心寒。馬桂芝怔了一下,問道,杏花,你沒事兒吧?
杏花幽幽地站起身來,嘴角掠過一絲牽強的微笑,吞吐著道,馬姐姐,俺心里憋了些話想對你說……
馬桂芝面色溫和地拉緊她的雙手,關(guān)切地道,杏花,有啥話你直說無妨,只要是姐姐能辦到的,一定盡力為你去做。
杏花期期艾艾地道,馬姐姐,你別害怕,我沒想不開,我想趁自己還年輕,早點找個歸宿,也好有個依靠,尋思托姐姐替俺物色個人家,男方年齡大些也無妨,是瘸子是瞎子俺也認了,只要能替俺把欠下的債給還清了就成……
馬桂芝語重心長地道,出一家進一家不容易,草率不得,可不能一時糊涂,就自己往火坑里面跳呀,杏花呀,你真的想好了嗎?
杏花眼窩里噙著淚,強顏歡笑道,馬姐姐,俺想好了,只要嫁過去不挨罵,不挨打,不受氣,不用節(jié)衣縮食過日子,就是俺上輩子修來的福了……
馬桂芝有個堂弟,外號馬大牙,是杏花鎮(zhèn)飼料加工廠里的一名臨時工。通過馬大牙,馬桂芝很快便給杏花物色到了一個男人。是個老男人,叫吳漢年,一個五十多歲的瘸子。據(jù)馬大牙講,吳漢年早些年是杏花鎮(zhèn)飼料廠管理科的科長,歲數(shù)大了,就退了下來,被廠領(lǐng)導安排在收發(fā)室里工作。
為了杏花的事情,馬桂芝還親自跑去了鎮(zhèn)上,找到堂弟馬大牙,約見了吳漢年。當著吳漢年的面,馬桂芝把杏花凄涼的身世和坎坷遭遇娓娓道來。聽得吳漢年心潮跌宕,起伏難平,自是免不了油生出幾分憐香惜玉之念。吳漢年拍著胸脯表了態(tài)度。他愿意出錢替杏花把債還了,還說只要杏花不嫌棄他身體上有殘疾,他保證善待女人。
馬桂芝走了之后,吳漢年心里邊又犯起了嘀咕,這節(jié)骨眼兒上和杏花談婚論嫁,多少有點趁人之危的意思。可轉(zhuǎn)念一想,這事兒至少不是他一廂情愿,也不是他強人所難,是杏花如今沒男人敢要了,才輪到他要的,說要也不恰當,是人家想給,心甘情愿地給,雖說這給的背后附加了點經(jīng)濟條件,倒也說得過去。普天之下,哪有男人一分錢不花,白撿媳婦兒的好事?想想能娶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漂亮小寡婦進門,吳漢年就有飄飄欲仙之感。
老牛沒牙啃嫩草,整天守著也新鮮不是,細皮軟肉的,晚上睡覺摟著多舒坦。這難道不會是一場黃粱美夢?
接連好幾個夜晚,吳漢年翻來覆去,睡不安枕,就感覺皮膚上的每個細小毛孔都發(fā)著癢,像是要打皮下組織里拱出密密匝匝的草芽芽來。
馬桂芝回來見了杏花便說,吳漢年面相和善,說話穩(wěn)當,有點城府。雖說歲數(shù)偏大了些,腿腳不太利索,倒是值得托付終身。吳老爺子家中有房產(chǎn),銀行有存款,條件沒的說,惟一遺憾的就是他年輕的時候當兵,在一次實戰(zhàn)演習當中被一顆榴彈的碎片擊中,意外傷了男兒身,以致于到如今都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可你還這么年輕,怕是日后會委屈了你……
杏花微垂下眼瞼,眼角分明有淚,喉嚨里好一陣輕微的哽咽,才澀著語聲喃喃道,天下怎會有十全十美的事呢?人好就成,居家過日子,也不能光圖被窩里顛來倒去那點事兒……
有馬桂芝從中穿針引線,不日,吳漢年就跟杏花見了面。大概是為了今天的相看,杏花細心畫了眉眼,兩腮都撲了粉底,涂了胭脂,叫人冷眼看不出她的憔悴,卻是掩不住眼神深處的憂郁,沉靜的眸子里含了幾分哀怨。女人的身形較往時削瘦虛弱了許多,反倒彰顯出她骨弱心柔的韻味,勾得住男人的魂哩。那吳漢年來前也是理了頭發(fā)刮了胡子的,連指甲都做了精心的修剪,衣裝也整潔得體,只是那禿又亮的腦門兒,斑白的兩鬢,掩飾不住他的衰老。上眼一看,年紀的確是大出杏花一大截??沙四觊L之外,就再也挑不出什么別的不好。
眼前的老男人倒是讓杏花心里邊覺得踏實,溫暖,有安全感。吳漢年感嘆道,老天爺還真是厚待俺,讓俺熬到這把歲數(shù)得了一段姻緣,俺保證日后對你不離不棄,不打不罵,更不會讓你跟著俺節(jié)衣縮食過日子,俺要讓你穿得好,住得好,吃香的,喝辣的……
杏花卻傷情地道,俺生來命薄福淺,不奢望大富大貴,只求衣可遮體,食能果腹,身體健健康康,沒病沒災的,風平浪靜地過日子就知足了……多少時日來,真覺這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以為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依可靠的人了呢……
想不到杏花和吳漢年很談得來,接觸了幾次之后,就把婚事訂下來了。
吳漢年在杏花鎮(zhèn)的中心位置擁有一處二百多平米的房產(chǎn),是祖上留下來的一棟老屋。出門就是正街,地界好,房子太大,他一人住著總覺得心里邊空落落的,就租給一個外鄉(xiāng)人開了商鋪。如今他打算把租出去的老屋收回來布置新房。那可是黃金地段,旺鋪,生意紅火,租期未到,提前往回收房子,人家肯定是不樂意。吳漢年找那個外鄉(xiāng)人客客氣氣地談了一次話,說要實在不行,他愿意再拿出一筆錢來,就當是補償金,讓外鄉(xiāng)人說個數(shù)。外鄉(xiāng)人體量他這么大歲數(shù)才成個家,也怪不易的。再說了,房屋的產(chǎn)權(quán)總歸是吳漢年的,也不好硬賴著不走。況且租賃經(jīng)營這些年里,遇上水漲船高的年份,吳漢年也從來沒開口要求他加過租錢,如今也只好送個順水人情,補償金也不要了,外鄉(xiāng)人答應立馬給他倒房子,還說日子訂下來,要記著請他們過來吃喜酒。
吳漢年把屋子里積攢的灰塵和垃圾全部清掃干凈,墻面用涂料粉刷得清白,門框和窗口也都用油料漆成淡淡的青草綠,屋里屋外收拾得煥然一新。家具、洗衣機、電視、冰箱等大件兒家當都是他和杏花一起去縣城里置辦的,大紅大綠的軟緞子被面,蓬蓬松松的龍鳳枕頭,上面還有金絲銀線織就的鴛鴦戲水圖。
前屋劉家嬸子帶著自己的兩個孫女過來給布置的新房。洞房里掛了幃幔,玻璃上貼了窗花和紅彤彤的雙喜字,氣氛就溫馨甜蜜起來了,這是杏花鎮(zhèn)上難得一見的漂亮新房。黃道吉日也是劉家嬸子早就給擇下的,一切準備妥帖,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吳漢年和杏花在一片喝彩聲中拜過了天地。
大概是因為沒有生養(yǎng)過的緣故,杏花的身段兒還沒走樣,丘壑分明,穿什么款式的衣裳都顯得風姿綽約,媚氣十足,惹人眼。往街上那么一走,迎風擺柳,便招來鎮(zhèn)上不少女人的羨慕。自是有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有啥臭美的,風光不了幾時,晚上摟個太監(jiān)睡,連個施肥灌水的家伙都摸不到,天長日久受煎熬,不渴死也得給旱死……
吳漢年發(fā)現(xiàn)杏花喜歡吃蘋果,從廠里下班回來,路過菜市場的時候,他總是會想著買一兜又紅又大的蘋果拎回來。
進了臘月門子,落上幾場大雪,煙兒炮嗚嗚一刮,外邊的天氣就得零下三十七八度。鎮(zhèn)北的杏林河面凍得都鼓起了冰包,大棚子里的水果販子也凍得直跺腳,終于是耐不住外面的風寒,早早就收了攤子回家里貓冬去了。吳漢年打廠子里回來得晚些,本是打算給杏花買些蘋果拎回去的,到菜市口一瞅,大棚里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地面上旋了薄薄的一層浮雪,早沒了人氣兒。
女人少啃幾個蘋果,小小不言的事情,吳漢年卻時刻記掛在心。次日清早起來,正好趕上廠里的卡車往城郊運飼料,他就喊司機陸天寶捎個腳。城里的水果超市,瓜果梨桃,琳瑯滿目。吳漢年把渾濁的腫泡眼瞪到最大,專挑皮光個大的撿,紅富士,又甜又脆,整箱子買。
快傍年根兒了,飼料廠加工車間報停,吳漢年跟車進城的機會也就少了,家里的蘋果也早讓女人吃空了。杏花嫁過來這些日子,有點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潛移默化中給男人寵壞了脾氣,偶爾也學會了撒嬌使性。半夜里不睡覺,趴在被窩里手托香腮,咕噥著說想啃蘋果。
吳漢年迷糊著兩眼,把杏花緊緊地懷里摟,哄閨女一樣呵護道,乖,聽話,明早廠子里有卡車進城,俺托付陸天寶多捎兩箱子蘋果回來,讓你吃個夠!
杏花又是努嘴兒,又是蹬腿兒,嗲聲嗲氣地使性子,立馬就想把蘋果吃到嘴里,還掄粉拳捶男人的肩膀。吳漢年睡不消停了。他知道出家門口不遠的對街上開有一家水果店,平日里也光顧過,只是里面的水果擱放的時間過久,質(zhì)量不太好。他有心想起來出去看看,可更深人靜的,不用猜也知道,對街的水果店早打烊了。倆人被筒里身子挨身子,睡得挺暖和,翻翻身子,都感覺涼風嗖嗖往被筒里鉆,吳漢年身體肥胖,有些懶得動彈,打了個呵欠,商量女人說,對街那家店里的蘋果干巴巴的,皮皺得像老太太的臉,還是不要吃了吧?杏花哼哼嘰嘰著說不嫌。男人沒轍,就只好爬出暖被窩,披了羊皮襖下地。開開門,外面滴水成冰,天寒地凍,讓人難伸出手去,冷風刀子似的,呼呼地直往臉上撲。他一溜歪斜著身子出去,嘭嘭嘭地砸人家水果店的門。
后半夜了,店家也不愿意起來。凍得吳漢年站外面直打哆嗦,手在門板上哐啷哐啷一勁兒地拍,吵醒了店家的女人。午更半夜折騰人家起來賣貨,店家女人的臉色有點難看,看他一大把的年紀,不好意思當面數(shù)落,只能暗里給幾個白眼,尖刻難聽的小話卻在心里邊一直嘀咕著。吳漢年低著頭,不去看店家女人的臉色,只顧篩選光潤個大的蘋果往方便袋里塞。傍臨走,還要客氣著遞了兩句歉意的話。店家女人的臉還是冷著。
吳漢年的大腦袋快要縮回脖腔子里去了,三步兩顛地拐拉回來,哈著冷氣進到屋里一暖和,十個指頭尖兒就跟貓咬了似的疼。把裝著蘋果的口袋扔在床頭,杏花順手摸出來一個就想啃,他輕輕摑了女人手一下,說蘋果太涼,還掛著霜哩,暖暖再吃,暖暖再吃。男人將蘋果放進自己的袖筒里焐一焐,才拿出來,用一把亮晶晶的不銹鋼小刀精細地削了皮,再割成桔子瓣兒般的若干小塊,拿小刀的尖部輕輕挑了,耐心地喂進女人嘴里去。
老夫把少妻,稀罕得不得了。吳漢年疼女人,簡直就像父親疼女兒一樣,不光是在吃穿方面善待,就連晚上給女人洗腳這種事兒,他也做得來。
每次都是他溫好了水,舀進洗腳盆兒里,顫巍著雙手,端進睡房去。
男人腿跛,走起路來忽高忽低地晃,一晃,盆兒里的水就瀝瀝地漾出來,洗了屋地。
杏花床沿邊上坐,垂下白生生的腿,腳丫慢慢伸進熱水盆兒里,男人就踏踏實實蹲地上,將肥厚的手掌伸進水盆里,撫弄著女人一對玲瓏可愛的玉腳,一邊淋水沖洗,揉捏,一邊抬臉問女人水熱不熱。女人習慣了和男人逗趣,熱不熱,你親口嘗嘗不就知道了?
男人當真就埋下頭去,鼻子尖都浸進了水里,吐出舌頭來便去舔舐。女人緊著哈腰,伸雙手將男人的大腦袋搬起來,你還來真的呀?傻樣兒,洗腳水,多臟呀?
男人眼仁兒里醉醉地,湊近女人的腳面子,瞇上眼睛,聞聞,口中便喃喃道,不臟,一點都不臟,香香的哩!
說著,男人將女人的腳從水盆里輕輕托出來,拿手溫和地揉,體貼地捏,一邊一個,貼到自己的胖臉蛋子上蹭著,摩著,稀罕著,細細地把玩,愛不釋手。戀到極處,就張開嘴巴輕輕含住女人的腳趾,逐個地吮吸……
朝來暮去,廝守一處,閑饑難忍,又懶得下廚,吳漢年就帶杏花出去下館子。
選家門面好點的飯館兒進去,找個雅間落座,服務(wù)員掐了菜單子過來。杏花也不看菜譜,張口就要了一盤鍋包肉。男人知道女人喜歡吃鍋包肉,再出來下館子,桌面上總少不了這道菜。有時候趕上外面刮風下雪,不方便出去吃,男人就讓女人消停地呆家里,他自己一溜歪斜著出去,找家飯館進去,別的菜不要,只點鍋包肉,拿餐盒打了包,趁著熱乎勁兒拎回家去給女人享用。
鍋包肉這道菜通常是拿醋和糖勾汁兒,所以吃到嘴里感覺特酸特甜。吳漢年不喜食太酸太甜的東西,說吃著膩口,杏花還是拿筷子夾了一大片填進他嘴里去。男人嚼了沒兩口,就直緊鼻子,喊酸得腮幫子生疼。女人倒是嚼得津津有味,百吃不厭。
瞅著杏花美美的吃相,吳漢年的腦海里突然閃出一個念頭來,興致勃勃地叫女人,杏花,你喜歡吃鍋包肉,不如咱家也開個飯館兒吧?
杏花放下筷子,抬頭瞅瞅男人,眨眨杏眼,愣愣地道,咱家開飯館兒,能成嗎?
吳漢年儼然成竹在胸,咋不成呢?咱家的位置在鎮(zhèn)中心,出門就是正街,四通八達,人來車往,開飯館兒肯定錯不了。到時候請個手藝精湛的廚子到家,你喜歡吃鍋包肉,就讓他天天做給你吃。這有吃有喝又有錢賺的買賣,咱為啥不做哩?
男人一下子就把女人的心思給說活了。杏花想了想,是呀,這么大一棟房子,倆人就這么干住著,沒個營生也怪浪費的。
杏花心里盤算了,如果飯館兒經(jīng)營得好,就會有可觀的收入,即使經(jīng)營得不好,也虧不到哪兒去。因為房子是自家的。晚上,老夫少妻在被窩里嘁嘁喳喳合計著,等過完了這個春節(jié),大地回暖,萬物復蘇,冰雪消融,到了杏花開苞的節(jié)氣,好好裝修一下門面,把屋里格局改一改,再間壁出幾個小雅間兒來。飯館兒名字吳漢年都想好了,就叫“杏花居”。
熬過冰天雪地的十冬臘月,過完了新年,轉(zhuǎn)眼就進入了陽春時令。
清明時節(jié),北方的寒氣還沒有完全褪盡,杏樹的枝條已經(jīng)開始隱隱返青了。
吳漢年找了杏花鎮(zhèn)上最好的木工和瓦匠,商量好了工錢,就開始緊鑼密鼓地裝修飯館。負責裝修的師傅開了下料單子,杏花搭陸天寶的卡車進城購置裝修用的各種材料,順便到美術(shù)社訂了塊墨匾。
吳漢年腿腳不便,留守家里監(jiān)工,看著木工瓦匠把活干好,別偷工減料了,里里外外,邊邊角角,都要求細致入微,嚴絲合縫。裝潢設(shè)計,一定得講究,切不可給“杏花居”的門面打了折扣。
張羅了差不多有一個來月,飯館就裝潢得有模有樣了,墨匾上用隸書鏤刻著“杏花居”三個鎏金大字,古樸風雅。馬大牙和陸天寶一塊過來幫忙,把一端裹了紅綢子的墨匾提前懸到門楣上去。一切準備停當,“杏花居”開業(yè)在即。
開業(yè)的頭天夜里,萌萌春雨,細細地淋了一夜。二日清早,竟然無聲無息地住了,火紅的日頭打東方升起來暖洋洋一照,溫柔的風絲兒輕輕一搖,就把杏林河北岸整面山坡的杏樹全給搖醒了。鎮(zhèn)上家家戶戶房前屋后的樹枝上也都競相綻放,花滿枝頭,馥郁芬芳。含苞的蓓蕾如暗紅的胭脂,剛剛開苞的就猶抱琵琶半遮面,羞答答地開出了粉紅,全部綻開的就無拘無束,團團錦簇,婆婆娑娑地綴滿了枝條,芬芳嫵媚的杏花,好似一朵朵祥云,給“杏花居”的開張帶來了瑞氣,喜氣,還有財運。
營業(yè)當日,店門外張燈掛彩,鼓樂喧天,門庭若市,熱鬧得很。幾掛鞭炮噼噼啪啪地響過,顧客就三三兩兩地迎門了。店里沒有生猛海鮮,也不做京川魯粵大菜,都是東北人習慣吃的地方菜:尖椒干豆腐,漬菜粉,炒三絲,溜肉段,鍋包肉,地三鮮,小雞扣蘑菇,排骨燉豆角,大骨頭燴酸菜,汆白肉,蘿卜粉絲汆肉丸子……
“杏花居”的菜價合理,符合大眾消費。凡是光顧過的客人都交口稱贊,說這里的飯菜實惠經(jīng)濟,吃起來還順口。
廚子是縣城里一家勞動中介所推薦過來的,叫童大雷,是個寡言少語,老實憨厚的小伙子,有二十來歲,一米七五的個頭,皮膚稍顯黑些,方正的臉盤,棱角分明,濃眉下一雙銳利的眼睛深邃有神。服務(wù)員是前屋劉家嬸子的兩個孫女,都是俊俏姑娘,姐姐叫小云,十九,妹妹叫小秋,十七。姐妹倆都有苗條的身段和一副漂亮可人的臉蛋兒。因為家里生活困難,倆姐妹初中還沒念完就輟學了。閑在家里也不學活兒,去飯館里端個茶,倒個水,掃掃地,抹抹桌子,摘個菜什么的,雖是些雜碎活,可也累不哪去,到月就有幾百塊的工錢往兜里揣,也好為自己將來出門子攢點嫁妝錢。
“杏花居”店面不大,生意卻是火得相當。一是仰仗童大雷的手藝精道,二是因為店里有個風姿綽約,春色撩人的老板娘。杏花自打進了吳家的門,原本清瘦的身板,漸漸被男人調(diào)養(yǎng)出了白肉肉,體態(tài)愈加豐滿了,穿低胸的小衫,緊繃得連扣子都快扣不住了,渾圓的兩個奶子,猶抱琵琶半遮面地鼓鼓著,脹滿了少婦的騷動,走起路來胸脯直勁地顫悠。沒胃口的男人進店來,瞅見杏花胸脯上又白又深的乳溝,就有口水流,就想多喝上二兩。
有年輕漂亮的老板娘軟聲柔語招呼著,還不把那些色迷迷的男人樂歪了嘴。不管外邊天多冷,只要邁進“杏花居”的門檻兒,就讓人覺著心口暖和。一邊呷著酒,一邊還可以跟風韻嫵媚的老板娘打情罵俏,很來興致。
馬大牙有空閑也來光顧,成了“杏花居”的??汀E錾蠀菨h年在家的時候,就更加來了興致,湊合到一塊兒喝,有嗑嘮。倆人隔三差五也去外面的小飯館兒里喝酒。喝完酒都是吳漢年起身掏錢付賬,馬大牙要埋單,他就橫攔豎擋。
杏花把飯館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吳漢年懶得經(jīng)管錢財。財政大權(quán)移交到女人手里之后,如今花一文錢他都得張手要了。吳漢年開始去外面喝酒,杏花不管,可是回數(shù)多了,杏花就有些不高興了。她不高興并不是舍不得男人花錢,而是不希望男人把錢花到外面去,自個家里開著飯館,酒和菜都不缺他的,吳漢年三天兩頭就往外邊跑,一人出去消費也就罷了,每次還要帶上馬大牙那個酒囊飯袋,杏花有些想不通。
人生最大的禍害是不知足,最大的過失是貪得的欲望。人的貪婪簡直就是無底洞,完全可以用欲壑難填來形容?,F(xiàn)在,吳漢年做夢都想杏花能給他生個兒子出來,生不出個帶把兒的,生個小閨女也好。他就是在乎身邊沒個養(yǎng)生送死的,他就是想切切切實實地獲得一次做父親的榮譽感。
有一次,吳漢年和馬大牙去外面的小酒館里喝酒。酒喝多了,話也就多了。彼此貼靠得很近,嘁嘁喳喳,交頭接耳起來。吳漢年一聲嘆息,唉,家里養(yǎng)著又肥又嫩的一只母雞,卻沒法子鼓搗個蛋蛋出來,俺這不是占著碾子不推磨么?
馬大牙打了個酒嗝,皺皺眉,便有了個荒誕離奇的想法,靠近吳漢年,低聲耳語道,老哥,你要是想得開,就借個種唄,管他誰的呢,到時候生下來的孩子管你叫爹不就得了!
吳漢年忙朝四下里張望,生怕隔墻有耳,給聽了去。受了馬大牙的點撥,他覺得頓開茅塞。主意是離譜了些,可也未嘗不是個辦法。吳漢年思忖良久,將嘴巴貼到馬大牙耳朵根上,半真半假地小聲咕噥道,兄弟,要不借你個種得了,俺這啞巴虧吃得也算心甘……
馬大牙尷尬地笑了笑道,可使不得,俗話說得好,朋友妻,不可欺呀!
吳漢年苦笑著喝了一大口酒,神色一片迷惘……
馬大牙眼珠骨碌碌地轉(zhuǎn)了兩下,便計上心來,朝吳漢年神秘地道,兄弟倒是想了一個法子,斗膽說出來,就怕你會怪罪!
吳漢年趕緊把身子貼靠過去,你大膽說,老哥保證不怪罪你就是!
馬大牙嘴巴湊他耳邊,壓低了聲音道,你家里那個姓童的廚子不錯,借他個種,等杏花把孩子生下來,就借故把他辭掉,這個移花接木的辦法你覺得怎么樣?
吳漢年瞪了他一眼說,這辦法不怎么樣,讓俺腆臉跟人家說,喂,晚上把你的身子借俺女人用用唄,咋開得了這口???
馬大牙詭秘著一對小眼睛道,這種事兒當然不能你親自張口,讓杏花主動些,不就水到渠成了么?
事情讓馬大牙說得順理成章,頭頭是道??蓞菨h年心里邊卻是七上八下的,覺得這個主意有點餿。
在“杏花居”這樣的小飯館里掌勺,薪水肯定是不如大酒店里給的高??墒?,童大雷感覺在這兒干著挺舒心,也挺踏實。起碼不用整天看老板的臉色行事。吳漢年宅心仁厚,為人隨和,辦事兒也很講究。不像城里大飯店的經(jīng)理,黃世仁一般苛刻,習慣在員工身上算計,倘若你不小心摔了盤子打個碗,那都一筆筆給你記錄在案,月底在你工資里分文不少扣下。
剛來那會兒,童大雷原本是打算去外面租間房子棲身的。杏花考慮他掙點錢不容易,出去租房子破費,就跟吳漢年商量,找來鎮(zhèn)上的小木匠,在他們的大臥室中間打個簡易的小隔斷出來,給童大雷當寢室。小屋子雖然不寬綽,住著卻是很溫馨,有家的感覺。小伙子愛干凈,手腳也利索。每天都最早一個起來,把房間拾掇得十分整潔,被和褥子疊得板正,規(guī)規(guī)矩矩地摞床頭,誰看了都會嘖嘖地咂嘴稱道。
童大雷的廚藝也頗為地道。特別是他親手料理的鍋包肉,能叫人百吃不膩。新鮮的豬里脊肉改成薄厚適中的小片,用濕淀粉滑過后下油鍋里炸至金黃色,用姜絲,香菜,胡蘿卜絲配料,有紅有綠。拿白醋和砂糖兌汁兒,收進盤子里亮汪汪的,看著就有口水流,吃起來外酥里嫩,酸甜可口,贏得了不少女主顧的青睞。杏花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隔三差五就美美地吃上一頓,一邊吃一邊贊譽說,大雷做的鍋包肉,就是比外面大酒家里師傅做的味兒好!
事實上,童大雷的小屋和吳漢年的臥房之間,不過一層簡單的隔斷而已,就是軟間壁,隔音的效果實在不怎么樣,童大雷在那邊翻個身,這邊都聽得一清二楚的。
吳漢年喝了酒,夜里睡得實。杏花睡不下,就常常翻身坐起來,把床頭的臺燈旋到半明半暗,昏黃的燈光,把臥房里烘托得靜謐而柔和。男人仰臥在床上,仍舊沉沉地睡著。睡夢里,男人偶爾會咳嗽上幾聲,然后就挺直了脖子想翻身,他肥嘟嘟的一身贅肉,翻個身子似乎要費上好大的勁兒。杏花伸手輕輕扶了一把,他才換了個睡姿,吧唧兩下嘴,慢悠悠地往出噗著熱氣。女人用心端詳著身邊的男人,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有一半已經(jīng)掉光了,余下的稀疏花白,如一捧亂蓬蓬的茅草。再看他腫脹的眼泡,堆下來的眼袋,脖子往下松弛的皮肉,掩飾不住的衰老。他肥大的耳垂兒,禿得發(fā)亮的腦門兒,仿佛是年畫上的壽星佬兒,杏花突然間覺得,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并不像是自己的男人,而更像是一個花甲慈祥的父親。聽見隔壁童大雷的喘息聲仿佛要從墻的縫隙中間擠過來一樣。杏花常常嗅到了一種曖昧的氣味,一種雄壯的氣味,一種饑渴的氣味。她便感覺有無數(shù)只軟體的小蟲子貼在自己的肌膚上慢慢地爬行,渾身燥熱得失了眠,早上起來,眼仁兒里就網(wǎng)了些血絲……
又一個深夜。吳漢年臥房里的燈依舊亮著。他對杏花一直耳語著什么。杏花驚愕地望著自己的男人,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十分的復雜,女人一把推開了男人,掀開了被子,然后就翻身坐起,緊咬著嘴唇,埋頭抽抽泣泣地哭了起來。男人好像很愧疚似的,過去捧起女人的臉,撫摸著,輕吻著,女人反而哭泣得更加厲害了,眼淚不停地流出來。他吸吮著她的淚水,耐心地哄慰著,女人才慢慢地止住了哽咽。男人伸出胳膊,掀開被子,輕輕把她摟抱過去,拿肥胖的身體溫存地,愛護地貼住她,一邊撫摸著她,一邊輕吻她的臉頰,女人才漸漸在他懷里安靜下來。
又一日。傍晚,天剛一擦黑,吳漢年就悄悄躲出去了。飯口還沒過,食客絡(luò)繹不絕,杏花就嚷嚷著要打烊了。剛進來的客人板凳還沒坐熱,就被她軟聲軟語地打發(fā)走了。然后,杏花隨便找了個借口,把小云和小秋也攆前屋睡覺去了。童大雷莫明其妙地問,嫂子,為啥這么早就打烊了?
杏花手撫前額,蹙著眉心,說自己有一點點頭疼,想早些上床安歇。女人邊說邊把店門在里面上了鎖。童大雷懵懂著問,嫂子,吳哥出去還沒回來呢,你不給他留門?
杏花曖昧地瞟他一眼,說道,你吳哥說他今晚不回來睡了,只剩下你和我……
杏花的話顯然有點耐人尋味。童大雷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一種難以承受的惶惑。他之所以如此惶惑完全是因為他身體里長期以來潛伏著的欲望。他鉆進洗手間里,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捧冷水使勁兒潑臉,好讓自己蠢蠢欲動的心思冷卻下來。他老鼠一樣溜進自己的小屋里,掩了門,上床鉆進被子里,蒙上頭,慢慢平息著內(nèi)心里一陣莫名的騷動。他清晰地聽到隔壁房間里傳來淋淋漓漓的水響……
女人沐浴在熱氣騰騰的一個圓木桶里,水霧芬芳氤氳,她恍若仙女,美瓷一般的肌膚更顯滑膩,瑩潔,光潤。尤是那豐腴的胸部,高聳的雙乳,皎潔,飽滿,沉甸甸,顫巍巍,波光瀲滟。有詩云,蠟紅枝上粉紅云,日麗煙濃看不真。浩蕩風光無畔岸,如何鎖得杏園春?凈過身子的女人,猶如剛剛出水的一朵芙蓉,暗香襲人。就那么坦坦蕩蕩一絲不掛地在舒適柔軟寬大的床上舒展著自己香艷光鮮的肌體。漫漫長夜,欲望成海。女人的春情濃如一壇窖了一百年的女兒紅,渴望著懂她的飲者來開啟。隔著墻板,童大雷靈敏地嗅到了女人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的甜滋滋的杏花的氣息。或許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杏花的氣息,而是女人洗浴液的味道或是一種皂香味,可就是這樣的氣息或味道,令男人止不住心旌搖蕩。而此時此刻,他和她的身體其實已經(jīng)挨得很近了,可以真切地聽得見對方時緩時急的喘息。倆人就相當于同眠在一張更大的床上。他們可以同眠,卻不能共枕。女人終究是安分不下心思,聲音醉醉地柔柔地喚,大雷,你過這邊來,陪俺說說話唄?
男人怦然心動,可還是克制著說,嫂子,俺睡下了,有話明天說吧……
欲望像是一部控制系統(tǒng)失靈的車子,開始在童大雷的血管里亂沖亂撞。他臉朝下趴著,頭使勁拱進枕頭里,轉(zhuǎn)動著,摩擦著,抑制著,再趴過來,俯臥在床上,拿枕頭蓋住自己的臉,雙手死死地扣緊床板,牙齒狠狠地咬住枕頭,身體扭動著,掙扎著,再抑制著,最后,他有點氣喘吁吁地側(cè)臥在床上,漸漸平息了內(nèi)心的騷亂。
夜,愈加地深了,再聽不到那邊女人有什么動靜,這邊男人也慢慢地睡著了。夢寐之中,他隱約感覺眼前有白晃晃的一團霧,混沌中浮現(xiàn)出一只手來,在輕輕地摸索著他的臉,他身子猛然間抖了一下,便蘇醒過來,映入眼簾的是女人胸脯上一片誘人的白……
嫂子……男人心里突突著。女人滑溜溜的胴體花瓣一樣慢慢地舒展開,軟綿綿地朝男人傾倒過去,雙臂吊住男人的脖子,俯仰著尖巧的下巴,一下下把吻送給他。他的臉黏合在她的胸脯上,他聞到了女人乳房的氣息。她略帶潮濕的秀發(fā)甜絲絲的,溫暖而輕柔地在他的臉上滑落。女人乳房的氣息,還有洗發(fā)水的香味立刻變成男人欲望的導火索,他就那樣情不自禁地緊緊擁抱著她,任憑自己體內(nèi)的欲望涌動……
還沒有進入,兩個人就因為沖動而抖成一團。當男人的堅硬物件長驅(qū)直入的那一刻,女人禁不住渾身顫栗,身體一次又一次支起,甬道里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和充實,那是老男人的手指和舌頭都無法替代的一種充實,那是一種被膨脹的質(zhì)感完全塞滿了的充實。女人的身體宛若一個封閉已久的幽潭,突然莽莽撞撞地跌進來一只汲水的小鹿,啄起了微微的漣漪。漣漪一圈圈蕩漾開去,漫及周身,波及五臟六腑,牽動每一根神經(jīng),滲透每一條血管,簡直是無孔不入,鉆進女人細小的發(fā)絲和汗毛里。組織細胞也都一個接一個地爆開了,裂變,再裂變,最后升騰起來,越升越高,越升越遠,宛如一朵朵煙花,綻放在燦爛的星空里,如此的妙不可言,如此的美輪美奐。他淋漓盡致地進入,猶如翻江倒海。女人的身體蛇一樣扭擺了幾下之后,終于有了一個顛簸不已的沖動,蓄壓在她身體里的暗流,此時化成了決堤的?!?/p>
欲火燃成了灰燼,赤潮也一點一點平息下來。男人猶如剛剛沐浴過,渾身濕漉漉的。女人意猶未盡地溫存著男人,撫摸著男人,猶如一個過家家的小女孩在撫摸著她心愛的布娃娃。
童大雷忽然覺得身上有一點冷,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目光里透出惶惑,說不清是內(nèi)疚還是害怕。杏花卻平靜地說,今晚的事,就是你吳哥安排的,所以你不必感到愧疚。他一直希望俺能給他生個孩子,可他身體不行……他說了,只要你能讓俺懷上,總不會讓你白白辛苦,下個月開始,給你加薪水……
他聽懂了杏花說的意思。他不必為此事?lián)撊魏蔚呢熑巍慕裢?,他只需要勤勤懇懇地做好兩件事:白天把菜做好,夜里把愛做好。一連幾個晚上,吳漢年都是在外面過的夜。生怕左鄰右舍生疑,傳出什么不堪入耳的閑話來。他不打算去外面過夜了,他讓女人慫恿童大雷去他們的大臥房里辦事,他一個人去小屋里安歇。
想想自己就這么明目張膽地摟著老板的女人睡在老板的床上,而老板則睡在與其一壁之隔的房間里偷聽他們的動靜,這太荒誕了。房間里黑著燈,童大雷和杏花糾纏在一張被子里,繾綣柔情……
或許,間壁墻上的某個位置開著一個讓人不易察覺的很細小的洞,兩個人潛意識里總感覺有一只眼睛通過那個細小的洞口,在窺視他們做愛。他們因此而感到緊張,過度的緊張導致過度的興奮,過度興奮的后果就是打不了持久戰(zhàn)。男人和女人很快便把持不住了,抖成一團的身體熱烈地顛動起來,把床板壓得咯吱咯吱地響。女人叫床的聲音抑揚婉轉(zhuǎn),余音繞梁。躲在隔壁的男人難受得抓心撓肝,心里不停地咒罵上蒼造物弄人,操他奶奶的,為何不將老子炸得再徹底一點,留世間遭這份兒陽罪!可轉(zhuǎn)念一想,或許用不了多久,杏花就能懷上了,到時候他就能實現(xiàn)他圖謀已久的夙愿了。他一心要把人生該如愿的一切美好未來都玩轉(zhuǎn)于自己的股掌間。而且看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似乎都在他計劃之內(nèi)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沒出現(xiàn)一絲偏差。這樣一想,吳漢年的心態(tài)又漸漸平和下來,不斷地自己給自己尋找安慰。耳不聽,心不煩。他索性打褥子底下揪出一塊棉花來,搓捻成兩個小棉球,往兩邊的耳朵眼里一塞,效果似乎好一點。可還是能感覺到床板嘎吱嘎吱地響。隔著墻板,都感應到了那邊的轟轟烈烈。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床鋪好像被墻板那邊的力量帶動著,牽引著,隨著他們顛動的節(jié)奏也在微微顫悠。
后來的晚上,吳漢年干脆就買了安眠藥回來,上床前就偷偷吃上一粒,這藥的效力很大,服下不到一刻鐘,就可以使人進入深度睡眠。這邊的鼾聲越大,那邊兩個人動靜搞得也就越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山搖地動,樂此不疲。
童大雷對女人的身體幾乎貪戀到了癡迷的程度。偶爾大白天的,也急不可耐想要。一般都是在下午的時候,里里外外都拾掇利索了,小店里暫時清閑下來,童大雷便溜進自己的小屋去補覺。事實上他根本就不困,他只是眼皮微合,瞇在床上,等著女人從隔壁傳來的信號。假如聽見女人在墻板上叩了兩下,就是暗示他,現(xiàn)在做不方便。要是聽到女人在墻板上叩三聲,這才是安全信號,表示他可以過去。沒多少時日,杏花就有了妊娠反應。經(jīng)常要捂著嘴跑去洗手間,而后就聽到里面?zhèn)鱽硪魂囮嚨膰I吐聲……
為了避嫌,吳漢年處心積慮,偷偷查閱了不少生理方面的相關(guān)書籍和資料,終于為杏花懷孕尋找到了一個別具匠心的解釋。吳漢年領(lǐng)著杏花走了趟省城,說是去了一家主治不孕不育的專科醫(yī)院。醫(yī)生經(jīng)過檢查,發(fā)現(xiàn)他的一個睪丸當年沒有沉進陰囊里,而是隱藏在腹腔內(nèi),才得已保留下來,醫(yī)學上稱之為一側(cè)隱睪。值得慶幸的是,醫(yī)生利用顯微切割技術(shù),對他的隱睪實施了活檢,居然成功獲取到了足夠數(shù)量的精子,把提取到的精子注射進女人的卵子里,完成了人工授精,使杏花達到了妊娠。無論吳漢年多么巧舌如簧,把這事粉飾得多么天衣無縫,大家也只是覺得孤陋寡聞。誰都好奇,可誰都沒有膽量也沒有權(quán)力去扒開人家的褲子,然后伸手摸摸人家下面是不是真有一側(cè)隱睪存在。大家頂多也就是瞪大眼睛驚訝之余再唏噓上幾聲世道的離奇。
一天夜里,杏花突然喊肚子疼,大概是快要臨盆了。
吳漢年慌里慌張著過前屋,將劉嬸兒請了過來。劉嬸兒六十多歲,是名聞鄉(xiāng)里的接生婆。
大屋里,床沿邊早落下了幔子,門也掩得嚴實,除產(chǎn)婆,誰也不讓進。
童大雷,小云和小秋都在灶房里忙活,只有吳漢年守在房門口,一會兒撓撓頭,一會兒搓搓手,焦急地期待著。聽見女人痛苦不堪地連聲叫喚,吳漢年就惶惶然了,猛一把推門進去,奔至床前,呼啦一下撩開幔子,瞅見女人嘴里咬死一塊手巾,折騰得順臉淌汗,他便神情緊張地問,杏花呀,你是不是很難受???撐不撐得住???要不要緊呀?
劉嬸兒繃臉道,孩兒的生日就是娘的難日,女人生孩子,哪有不受罪的?男人家,又幫不上啥忙,別在這里礙手礙腳的……
老太太連推帶搡地將他轟了出去。杏花將兩條肥白的大腿劈到最大限度,雙手握緊拳頭,大便不通似的用著力,仰著脖頸啊啊地叫,叫到聲音嘶啞。叫聲傳進童大雷耳朵里,讓他一陣陣地心悸。小秋嘖嘖地說,做女人可真遭罪,俺要是將來結(jié)了婚,一準不要孩子!你聽聽這動靜,可是要人命了!
杏花每叫一聲,吳漢年的心尖就好似給貓咬了一下,腦袋貼在門板上,支楞著耳朵細聽。嘎兒的一聲,懷了十個月的肉蛋蛋,費盡巴力從女人的兩腿之間擠了出來,一個新生命就這樣呱呱落地了。劉嬸兒給斷的臍帶,是個小閨女,哭聲不響亮,劉嬸兒搬過孩子屁股,啪啪地就擂上兩巴掌,小閨女便哇哇地放開了哭。聽見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吳漢年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了。童大雷也想擠進屋里去看看。吳漢年肥胖的身體一面墻一樣堵在門口,沒讓他進。
吳漢年沖著童大雷喊,你別在這兒愣著呀,快去抓只肥一點的母雞殺了熬湯,再煮一大碗小米粥,里面多打幾個荷包蛋,做好了讓小云端進來……
吳漢年那副冷峭、陰沉的面孔,讓童大雷感到震驚。童大雷蹙了蹙眉,收回了躍躍欲試的心思,悶悶不樂地抓雞去了。吳漢年喜沖沖地跑進屋來,一把撩開幃幔,想瞅瞅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劉嬸兒嗔怪道,別冒冒失失的,留神驚了風!
杏花渾身濕漉漉地虛脫在床,微合著雙眼,有氣無力地喘息著,如釋重負一般。吳漢年笑瞇瞇地弓著腰,望著女人輕聲地喚,杏花,你做媽媽嘍,快睜眼瞅瞅,你生了個小閨女!
杏花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慢慢撩開眼瞼,瞅著襁褓中的孩子,眼仁里透出慈愛,臉上浮著微笑,感覺無限欣慰。劉嬸兒一旁念叨著,閨女好,閨女好,閨女是娘的貼心小棉襖。
吳漢年瞅了瞅劉嬸兒,說,哪能光貼娘的心哩?
劉嬸兒笑著道,是不能光貼娘的心,也貼爹的心,漢年有福嘍,閨女長大了給你打酒喝……
劉嬸兒如此一說,令吳漢年喜上眉梢。杏花前額上敷著一條熱毛巾,身子骨還很綿軟,有點提不起精神來,臉色也略微顯得有些蒼白。吳漢年體貼地道,杏花,你剛生完孩子,身子骨虛,要好好補補才行,我讓大廚給你燉雞湯去了。
杏花聽吳漢年的話有點別扭,糾正道,啥大廚呀,不是大雷嗎?
吳漢年心頭緊了一下,隨聲附和說,對對,是大雷,是大雷……
杏花讓吳漢年給孩子起個乳名。吳漢年尋思了老半天,說就叫杏兒吧,簡單又好記。
依照吳漢年打好的如意算盤,孩子呱呱一墜地,下步就該找個借口把童大雷辭掉了??尚踊ㄕ谠伦永铮卦谏磉吺毯蛑?,飯館生意就不得不暫且交給童大雷打理。吳漢年老謀深算的計劃也只好往后放一放了。
小孩子剛生下來都不怎么受看。過了滿月,小模樣就愈加變得招人疼愛了。睫毛又黑又長,眼珠烏嘟嘟的,像秋后的葡萄,能映進個人影兒,嫩臉蛋兒鼓鼓著,就像剛剝了皮兒的雞蛋般滑膩。白生生的小胳膊小腿兒,散發(fā)著一股奶腥味,能稀罕死個人兒。杏花奶孩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杏兒右手外側(cè)居然多生出一個小手指來。嫩生生的,如玉蘭的芽兒。原來竟是人們常說的“六指兒”。她一邊摩挲著孩子的“六指兒”一邊自言自語,俺閨女比平常人多了一個手指,長大了一定心靈手巧!
小云和小秋發(fā)現(xiàn)了杏兒的“六指兒”后就像發(fā)現(xiàn)了寶貝一樣,亮著眼睛掰來掰去地瞅,覺著特別好奇,新鮮,好玩兒。童大雷對孩子的“六指兒”也尤顯親昵,托在掌心里摩挲來,摩挲去,細細把玩,愛不釋手。稀罕至極,便將杏兒的“六指兒”含進嘴里一通吮咂。杏花就嗔怪他是猴兒稀罕孩子,生怕他的嘴沒輕沒重,再給杏兒咬疼了。吳漢年對杏兒倍加疼愛。偏偏那“六指兒”成了他的眼中釘和肉中刺。旁人倒是沒在意,可是吳漢年在意了,童大雷就是個“六指兒”。夜里,吳漢年睡不安枕,心里老是犯嘀咕,要是不盡早把杏兒的“六指兒”給割掉,萬一哪天被有心人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奧妙,傳出閑言碎語可是不好聽。
這一天,過了晌午,杏兒剛好吃過奶,睡熟了。吳漢年眼睛骨碌骨碌地轉(zhuǎn),心里邊好像打定了什么主意,卻不露聲色,攛掇杏花和童大雷帶上小云和小秋出門逛街去了。她們前腳剛走,吳漢年便撥通了一個神秘電話。沒多會兒,一個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挎著個醫(yī)藥箱就過來了。吳漢年把杏兒的右手輕輕掰給醫(yī)生看,問他能不能把孩子的“六指兒”給割去。醫(yī)生沉吟著說,割掉倒也不難,我先觀察觀察,看看怎么割留下的疤痕會小些。醫(yī)生掰來掰去地觀察,一不小心便把熟睡中的杏兒給鼓搗醒了。哺乳期的孩子,醒來就想吃奶,睜開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瞅,眼前的人不是媽媽,而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便咧開小嘴哇哇地哭上了。吳漢年急忙過去把她抱起來,托在懷里輕輕晃悠著,可怎么哄都哄不好,杏兒啼哭不止。
上街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杏花就隱隱感覺胸脯脹得生疼,乳尖也支楞起來,像要爆開一樣,飽滿的雙乳三顫兩顫,奶水便滴滴瀝瀝地朝外漾,胸前薄薄的彈力衫上洇出來兩個濕濕的暈圈。擔心杏兒睡醒了吃不到奶水會哭鬧,她緊擰著碎步匆匆忙忙往回趕,將小云小秋和童大雷撇在了后面。還沒進門,杏花就真切地聽見了孩子的啼哭聲。她慌里慌張推門進來,一眼就瞅見了屋地上站著個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床上還放著個帶紅十字的小藥箱子。她愣眉愣眼地瞅了瞅吳漢年,然后盯著醫(yī)生,驚恐不安地問,怎么了,怎么了,杏兒出什么事兒了?
醫(yī)生支吾著說,沒出什么事,是你家掌柜的想把孩子的“六指兒”割除,我過來看看怎么割好……
杏花心里咯噔一下,過去一把將孩子從吳漢年手上奪過來,緊緊地摟在懷里。杏兒的小嘴在媽媽懷里急不可耐地拱著,很快便找到了乳頭,含住了,一口緊接一口地吮咂起來,咕嚕咕嚕地吞咽了一陣奶水,不哭也不鬧了。杏花一邊奶孩子一邊橫眉冷對著吳漢年,嗔怪道,孩子多根小手指有啥不好?不擋吃也不擋喝的,為啥非要割去,你咋變成這樣了?
吳漢年做了虧心事兒一樣,蔫蔫兒地垂下腦袋,嘴里邊咕噥著,俺就是請大夫過來看看,也沒說非要割……
那個醫(yī)生倒是識相,挎起他的小藥箱子,嘻嘻哈哈地打了個招呼,便灰溜溜地走了。杏花正在氣頭上,冷眉冷眼地數(shù)落吳漢年道,往后不許你再對孩子的手指頭動啥歪念性,杏兒真要是有個一差二錯,俺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你聽見沒?
吳漢年垂下眼,信誓旦旦地道,俺聽見了,杏花,俺向你保證,以后再不這樣了……
心病一天沒除,就一天犯著忌諱。吳漢年無法忍受童大雷和杏兒都是“六指兒”這樣一個事實。他越尋思越別扭,心里邊不舒坦,捫心自問,難不成這“六指兒”也遺傳,可從來沒聽說過有這種事兒呀?
這日晚上,店里已經(jīng)打烊了。吳漢年出去還沒回來。杏兒今晚特別不乖,吃足了奶水也不閉上眼睛,而是直勁兒哼嘰,只有放媽媽懷里抱著才能多睡一會兒,一放下就醒,醒了就咧咧地哭,似乎不再是那么好帶了,把杏花操勞得心焦。好不容易把杏兒哄睡著了,杏花也開始打起了瞌睡。
最近不少食客吃好了店里的“紅燒排骨”。童大雷想貪黑把生豬排剁好,拿高壓鍋壓出來。豬排剁到一半的時候,他就覺著自己的上眼皮和下眼皮老是掐架,腦袋昏昏沉沉的??赡苁菕嗔艘惶祚R勺累的。童大雷一連打了幾個呵欠,疲乏想睡,就索性把菜刀釘在砧板上,回手拽過來一把小椅子,坐上去,頭枕胳膊往案子邊上一趴,就這樣打起盹兒來。睡了一會兒,他伸了個懶腰,迷迷糊糊囈語了幾句,還接著往下睡。沒過一會兒,吳漢年打外邊回來了。他進門有個習慣,就是必須四下里看看,發(fā)現(xiàn)沒什么不妥當?shù)牡胤?,才能踏下心來睡覺。他發(fā)現(xiàn)灶房里的燈還亮著,以為是童大雷睡前忘了關(guān),就想過去把燈關(guān)掉,結(jié)果一撩門簾子,發(fā)現(xiàn)童大雷趴案子上睡著了。吳漢年原本是想過去拍拍童大雷的肩膀,叫醒他??墒牵斐鋈サ氖钟致s了回來。因為他看到童大雷的右手剛好伸到砧板上,那根“六指兒”明晃晃地扎了他的眼。他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著溜邊過去,把釘在砧板上的菜刀穩(wěn)穩(wěn)地摸手里,攥緊了,舉起來,咬牙瞪眼,瞄準那根“六指兒”噗地一刀就砍下去……
灶房里冷不防一聲慘叫,驚醒了夢中女人。不知外屋有何事發(fā)生,杏花趕緊放下孩子,趿拉著鞋,慌里慌張地跑出來,想看個究竟。撩開灶房門簾子一瞅,她立即驚呆了。她看到砧板上面有一灘血,還有一小截斷指在上面佝僂著,神經(jīng)好像還沒死透,在微微地抽搐著。童大雷在屋地上蹲著,左手緊緊地攥著右手,可還是擋不住鮮血從指縫中不斷地洇出來,疼得他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的,顆顆汗珠打額角滾落。杏花顧不得問其因由,回身迅速找來了紗布和止血藥,給童大雷及時處理傷口。她一邊細心地纏裹著紗布,一邊嗔怪道,干活咋不知道小心呢?不行趕快上醫(yī)院吧,看看斷指還能不能接上?
童大雷疼得臉煞白,卻裝作無所謂地說,算了,吳哥剁的是我的“六指兒”,留著也是多余,用不著去醫(yī)院,養(yǎng)幾天就好了!
啥?你吳哥剁的!杏花頓時驚愕住了。
吳漢年蔫頭耷腦地龜縮在門后,菜刀還在他手里握著呢。女人朝吳漢年瞪大杏眼,十分驚奇地問,你怎么可以這樣做,你是不是瘋了?
吳漢年言不由衷地說,杏花,俺不是故意的……
女人用犀利的目光逼視他,刀還在你手里攥著,你還說不是故意?
吳漢年不得不低下腦袋,支吾了老半天,總算為自己找到了開脫的理由,俺瞅見大雷睡著了,就想幫他剁豬排,下刀時走偏了,結(jié)果就弄成這樣了……
童大雷不想把事情搞復雜了,就順水推舟說,嫂子,吳哥說的沒錯,他是想幫俺干活,是一片好意,你就不要埋怨他了!
吳漢年心中有鬼,不敢與女人對視,目光閃爍了幾下,便很快垂下眼皮。怕女人怪罪,他愧疚地喃喃自語,俺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好心反而幫了倒忙……
疼勁兒過去了,童大雷逗趣說,俺早想去醫(yī)院把“六指兒”給割了,可俺舍不得花錢。現(xiàn)在好,吳哥這一刀下去,手術(shù)費替俺省了!
杏花瞅瞅他,便忍不住吃吃地笑,你還真是個滾刀肉,被砍去了手指還有心思說笑話!
這個晚上,吳漢年呼嚕打得山響,好久沒睡得這么踏實了。睡著睡著,嘴角微微地抽動了兩下,隨之便有得意的笑浮到臉上來……
杏兒才六個多月大,就開始牙牙學語了。有天早上,她吃足了奶水,仰頜看著杏花,嘴里咿咿呀呀著……媽媽……媽媽……
這么小的孩子就學會叫媽媽了,激動得杏花眼淚都流下來了。童大雷閑下來的時候也喜歡哄孩子,上街的時候還給杏兒買個布娃娃回來。吳漢年夜里又睡不踏實了。杏兒一天天在長大,慢慢地就認人兒了,也該懂事兒了。
私下里,吳漢年每每提及換廚師的事,杏花便說,飯館兒生意這么火,門不停賓,座無虛席,都是仰仗大雷的手藝好,老主顧們都吃順了口,哪能說換人就換人呢?
平心而論,吳漢年也覺得童大雷很賣力,里里外外應酬,勤勤懇懇忙碌。尤其是眼下,杏花心思跟精力都在孩子身上,而他自己腿腳還不怎么利索,倘若真是把童大雷給辭退了,對“杏花居”生意上的影響,簡直是釜底抽薪??墒遣患霸绨淹罄邹o掉,他的全盤計劃就會落空。杏花產(chǎn)后身體恢復得不錯。做了媽媽以后就更顯成熟,體態(tài)豐盈柔美,女人味十足。胸前的雙乳如秋后的糧倉般飽滿,鼓鼓囊囊,蓬蓬勃勃,白白嫩嫩。脹在里面的瓊漿玉液被杏兒拿小嘴緊著吮咂,便有白花花的乳汁淋淋漓漓地朝外漾。
這日下午,忙過了飯口,小店里暫時清閑下來。吳漢年不在家,杏花便拿了錢,寫了明細,打發(fā)小云小秋去買日用品。小秋想讓童大雷陪她們一起去。童大雷就假裝頭疼,說自己昨晚沒休息好,現(xiàn)在只想回小屋里睡個回籠覺。小秋白了他一眼,挽起小云的手出門了。
沒幾日,又是一個下午。吳漢年剛走,女人故伎重演,指使小云和小秋上街買東西。姐妹倆出門不到一刻鐘的工夫,吳漢年就回來了。進門朝四下里望了望,一個人影尋不見,屋子里出奇的靜。他順著回廊往里邊走,便隱約聽見洗手間里傳來女人深深淺淺的呻吟聲。他輕輕收住腳,側(cè)耳細聽了一會兒,就揣摩出個大概。明白人不做糊涂事兒,他沒有莽莽撞撞地去捉奸,而是咳嗽上兩聲,算是給他們提個醒。吳漢年去了里屋。發(fā)現(xiàn)杏兒醒了,睜著大眼睛在床上,沒哭也沒鬧,手里抓弄著一個布娃娃在自娛自樂。那個布娃娃是童大雷買回來的,吳漢年怎么看都不順眼,過去將布娃娃從杏兒手里揪下來掄到地板上,又在上面跺了兩腳,隨后從懷里掏出一個電動娃娃放在枕頭邊上。電動娃娃拿手輕輕一碰就會眨眼睛,還會唱兒歌。杏兒注意力很快被這個新鮮玩意所吸引,吳漢年掃了一眼躺在地板上的那個布娃娃,不由得洋洋得意,心里邊喜滋滋的。他不斷拿手指輕輕點著孩子的小臉蛋,哄逗著,喔喔,杏兒乖,叫爸爸,快點叫爸爸……
杏兒咿咿呀呀吐字不清。吳漢年將自己的大臉貼到孩子的小臉上,就那樣地親著,蹭著,稀罕著。興許是他臉上的胡茬子給蹭疼了,杏兒突然就亮開嗓門哇哇地哭起來。聽見孩子的啼哭聲,杏花便匆匆地撞門進來,也沒和吳漢年搭腔,過去一把將孩子抱起,托懷里,輕輕晃悠著。女人鬢角上的一綹兒碎發(fā)還濕著,面頰的粉潮還沒完全褪去,胸脯仍微微地伏動著。一個床頭,一個床尾,兩個人拉開距離坐著。杏花只顧低頭奶孩子,不抬頭瞅他。房間里的空氣仿佛被速凍了,憋悶得叫人有些透不過氣來。靜默良久,男人才側(cè)過臉來瞅著女人說,杏花,以后別去洗手間里做了,萬一讓外人撞見了不好……
女人垂下眼,一句話都不說,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過了一會兒,男人覺出女人的異樣,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女人已經(jīng)淚流滿面。他伸手為她理了理被淚水黏在臉頰上的頭發(fā),想給她安慰,她卻把他的胳臂推開,咬緊嘴唇,揚手在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抽了兩巴掌,自怨自艾道,俺沒出息,俺下賤,俺不守婦道,俺是蕩婦……
男人撲過去抱住她,溫存地說,杏花,你別這樣,俺沒有怪你的意思……
女人使勁一擰身子,差點將男人掄倒。女人別過臉去,身體不由自主地抽動了幾下,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慢慢流下來,在下巴至脖頸上做著曲線運動,最后流到乳房上。杏兒大概嘗到了媽媽的奶水中夾雜著淚水的苦味和咸味,將吮進嘴里的一口奶汁漾出來,哼嘰著。孩子在女人懷里不停地晃悠,淚水在女人眼窩里不停地轉(zhuǎn)悠……
次日,凌晨四點多,吳漢年就醒了。他躺不住,就起來上街遛彎兒去了。童大雷還沒有起床,杏花進來,將厚厚的一沓錢扔在童大雷的床頭,大雷,你收拾收拾東西走吧,再別回來了,我們的關(guān)系到此為止了……
女人說完,眼眶里立即就濕潤了。抿起嘴唇,雙手掩面跑回自己房間里去,哐啷一聲,把門碰死。童大雷兩眼發(fā)愣,半天沒反應過來,很快穿好衣服下地,過去叩杏花的房門,里面沒有回應。他伸手推門沒推動。杏花在里面將門別死。他繼續(xù)叩門,嫂子,我們有話好好說行嗎?俺哪里做得不好,你說出來,別不明不白就趕俺走呀?嫂子,嫂子……
童大雷喚了好多聲,杏花在里面一聲不吭。靜默片刻,叩門聲又響了起來。杏花一吸一頓地抽泣著說,你還站在門口干嘛?都說趕你出門了,你還賴著不走?
嫂子,俺是小云……
聽是小云的語聲,杏花趕緊扯過枕巾揉揉眼,整理好情緒,輕輕推門走出來。小云瞅瞅她,奇怪地問,嫂子,你眼睛怎么紅紅的,是不是哭了?
杏花說,剛才不小心把一根頭發(fā)滾進眼睛里去了,淌了好多眼淚才揉出來。她一邊打掩飾,一邊抬手將散落在前額的一綹兒碎發(fā)抿到耳后去。
灶房里突然間少了個人,立刻變得冷落起來。小秋和小云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誰也不搭腔,各忙各的,少了往日的歡聲笑語。杏花就更顯得凄然。她心里清楚,她和童大雷之間的關(guān)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是鬼鬼祟祟,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關(guān)系??蛇@么久以來,潛移默化之中,她對于他已經(jīng)有了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依賴。他走了,就好像從她身體中帶走了什么,讓她丟了魂一樣找不到感覺,讓她覺出世界的寂寞與無奈。
單眼灶,火苗旺,油溫撲女人的臉。大勺沉甸甸的,她手里拿不穩(wěn),更別提翻勺了,只好用搶刀一下一下地撥拉。心煩氣躁的客人等不及了,止不住地嚷嚷,那邊杏兒睡醒了連哭帶鬧。杏花叫苦連天,心力交瘁。開始懊恨自己,真不該一時意氣用事,將童大雷趕走。一通手忙腳亂,煙熏火燎之后,總算給中午飯口將就過去。杏花心如明鏡,再這樣糊弄下去就是糟蹋生意,當務(wù)之急是要盡快招個廚師上來??墒?,吳漢年大清早出去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她只好自作主張給小秋和小云放了下午假,孩子送前屋托付劉嬸兒照看著。她搭陸天寶的卡車進城去了。杏花在一家勞動職業(yè)介紹所的門口下了車。陸天寶答應天黑之前開車回這兒來接她。勞動職業(yè)介紹所的老板是個說話半陰不陽的獨眼男人。大廳里擠滿了求職者,獨眼男人正忙于應酬。杏花發(fā)現(xiàn)這家職業(yè)介紹所開得很大,大廳外圍還有兩三間接待室,房間的窗戶上鑲著大玻璃。玻璃上糊著一層帶暗紋兒的膠膜,里邊的情形看不大真切。打發(fā)走了最后一撥人,客廳里就只剩下杏花了。聽杏花說是想急招一名廚師,獨眼男人格外熱情地道,哎呀妹子,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有個廚師在我這兒等一個下午了,我現(xiàn)在就把他叫出來,你們先談?wù)劊?/p>
杏花有些興奮著說,好呀,這趟城里總算是沒白跑!
一個背著大帆布包的男人倏然打里間閃身出來。瞥見杏花坐在長椅上,便瞪大雙眼,驚愕著喚了聲,嫂子……
童大雷意外地出現(xiàn)在杏花的面前。彼此凝望的眼神里交流出不可言宣的激動和喜悅。女人緩緩地站了起來,怔怔地望著他,咬緊嘴唇,哽咽得有點說不出話來。覺得鼻孔里面給人灌進了老陳醋似的,酸溜溜的,眼窩里噙著的小星星閃著閃著,便開始噼里啪啦地往下隕落……
杏花和童大雷從勞動職業(yè)介紹所里出來,日頭還沒落,都覺得腹中饑餓,就近下了館子。在城里熱熱乎乎地吃完了晚飯,才又連夜搭乘陸天寶的卡車,風塵仆仆地趕回了杏花鎮(zhèn)。
杏花先過前屋把孩子抱回來,喂足了奶。把杏兒哄睡著了,還不見吳漢年回來。估計這會兒童大雷還沒睡下。女人輕輕叩了三下墻板,男人手里拎著那個大帆布包過女人這邊來。包里鼓鼓囊囊的,女人好奇,興致勃勃地拉開包上的拉鏈,想看看里面究竟裝了些啥東西。她隨手翻出來一件精致粗呢面料的女式外套,接二連三地又掏出來筒口鑲鉆摩登時尚女靴,水磨藍細腿低腰牛仔褲,印花絲綢圍巾,繡著卡通圖案的兒童套裝……
這些全部都是買給俺跟孩子的?杏花不由得興奮地問。
男人輕輕點頭說,嗯,里面還有一件呢,都拿出來看看?
杏花的手伸進包里,果然又摸出一件深灰色的羊毛衫來。她拎起羊毛衫看了又看,笑笑說,這件太肥太大了,好像不適合俺穿呃!
男人也笑笑說,這件是買給吳哥的,他身體胖,需要穿得肥大一點。這面料是百分百純羊絨的,天冷的時候穿它特別暖和。
女人有些為之動容,眼睛里閃了淚光,幽幽咽咽地說,你不是狠心撇下俺和杏兒走了嗎?
男人突然雙腿一軟,就在女人面前跪下了,激動得喉結(jié)上上下下地亂竄,哽咽道,俺壓根就沒想走,是你逼俺走,可俺舍不得你跟杏兒……
男人跪著的高度,腦袋正好頂在女人的兩腿間,溫存地蹭著。她伸手拉他起來。他又十分委屈地撲進女人懷里去。他的臉貼在她的胸脯上,隔著T恤衫,他聞到了女人的乳香味,那可是他多少次瘋狂吮吸過的。他突然間就有了性的沖動和欲望。此時此刻,他特別想要,女人就輕輕撫摸了他的頭一下,溫柔地說,你怎么跟個孩子似的……
女人決定給他時,男人反倒有些猶豫了,他惴惴不安地道,吳哥要是回來了,怎么辦?
女人苦澀地笑了笑,反正都已經(jīng)這樣了,還在乎那么多干嘛?
女人細滑的手臂蛇一樣攀上男人的脖頸,男人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朝她傾倒過去……男人沉淪在女人的溫柔鄉(xiāng)里,不能自拔。擔心會驚醒了孩子,兩個人準備進入時,動作都顯得謹小慎微。他像最溫暖的鴨絨被一樣輕輕覆蓋住她的身體,還用胳膊肘和膝蓋頂著床,分散著自己的體重。女人摸摸索索,引導男人進入她身體里的那個秘密花園……
吳漢年一瘸一拐著回來,輕輕推了一下房門沒推動,也沒再推。他在外面喝多了酒,但意識還清醒,揣摩出房間里有了狀況。童大雷也聽到了外屋的腳步聲,便折起身子小聲說,嫂子,吳哥回來了,俺還是回自己屋睡吧?
杏花伸手按下他,將一根手指豎在嘴邊,噓……別吭聲……
杏花欠了欠身子,開亮燈,溫聲軟語地喚,是漢年嗎?咋回來的這么晚,俺起來給你燒飯去……
不,不用,外面吃過了……
吳漢年喝得舌頭根兒有點發(fā)硬。他搖搖晃晃地奔了小屋,手扶著墻,踉蹌著摸索到床邊,一頭栽下去,也沒脫衣裳,嘴角輕微地抽動了兩下,就暈暈乎乎地睡過去了……
貪了杯,睡得實。日上三竿了,吳漢年還石頭一樣,沉在床上沒起。杏花起來穿好衣服下地,去了趟洗手間,梳洗完畢,發(fā)現(xiàn)小屋里還沒動靜,心里邊有些不安。她知道吳漢年向來有早起的習慣,哪怕是喝多了酒。
吳漢年把自己嚴嚴實實地捂在被子里,杏花掀開被子,發(fā)現(xiàn)他佝僂著身子,剌猬似的蜷成一團。女人用手在男人的前額上試了試,說,你發(fā)燒了,燙得慌,你咋不知道早點叫俺一聲呢?
吳漢年的身體不停地打著哆嗦,牙骨抖的咯咯響。杏花轉(zhuǎn)身找來兩粒退燒藥,倒了半碗開水,端嘴邊吹了又吹,自己先抿了一小口,感覺不是很燙了,才侍候男人把藥片兒服了。覺著還不穩(wěn)妥,她又吩咐童大雷煮了碗滾熱的生姜冰糖水,親手端過來,盯著男人趁熱一氣喝下去。喝完了姜湯,吳漢年發(fā)了一身的熱汗,覺著渾身上下松快多了,女人又拉被子給他捂了一會兒,高燒才漸漸退了。沒過一會兒,女人拎件羊毛衫進來,吳漢年瞅著心口一熱,臉上就浮著喜悅,是你買給俺的?
女人道,是大雷給你買的,純羊絨的,保暖。
吳漢年臉上的喜色立刻收斂起來,讓他買這干啥,俺穿不合適,你拿過去讓他自己留著穿好了!
瞅男人不大高興的樣子,女人也沒說什么,輕輕一揚手,把羊毛衫掛在門邊的衣鉤上,便轉(zhuǎn)身出去了。吳漢年的高燒早退了,可不知為什么,他仍然感覺心里邊一陣冷,一陣熱,不知道是好受還是難受。連日來,吳漢年少了往日的謙和與微笑。
入冬的頭一場雪,下得洋洋灑灑,鋪天蓋地。
食客進門先跺腳,把粘在鞋子和衣服上的浮雪全抖落到地板上,很快就融成了水洼。杏花走路不經(jīng)心,一腳踩進水洼里,滑了一跤沒摔倒,可還是閃著了腰。她表情有些痛苦地哎喲著,疼死了,今天真是倒霉!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吳漢年推門進來,外衣上也披著一層浮雪。杏花心生懊惱,迎面搡了他一把,蹙著眉心道,出去出去,把衣服上的雪抖落干凈再進來!
杏花直眉瞪眼往出轟男人,還差丁點將他搡個跟頭。吳漢年肥胖的身板踉蹌了一下,多虧手扶在了門框上,才沒有仰面摔倒。吳漢年木訥地站在門口,四下里掃了幾眼,發(fā)現(xiàn)滿堂客人都停下手中的筷子和酒杯,在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他,居然還有幾位客人發(fā)出了莫名其妙的笑聲。眾目睽睽之下,吳漢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副無地自容的樣子。他感覺客人們向他投來的目光里分明帶有鄙視和嘲弄。主要是杏花的態(tài)度,讓他有些吃不消,讓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就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吳漢年倔強地一扭身,摔門而去。望著男人臃腫的身軀,一步一搖地挪出院子,沒再回頭,杏花才恍然意識到,吳漢年這回是真生她氣了。杏花心里邊開始有些后悔,想想方才自己過激的舉動,的確是帶了些情緒的,明知道他腿腳不好,還險些把他搡倒。可是,她怎么也沒有想到,男人這次會這么小肚雞腸,會這么要面子,在她心目中,吳漢年向來是虛懷若谷,胸襟大度,豁達得肚子里能跑開船的男人。不管杏花如何任性,他臉上總會盈著和藹的笑。今兒不過是雞毛蒜皮點小事兒,他也當眾要個臉了。
傍晚,吳漢年打外面回來了,進屋沒怎么抬頭,也沒和杏花說話,轉(zhuǎn)了一大圈,又出去了。外面剛剛飄過一場小清雪,細微的風絲一吹,他緊了緊肩膀,身子冷得有些發(fā)抖。他突然間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又回來了,進屋問女人道,杏花,你不是說打了件防寒的毛衣給我嗎?拿給我穿上吧。杏花瞅瞅男人,內(nèi)疚地道,還有一只袖子沒有織好呢……
吳漢年執(zhí)拗得像個孩子,非要穿上那件毛衣。杏花沒法子,只好把那件毛衣捧出來。那毛衣明明是少了只袖子的,杏花說穿不得,可男人生拉硬扯著就套在了自己身上。女人知道男人心情不好,在跟她慪氣,就體貼道,外面剛下過雪,路滑,還是老老實實呆家里,黑燈瞎火的,今晚就別出去了!女人的溫存勸慰,男人充耳不聞。
夜,終于像黑紗一樣籠罩下來。
鄉(xiāng)下的夜,顯得有些單調(diào),也有些無聊。耐不住這漫漫的黑暗,家家都開始關(guān)門閉戶,陸陸續(xù)續(xù)地熄燈睡覺了。
遠遠地望,只有飼料廠院里,還能見一片昏黃的燈火。收發(fā)室里一鋪火炕燒得烙屁股。馬大牙和吳漢年都盤著腿,面對面坐著。矮桌上擺著兩道菜,一盤是切好的紅腸,一盤是切好的豬頭肉。酒喝酣處,馬大牙瞅瞅吳漢年說,老哥,有句話你可別不愛聽,那個姓童的小子不就是你店里請的一個廚子嘛,你是老板,他是打工的,你想用就用,不想用隨便找個理由辭掉他,多順理成章點事兒,你咋就拉不下這個臉呢?
吳漢年不言語,只顧喝酒。馬大牙感覺自己話說到了點子上,就繼續(xù)表明他的觀點,趁孩子還小,快刀斬亂麻,抓緊攆那個姓童的小子走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p>
不管馬大牙說什么,吳漢年都只是苦苦一笑,也不去爭辯。馬大牙心直口快,肚子里裝不住話,老哥,做人也別太老實了,讓人騎在脖梗子上拉屎!你說你活得窩不窩囊?
馬大牙的話戳了吳漢年的軟肋,他揚脖咕咚咕咚飲盡一大碗燒酒,雙眼看上去就有些浮腫,翻愣兩下眼睛,苦笑一聲道,馬兄弟,你說得對,老哥聽你的,再不窩囊了!
馬大牙笑了笑說,哎,這才像個爺們兒嘛!來,咱哥倆再干上一大碗……
吳漢年下腹明顯感覺脹,他想出去行個方便。馬大牙知道他腿腳不利索,外面又下了雪,地滑,有些放心不下,就陪他一塊兒到外面如廁。廁所旁拴著一只狗。渾身的毛黑乎乎的,所以狗的兩只眼睛就顯得格外亮。這畜牲一邊抖落著沾在自己身上的雪花,一邊圍著木樁子打轉(zhuǎn)轉(zhuǎn),還狼一樣坐在空地上,嘴巴朝天仰得老高,不知道是嗅到了空氣中有什么難聞的氣味兒,還是對落在它身上的雪花不滿,伸直了脖子嗚嗚地叫,嘴里打著狂,嗥叫聲拖著一個幽長的尾音兒,低嚎著,呻吟著,傷痛般。細聽,就跟個小孩兒隱隱約約在哭,又像是女人悲悲切切的呼喚,還像野甸子里覓不到食的野狼在低嘯,嗥叫聲傳得老遠,在迷朦的夜空里彌漫和回蕩,大半個鎮(zhèn)子都聽得到,叫聲讓人頭皮發(fā)麻,感覺死了人一樣。
馬大牙陪吳漢年解完手從廁所里面出來,彎腰在地上踅摸根兒柳條子攥手里,往黑毛狗身上猛抽了幾下,訓斥道,畜牲,再嚎喪,老子明早宰了你下酒!吳漢年回屋,屁股還沒坐熱,又囔囔著要去廁所。馬大牙醉眼迷蒙著問,不是剛剛才去過嘛,咋又要去?
吳漢年瞇縫著有些浮腫的雙眼,嘴里咕嚕著,這次是大便……
咳,真是麻煩,這人一上了歲數(shù)就是屎尿多!馬大牙嘴里邊嘮叨著,他的屁股剛貼著熱炕頭,就有些懶得動彈,沒下地。兩刻鐘的時間等過去了,馬大牙在屋里左等右等,也不見吳漢年回來,他嘴里還念叨著,咋拉了這么久,八成是大腸干燥,便不出來了……
又等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吳漢年的動靜。外面的黑毛狗也不嗚嗚地哀嘯了。夜,死靜。屋子里開始隱隱有了些寒氣,馬大牙突然間打了個冷戰(zhàn),趕緊披上一件羊皮襖,趿拉著鞋,邋遢著出了屋。走到院落里,仰望了一下天空,發(fā)現(xiàn)雪已經(jīng)悄悄地住了,銀色的月光透過云層,讓灰灰的夜空變得有些明朗起來。馬大牙腳下踩著浮雪,咯吱咯吱地來到廁所跟前,抬手朝門板上拍了幾下,老哥呀,你蹲在里頭拉金子吶!咋這么久還不出來?
聽不見吳漢年吭氣,馬大牙感到有些不妙,就推門想進去看個究竟,可不知為什么,門推開了一條窄縫兒就再也推不動了,里面好像給什么東西掩住了。情急之下,他用力把身子擠進去,借著一縷月光觀瞧,嚇了他一跳,原來竟是吳漢年趴在門后,臉朝里側(cè)歪著,頭枕在一支胳膊上,一條大腿把門給掩住了。馬大牙趕緊蹲下身去,一邊攙扶他,一邊念叨,老哥哥,大冷天你別趴這睡,兄弟扶你起來回屋睡啊……
吳漢年還是不吭聲,馬大牙慌了神。吳漢年身體過于肥胖,有二百來斤重。馬大牙苦力出身,擱在平常,他一人把吳漢年扛回屋里也不會太費勁?,F(xiàn)在他心里突突直跳,腿肚子也都轉(zhuǎn)了筋,有力氣使不上,扛了幾扛,沒扛動,勉勉強強把吳漢年肥胖的軀體打廁所里面拖出來,又拖了沒幾步,他就沒了力氣,緊喚了幾聲老哥,吳漢年的嘴巴才微微張合了幾下,可語言含糊不清,舌頭根兒明顯發(fā)硬。馬大牙感覺自己手里拖的就是一具僵尸,越想越害怕,就突然松開了手,想找人過來幫忙。
陸天寶的家就在飼料廠附近,馬大牙慌里慌張著跑去叫人。陸天寶在家里睡得正香,忽聽到馬大牙不是好聲地喚他的名字,還以為是廠子里失火了呢,打熱被窩里一骨碌就爬了起來,抓緊穿衣提褲,迷迷瞪瞪地就被馬大牙拉走了。等他來到飼料廠院里一瞅,才知道是吳漢年出事了。陸天寶和馬大牙倆人搭手,才把吳漢年抬回收發(fā)室里,扶到炕上。借著燈光,搬過吳漢年的臉來一瞅,嚇得馬大牙倒吸了一口冷氣!見他眼膜充血,兩個鼻孔也在往出滲血水,還有涎液順著他的嘴角朝外流,渾身上下開始出現(xiàn)輕微抽搐。馬大牙酒勁兒全給嚇醒了,手伸到吳漢年鼻孔下面試了試,感覺呼吸極其微弱,他瞪大眼睛瞅著陸天寶,緊張著說,怕是快不行了,咱倆分頭行動,你去通知杏花,我抓緊找大夫來,看看還有救沒有?
吳漢年穿件少了袖子的毛衣出門以后,杏花就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勁,半宿也沒睡好覺,右眼皮還老是突突地跳。瞅瞅墻壁上的掛鐘,就快凌晨兩點了,男人還沒有回來,她的心里邊七上八下的。杏花突然感到自己肚子有些脹,就翻身爬起,悄悄下地,來到院子里頭,蹲在窗戶底下撒了泡尿。尿完尿,提上褲子,還往大門外走了兩步,踮起腳朝街道上望望,瞅不見一個人影兒。外面的雪早住了,地面上積了厚厚的一層,松松軟軟的,踩上去,棉花般,咯吱咯吱地響。杏花抬頭看了看天,灰灰的云,散開了一塊,就像是被人狠狠撕開的一道口子,里面露出來昏昏的一輪月,鵝蛋黃一樣,圍有一輪輪的暈圈。忽然迎面吹來一股冷風,嗖嗖的,撩起杏花前額上的碎發(fā),讓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心里邊就開始責怪自己,為啥不早點兒把那件毛衣打好了。杏花回屋里剛想躺下,忽然感覺有些口渴,就轉(zhuǎn)身來到外屋廳堂,手提暖瓶正在倒水的工夫,就感覺院落里有個人影一閃,她誤以為是吳漢年回來了,正要開門去迎,突然,玻璃窗外閃出一只手來啪啪地拍打。陸天寶上氣不接下氣地驚呼,嫂子!我吳哥出事兒了……
陸天寶冷不丁一聲喚,杏花頓覺腦子里轟的一下,手里一哆嗦,水杯就落到地上,碎了。女人披頭散發(fā)就跑了出去……
童大雷還在小屋里熟睡,猛然間被方才的響動驚醒,又從陸天寶的驚叫聲里聽出吳漢年出了事,他也忙不迭地從床上爬起來,穿好了衣服。
吳漢年躺在收發(fā)室里的那鋪火炕上,面色蒼白,嘴唇鐵青。嘴巴一張一合,手和腳仍在微微地抽搐,好像中風的樣子。杏花慌手慌腳地闖進屋來,瞅見吳漢年口角流涎,鼻孔里還在往外洇血,嚇得她瞪大杏眼,一個踉蹌?chuàng)溥^去,把男人緊緊地抱住,嘴里不停地喚著男人的名字。她用力地想扳起男人的上半身,往自己懷里靠,可男人的身子明顯沉,一種死亡將至的感覺。杏花撕心裂肺地喚。好一通折騰,終于是把昏迷中的吳漢年給喚醒了。吳漢年微微睜開浮腫的雙眼,戀戀地瞅著自己的女人,便有兩行渾濁的淚從他的眼角邊慢慢地滲出來。吳漢年突然瞪大眼睛,抓緊女人的手,好像有話要說。杏花哭哭啼啼著俯耳過去,男人嘴巴吃力地張合了半天,終于發(fā)出極其細微的聲音:杏花……不要哭……我怕是不行了……你……
吳漢年要交待后事,眼仁兒里掙扎著,喉嚨里就拉起了風匣。杏花又是一陣切切地喚:漢年……你不能這樣丟下我呀……你快睜睜眼啊……
馬大牙拉著鎮(zhèn)上的大夫趕到了。大夫把了把吳漢年的脈,又拿手指撐開他的眼皮,仔細地瞅了瞅,然后直起身來,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過量飲酒,情緒激動,血壓升高,腦部血管爆裂,是腦出血,人已經(jīng)不行了,怕是到了人生的最后關(guān)口。
童大雷抱著杏兒也趕過來了。杏花從童大雷懷里搶過孩子,舉到吳漢年的頭上。杏兒年幼無知,面對人的死亡,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杏兒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摩挲著吳漢年那張蒼白如紙的臉。童大雷俯身過來,拉著杏兒的手呵哄著:杏兒乖,快叫爸爸……叫爸爸……叫呀……
杏兒轉(zhuǎn)動著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奄奄一息的吳漢年,終于奶聲奶氣地叫了出來:爸爸……爸爸……
吳漢年的嘴角輕微蠕動著,卻再也發(fā)不出一絲聲音來。只見他一側(cè)的耳根微微抖動了幾下,好像聽到杏兒在喊他爸爸了,他失去血色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他的一只手臂掙扎著伸出去,大概是想最后撫摸一下杏兒的小臉蛋,可惜他的手臂只吃力地伸到一半,就突然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