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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鏡花緣》到《續(xù)鏡花緣》看女性群體想象的變易
·唐妍·
想象雖為虛構,但想象背后卻蘊含著文人的家國思索,而如何想象更關系到民族文化的未來。以往對《鏡花緣》的研究常著眼于為才女立傳這一點,而忽視了作為一個男性文人,李汝珍的女性想象背后的個人情懷與家國想象。文章集中分析了小說中最具代表性的女性群體想象(女兒國一節(jié)),以此來甄別李汝珍為女性代言背后的個人意圖,并通過與后世華琴珊的《續(xù)鏡花緣》作比,剖析同題材不同的女性想象在時空變易中所傳遞的文人內心的真實建構,一個是通過拯救弱者,成為弱者背后的“強者”,以此獲得對強者的身份認同,另一個則是通過命運的女性化呈現(xiàn),固守內心的家國想象。
女性群體 想象 易裝 纏足 小說敘事
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概括道:“女人并非為其所是,而是作為男人所確定的那樣認識自己和做出選擇?!雹僭谖鞣饺缡?,在中國古代更是如此,女性的聲音淹沒在男性文人的代言中無處尋覓。當我們在闡釋男性如何代言,如何剖析女性內在的生存困境時,似乎應反問一句,如果他并不是為女性代言、替女性申訴,那么他的敘事究竟傳遞了怎樣的信息?
《鏡花緣》由于其女兒國一節(jié)男性被迫易裝,飽嘗女性纏足、穿耳等一系列苦楚的情節(jié)設置而被人稱為替女性代言之作,后世小說家吳沃堯曾言:“吾最喜其女兒國王強迫林之洋為妃,與之纏足一段,其意若曰:‘汝等男子,每以女子之小足為玩具,盍一返躬為之,而親其痛苦哉?’”②胡適對此也深表贊同:“《鏡花緣》里最精彩的部分是女兒國一大段。這一大段的宗旨只是要用文學的技術,詼諧的風味,極力描寫女子所受的不平等的,慘酷的,不人道的待遇。這個女兒國是李汝珍理想中給世間女子出氣伸冤的烏托邦?!雹劭墒桥畠簢媸抢钊暾錇榕映鰵鈫幔孔x者讀完此段后確有盡興之感,然歡笑多過嚴肅,倒是有些勸百諷一的意味。
1.纏足的文化想象
纏足,在清代尤為盛行,金蓮似乎就是美女的符號指代。正所謂“文學的病態(tài)往往是社會風氣使然,清代的文學所受的壓力較前尤甚”④。
首先,我們可以比較一下林之洋在纏足前后觀念的變化。在初到女兒國時林之洋與眾人討論女兒國:
林之洋道:“聞得他們最喜纏足,無論大家小戶,都以小腳為貴;若講脂粉,更是不能缺的。幸虧俺生天朝,若生這里,也教俺裹腳,那才坑死人哩!”⑤
纏足雖是“坑死人”的活動,但林之洋生在天朝,女兒國的風俗與其并無切身關聯(lián),不過當作談資一笑而過,對于林來說他看重的是這里“最喜打扮婦人”的商機,在這種商業(yè)利益的驅使下他默認了女兒國對其身份的界定——“大嫂”,天朝婦人。至此,故事一直是引而不發(fā),等到男人纏足不再是他者的敘述,而是自身的體驗時,好戲方才登場:
有個黑須宮人,手拿一匹白綾,也向床前跪下道:“稟娘娘:奉命纏足?!庇稚蟻韮蓚€宮娥,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蓮”,把綾襪脫去。那黑須宮娥取了一個矮凳,坐在下面,將白綾從中撕開,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用些白礬灑在腳縫內,將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腳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就有宮娥拿著針線上來密密縫口:一面狠纏,一面密縫。林之洋身旁既有四個宮娥緊緊靠定,又被兩個宮娥把腳扶住,絲毫不能轉動。及至纏完,只覺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道:“坑死俺了!”⑥
此一回故事只走了兩天時間,而這兩天時間對于林來說怕是度日如年,白日被賺入國舅府,接著就是一連串的易裝、纏足、化妝,連反應都來不及一切就已塵埃落定。李汝珍為營造林之洋的煎熬感,有意將敘事速度放慢?!八^敘事時間速度,乃是由歷史時間的長度和敘事文本的長度相比較而成立的,歷史時間越長而文本長度越短,敘事時間速度越快;反之,歷史時間越短而文本長度越長,敘事時間就越慢?!雹叽颂幍臍v史時間長度僅兩天,而文本長度則用了整整一回,較之下文一句話就將長達半月的歷史時間帶過,敘事時間速度著實是慢。這一慢不僅將林的煎熬焦灼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與此同時,大大吊起了讀者的胃口,一再推遲結果的揭曉,使女兒國的經歷顯得尤為戲劇化。林之洋在這一天里無論是疑惑、發(fā)愣、著慌,到底還在承受范圍之內,但及纏足,一反男兒有淚不輕彈,竟放聲大哭。而在其夜間脫去裹足之布,次日反抗后被毒打,以一句“都改過了”⑧再次屈服。讀者看這句“都改過了”是否眼熟?《紅樓夢》寶玉挨打之后,黛玉見寶玉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心血淋漓方釀成這幾個字,乃至痛之言,如今林之洋在纏足被打后,竟用了這句答話。李汝珍如此化用雖不免有戲謔之感,但另一方面則是將纏足之痛抬到了痛徹靈魂的程度。
之后的敘事速度則大大加快,一句“到了夜間,不時疼醒,每每整夜不能合眼”⑨,“每每整夜”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夜,敘事再次聚焦是在半月之后,“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yè)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⑩。纏足終于在幾次反復之后宣告成功,其殘忍之處多次令讀者掩卷思索,不忍卒讀,但是有明至清幾百年來似乎并無如此文字揭示纏足血腥,而同樣的纏足為何在《鏡花緣》中產生了別樣的轟動,實在是被纏之足乃是一個男子的。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林之洋由開始說笑般的講述變了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的誠懇之言:
林之洋道:“俺們家鄉(xiāng)風俗與女兒國不同,若到天朝,須換女裝。小國王作男子慣了,怎能改得?就是梳頭、裹腳,也不容易?!笔雷拥溃骸皟撼记樵父摹V灰拥眯悦?,就是跟著阿母,粗衣淡飯,我也情愿?!?/p>
《鏡花緣》此段頗為巧妙地將男女身份做了一個倒錯的嚴肅論斷,在女人稀松平常的裹腳(后文女兒國儲君若花易裝為女人極為容易,三言兩語帶過;而林之洋在女兒國被逼裹腳情節(jié)卻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渲染,其痛苦之狀宛若曠世未有),在男子那里則是“坑死人”的勾當,這樣的意味文中卻用極平常之語調論來,可見男性視角因其立場不同,同一事物可產生截然不同的結果。
世子換了女裝,拜林之洋為父,呂氏為母;見了婉如、蘭音,十分相契。
小山道:“妹妹與乳母一樣,行路甚慢,如何去得?至若花姐姐近日雖然纏足,他自幼男裝走慣,尚不費力,倘能同去,倒可做伴。”
世子若花換裝只用一句帶過,直到第四十六回唐小山欲上山尋父才提及若花纏足之事。試想一個不曾纏足的女子到腳已定型再重新把腳骨軟化纏裹,痛苦豈會少,然文中若花無半句抱怨,而小山之語也多不近情理,近日纏足者較之足已定型者行動孰快孰慢恐怕尤須細細思量?!剁R花緣》中雖已透出強烈地對于現(xiàn)實的不滿與纏足制度的諷刺,然其終極目標并非為女性。這只是李汝珍眾多政治抱負中的一項,而之所以涉及女性,不過是因為對于弱者的關懷有利于他失落的強者地位的恢復。如第十二回眾人在君子國,只聽得吳之和與吳之祥二人長篇大論,滿嘴“小子向聞貴處世俗”、“吾聞貴處向有……之說”,一人一段,滔滔不絕,完全不容唐、多二人插話,徑自將天朝上國的習俗盡數(shù)批判,對于纏足的批判即在此列??上н@般連珠炮式的批判,除了給人一種強勢灌輸感之外別無其他。正如唐、多二人離開后也只是覺得“聽他那番議論,卻也不愧‘君子’二字”如此而已。君子國對于唐朝(李汝珍想象中的清朝)陋習的批判只是為了發(fā)表他們的社會政治高論罷了,因此他們的批判不需要回應,當然也不需要唐朝有所改變。
所以,纏足更多的是作為一種趣聞存在。故而在林之洋擺脫纏足噩夢后,帶來的影響不過是腳變小了,“因向日所穿舊鞋甚覺寬大”,以及短時的行動不便。林之洋被放當天下午即和唐敖踱進城去,大約比平日多花了些時間到達目的地,之后并未見林有什么行動不便處,也不再提及纏足的痛處,纏足大仙反而成了一種調笑的談資。
李汝珍的女兒國想象通過全方面的換位呈現(xiàn)與現(xiàn)實男性世界的對立,形成一種滑稽效果,引人反思。但是此女兒國仍只是烏托邦的存在,沿襲的仍是男性傳統(tǒng)社會的觀念和方式,只是行使男權的變了女人,而原來高高在上的男子成了家中嬌弱的女子,更何況推之極端的女兒國想象容易給讀者營造一種虛幻的假象,使帶有批判性的反思變成了笑談趣文,不再深入探究纏足對于女性的利弊和社會性別歧視帶來的社會隔閡。
由此可見,李汝珍并非要舉“女權主義之大旗”為女性搖旗吶喊,實是源于女性作為弱者反襯了他作為強者的身份標識。因此,李汝珍在構筑這一女性世界的時候,用的全是男性的方式,這一想象只是單純的女性男性化而非對女性聲音的追尋,《鏡花緣》中從里到外全方面易位的女兒國依然受制于男性世界無力自拔,從林之洋進宮之后國王的種種行為便可了然。
2.男性易裝想象
首先,林之洋是有婦之夫,一個自稱國內無再醮之婦的國王竟不容分說地要納林為妃。林百般哀求眾宮人稟告國王他已婚的事實,宮人的回復卻是“剛才國主業(yè)已分付,將足纏好,就請娘娘進宮。此時誰敢亂言”。此處數(shù)言雖不及判斷國王品性,但至少這個國王也是“惹不起的”。接著林之洋先是因不肯搽粉被威脅,扯斷裹足白綾被重責二十,再因不肯再纏足,被國王下令倒吊,手段無所不用,直要人屈服。
這幾處國王并未正面出場,我們是從林之洋慘痛經歷和宮娥的畏懼心理隱約感覺到國王的威勢。接下來因治水一事,百姓要求國王釋放王妃則是國王正面登場。首先,以國無再醮之婦為由拒絕國舅的合理請求,而這一理由正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林之洋本身有妻,國王卻不聞不問,此處堂而皇之以此為理由壓制百姓的現(xiàn)實訴求;其次,國舅提出“王妃尚未進宮,與業(yè)已進宮不同”,有理有據(jù),國王無言以對,竟開始推翻前論,欲欺瞞百姓稱木已成舟;最后,待到民怨沸騰,她不疏導反而以武力鎮(zhèn)壓,以色誤國。好不容易百姓暫時退卻了,她不思治國之策,倒是尋著林之洋欲花前月下。一段說辭堪令一眾荒淫君主、紈绔子弟、風月中人甘拜下風。
因嬌聲說道:“你同我已訂‘百年之好’,你如此喜事,你為何面帶愁容?你今得了如此遭際,你也不枉托生女身一場。你今做了我國第一等婦人,你心中還有甚么不足處?你日后倘能生得兒女,你享福日子正長。你與其矯揉造作,裝作男人,你倒不如還了女裝,同我享受榮華?!?/p>
再加嬌聲媚態(tài),活脫脫一個化為女身的好色之君。貪戀美色、不理民情、濫用刑罰、惑于后宮,這般女兒國王簡直就是亡國之君的翻版。甚至等到林之洋等離開女兒國一段時日到達軒轅國,已與女兒國王沒有一點干系時,女兒國國王仍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林之洋,并且是在眾國王談論國事之時,想入非非,真?zhèn)€賊心不死,“正在談論,誰知女兒國王忽見林之洋雜在眾人中,如鶴立雞群一般,更覺白俊可愛,呆呆望著,只管發(fā)愣”。
女兒國的層級設置,國王的獨斷專行,臣子的阿諛奉承,女尊男卑的簡單對換,這一切的一切不能不說是徒有其表,而且過猶不及,將女權推向極致的另一面正是對其合理性與嚴肅性的消解。
李汝珍在《鏡花緣》中將小說中唐敖(也就是現(xiàn)實中的自己)的失意歸因于外界缺乏眼光、統(tǒng)治層的混亂等,并通過唐敖的歸隱巧妙地繞開了小說中男性無所作為這一問題,轉而將注意力傾注在對弱者的關懷上,表面看是為女性代言,潛臺詞則是男性主導了這場使女性短暫地成為強者的游戲,女性的勝利完全依憑于男性而獲得,扶持弱者成為“強者”實質上體現(xiàn)了弱者背后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強者——男性。那些中試的才女表面上看風光無限,但實際上正如黑齒國盧紫萱所言無論是居處天朝還是回到各自所在地,結果都無非是庸庸碌碌、虛度一生,只有將女人當作男人的女兒國是個例外,也就是說她們依然是“弱者”。而作為男性,小說內歸隱的唐敖以一種近乎上帝的姿態(tài)觀看眾才女的人生起落,小說外的李汝珍則主導了這場扶持弱者成為強者的游戲,無論以何種方式他們都彰顯了自己的非凡能力,以迂回的方式確認自己的強者身份。
想象也許輕于鴻毛,但如何想象卻決定了文人的未來,乃至時代民族的未來。李汝珍的女兒國想象依憑《西游記》而顛倒演繹,后世華琴珊又依憑《鏡花緣》而敷衍出《續(xù)鏡花緣》,李汝珍的《鏡花緣》堪稱炫才之作,后世欲續(xù)者大有人在,但多僅借其名而未真正由此展開,唯獨華琴珊續(xù)作倒是老老實實地依著《鏡花緣》而作,然而他的女兒國想象卻讓人不禁詫異連連。
之前《鏡花緣》中林之洋易裝純粹出于被迫,而《續(xù)鏡花緣》中武景廉易裝則經歷了形勢所迫之情非得已,自我認同之心甘情愿,到最后的中年回首之感恩戴德。從被動變了主動,更為坐穩(wěn)國后之位而不斷將兩足纏小,真正是不辨雌雄。前言華琴珊的續(xù)作讓人詫異,原因也在于此。根據(jù)胡宗堉宣統(tǒng)二年為其所作之序可知,華琴珊是上海名士,早年熱衷功名,可惜屢試不第,因此斷絕了功名的念頭,自負才學而續(xù)作《鏡花緣》。華琴珊生活在光緒宣統(tǒng)年間,當時的改革與維新之論已是極其普遍,更何況其所處的上海是各種新思想的交匯之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于李汝珍的作品中對于女性的關注與同情應該能更好地接收,然而華琴珊卻對小足、換裝緩緩道來,對于金蓮的描寫更是不厭其煩,不說武錦蓮初次易裝時乳母為其纏足的情狀,單說各色小姐俱是“輕移蓮步”、“徐步金蓮”。在華君金蓮的意義似乎特別重要,以致人們首先議論的不是華服容貌而是小足。武錦蓮初次易裝后顯些被人識破正是這小腳救了他,“只聽茶店里頭有人說道:‘那位姑娘生得甚是俊俏,那面龐與畫圖上面的一個欽犯到有些相像。’對座一人道:‘老二,你又來嚼蛆了,可曾看見他裙下的一雙小小腳兒么?!倍谌呋刈陷鎲柗蛉撕煤玫奶熳憷p的這樣可難受,寶英卻道“相公不見這里女兒國內的婦人么,個個都是金蓮小足,妾身若不把腳裝小,堂堂相國的夫人成何體統(tǒng),豈不被人當作笑話”。小足在文中不光是天朝男子獲救的法寶,也是去往女兒國的準入證,它有著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然而華琴珊雖于文中處處顯露對金蓮的迷戀,但是文本自身的漏洞卻讓筆者覺察到了這迷戀背后的實質,華君對金蓮的迷戀也許有變態(tài)心理學意義上的畸形,但更多的是纏足隱喻的文化想象。
易紫菱曾質疑過女兒國的纏足“姊姊,你好好的小足反要穿了靴子行走,他們明明是男子,為何定要把腳纏裹,這個道理請問姊姊作何解說”,然話鋒一轉,我們并未聽到故事中人物的自白,就被帶到了下一個情節(jié)。再有他國與女兒國交戰(zhàn)之際,那些小卒的感嘆“哥阿,你還不知道么?除了這里,女兒國他們那些人都是男女顛倒的,咱與你幸而生長在這里,若生長在他處也要穿耳纏足,不得預聞外事了”。包括因纏足而獲利的三姐妹,武錦蓮也說過“奴家雖是毀傷了兩足,保全了首領豈不還是便宜”這是明顯的退而求其次。從易紫菱對男子纏足質疑的無解,他國百姓對男子纏足的同情,以及親歷纏足之人對其的忍受,我們可知華琴珊對于纏足其實從始至終都是一種矛盾態(tài),當然對于他來說矛盾的是男性的纏足而不是女人的。
如果單純將華君視為典型的頑固派,舊制度的維護者,那么你就無法解釋他在文中表現(xiàn)的雙重性,多次通過他者的聲音敘述纏足之苦。正如前文所言當易紫菱正面對男子纏足提出異議之時,他大可以長篇大論做出反駁,然而他沒有,文中只一句“紫萱尚未回言,忽聞笑語之聲”就將敘事焦點從紫菱與紫萱移向了兩位男性夫人;而換裝最大的受益人——武錦蓮,他的一句“做了丈夫那里娶得到這種妻子,況不改女裝早已捉將宮里去了。如今嫁了女兒國王也不枉做個婦人了”,這話其實泄露了換裝者的真實心理,他一直在做換裝值與不值的價值權衡,雖然已是換裝數(shù)年之后,可心中隱含的不甘仍然不時涌現(xiàn)。
華琴珊之所以接受男性變女性,是因為武錦蓮等三個男子本身有罪,而且是罪犯滔天,“別的罪名希圖恩赦,篡逆不道罪犯彌天,咱們三人一世也不能出頭的了”。接受這一身份改易,正是無可奈何的求全之策。小說中人物的不得不退,也正是現(xiàn)實中華君的命運。武錦蓮等的易裝出于社會環(huán)境壓力下的委曲求全之策,并非心理學上的異裝癖或是性別認同障礙。
男子作女子是因為男性命運的女性化,這其中有現(xiàn)實女性的投射,亦有作者自身的際遇。就小說人物而言,武錦蓮原為武三思小妾周氏之子,本身地位不高,文中寫其“見人靦腆,宛如處女一般,在籍讀書,足跡亦不甚出外”,這分明是女子教養(yǎng),當其遇難時也只是哭泣不止,毫無決斷能力,全仗著奶娘救護,是實實在在的女性化命運;就作者而言,他身處清廷行將就木之際,而自身熱衷的科舉事業(yè)也一蹶不振,周圍的一切都在發(fā)生著急劇變化,此時的他恰如男性想象中纖纖弱質的女子一般,只能自怨自艾,毫無辦法,當他將這女性化的命運寄托在文本中時,他就牢牢抓住了代表舊制度和文化的“纏足”。以致對此頗多迷戀,也將自己對現(xiàn)實中女子放足的震驚與不滿悉數(shù)寫出,專門開列一回名為“白民女子放足淫奔”。
這個風氣自女學堂的女學生開端的。而且那些女學生非但歡喜放腳,頭上不梳云髻,還梳了一條大發(fā)緶,面上帶了金絲眼鏡,項上圍了尺許高的領頭,身上穿著短小緊湊的衣服,下面禿著褲兒也不穿裙子,足上穿了黑襪,套了男子一般大小的皮鞋。打扮得不衫不履,怪狀奇行。所讀的書既非《內則》,也非《列女傳》,都是些街談巷語、俚俗歌謠杜撰出來的。書本教習的年紀與女學生亦不甚相懸,打扮得甚是異樣,頭上披了前劉海,鬂發(fā)蓬松也帶著金絲眼鏡,短衣窄袖,足穿皮鞋,弄得來男女無別,日積月累,弊端百出。
以上這段對于白民國女子放足之后的打扮與行為的描述,恰恰就是當時社會的實況記錄,試想皮鞋、眼鏡可不是小說所構筑的唐代社會所有的,這些都是清末民初社會變革的產物。作者將當時之物嫁接到了小說中的唐代來加以批判,正是借了古代的軀殼講了現(xiàn)代的故事。“人家的女子你看他纏了腳時,弄得面黃肌瘦,血膿狼藉,及至纏成了小足,到后來步履艱難,并有纏成癆怯之癥,橫遭夭折,即不然纏得七蹺八劣,橫闊豎大,走又走不動,看也不好看。不如把腳放大了時到有許多好處,第一行走便捷,不至扭扭捏捏,偶遇兇荒兵燹逃災避難之時,亦會奔走。若腳小伶仃,那就難了”,這段放足的辯詞是華琴珊稱之為“巧黠漁利之徒”的哄人之語,然而正如我們所理解的那樣,辯詞有理有據(jù),堪稱天衣無縫,就連華君滿紙不屑,也只好批判說這些話的人品行有虧,聽信的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但于話本身卻無一點駁斥,可見華君滿腔憤怒也只得流于表面了。
同樣是對于女性群體的想象,同樣通過男性角色的換位體驗而揭開女性世界的面紗,一個自稱為天下才女立傳,以諷刺的筆法揭示了纏足的殘忍,一個道是循了李汝珍原旨續(xù)書,卻用繁復的筆法將金蓮一再強調。
對于李汝珍而言,他的想象是對于遙遠時空的某種臆想,能否實現(xiàn)他不明了,只是通過對女性(這一弱者的代名詞)的關注和進一步挖掘潛藏在女性體內那為人所忽視的“才”來寄寓他的人生想象。作為一個文人,他雖不至“舉家食粥酒常賒”但似乎也沒能如愿以償?shù)赜兴鳛?,他的命運與那些才女是那么地神似,不管是才高八斗還是下筆成章,都被拘在了有限的空間中,被生活雜事層層纏裹,不為人賞識。古往今來之閨秀大多經不住父兄的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古之福慧兼修者幾人哉?”而文人也有自己無法逃脫的命運“學而優(yōu)則仕”,那游離于官場之外的,若非家道殷實,如何能生存自如?正是這樣的際遇再加上中國古代始自屈原的香草美人的自喻傳統(tǒng),總讓處于才女文化興盛的清代文人將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信念都復現(xiàn)在了小說中的女性想象之中。
而華琴珊則是另一種情況,身處易代之際,一切已有的秩序都在崩塌,華君的自我定位是一個靠科舉取士獲取聲名的傳統(tǒng)儒生,當外界的變化開始侵蝕他心中固有的堡壘時,他開始了反抗,而他的反抗是如此地無力,以致轉而開始拒絕一切新的變化,以此來守護心中的秩序。對于他而言,女性的纏足、德操都是代表他信賴的舊世界的標志,因此他的《續(xù)鏡花緣》的寫作是通過維護和贊揚這些固著的事物來確保心理平衡。他選擇了女性作為其殘存夢想的守護者。女性,弱者的代名詞,那是他覺得唯一有希望控制的人群,也是最后的堤壩,一旦這些弱者都已經邁向了另一個時代,那么他的守護就真的瓦解了。
清末女詩人汪清寫到:“吾輩女子,既不能建立功業(yè),名垂不朽,人生斯世如白駒過隙,庶幾著書立說,有關于世道人心,或不與草木同腐耳。方今海內志士振興女學,上海立女學堂、創(chuàng)不纏足會,抑知根本基于倫理,學問必藉師資。”講的就是華琴珊所處時代的實況,華君在“白民國”一回中所描繪的女子裝束不是未來的想象而是現(xiàn)實的投射,他對于女性真正的想象是過去的,是三從四德、蓮步款款的時代。
李汝珍的女性想象是源于未來,華琴珊的女性想象是基于過往,這些文人通過不同的方式展現(xiàn)了他們內心的自我想象,至于女性的實際生存境況則往往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之內,不過涉及了也便涉及了,誤讀了也便誤讀了,全無掛礙。
文章通過不同時期男性文人對于女性群體想象的細節(jié)分析與比對,剖析了這些想象背后所蘊含的個人情懷與家國留戀。李汝珍通過林之洋這一角色的女性體驗來表達對女性這一弱勢群體的關懷,他的女性想象是通過拯救弱者而凸顯他的強大。華琴珊則是通過命運的女性化呈現(xiàn)與復興來存留內心的家國想象。
注:
①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96頁。
② [清]吳沃堯《說小說·雜說》,朱一玄主編《明清小說資料匯編》(上),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24頁。
③ 胡適《中國章回小說考證》,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版,第383頁。
④ 周芬伶《探索西游記與鏡花緣》,臺灣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49頁。
⑦ 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頁。
⑧ 纏足宮人走來道:“奉國主鈞諭,問王妃此后可遵約束?如痛改前非,即免責放起?!绷种笈麓颍坏谜f道:“都改過了?!?《鏡花緣》第三十三回,第169頁)
責任編輯:王思豪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