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夢熊
父親的“成功”
文/鄭夢熊
父親的一生才是“成功的一生”!父親那種浸透到血液骨頭中的品質品性影響了我一生,無形中成為我的人生坐標。
父親生于農歷1919年正月12日,1993年3月23日去世,享年76歲。他當了一輩子農村干部,從互助組長、初級合作社主任到高級社主任,由生產隊長到大隊長、書記,甚至在年過60退了一年多之后,又按組織的要求重新回到書記崗位上又干了兩年多。這一切,在他看來都很自然、很平常。他就是一位農民,是個干農活的“把式”;他身上有中國農民天然的勤勞、善良等優(yōu)秀品質;他為人正直、嫉惡如仇,說一不二、從不食言,嚴律己、寬容人、不記仇;最可貴的是把名聲臉面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當了40多年的干部,從沒多吃多占集體一分錢、一斤糧。作為父親的兒子,正是從他平凡普通的人生中感受到他人格的力量、品質的價值。
年過55歲之后,隨著退休一步一步逼近,可能是自然規(guī)律的作用,我愈來愈多地憶起兒時事,特別是對父親的回憶。給我印象最深、永遠銘記的有這樣幾件事:
開會路上拉肚子。那是吃不飽餓肚子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記得吃食堂時家里打回飯,一般都要先給我這個最小、又是唯一的男娃舀上一碗,然后給飯里兌上開水,父母和三個姐姐才吃。按說父親是家里最主要的勞力、又操心集體的事情,但父親的責任又使他只能盡著我們先吃。由于經常吃的是稀的,肚里沒“干貨”。一次到鄉(xiāng)上開會走到半路竟拉肚子,開會又不能遲到,他只好把內褲脫下,順手搭在路邊樹上,沒想到回來拿時竟不見了。為此,母親還埋怨了父親好幾天。
“你往回扛時咋不找我?”同樣是干部,人家家里明顯比社員強,而父親卻老說吃不飽,別的干部說是因為他飯量大。這個“謎”直到1964年“社教”,才搞明白了咋回事——原來其他干部多多少少都有貪污集體糧款、多吃多占的事,而唯獨父親清清白白。記得退賠時,有位村干部要退賠四五百斤糧食,可他個小力氣小,從他家到隊上倉庫有幾百米遠,扛到最后一趟就實在扛不動了,讓父親幫忙,父親一句話就把他頂了回去:“你往回扛時咋不找我?”當時我和三姐就在旁邊,親眼看到這一幕。
“不能用自己做人準則去要求別人。”“社教”過去后,父親與那些干部依舊共事,還像過去一樣尊重他們。有一次我和三個姐姐問他:“他們過去那樣對你,你為什么對他們還和過去一樣?”父親很認真地說:“因為他們‘幫’了我!”看到我們不明白的眼神,父親又說:“他們那時要是叫了我,我不就也同他們一樣犯錯誤了?”雖然父親這樣說,但我心里明白——人家不叫你,是因知道你為人一根筋,認死理,你去了,他們的“好事”就會被攪黃。后來,我上中學時,不知因什么又說起這事,父親進一步對我說:“人和人不一樣,不能用自己的做人準則去要求別人。再說,那時貪污糧款的干部很多,他們確實是因餓急了才那樣。貪污點糧款,不等于他們就是壞人?!薄安荒苡米约旱淖鋈藴蕜t去要求別人”,從父親的這句話,我才真正理解了“胸懷”的內涵,并終生受益。
主持分家。清官難斷家務事。在農村,斷家務,特別是主持分家,只有德高望重的老人才有資格。因為擔當這一角色,是要得到鄉(xiāng)親們的“認可”,與你是不是干部關系不大。據(jù)母親說,父親從40多歲就開始有此“殊榮”。父親嗓門大,再不講理的媳婦一聽到他的大聲,心里先怯了三分。他斷家務,一般是不管誰有理,只要吵了架,都要晚輩先給長輩道歉,所以老人都愿意請他。因為無論結果如何,老人先能“出口氣”。至于具體事情,則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真正主持公道。要是老人錯了,他批評照樣不留情面,太過分的同樣要承認錯誤。這樣,長輩、晚輩都服氣。
“批斗會”開不下去?!拔母铩敝懈赣H同樣被作為“走資派”打倒。記得有一天小學沒上課,組織我們參加大隊的“批斗會”,到了會場才知道那天批斗的對象是父親。可沒想到的是,會開始不久就“冷場”了,除了幾個“積極分子”喊了幾句口號、亂說一通后,就再沒人上臺了。因事先安排好發(fā)言的人大多沒有來,來了的一看別人沒來也就溜了,結果那天的“批斗會”只好不了了之。后來聽說接受發(fā)言任務的幾個人,回家不是被父母罵一通——“你要是給老書記身上潑臟水,就不認你這個兒子!”就是被老婆數(shù)落一頓——“你敢上臺胡說,就別回來吃飯!”就是從這次“批斗會”,我明白了“清白正直的人最終不吃虧”的道理,明白了父親在鄉(xiāng)親們心中的位置。
為地主分子平反。“文革”后期,父親被“結合”當了大隊革委會主任。當時黨對“地富反壞右”的政策有一條,確實表現(xiàn)好的,可以根據(jù)群眾意見“平反”。但在執(zhí)行當中難做到,可父親就把這政策當了真。我們大隊有位地主分子,是因他父親去世,就把這個帽子戴在了他頭上。這個人很聰明,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后,別人不愿干的活,讓他去干從無怨言;還很熱心,誰家里有事叫他幫忙,隨叫隨到。也不知是誰先提議的,他們生產隊群眾一致同意給他“平反”。這在當時可是一件大事。我父親在充分聽取群眾意見后,召開革委會會議決定給他平反,并開群眾大會宣布。當給這個人摘下“地主分子”的白袖章時,他臉上流下了淚,連續(xù)高喊:“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可就因此公社開會,批判我父親,公社書記在會上批評他“太右傾了!”據(jù)說父親在會上只說了一句:“難道黨的政策是哄人哩?”
父親打我一耳光。父親40歲上才有了我這個兒子,自然很愛我,但他的愛大多在心里,并不過多表現(xiàn)出來,平時對我和三個姐姐要求都很嚴。有一年夏收,我們小學生拾小麥交給生產隊記工分,一次我發(fā)現(xiàn)有位同伴在麥子下面放了多半塊磚頭,當下就告訴了帶隊過秤的老師。他做假沒弄成,惱羞成怒,就對著我喊我父親的名字(鄉(xiāng)下認為小孩叫自己父親的名字是一種污辱),我當然不能容忍,就與他打了起來,正好被父親看到。他走過來二話沒說,就打了我一耳光。我委屈地回家給母親告狀。晚上母親埋怨父親下手太重,父親說:“我不打你打誰,能打人家的孩子嗎?”正是父親的這種“教子觀”,影響了我后來對女兒的教育方式。
鄉(xiāng)親們與父親“磕頭告別”。1993年,父親腦溢血復發(fā)去世。當時火化后骨灰存在西安三兆公墓,過三年時又按老家風俗將骨灰重新安葬。記得那天雖已到了春季,但天氣還冷,不少人還沒換下棉衣“春捂”。當我們孝子親戚行完禮,墓也快埋好時,村上一位長者招呼所有幫忙的鄉(xiāng)親:“大家都過來,一起給老書記告?zhèn)€別?!币宦犝泻簦辶朔畔率种泄ぞ?,有老,有少,面對父親墳墓,黑壓壓一片,恭恭敬敬地按農村習俗磕了三個頭。此情此景,我和姐姐們又一次流淚,先是傷心的淚水,這一次是被鄉(xiāng)親感動的淚水。我們的親戚被驚呆了,感慨地說:“方圓百里,從沒見過這個場面。”鄉(xiāng)親們心中有桿秤,這桿秤上的分量是父親用自己一生的汗水、一生的清白換來的。此時,我才深刻地感覺到了父親的價值。對父親的認識有了新的升華——父親的一生才是“成功的一生”!父親那種浸透到血液骨頭中的品質品性影響了我一生,無形中成為我的人生坐標。
我家也終于有了傳家寶,這就是父親的人品。我要把它傳給我的女兒,永遠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