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慶

楊爭光講述了一個誰都可以重述的故事。種瓜人殺死了一個吃瓜的土匪。土匪殺掉種瓜人，并威脅村子必得送三千大洋和一個未開苞少女去山寨，否則將血洗村莊。事后證明土匪頭子老眼不過說了句戲言。村子卻當真了。仁義和鱉娃（途中又增加了溜溜）護送來米上山。到得山上，鱉娃殺了老眼。然后回到村子，村里人又合伙在深夜殺掉鱉娃，把他的尸體密閉在土屋里。盡管小說就是講故事，但并不是每一個小說里的故事都能被重述。能夠重述不是理由，也不是標準。小說有各種寫法?！逗陲L景》線索清晰，情節(jié)主干明確，故事讀起來一目了然。然而這并非本文討論的重點，我更愿意探討他文本內(nèi)部的探險。楊爭光早期寫作在文字上極其簡約，他一直在縮減。對話和敘事縮減到極處?！逗陲L景》不知道村子叫什么，種瓜人也沒名字。所有那些不重要的枝蔓楊爭光全都剪除了。他的文字縮減到?jīng)]有皮膚，不需要血肉——因此呈現(xiàn)出光禿禿的特質(zhì)。有一種骨頭美學的味道，他的敘述全是白森森的骨頭?？s減文字只是第一步，與此同時人物也經(jīng)過擠壓。楊爭光的確有他匪夷所思的地方。他的人物被壓榨過，把水分擠干。于是扁平化，像紙片一樣出場。說鱉娃是《棺材鋪》或《老旦是一棵樹》中的人物，或許并無不妥。他們在質(zhì)地上有十分堅固的類似。偏執(zhí)、執(zhí)拗。行動的邏輯只是瞬間的一個念頭，或眼面前突發(fā)的某個變故。念頭或變故有時極為細小，卻不經(jīng)意間成為推動事件的重大動機。

過度縮減文字和壓榨人物就敘述而言是一種不計成本的冒險，它有可能使得文本成為干巴巴的東西。豐富性犧牲掉了，故事因此受到損害。但楊爭光的冒險毫無疑問獲得了成功，他是一個并不多見的例證。他在簡約中獲得豐盈，在扁平中建立立體。于是閱讀楊爭光竟然會有奇妙的快感。他虛構了屬于他的原生態(tài)。《黑風景》讀上去那么像是原生態(tài)。但是一定要弄明白，它是楊爭光的原生態(tài)。經(jīng)過原生態(tài)之后的原生態(tài)。這樣的生命形態(tài)是敘述出來的，敘述成為它得以生成的出口。那些縮減過的文字不過是讓敘述更接近本質(zhì)。縮減不僅僅是技術層面的事情，更是文本的內(nèi)在需要。小說中的細節(jié)也一樣，楊爭光精選那些更靠近本質(zhì)的細節(jié)。它們像威力巨大的地雷，密布在精心布局的文字里?？梢赃@樣說，楊爭光不屑于用事物的現(xiàn)象來完成他的敘事。恰恰相反，他試圖以抵達本質(zhì)的方式進行寫作。這也是他在敘事中探險的根源。

表面看來，《黑風景》就是在殺來殺去。究其實卻仍然有秩序在，它的安排就像是棋局。種瓜人殺死土匪，是因為那些人不聽勸告。他讓他們別胡亂砸瓜，他們偏砸。村里人為了保住村子不被血洗，選派人給山寨送大洋和姑娘。家家戶戶心甘情愿把糧食送到來米家，以此換取來米上山。送糧的時候他們卑微、巴結(jié)、討好。這個細節(jié)在一定程度上重新確立了來米她爹在村里的身份和地位。家里突然囤積的糧食讓他腰桿挺直，有了上等人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同樣虛無。一旦村里人消除恐懼，再次有了安全感，安全感源于大洋和姑娘都上路了。此時他們的仇富心理將不可遏止地爆發(fā)。每個人都在算計，算計他們失去了多少。失去的必須討回來。于是來米她爹被一個抓獲的小偷以剃刀殺死。那些送來的糧食重又各回各家。鱉娃到了山寨，果真殺了土匪頭子老眼。他本來應該是村里的英雄，理應受到愛戴。但恰恰是他的行為給自己埋下了殺身之禍。老眼被殺，村里人又開始算計鱉娃。他們擔心殺了土匪頭子，會有另外的災禍落到村里。他們還擔心鱉娃就連老眼都敢殺，還有誰不敢殺呢。所以他們必須殺掉鱉娃，殺掉鱉娃才可以萬事大吉。

事件的背后充滿算計和陰謀。主使者則是村里一個老年女人六姥。六姥也沒有名字，從頭至尾似乎也沒說上兩句話。她一直在嚼紅蘿卜。在啃嚼紅蘿卜的嘎嘣聲中，這個女人指使了一切。她是這個棋局的下棋人，是文本秩序中唯一的支配者。所有的人都臣服于她，支配者的地位從來都至高無上。她是一個符號，村子里的庇佑者。但是她的智謀并非福音。土匪的馬蹄聲照舊在某一天圍住了整個村子，他們的報復早晚要來。因為說到底，雖然六姥足智多謀，但她的邏輯和其他人都是一樣的。土匪的邏輯和他們也是一樣。事實上他們都活在一種邏輯里。

楊爭光以簡約來彰顯文本的豐富，以堅硬的語言來建構他的文學世界。許多讀者回望楊爭光，正在于他別具一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