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

我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昂芏鄷r候，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們看著自己，卻像是看著另外一個人?！?/p>

1

我還沒有死，這挺好。

2

一個男人在咖啡館外頭抽煙，穿著褪色的黃風(fēng)衣，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人穿這種老式風(fēng)衣了。他目視前方，前方，一個牙科醫(yī)院，一個眼鏡店，無數(shù)來來往往的車和人群。

他背對著我。

我坐在他旁邊，準(zhǔn)確說，是玻璃后的沙發(fā)椅上，我們呈九十度直角，必要時我們可以做一個九十度翻轉(zhuǎn)，或許就是同一個人，這念頭很好笑。

我們之間就隔著一層玻璃，距離無限接近，這讓人產(chǎn)生一種親近感，我們什么都沒做，我指的是看書，看電腦，看手機(jī)，聊天之類。而且都是，一個人。

一個人和另一個也是一個人，并不足以產(chǎn)生親近感，如果他們不是處在同一個狀態(tài)之中的話。但說實話，我和他，這個穿風(fēng)衣的男人，是不是真的處于同一狀態(tài)之中，也是我的一面之詞。

但無論什么都是一面之詞，如果你稍微思考那么一點點。所有的所有都是一面之詞。

這個男人我似乎很熟悉，雖然我都看不到他的臉，但他抽煙的動作，彈煙灰前的那不易察覺的0.0000001秒的猶豫，和摁煙頭的方式，都讓我有一種熟悉感。他抬頭呈45度角，這個角度很妙，他的拘謹(jǐn)，也有一種令人奇怪的吸引力。

他始終背對著我，但我也沒有想走出去的想法，比如看看他的臉什么的。

他一共抽了五支煙，五個煙頭，煙灰缸倒是距離我很近。他把最后一個煙頭摁進(jìn)煙灰缸，摁了一下，捏著轉(zhuǎn)了一圈，又摁了下，然后又是一圈，一圈，最后那個煙頭終于被他摁死了，估計詐尸也不會了。他才站起了身。

他走得倒挺快，我跟得很吃力。

我為什么會跟蹤他，這我也不知道。而且在他站起身的前一秒，我也沒產(chǎn)生過任何類似這種想法，但當(dāng)他站起身，迅速拿起公文包向黑夜走去時，我就跟彈簧一樣原地彈起，幾乎連背包的拉鏈都沒來得及拉，就條件反射般跑了出去。

3

這是一種直覺，或是生理本能。很多年過去了，我也沒法解釋當(dāng)初的這一刻，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或可根據(jù)任何邏輯，心理學(xué)，來分析這種“怪異”的應(yīng)激性行為。

他走得很快，身材矮小，甚至有些臃腫。公文包的短手帶在他的食指來回晃著，那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全黑公文包，但不像新的，在燈光比較強的地方，我看到那上面似乎有用舊的白色的裂紋。

開始我以為他是往公交站走，但不是，他走向了一條通往地鐵的路，那么是向地鐵走，他利索地刷卡，下樓梯，地鐵幾乎像是為他準(zhǔn)備著似的，他剛下樓梯，它就來了。當(dāng)然，我也跟著踉蹌著狂奔進(jìn)那個鐵火車。

他仍是背對著我，這讓人多少有點奇怪，因為這一切都很自然，他有很多幾率，斜對著我，或干脆就面對著我，但他仍然是背對著我，和在咖啡館里一模一樣，而我也同樣沒有走上前去看他的欲望。我們就這么一前一后，一后一前搖晃著，在鐵火車?yán)铩?/p>

這是一個前往非常偏僻郊區(qū)的線路，白天都幾乎沒多少人，更別提晚上了。我們稱之為濱江三號區(qū)，而這班地鐵，也是三號線。

三號線帶著我和風(fēng)衣男人，前往濱江三號區(qū)。三號區(qū)是終點站，而事實上這班地鐵距離我們喝咖啡的地方，中間只有一站，三號區(qū)中轉(zhuǎn)站。這個名字好像也是為三號區(qū)服務(wù)的，而在這個站，也只上來一個人，一個咳嗽個不停的中年女人，但全頭都已經(jīng)白了，只是那張臉，還能提醒人們，她似乎并沒有進(jìn)入老年。

她穿著一身花裙子，長袖那種，長裙，這種裙子好像現(xiàn)在也沒什么人穿了，應(yīng)該是八十年代的樣式。她的白頭發(fā)亂蓬蓬的，隨便插了幾根發(fā)夾。黑皮鞋。上來以后，她就沒有停止過咳嗽，而且我注意到，她的兩腳始終并得很攏，幾乎是整齊的那種。

風(fēng)衣男人看都沒看她一眼，他還是直視前方，但前方，也依然是什么都沒有。除了黑隆隆就是明亮的車廂?？傊?，沒什么值得一看的東西。

三號區(qū)到了，我們?nèi)齻€人，魚貫下了車。第一個，當(dāng)然還是風(fēng)衣男，接著是我，接著是不?？人缘呐?。

4

那黑皮鞋很響，走在地下通道里，我才注意到，是高跟皮鞋。那種響開始像夸張了的針尖，后來則像清脆的寺廟的鐘聲。真他媽快把人的心臟都震出來了。

但當(dāng)然，我的目標(biāo)是風(fēng)衣男，這個人走路奇快，我不得不小心地跟緊。走出地鐵口，根本就是烏黑一片了，他走路和那女人正好相反，幾乎沒什么聲音，有幾次我?guī)缀醺鷣G了，但他在中途點了幾支煙，煙頭的光在漆黑一片中顯得還挺亮。跟我的指路燈塔似的。出了地鐵口，咳嗽的女人就消失了，反正我也不關(guān)心這個。

天哪！這是個什么地方，怪不得沒什么人來，周圍除了一些爛尾樓，邋里邋遢的五金店等城鄉(xiāng)接合部常有的東西，別的幾乎也沒什么了，對了，還有江。

這里幾乎連一家超市都沒有，小賣部也早早關(guān)門。黑衣男人還在往前走，我已經(jīng)有點想回去了，十點十五分最后一班地鐵，現(xiàn)在是十點，我跑回去還來得及。

但他就那么一直往前走，貌似很有目標(biāo)，而且越走越輕盈，感覺像要飛起來一樣。有一陣他甚至打起了響指——沖著一片黑暗打個響指，沒有比這更奇怪的事了。我走火入魔般的，竟然就繼續(xù)跟下去了。

但八分鐘，只八分鐘過去以后，我就后悔了。

我把他跟丟了，且在一片黑暗之中。無處可去。

我后悔到一塌糊涂，今晚怎么辦，這里連個旅館都沒有，也沒吃的。我沮喪極了，但還好可能也沒有流氓，因為城市的流氓都懶得來這種地方。沒什么意思，沒東西好偷，沒女孩好看，總之，流氓在這里也沒用武之地。

我沮喪地瞎走著，有時會有幾盞幸存沒壞掉的路燈。我在路燈下跟條流浪狗似的，但沒下雨，是一個涼爽舒服的秋天，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這個秋天我今生都不會忘記。

正在我左右徘徊時，突然發(fā)現(xiàn)就在江邊，有一個暗黃的小亮點，我確定它不是路燈。我毫不猶豫地往江邊走去。

5

這里，竟然有一家，甚至都不是旅館，而是一個像模像樣的賓館。我看到的是霓虹燈發(fā)出的燈光，走進(jìn)去，燈火輝煌，雖然算不上豪華，但在城市里，也可稱為一個過得去的賓館。前臺只有一個人。

是個男孩，我從背影判斷的。還是該死的背影。

黑制服，干凈的白襯衣。制服是一個背心，有點英式的那種。之所以說是英式，因為他的脖子上還系著一個蝴蝶結(jié)。

這是一個相貌普通，平凡，怎么說呢，就是這個人如果走到超過十幾個人的人群里，你絕對找不到的那種人。

他的聲音很有禮貌，清晰確定。很短的黑發(fā)。

他看到我，好像一點都不驚訝。我也不知道這種地方，是不是半夜經(jīng)常來這么個客人。反正他毫不驚訝，且非常從容。

“您好，您有什么需要？”他彬彬有禮。

“我，我，有沒有單人房間，便宜點的。”我松了口氣。

他居然還看了電腦，我想這種地方，還用看電腦么，我憑感覺都知道這幾乎就是一座，空蕩蕩的兩層樓。

他仔細(xì)地看了下電腦。

“有的，小姐，經(jīng)濟(jì)房，180元一晚?！?/p>

“好的，我要一間?！?/p>

“您住幾晚？”

“就今晚，一晚?！?/p>

“好，這就給您登記?！彼炀毜貛臀业怯?，我環(huán)顧四周，覺得自己真是相當(dāng)幸運，雖然幸運得有點匪夷所思。

我一屁股坐在大堂的沙發(fā)上，累壞了，跟蹤原來是這么累的，警察確實也不容易。

而就當(dāng)我這口氣松到大半時，一個身影，好像從電梯里晃了一下，褪色的風(fēng)衣，天，是那個男人，我吃驚到瞬間出了一身汗。

“您這生意還好吧？”我走到前臺，那男孩還在往電腦里輸著什么。

“哦，小姐。不好意思，我們這里的手續(xù)比較復(fù)雜。您問什么，生意，還好的?？傊^得去吧，這樣的地方，全靠老板經(jīng)營有方。”

“像這樣不是休息日，也有很多人么？”我進(jìn)一步試探。

“哦，還可以吧。一年四季都一樣?！边@等于什么都沒說。

“您的手續(xù)辦好了，可以入住了?！彼酒鹕?，用洪亮的聲音說。

“1163房間，1是指一樓的意思。”

我拿著房卡，從他指示的一個入口走進(jìn)客房區(qū)，里面燈光很昏暗，還鋪著暗紅的地毯，走廊相當(dāng)窄，層高也低。我找著1163。

這走廊可真夠長的，房間也相當(dāng)多。我心想有那么多人住么。但個別房間的確傳來了電視聲，甚至是幾個人打牌的聲音。我來回走了兩遍，也沒找1163。到1161就沒了。

我只好拿著卡回到前臺。那男孩笑了笑，招手讓我跟他走，還是原來的入口進(jìn)去，還是原來的路，但在中間，卻有個很難注意到的拐角，1163房間，門牌號清清楚楚。

“就是這了，對不起害得您找了半天，我早該提示您的，是我的失誤。”他客氣地道歉。

哦，我說沒關(guān)系。我累壞了，一進(jìn)門就倒床上睡了，衣服都沒脫。

睜開眼，天已經(jīng)亮了，我環(huán)顧了下房間，非常干凈，整潔，里面同樣鋪著昨天走廊一樣的暗紅地毯。我摸起電話打前臺，想問問有沒有早餐，可電話，是壞的。

只好下樓去了，左右也要退房。

但在打開門的剎那，我發(fā)現(xiàn)我旁邊有很多扇門，而我也不是在個拐角。無論怎樣，趕緊走人。也顧不上那個風(fēng)衣男了。

但又一個問題出現(xiàn)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進(jìn)入大堂的入口，我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仍然找不到。就在我心煩意亂之時，忽然感覺前面有個人影，還是，他！天！就是那個風(fēng)衣男！他悠閑地走在我前面，我仍然像在路上一樣，不知不覺地跟著他，你猜怎么著，我順利地走出了客房區(qū)。但那個人影卻直接走了出去，背對著我。

6

男孩看到我，有一種類似商務(wù)的熱情，“您休息得還好吧。用早餐的話向右拐?！?/p>

我沒看他。

“那個穿風(fēng)衣的男的，也住這??？”明知故問。

“啊，您說哪個？”

“就剛才我前面那個啊?！蔽蚁脒€有哪個？

男孩卻微笑了起來，“那個是我們老板。他確實住這里。”

“老板沒有自己的房子么？”我窮追不舍。

“哦，這我就不太清楚了。總之我在這里時他就一直住在這里。”

我雖心存疑惑，但仍然覺得要放棄這種無聊的跟蹤行為。吃過早餐，我想去大堂退房，但走著走著突然覺得有點暈，頭暈?zāi)垦＃咐锏臇|西好像全要吐出來?？删驮谖已矍耙荒ê谥?，我感到有雙手接著了我。

“您生病了呢。”還是那個男孩，我的額頭上放著白毛巾，可能是昨晚風(fēng)太涼，我又在外頭吹太久了。

“哦，真是謝謝你了?！蔽蚁肫鹕恚蓻]到中途就放棄了，我的身體軟得跟團(tuán)棉花似的。

“方便把手機(jī)給我拿一下么？”我又對那個男孩說。

那男孩邊整理房間，邊低沉道，“您可能不知道吧，我們這里是沒有信號的。”

我?guī)缀跻罎⒘?。但有什么辦法呢？

“我可以代您去買藥?！蹦泻⒑皖亹偵?。

“好吧?！蔽矣袣鉄o力又無奈。

“你們這就你一個么？”我忽然想到。

“不是啊，還有一個。我們兩個?！彼f。

這里服務(wù)倒是還算周到，飯都端到了客房，甚至按時給我測量體溫。但每天整理客房的總是那個男孩。

第三天，我稍微好了些?！澳愕娜蝿?wù)不是在前臺么，怎么會突然變成整理客房？”

“我一直都是整理客房啊，小姐?！?/p>

“怎么會，我來的那天——”

他沉默了一會，但還是利落地干著活，“那是我哥哥。我們是雙胞胎?！?/p>

這個賓館真是“驚喜”不斷。

高燒沒那么容易好。我想讓他們代人給家里打個電話。他們照辦了，但賓館的電話永遠(yuǎn)是不通的。

第四天，我從噩夢中驚醒，踉踉蹌蹌走到門口，打開門，又一個“驚喜”，對面門上，寫著大大的房號“1163”，那我自己的呢？

我把門翻轉(zhuǎn)過來，“1163”同樣的數(shù)字。

我一陣心驚，而對面那扇門，一推就開了，和我的房間布置的一模一樣，甚至連被子的褶皺揉搓的，都一模一樣。我快瘋了，狂奔回自己的房間，鎖好門。一整夜，我都沒睡。第二天，我病得反而更重了。

“您這是怎么了？”雙胞胎弟弟第二天很困惑的樣子。

我大睜著眼，抓住他的袖子，跟他說了昨天的情形。最后他笑了。

“您啊，一定是燒糊涂了?！彼麛v著我走向門口，我仍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推開門，外面是一面走廊，我和白天看到的一模一樣，沒有相同的房間，更沒有相同的房間號。

“您肯定是做噩夢，或者夢游了?！彼参课业馈?/p>

我還能怎么想呢，我的頭劇痛無比，我也只能這么想了，我的大腦已無法正常思考了。

第五天晚上，我覺得自己清醒了一些，好像有些退燒了，心跳也正常了些。我又想起那個夢，我下床，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剛想開門，突然聽到一陣細(xì)碎的說話聲。

“……我早該提示您的，是我的失誤?！蔽衣牭揭粋€熟悉的男聲，然后是“砰”的關(guān)門聲。接著一切歸于靜默。

我哆哆嗦嗦地打開門。

1163。對面的房門上，是1163。我好像知道會是什么結(jié)果一樣。我“砰”地關(guān)上門，使勁用身體抵緊使勁盡可能抵緊一次又一次，鎖好并用桌子抵住門。后來又加上了另一個桌子。再后來是落地臺燈。

我不知道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我掐了掐自己，是痛的。這讓我更害怕了。我上床用被子裹住頭，只露出鼻子呼吸，警惕地用眼睛觀看周圍。就這樣一直到天亮。

“砰砰砰——”是敲門的聲音。

“誰？”我的聲音帶著顫抖聲。

“李小姐，李小姐，是我?！笔请p胞胎弟弟的聲音。

天亮了，天終于亮了。我勉強走到門口，用力一個個移開那些障礙物，但卻沒打開門。

“您怎么了？”門外的聲音很焦急。

我捂著頭坐了很久，心沉到底然后又反彈回來。我實在受不了了，我擰開了門鎖。

雙胞胎弟弟站在門口，手里還拿著早餐，不出我所料，門外又是一排走廊。

我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我能感覺到他把我抱回床上。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您這是又做噩夢了么？”然后好像就沒有人了。我昏了過去。

不知道在第幾個夜里，我聽到對面“砰”的巨響。一次又一次，還有敲門聲，但不是敲我的門。夜里的都不是。

7

但有一天夜里，我鼓起勇氣走了出去，外面，竟然是正常的。一排走廊。但我聽到一陣自言自語的聲音，還有高跟鞋的聲音。

我循著聲音走到了一個樓梯旁，顯然是二樓的樓梯。

就在我房間的正上方，是1162。連著的數(shù)字竟然不在同一層。

里面高跟鞋來來回回地走，我仔細(xì)聽著，突然想起來，那個聲音。

我用力推開門，那個女人驚愕地回頭看我。

她仍然穿著花長裙，一頭白發(fā)，但她的房間和我的截然不同，不僅是陳設(shè)，而且沒有地毯，就和外面那天走在地鐵里的地磚差不多。

我們面面相覷。

“你叫什么名字？”我先開口道。

她好像忘了似的，又好像使勁想一下就會馬上想起來，但最終還是忘了。

“我忘了?！彼舸舻卣f。

“你從哪來？”

她又想了一陣，但還是放棄了。

“你記得三號線地鐵么？你，我，還有個男的？”不出我所料，她還是搖了搖頭。

我蹲下來看她的眼睛，她的瞳孔似乎都擴(kuò)散了?！澳悴×嗣?？”我問。

“我……我……”她好像語言功能也快失靈了。但最終還是說了出來

“好像病……過了……好……了。他們……說，我……好了?！彼悦院卣f。

“你叫什么名字？”我又問。

“662。”這次答得倒挺痛快。

“你從哪來？”

“我本來就住這里，海豚賓館?！彼耐淄蝗换謴?fù)了正常。

我向后倒退了幾步，幾乎是逃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還好仍然是一排走廊。

第六天，我吃飯，呆坐，呆呆地躺著，但不再和雙胞胎弟弟說話。

又過了幾天，我除了怒目而視，一直都沒有說話。后來男孩索性也不說話了。放下飯菜就走。

8

有一天還是夜里，我已經(jīng)失去了時間概念，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了。半夜我睜開了眼睛，一個低沉的聲音，但很清晰，在我耳邊。

“你從哪來？”是個男人

“一號區(qū)一個咖啡館?！?/p>

“你叫什么名字”

“小昕，他們都叫我全金屬小昕?！?/p>

“你現(xiàn)在在哪？”

“三號區(qū)海豚賓館?！?/p>

我望向他，果然是他，確實是他，一直是他，總是他。

他仍然背對著我，抽煙。煙頭被狠狠摁進(jìn)煙灰缸。

“我要回家！”這時我已經(jīng)豁出去了。

他沉默了很久，我也沒再多說話。我們就這樣沉默著。

“你為什么跟蹤我？”他先開口了。

“覺得你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還有呢，不知道，就是鬼使神差的，你抬頭的方式動作，吸煙的樣子，都讓我想起，一些什么……”這時輪到我說不出來了。

“想起什么？”他背對著我，但我也似乎能感覺到他的微笑。

然后又是一陣沉默。

“想起你自己是不是？”他又點了一支煙，火光在黑暗中一閃。

我沒說話，但我聽到自己哭了，很多眼淚流出來，它們流個不停。到后來我甚至失聲痛哭。

我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很多時候，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們看著自己，卻像是看著另外一個人?！彼従彽?。

“絕望，沮喪，希望自己的兩手一拍，就能拍出一個巴掌，一個聲音，但最后發(fā)現(xiàn)只有一只手，我們揮舞的，只是空氣?！?/p>

“在這種時候，很多人都會不知不覺地丟東西，就像你跟蹤我一樣，不知不覺，自己完全沒有感覺，你甚至不知道為什么跟蹤我?！?/p>

“但你現(xiàn)在知道了不是么？”

我聽到我在無聲的黑暗中，微微點了點頭。

“不是所有來海豚賓館的人，都能回去的。你是僅有的，極少數(shù)的幾個?！?/p>

說完他打了個響指，門開了，花裙子女人走了進(jìn)來。

卻長著和雙胞胎男孩一模一樣的臉。

男人仍然背對著我走了出去。

花裙子女人幫我收拾東西。我則驚訝地看著她（他）或天花板。

我最后一眼看到她（他），只聽到雙胞胎男孩的聲音：“歡迎光臨海豚賓館！”

9

我在鐵火車上，也就是地鐵上，周圍有很多人。

我前往的地點是：一號區(qū)。

我心有余悸，我覺得這是一個夢，或者不是，但——

我不知道。

10

那是我二十幾歲時發(fā)生的事，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彌留之際，不知道為什么腦子最先出現(xiàn)的是這個回憶。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叫護(hù)士，但沒人應(yīng)我。

我自己拿起床頭柜前的餐巾紙，抽出一張，擦臉擦流出來的鼻涕和口水。

在我就要隨手扔掉它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字母，紅色的。

是一個大寫的“H”的一角。海豚賓館標(biāo)志的首寫字母。

選自《青春》2014年第8期

原刊責(zé)編 育 邦

本刊責(zé)編 陳智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