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不久前又見報紙上在號召人們維護漢語的純潔性。因此想到我去年回國探親期間,有幸同一些二三十歲的職業(yè)男女漫無邊際地聊天。他們堪稱時尚語言中的白領(lǐng),說的雖是中文,但你要不懂一點英文,絕對搞不懂他們的意思。我杞人憂天地想:俺要是初小文化水平的北漂民工,恐怕連自己的白領(lǐng)同胞們說的話都聽不懂了。貧富差別上憑空添了一道語言鴻溝。
聊完天回到父母家,打開電視,整容隆胸廣告明星撲面而來。她們不但從頭到腳法國名牌,而且開口閉口一連串的美利堅單詞魚貫于中文字句之間,you know,你out了, 我hold不住啦等等,令我耳目一新之后不免沉思。
水不“渾”則無魚,各國語言不相互補充豐富激活,恐怕便將變成古化石。拉丁語倒純凈了,拒絕任何異類詞匯的侵犯,但如今還有幾人用它?美女再美,被打入冷宮,也沒人看見了。因此,看到中文被摻入大量的英文詞,我更深切地體會到中國走出國門、融入世界的前進步伐,可喜可慶。在此同諸位分享一下我20余年在歐洲國家的見聞,看看它們的語言接受外來語的方式及其利弊,也許不無參考價值。
荷蘭人殖民不殖語
16、17世紀,當英法德等大國尚在貧困落后的泥濘里步履艱難之時,荷蘭這塊彈丸之地已靠扮演“海上馬車夫”一躍為歐洲第一經(jīng)濟大國。眾所周知,荷蘭滾滾的財富相當部分源于殖民地,它的滿園春色在一定意義上是靠印度尼西亞等國“土著”用血水淚水汗水澆灌出來的。繼荷蘭之后的西葡英法德等,其財富也同樣有相當部分源于它們在世界各地的殖民地人民祖祖輩輩幾乎是無償?shù)男燎趧谧鳌?/p>
但荷蘭雖一度闊得令人咋舌,堪稱歐洲貿(mào)易和金融的開山鼻祖,荷蘭文化對世界的影響力卻微乎其微。文化影響力的一大標志就是語言的使用范圍。即使在荷蘭指點江山稱霸世界的時候,地球上也沒有多少國家和人民使用荷蘭語。法語則在18、19世紀成了歐美貴族的通用語外加通行證,誰會拽倆仨法語詞兒,就顯得高大上。英語就更別說了,直到現(xiàn)在世界上還得人人學(xué)英語。原因在哪里呢?
我曾向幾位荷蘭外交官請教過此問題。他們告訴我,荷蘭在鼎盛時期不要求其所到之處人民——比如它殖民地 的“土著”學(xué)荷蘭語,也不為此投入大量的人力財力物力。所以,荷蘭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優(yōu)勢未能通過推廣語言轉(zhuǎn)換為意識形態(tài)優(yōu)勢。待荷蘭勢力下滑退出殖民地時,荷蘭文化就沒能在當?shù)厝嗣裥闹辛粝露嗌儆∮洝?/p>
我曾參加過有時任荷蘭女王出席的荷蘭語言文學(xué)研討會,會上荷蘭文學(xué)家和語言學(xué)家討論如何在世界上推廣荷蘭語言和文學(xué),但難以達成共識。我后來才意識到,他們晚了四個世紀。
不過,那幾位荷蘭外交家解釋道,荷蘭自古以來重商趨利。而對于搞文化投資,商人看不到立竿見影的經(jīng)濟效益,與他們的生意經(jīng)相悖,所以沒動力。給世界文化留下刪不去的符號——荷蘭人沒這個理想和追求,小日子過得滋潤平穩(wěn),足矣。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我能理解荷蘭人的價值觀,也能想象英法德為何又殖民又殖語言文學(xué)藝術(shù)。但有一點他們雙方均不能否認:有硬實力時,如果不及時投資軟實力,就不能在硬實力疲軟后還世世代代影響著當初被征服的國家和人民。可謂上層建筑周期長,見效慢,但消失得也慢。就拿英法來說,正是由于它們過去在殖民地推廣英文法文,后來殖民地雖然獨立了,但與原宗主國在政經(jīng)方面的合作機會還是比其他國家多得多。凡是與英語有關(guān)的產(chǎn)業(yè)都一本萬利,比如歌曲、影視、教育等。做生意何嘗不是如此?無論哪個國家的商人,一旦會了英語,就像得了皇帝的免死牌,走遍大半個世界不發(fā)愁。軟實力就像軟刀子,分肉時勝無刀之人何止一籌!
歐洲文字對外來詞的巨大吞吐量
說到維護漢語純潔性,鄙人認為,對母語的執(zhí)著代表著國人的自信和放長線釣大魚之遠見。不過對母語的執(zhí)著并不是說中文就不能摻入外來詞,但要有自信地摻。不是打開國門讓英文單詞在中文里橫沖直闖,而是讓它們遵守漢語語法的交通規(guī)則來行駛車輛。也就是對英文單詞“懷柔以待”,中文則要坐懷不亂,不能讓外來的美人亂了自家方寸。
和中文相比,歐洲語言在包容外來語方面有巨大的優(yōu)勢。因為歐洲語言都是拼音文字,字母只是符號,本身沒有任何含義。歐洲人引進外來詞時,可以通過拼音來模擬外來字的發(fā)音。歐洲人自古以來習(xí)慣于語言符號和語言外形與喻義的脫節(jié),所以見怪不怪。他們只要按照英語句法用這個詞,就完全符合英文邏輯。譬如,近年來中國大媽橫掃世界,“大媽”被美國英語同化成“Dama”,初見此語的美國人一頭霧水,但他查出含義后, 就能按照英語語法對此詞運用自如。這樣,咱中國的“大媽”便順理成章地“和平長入”了英語之中。據(jù)說近來這樣的案例還有不少呢,比如網(wǎng)絡(luò)玩笑話兒“不作不死”就化身為“No zuo no die”,連音帶意地摻進了英語網(wǎng)絡(luò)詞典,俺總覺得這是潛伏在英語世界里的中國“第五縱隊”干的吧,它能不能像過去“好久不見”變成“Long time no see”那樣被正統(tǒng)老外欣然接受呢?
漢語引進外來詞語要有序
與歐洲語言不同,中文是方塊字,把hold、you know、out之類放在漢語里,就像雞窩里杵著一只狼,咋看咋不和諧。另外,中文象形會義,如果把out轉(zhuǎn)換成方塊字“奧特”,不符合漢語的內(nèi)在規(guī)律, 非驢非馬,達不到傳遞信息的作用,遠不如“咖啡”喝著美味,“沙發(fā)”坐著舒服。中文接納外來語之難就在于此。
難歸難,但并不是不能。按照漢語文法成功“懷柔”的英文大有詞兒在。比如說可口可樂、七喜、愛派,音意兩全,喜大普奔,但它們多為商品牌子,后面有推銷商的大量投資。這些膾炙人口的漢化外來詞既符合中文習(xí)慣,又能給力地宣傳相關(guān)的商品。
當然,除品牌名稱外,也有不少中文“懷柔”外來詞的成功案例。譬如倫敦的著名街道Picadilly Street被翻成“皮開得栗大街”,即形象又愜意,其背后是一代文豪的生花之筆——此詞據(jù)我所知首次出現(xiàn)于老舍的名著《二馬》。法國的“楓丹白露”,意大利的“翡冷翠”,也都人見人愛吧。老祖宗甚至不惜把漢語里描寫品格和外貌最高境界的幾個詞——英、美、法、德、義(不知為何后來改成了“意”)一股腦兒地都賞給了歐美幾個最主要的國家當作國名。俺的流浪之地,就被翻成了美不勝收的“荷蘭”兩字,不是還有一副有名的對聯(lián)嘛,“公門桃李爭榮日, 法國荷蘭比利時”!
由此可見,要想在引進外來詞的同時保留漢語象形會意方塊字的特色和魅力,就得像推銷商品做廣告一樣投入足夠的精力財力物力。由于漢語與歐洲文字的天壤之別,中文“懷柔”英文詞的工作更加艱巨復(fù)雜,需要語言學(xué)家和文學(xué)功底厚實的專業(yè)人員的傾力相助。
讓硬實力轉(zhuǎn)換為文化軟實力
所以,中文接受外來詞乃時代之必然。投資這項事業(yè)將豐富中文的表達能力,使我們的象形會意方塊字更加包羅萬象生機勃勃,既保留了漢語的原汁原味,又提高了漢語在國內(nèi)外的文化聚合力,有助于祖國的經(jīng)濟硬實力轉(zhuǎn)換為文化軟實力。誰重視軟實力的發(fā)展,誰就為其長遠利益做了充分的鋪墊,因此收獲也就相對豐富而長久穩(wěn)定。
中文在與時俱進兼收并蓄的同時穩(wěn)健有序地“懷柔”外來詞,意味著國人對自身文化的自信和尊重。在中國產(chǎn)品走出去之時,最好不要讓英文在漢語里無視中文文法地四處違章行駛。
最后補充一句,我提到英法德美在殖民地推廣自家語言的政策不意味著我閉目不見這些國家當年反人類的殖民罪惡。相反,作為在歐洲生活多年的華人,我刻骨銘心地體會到歐美在全球持續(xù)了數(shù)世紀的殖民行徑給世界各地包括歐洲本土人民帶來的痛苦與困惑,以及幾百年、多少代都驅(qū)不盡的陰霾和洗不凈的恥辱感。
我堅信我的祖國在經(jīng)濟走向世界前沿的同時,也會將中華民族愛好和平的傳統(tǒng)和儒雅仁愛的倫理道德發(fā)揚光大,并在這方面也成為世界各國的典范,使昔日壓迫剝削凌辱弱小國家民族的歐美列強看到一個既強大又人道的、古老而嶄新的中華文化。
(作者為荷籍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