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正華 樊 浩
“觀念的自由”與“自由的傳媒”
馬正華 樊 浩
約翰·彌爾頓關于“觀念的自由市場”的思想推動了傳媒理論從威權主義向自由主義的轉(zhuǎn)變。但是,把“觀念的自由”作為傳媒的核心價值,進而得出“自由的傳媒”的論斷在邏輯上能否順利過渡仍值得商榷。以“社會責任”為核心的道德訴求和倫理價值修正了“自由的傳媒”,使之成為“一個自由而負責的媒體”。
觀念;傳媒;自由;責任
17世紀,大英帝國的上空響起了“自由主義”的號角,一批卓越的啟蒙思想家在此身先士卒,為近代自由思想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培根把科學成果帶進哲學從而形成有科學意味的世界觀,提出了一條“實踐與理性密切結(jié)合”的道路,并把“思想上得到真理”和“行動上得到自由”對應起來;培根之后的哲學家如笛卡爾、斯賓諾莎、霍布斯進一步拓展了自由的哲學,強調(diào)個人的地位、以個人為出發(fā)點的理性途徑以及個人在理性制導中的能動性;開辟認識論經(jīng)驗主義道路的洛克更被現(xiàn)代哲學家羅素稱為“哲學上自由主義的始祖”。作為“威權主義”的反叛,“自由主義”打破了沉悶的政治氛圍,將充滿活力的“個體”歸為意識形態(tài)的價值核心,于是開啟了一段全新的世界歷史。傳媒與自由的耦合成為此段歷史的鮮明特點之一,傳媒自由主義理論更是將抽象的自由主義理論落實到實踐的重大試驗?;仡櫄v史,現(xiàn)今所談及的“自由的傳媒”正是來源于那個時代英國偉大的詩人、政論家約翰·彌爾頓所提出的“觀念的自由市場”,但是,“觀念的自由”與“自由的傳媒”能否在邏輯上順利過渡,“觀念的自由”能否等同于“自由的傳媒”,仍值得商榷。
約翰·彌爾頓早在1644年發(fā)表的《愛理俄巴格斯法庭成員》中就閃爍著自由主義的獨特觀點,此觀點在隨后的《論出版自由》中得到進一步闡述。他嚴厲地反抗威權主義管制,認為表達自由是“一切偉大智慧的乳母”,任何人都有自由表達自己的觀念,真理會通過“自由而公開的斗爭”戰(zhàn)勝一切邪說保存下來。即使過了近三百年,1919年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法官霍姆斯在亞伯拉姆訴合眾國一案的異議書中,所表述的觀點仍然繼承和堅持了這一思想。他指出,隨著時間的流逝,許多被當時的人們認為很有戰(zhàn)斗力的觀念都會被推翻,唯有讓思想實現(xiàn)“自由”交流,才有助于通向人們所期待的至善,因此檢驗真理的最好辦法是,看某一思想在“市場”的競爭中能否用思想自身的力量去贏得受眾,而這真理是人們的愿望能夠得以真正實現(xiàn)的唯一基礎。美國政治家托馬斯·杰斐遜、英國政治家約翰·密爾都對這一思想進行了改進和完美,“觀念的自由市場”成為傳媒自由主義理論的核心觀點。
1.文化預設:理性的精神
與威權主義立足于個人的社會性不同,作為一名自由主義者,約翰·彌爾頓將“觀念的自由市場”基于“人是理性的動物”的文化預設之上?!叭耸抢硇缘膭游铩笔莵喞锸慷嗟路磳χ钦吲啥岢龅囊粭l經(jīng)典命題,借此重新回應蘇格拉底“認識你自己”的著名哲學訓條。智者派將“人”看作“萬物的尺度”的觀點認為,人憑借純粹主觀性便可去度量客觀事物,“事物對于你就是它向你呈現(xiàn)的樣子,對于我就是它向我呈現(xiàn)的樣子”①。聽憑個人感覺和欲望的指引,此種觀點無疑對古希臘的社會秩序和道德規(guī)范產(chǎn)生了無法規(guī)避的消極影響。正因為如此,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站在了同一戰(zhàn)線,提出了“人是理性的動物”,正式開啟了2000多年西方理性主義的主流。約翰·彌爾頓即是源遠流長的理性主義洪流中的一員,更為準確地說,他的貢獻在于突破性地把理性主義作為反抗威權主義的理論工具。在他看來,“人類依靠理性就可以分辨正誤善惡。要運用這項才能,人在接近和了解他人思想觀點時就不能受到限制?!雹谌祟惻c動物的根本不同在于上帝賦予的理性力量即思想,理性給予他們組織周圍事物的能力,以便最終促進自身利益的實現(xiàn)。雖然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總表明人們不常使用理性解決人類問題,并且常常陷入理性的困擾和糾結(jié),但是在歷史的長河中,正是“個人決策的積累”促進了人類文明的不斷飛躍,越過一個又一個思想高峰。那么,如何才能真正發(fā)揮人類的理性作用?關鍵在于自由。通過自由的開放舞臺的搭建,讓人們肆意揮灑各自的獨特意見,以形成一個巨大的思想熔爐,真理即會在熔爐中誕生。
2.自我調(diào)適:斗爭與修正
思想熔爐固然是匯聚眾人智慧的精神寶庫,但思想“自由”本身存在著內(nèi)在風險,即“自由”給予的眾多可能性無法保證最終提煉的意見的真理性。因此,“觀念的自由市場”必定要尋找一條自我調(diào)適、自我修正之路,以達成“錯誤觀念”的“撥亂反正”。
“真理是明確的而且是可以證實的”這一信念促使約翰·彌爾頓以觀念的自我修正為突破口。他堅持認為,一旦人們能夠不受限制地發(fā)表不同的意見、觀念和思想,一旦這些思想能夠參加“自由而公開的斗爭”,這本身為真理的發(fā)現(xiàn)提供了最好的條件。因為,在思想斗爭的舞臺上,真理自然而然地會顯現(xiàn)出戰(zhàn)勝其他思想的獨特力量,真實的思想觀念必然得到大多數(shù)的追捧,相反,虛假的思想注定被人們所唾棄。這樣,“觀念的自由市場”與“自我修正過程”就成為彌爾頓自由主義理論的一體兩面:“讓一切有話要說的人都能自由表達他們的意見。真實的和正確的會存留下來,虛假的和錯誤的會被抑制。政府不能參與這一爭執(zhí),也不能幫助其中任何一方;盡管虛假的思想可能會取得暫時的勝利,但是真理會吸引更多的支持力量,通過自我修正過程達到最終勝利。”③前者強調(diào)了觀念的自由性質(zhì),后者修正了自由可能導致的風險,兩者的結(jié)合為真理在熔爐中的提煉提供了合理性和可能性。
3.傳媒實踐:自由的意志
“理性”的文化預設和“修正”的自我調(diào)適使“觀念的自由市場”至少在當時成為反叛“威權主義”的有力武器。這一誕生于17世紀的哲學原則,在18世紀開始逐漸付諸實踐,并實現(xiàn)了傳媒理論從威權主義向自由主義的轉(zhuǎn)變。
從傳媒自由主義誕生至今,傳媒在探索自由道路上的實踐經(jīng)歷了不同歷史階段。在威權主義時代,傳媒作為一個政治工具而存在?!皞髅降淖饔檬菑纳现料碌摹.敃r的統(tǒng)治者利用傳媒將他們認為人民應該知道的事情以及應該支持的政策告知人民。都鐸王朝和斯圖亞特王朝堅持認為,傳媒是屬于王室的。”④以威權待傳媒的目的是為了控制:其一是積極的控制,把傳媒作為政府的“喉舌”,支持和促進當權政府的政策,最終為國家服務;其二是消極的控制,通過對新聞傳媒加以控制,阻止其妨礙實現(xiàn)國家的目的。各國多采用特許、許可、直接審查制以及出版者協(xié)會的自我約束等手段來控制人們的言論。16世紀文藝復興倡導“言論自由”,其要旨是自由地發(fā)表自己的意見;17、18世紀的啟蒙運動宣揚“出版自由”,公民自由地通過出版物公開表達、傳播意見、思想、言論等。傳媒管制制度在17、18世紀的自由主義思潮的沖擊下開始逐漸消亡,“國王放棄管制傳媒的權力,教會不再是管制機構,國家壟斷出版業(yè)不復存在”等現(xiàn)象比比皆是?!白杂伞钡谋税兑庾R真正得到行動,轉(zhuǎn)化為“自由”的現(xiàn)實意志。1689年,英國的《權利法案》已經(jīng)隱含著新聞自由的意識。1776年之后,擺脫殖民統(tǒng)治的美國也開始實行傳媒自由主義理論,該理論作為附屬于憲法的《權利法案》的第一條修正案被正式采納。“到18世紀末,各國基本法將自由至上主義理論奉為圭臬,并以憲法條文的形式保護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雹?/p>
有必要指出,言論自由和新聞出版自由在表達自由框架中的性質(zhì)和地位是截然不同的。表達自由是一項包括若干因素的框架性權利,其中最重要的是言論自由和新聞出版自由。前者是本原性、基礎性的,是最原始和最基本的,是表達自由的核心,因此也往往被擴大解釋并成為與表達自由彼此通用的概念;而后者則是應傳播技術的發(fā)展,由前者派生出來的,是言論的載體,具有保障功能。從這里便可以看出,媒體的新聞出版自由與公民的言論自由是不盡一致的,因此,由表達自由或是言論自由引申發(fā)展而來的傳媒自由的理論及實踐產(chǎn)生矛盾便不可避免。
每一次以“自由”為導向的傳媒實踐的突破都是一次偉大的歷史進步,從“言論自由”到“傳媒自由”,約翰·彌爾頓的“觀念的自由市場”在歷史的大浪淘沙中永葆生命力,讓人們逐漸把“觀念的自由”作為傳媒的核心價值,進而得出“自由的傳媒”的論斷。但是,理論上的悖論和現(xiàn)實中的困境都昭示其邏輯上存在著諸條無法彌合的斷裂帶。
1.理論悖論:“人”、“自由”與“傳媒”
“自由的傳媒”暗含著“人”、“自由”、“傳媒”三大核心概念,它們分別存在著抑制“自由的傳媒”實現(xiàn)的矛盾之處。首先,“人”并非如自由主義者所說完全是理性的動物,它的理性是值得部分地懷疑的。人更應該是理性和非理性的統(tǒng)一體,因為單純的理性無法獨立地發(fā)揮作用,任何社會行為和精神現(xiàn)象都是理性和非理性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正如弗洛伊德對“自我”、“本我”、“超我”的劃分理論表明,“在人性中,理性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人更主要地是受本能沖動和目前尚不能探明的無意識心理過程支配的”⑥。而且,后天獲得的帶有偏見的態(tài)度和直覺往往成為人們處理事務和判斷事務的依據(jù),而非自由主義者所說的理性?!拔覀冊趯で蟊容^公正的見解時往往會堅持我們的成見”,更為重要的是,“成見的表現(xiàn)形式并不是中立的?!菍ξ覀冏宰鹦牡谋Wo,是投射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們自身的意識、我們自身的價值觀念、我們自身的立場和我們自身的權利?!鼈兪俏覀儌鹘y(tǒng)的堡壘”。⑦受到“固有的成見”或是欲望沖動的驅(qū)使,人們幾乎難以提出客觀的合乎理性的意見,在“自由而公開的斗爭”中也更多是虛假、錯誤觀念的無謂斗爭。因此,自由主義者的文化假設在人的認識上存在悖論。
其次,“自由”潛藏著走向絕對化的危機。關于“自由”的討論,以賽亞·伯林所作的區(qū)分影響深遠——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消極自由是“免于……自由”,就是干涉的闕如。積極自由則要求行動者采取積極的行動以實現(xiàn)“自我控制”或自主。在以賽亞·伯林看來,消極的自由才是切實可行的理想,這一思想有著廣泛的市場和深遠的影響。問題是,一個干涉闕如的“自由”是否潛藏著走向絕對化的危機?任何自由都是有條件的自由,都是受制約的自由,這是因為任何人都不可以因為自己的自由而阻礙別人的自由,否則就是一種不道德甚至不合法的自由。早期純粹暴力式的自由可稱之為絕對化的自由,人們遵照叢林法則行使自己的自由權利,維護自身的利益;隨著人類進化和社會進步,群體規(guī)則下的自由代替了純粹暴力式的自由,把人們的自由納入群體規(guī)則的考量之中,以實現(xiàn)群體利益的最大化。在后一種自由形式中,人們的自由被戴上了規(guī)則的枷鎖,任何違反此規(guī)則的個體都會受到群體性的懲罰?!坝^念的自由”如同早期純粹暴力式的自由,人們從政府的威權統(tǒng)治中掙脫出來,自我意識的覺醒誘發(fā)了表達自己言論的沖動。在西方資本主義上升時期,可謂是推翻威權統(tǒng)治和覺醒民意的一劑良藥?!斑@種無代價的、無條件的、生來就由造物主賜予的權利概念,是反對獨裁政府的絕妙的戰(zhàn)斗原則,并已發(fā)揮了它的歷史性作用?!雹喈斮Y產(chǎn)階級重新建立起政府,當一盤散沙的個體觀念“整合”成媒體觀念時,純粹暴力式的自由就暴露出歷史的弊病,反過來成為威脅社會安定的惡的力量。此時,個人的表達自由需要得到社會規(guī)則的約束,傳媒的表達自由更要得到制約,兩者只能建立在自身權利與秩序利益的基礎之上才具有現(xiàn)實性。傳媒絕對化自由的宣揚者和倡導者,借口將早期“觀念的自由”作為旗號,試圖反對任何來自外界的一切干涉,最終卻導致了傳媒自由的濫用,不僅帶來了嚴重的負面影響,而且被推上了法律和道德的審判臺,葬送了自己的自由之路。
最后,少數(shù)派觀念和大眾性傳媒之間的悖論。社會的發(fā)展和大眾傳媒的變革將“觀念的自由”和“自由的傳媒”兩者隱含著的邏輯悖論逐漸暴露出來:少數(shù)派、個別性的觀念與多數(shù)派、大眾性的傳媒之間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盡管不同時代、不同派別對自由主義的理解差異很大,其本身內(nèi)部的含混性也超出其他任何一種思潮,但是自由主義的理論出發(fā)點無疑是個人主義的。這一理論是將個人作為社會分析最小和基本的單位,自由主義核心關注的是個人自由。自由主義相信個人理性是完美無缺的,個人自由就是最高價值。自由主義者認為,對個人自由最大的威脅往往來自政府,因而對政府權力要時刻保持警惕。而“觀念的自由”要求人們能夠不受限制地發(fā)表不同的意見、觀念和思想,能夠參加“自由而公開的斗爭”,這里強調(diào)的是每一個個體的“少數(shù)派權利”,因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觀念的自由”也可以說是“少數(shù)派觀念”的自由。但傳媒的“大眾性”與生俱來,盡管呈現(xiàn)的是各自不同、紛繁復雜的觀點,但其背后一定有一般的或已達成的價值可尋。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媒體的立場”,這一立場的形成和存在是必然的。從媒體的兩極考察,無論是受眾分析,還是找出媒介背后的代言人,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媒體都不可能滿足“少數(shù)派觀念”的需要。除非像我們后面要談及的,這個“少數(shù)派觀念”恰好代表了一個“特殊的群體”,究其實質(zhì)還是主流價值,“少數(shù)派觀念”披頭遮面,實際上以“新威權主義”面目重新君臨天下,這便把媒體自由主義的實踐逼進了死胡同。
2.現(xiàn)實困境:“失靈的思想市場”與媒體的權利膨脹。
從字面上來看,“觀念的自由市場”對于傳媒自由的支撐除卻哲學上的意義,更有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鼓吹。因此,一些國家或地區(qū)都偏好選擇媒體私有制,堅持認為私有媒體之間可以有完全的競爭,因而可期望形成自由的“思想市場”。但現(xiàn)實是,經(jīng)濟生活中商品市場萬能的神話已經(jīng)被打破,壟斷、信息不對稱及分配不公等市場失靈現(xiàn)象層出不窮。羅納德·哈里·科斯就在其“商品市場與思想市場”一文中指出,他不認為商品市場與思想市場之間的區(qū)分是有根據(jù)的,“失靈問題”在大眾傳媒所支配的“思想市場”也同樣存在。如此,思想市場的失靈便使得商品市場中故事開始在大眾傳媒界不斷復制和上演,大眾傳媒越來越偏離大眾,正成為“少數(shù)人”的私器,壟斷——媒體的權利膨脹已成不爭的事實。
20世紀初,隨著摩根、洛克菲勒等八大財團的形成和壯大,大財閥一躍成為美國經(jīng)濟中呼風喚雨的人物,甚至他們的信譽和名聲超過了美國政府。經(jīng)濟上的壟斷隨之不久就向美國政治及文化上擴展。政府職能被強化,由自由主義者所宣揚的政治壓迫者轉(zhuǎn)而變成了“對內(nèi)的社會改良者和對外的國家和民族利益的體現(xiàn)者”⑨,政府成為了國家利益的代言人。美國壟斷經(jīng)濟所導致的帝國主義海外殖民日益確立起其在國際上的經(jīng)濟霸主地位,政治和經(jīng)濟上的優(yōu)勢與擴張自然而然地向其他國家推行起以西方為主體的價值觀,形成了“傳播帝國主義”。即便在美國,傳媒的私營性質(zhì)也注定了作為財富壟斷者的財團更容易掌握話語權的現(xiàn)實,他們占據(jù)了各大主流媒體,建立起了一個龐大的傳媒帝國。影響波及至今,幾乎總共只有三家電視臺、四個電臺網(wǎng)和三家通訊社,就為美國家庭提供了大部分的信息;而美國在國際上的文化霸權地位也是毋庸置疑的,好萊塢的崛起創(chuàng)造了一個影視帝國神話,不斷向世界各國輸入美國式的主流文化,影響乃至重塑他國的意識形態(tài)。
當大眾傳媒為少數(shù)政治、經(jīng)濟壟斷者掌握時,“權力的媒介”就潛在地剝奪了廣大民眾的表達自由,“觀念的自由市場”受到威脅。隨著媒體的集中和壟斷,媒介開始與少數(shù)權力階層互相勾結(jié),反過來掌控民眾的觀念,“媒介的權力”淪為“權力的媒介”。掌控的方式主要通過議程設置來控制媒體對輿論的引導作用,以此符合少數(shù)權力階層的根本利益。本以公共利益和公共權力為訴求的富有理想性的傳媒自由主義理論中竟然涌現(xiàn)出了“新威權主義”的洪流,讓人唏噓不已。不過,美國學者阿特休爾早已指出:“在所有的新聞體系中,新聞媒介都是掌握政治和經(jīng)濟權力者的代言人。因此,報刊雜志和廣播并不是獨立的媒介,只不過潛在地發(fā)揮獨立作用。”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媒體已經(jīng)成為一股明顯的反民主的力量”。這是一個可怕的景象:傳媒自由主義者一直致力追求“擺脫政府干預”的思想市場,但決沒想到剛剛掙脫了政府力量的束縛,卻又陷入“私人的樊籠”。
值得慶幸的是,人們對于傳媒自由主義面臨的嚴峻危機并非熟視無睹。20世紀以來,當傳媒變成一個體積龐大而又無所不在的大眾傳播媒介時,它也就成為大量批評的對象。在這些批評聲中,純粹的自由主義理論漸漸發(fā)生轉(zhuǎn)變,代之而起的是社會責任理論。
1.理論前提:自由與責任相伴而生
基于理性的不完善性的文化預設,社會責任理論對自由主義理論進行了修正,用倫理和道德彌補理性功能的缺場。這一理論的前提在于“自由與責任相伴而生”,換言之,自由與責任問題是社會責任理論最重要的理論核心?!秱髅阶杂桑涸瓌t的概述》一書提出了“有限的傳媒自由”的邏輯依據(jù):“如果對一種權利的要求是能給出理由的,而所有對權利的要求都是要有理由的,那么這些理由就構成了要求這些權利的條件。一旦缺乏這種條件,這種要求的基礎就自動消失了。”而所有權利都要對要求得到這種權利的人的意愿進行假定,所以不存在無條件的權利,“自由的公開表達”這種精神權利也不例外。一個人對這種權利的要求必須建立在“他對公共利益和自己思想承擔義務”的基礎之上,“不承認道德上的義務,也就沒有道德上的權利”。假如一個人故意運用言論自由來誹謗他人,他就在誹謗的同時喪失了言論自由的權利,因為他沒有擔負起伴隨著的道德義務。此外,傳媒“自由與責任相伴而生”的癥結(jié)還在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大眾傳媒應當是公共利益的表達??茖W技術的進步擴大了傳媒的規(guī)模、速度和效率,使傳媒變成了一個無遠弗屆的媒介,所有人都沉浸在其中;與此同時,技術進步使少數(shù)傳媒為廣大受眾提供信息服務成為可能,大眾傳媒儼然成為公眾了解社會事務的主要渠道。因此,公眾對現(xiàn)代傳媒履行公共責任的需求異常迫切。現(xiàn)代傳媒的行為已不同于早期的新聞作坊,它的影響力波及所有實際觸媒者以及潛在觸媒者,它的錯誤或失誤已經(jīng)成為一種公開的危險。傳媒必須自我警醒,對社會負責,對公眾負責,促進社會的發(fā)展,維護公眾的利益。
當然,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傳媒自由與責任的統(tǒng)一,政府不應該是傳媒自由的旁觀者,尤其當傳媒自身的責任意識失效時,政府要以權力作為最后手段,強制其改正。正如霍金說:“政府對傳媒表現(xiàn)行為中尚未完善之處仍然負有責任?!薄叭绻月傻膫髅胶蜕鐣畹淖晕倚拚龣C制不能充分提供社會所需要的服務,政府就應當幫助社會從媒體那里獲得這些服務?!敝档米⒁獾氖?,政府介入應當成為最后的保護傘,“只有當強烈需要或有高度危險時,政府才能進行干預?!?/p>
傳統(tǒng)自由主義理論之所以重視表達自由,是因為它能最終揭示真理。而在社會責任理論看來,傳媒自由的最終目的正是實現(xiàn)公眾的自由,使傳媒作為社會公器來履行社會職責,以“促進社會發(fā)展得更和諧、更富有成果”。自由與責任統(tǒng)一的傳媒的道德價值取向正是成為為公共利益服務的“社會公器”。正如朱光烈指出,媒體作為社會公器,其信息傳播的權利是屬于社會所有的?,F(xiàn)代傳媒的自由困境并非否認“社會公器”的傳媒,而是在私利的誘導下它往往陷入傳媒的權利尋租和資本的傳媒尋租的泥潭,使“社會公器”墮落為“傳媒私器”。因此,作為“社會公器”的傳媒應當以公共利益為根本價值訴求,為公眾服務,實現(xiàn)公共利益的最大化。
2.精神實質(zhì):對自由主義的繼承與修正
雖然壟斷資本主義階段的傳媒社會責任理論與自由資本主義階段的傳媒自由主義理論在人性、自由與責任、政府干預、傳媒目的等問題上有著顯著的差異,但是就實質(zhì)而言,社會責任論終究是對自由主義的繼承與修正。
首先,社會責任論在核心理論內(nèi)容、理論的形成過程和理論方法上都繼承了傳媒的自由主義理論。(1)核心理論內(nèi)容。社會責任論和自由主義理論一樣把報刊自由、言論自由、新聞自由看作是西方社會政治民主化順利開展的前提條件和源頭活水,是提高社會活力,匡正社會風氣,改善社會民主生活水平的必由之路。在這個層面上,社會責任論大致接受了自由主義理論“觀念的自由市場”的觀點,在“觀念的自由市場”中,公民享受發(fā)表意見、暢所欲言的權利,這樣才能有利于民主化進程的展開。但它更強調(diào)公民憑借良知和良心發(fā)表意見,從未把“暴力的水平”提高到“討論的水平”,因為自由主義者提及的觀念的“自我修正過程”并不完備和可靠;對于一些有心的“犯錯誤”的人,社會責任論則持有批評的態(tài)度。(2)理論的形成過程。早年傳媒的自由主義理論的緣起在于對傳媒的威權主義理論的反叛,它經(jīng)歷了一個完整的思想文化和社會實踐的培育過程。彌爾頓的《論出版自由》、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密爾的《論自由》都為自由主義理論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和支柱性觀念。同樣,從傳媒自由主義誕生至今,傳媒在探索自由道路上的實踐經(jīng)歷了不同歷史階段,積累了許多社會實踐經(jīng)驗:16世紀文藝復興倡導“言論自由”,17、18世紀啟蒙運動宣揚“出版自由”,二戰(zhàn)后各國關注“新聞自由”……反之,《一個自由而負責的新聞界》一書開啟了傳媒的社會責任論時代,該書由美國的民間組織“傳媒自由委員會”(The Commission of Freedom of the Press)撰寫,旨在考慮傳媒的自由主義理論在19世紀下半葉以來的處境??梢?,社會責任論的目的并非廢除傳媒的自由主義理論,而是要繼承并修正傳媒的自由主義理論。(3)理論方法。自由主義理論以發(fā)現(xiàn)真理和實現(xiàn)個人幸福為價值,而社會責任論則以協(xié)調(diào)和實現(xiàn)公共利益為目標,總之,兩者均以功利主義為哲學的前導;雖然我們將兩種理論以“自由”和“責任”二詞作為明顯的區(qū)別,但實質(zhì)上自由和責任問題是兩者共同關心的問題,只不過在自由主義理論那里“責任”隱而不現(xiàn),在社會責任論那里“責任”更為強調(diào)而已;由于資產(chǎn)階級的局限性,兩者的根本目的在于維護西方資本主義政治、經(jīng)濟、文化體制下的大眾傳媒制度,以鞏固資產(chǎn)階級的政治統(tǒng)治地位,促進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
其次,在繼承傳媒自由主義理論的基礎之上,結(jié)合當時大眾傳媒發(fā)展遇到的種種困境,“傳媒自由委員會”對傳媒自由主義理論進行修正。(1)自由概念的修正:明確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的區(qū)別。在社會責任論者看來,自由主義理論是從消極自由的概念中脫胎出來,即強調(diào)“免于……的自由”和“不受外界限制的自由”,而社會責任論修正了此種觀點,它一方面反駁了消極自由的有效性,指出它僅僅是一種“空洞的自由”,缺乏明晰實現(xiàn)這些目標的適宜手段;另一方面指出有效的自由必須要包含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兩大方面,正是后者彌補了前者在理論上忽視“必要的手段”的不足。霍金在傳媒自由委員會的報告中表示,“要獲得自由就需要個人在行動時不受外力的限制或控制,擁有行動所需要的一切手段或設備”。(2)自由目的的修正:修正以自我為中心的倫理觀。即便以約翰·密爾為代表的自由主義理論家在后來逐漸將自由主義的價值目標指向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早期的自由主義理論將自由解讀為“一項‘自然權利’、一項人類與生俱來的權利、一項無人能剝奪的權利,在這個權利體系中,個人本身就直接被定為目的,個人的成就即一切的最終目標——人的目標、社會的目標、國家的目標?!痹谶@里,社會的最終目的即滿足個人的快樂,實現(xiàn)個人的幸福。社會責任理論修正了早期的自由主義理論堅持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倫理觀,把義務這一自由存在的前提納入自由的目的之中,將自由解讀為“以個人對于他的思想、對于他的良心的義務為基礎且附有義務的一項道德的權利”。因此,社會責任理論所談及的“自由”不是以私利為目的,而是與整個社會的利益相關,如前文所述,傳媒自由的目的是成為為公共利益服務的“社會公器”。
一旦社會責任理論對自由主義理論進行修正,將自由與責任互相制約起來,道德訴求和倫理價值就正式替代國家權力成為約束傳媒自由的精神力量。傳媒技術日益革新,從口語媒介走向印刷媒介,再從電子媒介走向網(wǎng)絡媒介,其影響力改變了人類的歷史,正在改變現(xiàn)在,將要改變未來。傳媒不應當成為“利益暴君”的傀儡,攀附在利益的左右,而把受眾當作是溫順的羔羊,它應當也必須是一個自由而負責的媒體!
注:
①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古希臘羅馬哲學》,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33頁。
⑦沃爾特·李普曼:《公眾輿論》,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版,第72—73頁。
⑩【美】J.赫伯特·阿特休爾:《權力的媒介》,黃煜等譯,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336頁。
〔責任編輯:蘇明〕
“MarketplaceofIdeas”and“LiberalMedia”
MaZhenghua&FanHao
The concept, Marketplace of ideas, which was proposed by John Milton, contributes a lot to the change in the theory of media from anthoritarianism to liberalism. It was once regarded as the core value of media, but it still remains to be seen whether the conclusion of liberal media is logically acceptable. Social responsibility, as an amendment to the concept of liberal media, attaches more importance to moral principles, making media both liberal and responsible.
ideas; media; liberty; responsibility
馬正華,東南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南京 211189;樊浩,東南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教授、博導 南京 211189
B5
A
1001-8263(2014)08-005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