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虹
(浙江大學,杭州 310028;紹興文理學院,紹興 312000)
●文學研究
論赫伯特宗教詩的美德主題*
吳 虹
(浙江大學,杭州 310028;紹興文理學院,紹興 312000)
英國17世紀詩人喬治·赫伯特以創(chuàng)作宗教抒情詩為主,在詩集《圣殿》中就美德、信仰與改造個體的關系表達獨具一格的見解,他試圖用詩歌維系傳統(tǒng)的基督教信仰與美德思想,使美德思想在17世紀得到繼承與發(fā)展,使宗教詩的創(chuàng)作藝術得到發(fā)展和超越。本文以赫伯特詩歌的美德主題為考察對象,分析其美德主題的內涵以及詩意呈現(xiàn)方式,探究赫伯特在宗教詩創(chuàng)作中贊頌美德的原因。
喬治·赫伯特;美德;改造個體;基督教
喬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 1593-1633)是17世紀上半葉英國宗教抒情詩創(chuàng)作鼎盛時期的杰出代表,自從他的詩集《圣殿》(TheTemple)于1633年問世以來,就備受西方學者關注。英國詩人兼文學批評家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說,“赫伯特是一位真正的詩人,而且是一位自成一格的詩人”(Patrides 1983:170)。美國學者愛默生也熱愛赫伯特的詩歌,對其評價甚高,把他排在英國6位“天國歌手”(其他5位依次是莎士比亞、馬韋爾、赫里克、彌爾頓和本·瓊森)之首,認為他是“最具代表性的英國天才”(莎士比亞、喬叟、斯賓塞與赫伯特)之一(Patrides 1983:21)。愛默生認為,“赫伯特的詩是一顆虔誠心靈以‘詩人之眼’和‘圣徒之愛’來探索世界之謎的表現(xiàn)”(Patrides 1983:176)。赫伯特不僅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域頗有建樹,而且在維系基督教信仰與美理思想方面也涉獵甚深,他用詩歌與散文表達自己對美德、信仰與個體行為改造的獨特觀點。
美德是赫伯特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主題,其代表作詩集《圣殿》就多處直接或者間接用到美德一詞,而且每次詩人表達對美德的觀點,都不是空論,而是把他對美德的贊頌與個體行為的改造結合在一起,以詩歌的形式,展現(xiàn)他的美德思想。
《圣殿》是赫伯特沉思《圣經》的產物,對《圣經》中表達的犧牲、愛人如己和善待他人等美德條目進行詩性闡釋。在《圣殿》的主體部分“圣堂”①中,排在第二首的詩歌《犧牲》,是一首含有63個四行詩節(jié)的長詩,該詩以吊在十字架上受難的基督的口吻,表達出上帝之子基督在拯救人類的罪孽、幫助人類獲得救贖時所面臨的“在生死之間進行選擇”的倫理選擇難題。
“教堂門廊”的長詩《灑圣水的容器》②的寫作具有圣經箴言的特點,對當時英國社會的貪婪、酗酒、撒謊、懶惰、說臟話和愛好排場等不良價值觀念進行規(guī)勸,并鼓勵和倡導相應的美德:忠誠、持重、真實、勤奮、樸素等。路易斯·馬茨對此總結概括,他指出《灑圣水的容器》可以分為3個部分,分別是對個人行為的過失(第1到34節(jié))、社會行為的過失(第35到62節(jié))和宗教義務的過失(第63到77節(jié))的批評和糾正(Herbert 2004:325)。在該詩最后一節(jié),詩人這樣寫道:
即使是最微小的美德,也不要將其推遲:
生命的可憐的短暫時光不足臂長,在你的痛苦中虛度。
如果你作惡,喜樂就會消失,而痛苦留存:
如果你行善,痛苦就會消失,而喜樂永存。③(Herbert 2004:21)
詩人在《圣殿》開篇長詩的結尾部分論及美德,說明美德是他視閾中的一個重要主題。
在《灑圣水的的容器》這首長詩中,赫伯特對人們的行為提出要求,要求人們無論在公共生活領域還是在個人生活領域,都要注重約束自身的行為。但是,赫伯特并不是把人作為一個集體或者統(tǒng)一體來要求,在他看來,只有每個人使自己的行為符合規(guī)范,做一個最好的自己,才能從根本意義上改進社會秩序,促進英國國教和國家的進步?!霸凇ヌ谩@部分的一百多首詩中,只有少數(shù)幾首詩把教會或者社會描述為團體。相反,正像帕默說的那樣,幾乎每一首詩都是在描述個體與上帝之間的私人對話”(Hodgkins 1990:466)。在赫伯特看來,美德與個體的人的行為密切相關,個體行為的品質直接關涉到基督教徒能否得到喜樂,獲得基督的救贖。
《灑圣水的容器》這首長詩具有教誨文學的性質,在創(chuàng)作內容上體現(xiàn)為“做”與“不做”準則的制定,集中表現(xiàn)詩人對個體行為品質的關注。詩人對準備步入基督教圣殿的年青人的行為提出非常具體的要求,例如“警惕淫欲……”、“不要喝第三杯酒……”、不要撒謊……”、“控制懶惰……”、“節(jié)儉……”、“不要浪費時間……”、“親切的對待所有的人……”等等,涉及到個體行為的方方面面。在散文集《鄉(xiāng)村牧師》中,赫伯特則以鄉(xiāng)村牧師為具體的批評對象,對牧師的高尚行為本身進行詳細界定。
牧師,上帝的牧羊人,在塵世生活中擔當著拯救世人的職責。在散文集《鄉(xiāng)村牧師》中,赫伯特對理想的鄉(xiāng)村牧師形象進行刻畫,對牧師應有的知識與行為提出要求,這涉及到牧師生活的方方面面,既有思想上的要求、也有靈修方面的要求,更有個人行為的要求,在赫伯特看來,對于牧師,擁有高尚的行為最為重要。在第33章“牧師的圖書館”中,赫伯特沒有談論給他提供思想源泉的大部頭宗教著作或者思想著作,而是開篇就直接寫道鄉(xiāng)村牧師的圖書館是“一種高尚的生活”(Herbert 2004:251),強調了“高尚的生活”本身,說明詩人對牧師行為的關注,只有將鄉(xiāng)村牧師這一社會角色演繹到極致,使其行為與其身份相配,并獲得教區(qū)人們的認可,這樣的鄉(xiāng)村牧師就擁有了“美德”。 因此,美德在赫伯特筆下并不是一個虛空的概念,詩人借助美德對基督教徒個體行為進行約束,表現(xiàn)出他獨特的行為美學。
赫伯特在《灑圣水的容器》中對當時英國社會的一些不良現(xiàn)象進行批判與反思。他對這些不道德行為的描述,與斯賓塞的《仙后》有異曲同工之妙。斯賓塞筆下的圣喬治在誤入驕傲之宮后,遇到懶惰、貪食、淫欲、貪婪、忌妒和憤怒這其他6種罪惡,而驕傲為這7大罪惡之首。在詩歌中思考現(xiàn)實,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批判和反思,是赫伯特與斯賓塞的共同之處。不同點在于,斯賓塞以宗教寓言故事的形式反思社會現(xiàn)實,而赫伯特是以簡潔而又富有智慧的詩行對青年人發(fā)出告誡。
美德(Virtue)及其相應的形容詞virtuous在《圣殿》中共出現(xiàn)16次。其中,virtue出現(xiàn)13次;virtuous出現(xiàn)3次,分別為virtuous soul,virtuous deeds,virtuous actions. 雖然virtue這個關鍵詞在《圣殿》中出現(xiàn)的頻率并不高,但是在渲染美德方面,赫伯特卻使用sweet及其相應的同根詞79次之多。在《圣殿》中,詩人通過多次使用通感這一修辭手法,將美德給基督教徒帶來的“甜蜜”(sweet)的影響貫穿在詩集始終,激發(fā)基督教徒去追求不僅給他帶來愉悅的身體享受,也給他帶來愉悅的精神享受的美德。
在《忠誠》(Constancy)一詩的第21至25行,赫伯特寫道,“面對誘惑∥而不動搖的人:當一日終了,∥他的善行也不會駐足,而在黑暗中仍然奔跑:∥太陽是他人的律法,∥是他們的美德,美德就是他們的太陽”(Herbert 2004:66)。詩人將“美德”與“太陽”形成一對對照概念,用太陽普照世界的特性來闡釋美德的無處不在。在《陪襯》(TheFoil)一詩中,赫伯特將地球比作“溢滿美德的球體”。在《謙遜》(TheHumility)這首詩中,詩人將“美德”具體化、形象化,寫道,“我見到眾美德手挽手∥按照等級圍坐在天藍色寶座周圍?!绷硗猓撛娭羞€有對各種動物禽鳥的描述,并賦予他們一定的道德品質,例如“憤怒的獅子”、“膽怯的兔子”和“嫉妒的火雞”等。詩人對動物之間關系的描述,映射出當時英國社會的實際狀況。詩人對各種動物之間不和諧關系的描述,映射出詩人對和諧這一美德條目本身的向往與追求。
赫伯特的名詩《美德》直接以“美德”為題,突出表現(xiàn)美德主題的重要價值。該詩全文如下:
美好的白天,如此清爽、寧靜、明朗,
那是天空和大地的婚禮;
但露水像淚珠將哭泣你落進黑夜的魔掌,
因為你有逃不脫的死期。
芬芳的玫瑰,色澤緋紅,光華燦爛,
逼得癡情的賞花人拭淚傷心;
你的根兒總是扎在那墳墓中間,
你總逃不脫死亡的邀請。
美好的春天,充滿美好的白天和玫瑰,
就像盒子里裝滿了千百種馨香;
我的詩歌表明你終會有個結尾,
世間萬物都逃不脫死亡。
只有一顆美好而圣潔的心靈,
像風干的木料永不會變形;
即使到世界末日,一切化為灰燼,
美德,依然萬古常青!(何功杰 譯)
初讀此詩,感覺此詩是一首春天的頌歌,歌頌春日的美好這一英國文學中的傳統(tǒng)主題,但是,在歌頌美好春日的同時,讀者也感到詩人將死亡主題融入其中,在贊美之中感嘆美好事物的短暫易逝。然而,該詩的意蘊并沒有就此而止,而在于用清新、優(yōu)美的詩行詮釋詩人深邃的思想與虔誠的信仰。詩人清新的“花園世界”與陰郁的“死亡主題”相互交錯,反映詩人對美好事物本質的沉思,如何才能在短暫易逝中獲得永恒?如何才能從世俗世界上升到神圣世界?如何才能實現(xiàn)人到神的過渡?答案只有一個,即通過獲得“美好而又圣潔的心靈”(virtuous soul)。
在詩中,詩人運用首語重復法(anaphora)4次強調“美好的”(sweet),突出美德的力量,使詩歌的結構清晰整潔,賦予詩歌一種撫慰讀者心靈的獨特品質。閱讀原文就會發(fā)現(xiàn),前3節(jié)均以sweet開頭,以die結尾,第四詩節(jié)的開頭是前3節(jié)開頭的變體,而全詩的結尾卻與前三節(jié)的結尾不同,用意義與die完全對立的live,前后形成強烈的對比。于是,詩人用首語重復法制造出一種張力,使讀者對自然的美好贊嘆不已,卻對自然及其象征的世俗世界的短暫易逝無限感傷,然而“美好而圣潔的心靈”的出現(xiàn)釋放出張力,選擇踐行美德,是抵制短暫易逝的唯一辦法。
在文藝復興晚期,virtue一詞的常用含義有兩個:一個是指抵制誘惑的正確的道德行為,另一個是指“力量”(Ray 1995:161)。在這首詩中,赫伯特用“具有美德的靈魂”像“風干的木料”這個“巧智”描寫靈魂具有超越物質世界的持久性這一力量。它不會“變形”是指具有美德的靈魂既不會向世俗誘惑屈服,也不會向道德墮落低頭。事實上,按照《圣經》預言,當“整個世界”(the whole world)在世界末日被大火焚燒、“化為灰燼”(turn to coal)時,只有擁有美德的靈魂(a sweet and virtuous soul)才能“萬古長青”(chiefly lives)。
綜觀全詩,詩人歌頌美德這一抽象的倫理觀念,將它置于宏大的宇宙框架與充滿玄思的宗教思想范圍內,想象到天與地的結合。從“天”與“地”結合的美好白日寫到世界末日;從充滿生機的春日寫到意味死亡的世界末日。在詩中,詩人以這種雙重悖論來闡釋拋棄世俗誘惑、追求永恒的“靈性生活”的決心。雖然“天”與“地”的婚配會隨著美好白天的消逝而消失,但天空和大地在自然界舉行婚禮時的寧靜、明朗,“突出展現(xiàn)了一種純潔無瑕的單純”(吳笛等 2009:1099-1100)。詩人在歌頌自然美景的前提下,托物言志,在思想上烘托出擁有高尚美德的靈魂的純潔性。
基督教文化是一種罪感文化,詩人在歌頌美德的同時,沒有忘記原罪時時刻刻存在于基督徒的行為中。在《原罪(二)》(SinII)一詩中,赫伯特把原罪看成是上帝的對立面,并寫道,“原罪沒有美德”在該詩中,詩人討論人類能否見到原罪的問題。詩人認為如果真能見到原罪,就會看到原罪丑陋無比。但是,對于人類來說,原罪如同魔鬼一樣不可見。在詩中,赫伯特將這一觀點和人們在繪畫中表現(xiàn)魔鬼的模樣相比較,認為,人們在繪畫中看到的魔鬼,其實只是一個想象物而已,畫上顯現(xiàn)出的魔鬼的模樣并不是魔鬼的真像本身。詩人用魔鬼的不可見性來描述原罪的不可見性。在詩中,詩人還把死亡和睡眠相比較,認為睡眠只是一種偽死亡。原罪沒有美德,原罪不會隨著死亡而消失,救贖原罪需要美德,美德是人們靈性生活的必然追求,而獲得美德的途徑就是要約束自身的行為。
在《神》(Divinity)這首詩中,詩人探究基督教律令與基督徒個體行為之間的關系,在詩人看來,個體行為才是體會上帝的最佳方式,在詩中,詩人用斜體字突出行為本身的重要意義:
愛上帝,愛鄰人。靜觀禱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啊,復雜的律令??;甚至復雜若白日!
誰能解開這些戈爾迪之結呢?(Herbert 2004:126)
“在赫伯特看來,個體因為經歷與他人生活在社會共同體中的愛,而獲得對上帝的感知。”(Miller 2007:92)。
對美德的關注,用詩行表達對美德的無限向往,使赫伯特的詩歌超越基督教抒情詩的局限,具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價值。即使在鼓吹上帝已死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即使在人們對上帝的存在產生高度懷疑的年代,西方學者仍然普遍認為雖然上帝已死,但是基督教留給人們的恰恰就是美德。何光瀘在描述20世紀60年代在美國出現(xiàn)的“無神論的基督教”或“上帝之死”派神學時這樣說道,既稱宗教,何以“無神”?答曰“上帝已死”。上帝既死,所余為何?答曰“道德”(基督教文化評論編委會 1992:161)??梢?,赫伯特基督教抒情詩的創(chuàng)作緊緊攫住了基督教的核心價值和實踐準則,因此,也就具有持久的魅力。
美德是詩集《圣殿》的一個重要主題,詩人在歌頌美德的同時,把抽象的美德概念與約束基督教徒個體行為的行為準則結合在一起,通過倡導個體行為之美,而最終實現(xiàn)個體靈魂的永恒不朽。
首先,赫伯特對美德的關注,與17世紀上半葉英國社會密切相關。
16世紀末17世紀初,都鐸王朝消亡以后,斯圖亞特王朝登上歷史舞臺。然而,斯圖亞特王朝管理英國社會秩序的方式與詩人的期待有很大不同,在與以詹姆斯一世為首的宮廷有過多次接觸之后,赫伯特對其失望至極,毅然決然放棄有望獲得升遷的宮廷生活,轉而投入上帝的懷抱。1630年4月26日,赫伯特在伯默頓舉行了擔任牧師的就職典禮。典禮結束之后,赫伯特對好友伍德諾特先生說,“現(xiàn)在我回顧往昔那些有抱負的思想,認為當時如果自己如愿以償,該會多么幸福;然而現(xiàn)在,我可以用公正的眼光看待宮廷,可以明顯地看到宮廷中處處都是欺騙、頭銜、阿諛奉承和許多其他虛構的快樂,這些快樂如此空虛,以致于當人們享受這種快樂時,也無法填滿這虛空;但是,上帝和在侍奉上帝的過程中,卻充滿喜樂與快樂,沒有厭煩;此刻,我要用一切努力使我的親屬和教民依靠我,我不會使他們失望。首先,我必須舉止得當,因為牧師的具有美德的生活本身是最強有力的證明,這足以使見到他品行的人敬畏他、熱愛他,或者至少向往像他那樣生活。我要這么做,因為我知道我生活的時代需要好的榜樣,而不僅僅是概念……”(Herbert 2004:291)。在擔任牧師期間,赫伯特處處身體力行,以自己的行動做自己思想的表率,此外,他還通過創(chuàng)作詩歌與散文,表達對都鐸王朝時期英國社會秩序的向往(Hodgkins 1993:182-183)。
在散文集《鄉(xiāng)村牧師》中,赫伯特對鄉(xiāng)村牧師的行為舉止提出要求,但是在這部牧師手冊中,我們無處找到具體描繪當時英國社會牧師形象的言辭。赫伯特的同時代詩人彌爾頓則對當時的“腐敗牧師”進行過描述,他的挽歌《黎西達斯》一方面悼念自己的好友愛德華·金在去愛爾蘭赴任牧師的途中死于海難,另一方面,彌爾頓還描繪出當時腐敗牧師的丑惡嘴臉,并預言腐敗牧師終將覆滅。在痛斥“腐敗牧師”的一段文字里,彌爾頓寫道:“多的是這樣的人,為了欲壑∥偷偷地連擠帶爬進了教會!∥對別的事兒他們絲毫不琢磨,∥只爭先恐后上剪羊毛豐收的筵席,∥將受邀請參加的可敬來賓來排擠?!蜗寡鄣淖祓挘焊鶅翰欢檬褂谩喂照?,或竟沒有學會最起碼的東西,∥那可是忠實的牧人該具備的本領!(金發(fā)燊譯)”詩中的牧羊人是“牧師”的隱喻,他們“偷偷地連擠帶爬”進入羊圈,彌爾頓用3個動詞(creep,intrude,climb)把這些所謂的“牧師”在“羊圈”隱喻的教會中獲得牧師這一頭銜的卑鄙狀況描摹的繪聲繪色,讓讀者不禁為之一振。在彌爾頓筆下,腐敗的牧師對上帝背信棄義,定然會受到上帝的懲罰,終將“頃刻覆滅”。由于對當時英國牧師職業(yè)的實際狀況非常失望,彌爾頓最終放棄在基督學院畢業(yè)后當牧師的初衷,而是用自己的筆去鞭打當時的英國社會(胡家?guī)n 1990:77)。
在17世紀上半葉的英國,不僅赫伯特、彌爾頓關注牧師的個人行為與生活,其他一些牧師也對此非常關注。1621年英國牧師理查德·伯納德在其著作《忠誠的牧羊人》一書中寫道,“牧師的完美生活在于其對信徒的饒有趣味的教導,對信仰與教義的證實,對牧師職業(yè)的熱愛,對造謠中傷者的制止,幫助他認識罪孽,重獲精神自由,在于他敦促自身熱愛美德”(Enssle 1997:27)。
個體德行及其對美德的追尋與其所屬的社會共同體密切聯(lián)系?!白诮虉F體是一種特殊的道德共同體,它的存在本身便為美德倫理的生長傳衍提供著堅實的生活土壤和文化空間。在宗教團體內部的道德輿論的力量能夠協(xié)調社群內部成員的道德生活以及和外部的關系”(萬俊人 2011:48)。鄉(xiāng)村牧師,作為鄉(xiāng)村教區(qū)靈性生活的引導者,只有自身行為高尚,才能打動普通大眾的心靈,引導他們追求更加高尚的行為和靈性生活,引導他們在獲取“美德”的道路上更進一步。正如赫伯特在論及人的行為時說:
行為從低處入手,計劃從高處著眼,
這樣你就會舉止謙卑、寬宏大度。
為了讓這個故事生動有趣,我在細節(jié)處花了較多筆墨,人物對話也偏向幽默搞笑,孩子們讀得興致盎然,讀完后他們對“減少是為了增加”的人生哲學更加認同了。
不要在精神上沉淪,目標對準蒼天,
總比對準樹梢射得更高更遠。(Herbert 2004:17)
再次,在赫伯特看來,和諧即美德。
赫伯特筆下的世界,按照《圣經》提供的秩序運行。例如,在《渴望》(Longing)一詩中,赫伯特說上帝“已經讓萬物都按照他們的軌跡運行”,“整個世界”就是上帝的“一本書”,“一切事物都有他們所在的固定頁碼”。和諧與秩序是一對孿生兄弟,和諧的秩序與秩序的和諧,是詩人精神所向之處。他的詩歌《天道》(Providence)就是對自然萬物的存在秩序進行的詩意描繪。在該詩中,天道具有3個主要特征。首先,上帝創(chuàng)造了自然界各層次的物種,如大地、海洋、野獸、小鳥、大樹、蜜蜂、花朵、羊群、青草、花朵、樹林、草藥、礦石、毒藥、解藥、海洋、海風、水手、馬匹、老鷹、鐵鍬、人、火、梨樹、絲綢、青蛙、蝙蝠、海綿、礦藏、鱷魚、大象等;其次,上帝對萬物的管理,赫伯特把上帝創(chuàng)造的世界比喻為上帝的家;再次,上帝愿意插手管理家務。雖然萬物按照一定的次序排列,但是上帝經常按照他看到的適合的秩序對萬物進行改造,可能是獎賞,也可能是懲罰。
要么因為您的命令,要么因為您的許可
您的雙手操控一切:他們是您的左右手。
第一只手擁有速度與效率;
第二只手阻止罪孽的潛行與偷盜
一切都無法逃避這二者,一切都應該顯現(xiàn),
一切應由您處置,裝扮,協(xié)調,
是誰把一切調和地甜蜜。如果我們能夠聽到
您的技藝與樂音,那將是何種音樂!(Herbert 2004:109)
因為您的住宅裝滿貨物,所以我崇拜
您排列貨物的奇妙的創(chuàng)造才能。
山丘上一片繁榮;山谷中裝滿貨物;
南方盛產大理石;而北方盛產皮毛和森林。(Herbert 2004:111)
在詩中,詩人描繪出動物在“偉大鏈條”上的位置,體現(xiàn)詩人對宇宙秩序的關注,對社會和諧的向往,但同時也體現(xiàn)詩人對完美品德的追求,人區(qū)別于動物的一個最重要標志就是人具有道德選擇與倫理選擇的能力,一旦失去這一能力,人也就失去之所以為人的根基。因此,美德在人類生命中的重要作用不應該被忽視,正如畢達哥拉斯所說“品德就是和諧”(Heninger Jr. 1974:256)。在《圣殿》中,詩人多次對蜜蜂進行描繪。赫伯特筆下的蜜蜂如同莎士比亞筆下的蜜蜂一樣,“靠了自然規(guī)律為人類國家之有秩序的活動而示范的小生物”(莎士比亞 2001:37)。
再次,赫伯特家族對美德持有獨特的見解。
赫伯特對個體行為與秩序的關注,與母親瑪格德琳·赫伯特有著密切關系。在赫伯特3歲半時,父親理查德爵士因抓捕一名拒絕上法庭的人受傷去世,此后,由瑪格德琳一個人負責照看這個有10個子女的大家庭?!秵讨巍ず詹貍鳌返淖髡呶譅栴D對瑪格德琳評價非常高,認為她是一位兼具智慧與美德的女性(Herbert 2004:269)。在陪伴長子愛德華在牛津大學的王后學院學習時,她曾對愛德華說,“正如我們的身體從適宜我們食用的肉類中吸收營養(yǎng)一樣,我們的靈魂也會因為效仿邪惡的同伴或者與邪惡的同伴談話而無意識地沾染惡習;對惡習的無知就是對美德的最佳維護:沾染惡習就如同引火物引燃罪孽,使之燃燒”(Herbert 2004:271)。她對美德與個人行為的高度關注,使她個人的行為具有高尚與崇高的維度,瑪格德琳在牛津大學停留了4年,陪伴愛德華,她出眾的才智與樂于助人的行為給她當時結識的包括約翰·多恩在內的牛津內外的許多顯赫人物與學者留下深刻印象,多恩曾作多首詩贊美她美好的品行。
赫伯特的兄長愛德華·赫伯特對美德也進行過專門論述,他說,“由于自然永不停歇地努力,想把靈魂從它的肉體負擔中解放出來,所以自然本身給我們逐漸灌輸一種隱秘的信念,即認為對于讓我們的精神逐漸從身體里面分離和解放出來,進入其所適宜的領域而言,美德構成最有效的手段。而盡管在這個問題上還有很多的論據(jù)可資引用,我所能想到的最有說服力的證據(jù)卻是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惟有美德有能力把我們的靈魂從它所陷入的歡愉之中提升出來,甚至還能使它回到自己本來的領域之中,從而脫離罪惡的魔掌,并且最終擺脫對死亡本身的恐懼,它可以發(fā)揮自己應有的作用,并且獲得內在的永恒喜樂”(愛德華·赫伯特 2006:277)。美德幫助人擺脫罪惡的思想與行為,脫離對世俗歡樂的過度向往,使人的靈魂得到提升,并獲得最終的喜樂。
赫伯特詩歌的獨特魅力在于他把對西方傳統(tǒng)美德的可歌頌性與保守陳述傳達神的不可言說性融為一體,以溫柔、拘謹然而有時又頗具想象力的詩行對當時英國社會個體行為的過失、社會行為的過失和宗教生活的過失進行批判,并提出自己的詩性理解。在赫伯特的宗教視閾中,所有這些問題的解決,都需要以牧師自身行為舉止的完善和提高為基礎,只有牧師自身的提高才能夠在行為上為普通大眾樹立榜樣,帶動所有個體的人追求“完美”,追求卓越,回歸古希臘的個體型美德。
綜觀《圣殿》與《鄉(xiāng)村牧師》等宗教詩,赫伯特希望通過自己的詩篇對生活在社會共同體中的個體行為進行規(guī)范和界定,以詩意的方式闡釋個體行為實踐的智慧,在17世紀英國文藝復興悄悄走向尾聲,工業(yè)革命即將到來的時代,向亞里士多德的美德倫理思想發(fā)出訴求,與傳統(tǒng)建立連接。
注釋
①詩集《圣殿》(TheTemple)包含“教堂門廊”(“The Church-Porch”),“圣堂”(“The Church”)和“教堂斗士”(“The Church Militant”)3個部分。
②《灑圣水的容器》(Perirrhanterium)是《圣殿》開篇的第一首長詩,在這部分,詩人對準備進入教堂的年青人提出了道德與行為方面的具體要求。
③除非特別標注,文中所引《喬治·赫伯特英語詩歌全集》詩句均為作者翻譯。參照版本為約翰·托賓編輯的版本(George Herbert. The Complete English Poems[M].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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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 穎】
TheThemeofVirtueinGeorgeHerbert’sReligiousPoems
Wu Hong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Shaoxing University, Shaoxing 312000, China)
George Herbert,a British poet in the 17thcentury, mainly wrote religious lyrics. He expressed special opinions on virtue, faith and individual reform in his poems and essays. He tried to sustain traditional Christian beliefs and virtues by poetry. In this way, the virtuous ethics was inherited and developed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and the religious poetics was developed and surpassed. This paper gives a definition of virtue in Herbert’s poetry and illustrates his poetic creation of virtue, then explores the reason of praising virtue in his religious poems.
George Herbert; virtue; individual reform; Christianity
I106.2
A
1000-0100(2014)02-0115-6
* 本文系浙江省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科研項目“喬治·赫伯特和諧詩學研究”(2012B085)、浙江省教育廳科研項目“赫伯特宗教詩和諧思想研究”(Y201225970)與紹興文理學院重點項目“喬治·赫伯特詩歌藝術與思想研究”(2011SK1016)的階段性成果。
2013-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