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紀(jì)
(1)
七月的杭州,十分炎熱。
夏小米迷迷糊糊地按照人事部經(jīng)理指的方向去找員工更衣室,她懷里抱著剛領(lǐng)來的兩套工作服,左肩膀上還背著帆布背包,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次還是沒有找到員工更衣室,她背后已經(jīng)變得汗涔涔了。
夏小米這年在杭州上大一,六月份結(jié)束,她便進(jìn)這家酒店打暑假工。她一直就是個路癡,當(dāng)她罵了自己多次路癡跟白癡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又轉(zhuǎn)到之前走過一回的電梯附近時,她頓時感到無語了。她站在電梯門前狠狠跺腳,一個穿著白襯衫的高個子男生從電梯里走出來,他的襯衫袖子挽在手肘上,衣服上戴著一枚酒店的工作牌。
她立馬跑上前問他,你好,請問你知道員工更衣室在哪里嗎?
就在那條路的盡頭再轉(zhuǎn)兩個彎就到了,男生手指著另一條過道說。他的眼睛十分明亮,整個人看上去很清爽,一副容光煥發(fā)的樣子。
啊,夏小米聽得稀里糊涂。她看了看他的工作牌,上面寫著餐飲部見習(xí)領(lǐng)班林牧然。
我還是帶你過去吧,男生看出她的困惑。他走在前面,給迷糊的夏小米帶路,她興沖沖地跟在后面。
(2)
夏小米開始了在酒店的工作,她負(fù)責(zé)吧臺方面,每天登記酒水的進(jìn)出數(shù)量,按照服務(wù)生的單子拿酒水,有時候也要榨玉米汁和其它的果汁,教她這些工作的正好是林牧然。他現(xiàn)在上大三,他們課程比較少,所以他五月就出來兼職,已經(jīng)在酒店工作兩個多月了,剛來的時候就跟她一樣負(fù)責(zé)酒水方面的工作。
林牧然很細(xì)心,夏小米不懂的地方,他也愿意多教幾次。他是個開朗的大男孩,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很好看,甚至有點像女孩子。他睫毛很長,甚至讓夏小米想到那句話,睫毛長那么長干嘛,鴨子店會給你發(fā)資金嗎?
一天周末晚上,快下班的時候,有一個包廂的客人還在吃飯。夏小米正在吧臺后收拾東西,整理一堆單子。一個喝醉酒的客人從包廂出來,搖搖晃晃跑過來讓夏小米給他拿一瓶酒店沒有售賣的紅酒。夏小米很抱歉地告訴客人沒有這款紅酒,客人不耐煩地說,什么都沒有還開什么酒店啊。隨后又無理取鬧地罵了幾句很難聽的粗話,罵得夏小米臉色發(fā)白,緊緊咬著嘴唇不知道說什么。酒店規(guī)定不能與客人有爭執(zhí),如果起了矛盾,最后倒霉的還是員工自己。
這時,林牧然走過來,拉走了面臨難堪的夏小米,他說你先回去吧,反正也下班了。夏小米點點頭離開餐廳,她不知道他是怎樣解決問題的,她想還好他及時出現(xiàn),不然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夏小米性格溫良,不懂得如何應(yīng)付這樣的場面,她覺得自己真是沒用。
換好衣服準(zhǔn)備回去,夏小米在保安室打卡,碰到林牧然。他看見她,關(guān)切地問,夏小米,你還好吧?
還好啦,剛才謝謝你,夏小米有些感激地說。
不用這么客氣了,他說,有些客人就是這樣無理取鬧的,不要太介意。
夏小米從包里拿著一個棒棒糖塞在林牧然手里。她喜歡吃奶茶味的棒棒糖。她的口袋和背包里一般都放著幾顆,林牧然笑容亮堂堂地道謝。
(3)
接下來的一個月,漸漸地夏小米跟林牧然熟悉起來。
酒店的員工宿舍在一個有些年頭的小區(qū)里,從酒店出來,穿過一條街再過兩個紅綠燈就到了。男女宿舍在不同的樓層里,女宿舍在20幢,男宿舍在16幢。酒店里的員工下班以后,有時候會結(jié)伴回家。
夏小米同幾個女孩一起回去,她看見林牧然和幾個男生走在后面。他耳朵里塞著耳機(jī)聽歌,一邊走路一邊低頭玩手機(jī)。夏小米聽過他手機(jī)里的歌,他喜歡聽陳奕迅和西域男孩。他說最喜歡的歌是《不要說話》,后來的日子,他唱過好多次給夏小米聽,他的聲音很有磁性,歌聲娓娓動聽。
下班以后林牧然一般都穿著休閑的T恤衫,她總覺得這才符合林牧然的氣質(zhì),后來她想男生總是要從休閑單純的樣子變成西裝革履的模樣,就像她自己喜歡背帆布包和包里放著棒棒糖,總是被閨蜜說幼稚得像小學(xué)生,自己有一天也是要變成成熟的模樣吧,這是不可避免的成長與妥協(xié)。
(4)
一個月以后,由于七樓的小咖啡廳缺人,夏小米被調(diào)過去了
林牧然每天午后都會來喝一杯咖啡,他坐在窗戶邊,安靜極了,一點都不像平時那個愛說笑的人。她把咖啡端給他的時候,看到他正在看手機(jī)里他跟一個女孩的合照,女孩留著長發(fā),笑眼嬌媚。拍照的時候是冬天,他還戴著一條厚重的灰色圍巾。她打趣著說道,呀,女朋友挺漂亮的嘛。林牧然笑起來,說他們是同學(xué),從大一談到現(xiàn)在了,你看,這條圍巾就是她親手織給我的。雖然圍巾有點老土,但是還是很有愛的是不是。
然后他又說,等到他們畢業(yè)了,特別想跟他女朋友去西塘開個小小的咖啡店,店門外種她喜歡的植物,再養(yǎng)一條金毛犬。
夏小米也向往古老小鎮(zhèn)的生活,每天早上一推開門就是斑駁的青石板路和緩緩流淌的小河水。時光會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如一匹光滑柔軟的綢緞。
(5)
七夕的前一天晚上,夏小米陪林牧然去買禮物。禮物買好后,他們逛到湖濱路。
在音樂噴泉前,隔著大半個溫暖的西湖,遠(yuǎn)遠(yuǎn)看見以燈火為衣裳的雷峰塔?;旌现噬饩€的噴泉伴著《千年等一回》的音樂開始起舞,游客很多,人潮熙熙攘攘。幾分鐘后,噴泉表演結(jié)束。夏小米想起小時候看的《新白娘子傳奇》,便跟林牧然說起來,那時候,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然后林牧然說,你想聽另外一個版本嗎?是我以前在論壇上看過的。
好呀,夏小米點點頭。
吶,這個故事很好概括,就是講一個姓許的婦科大夫跟一條大蟒蛇的悲壯愛情故事,后來跳出一個和尚,一個破碗就把大蟒蛇收了,然后蛇被壓在一個跟雷峰有點關(guān)系的塔下了。
不是吧,簡直是踐踏經(jīng)典,夏小米瞪著眼睛說。
哈哈,就是這樣的,林牧然大笑著說。
浣沙路上,他的左手提著剛買的禮物,他的右手旁邊是她空蕩蕩的左手。
夏季的晚風(fēng),吹過這個城市的上空,在嫩綠的梧桐樹梢上流連。endprint
(6)
八月末,暑假即將結(jié)束,夏小米也要結(jié)束工作回學(xué)校。
他們和幾個同事坐在小區(qū)附近的夜宵攤,吃燒烤喝啤酒。夜空被霓虹點亮,像涂了淡淡的胭脂一樣。夏小米吃著一串土豆片,旁邊的林牧然在講冷笑話,他恣意地喝酒。
喝到凌晨,只剩下夏小米跟林牧然兩個人了,燈光落在他漆黑的頭發(fā)上。也許是酒精在作祟,她覺得光線模糊起來,周遭的事物和臉龐都變得那么不真切。在她眼里,唯有林牧然偶爾不經(jīng)意間看向她的眼睛是明亮而清晰的。
夜晚的街道寂寥無人,夏小米扶著喝著一堆爛泥的林牧然回去,他口齒不清地唱,“愿意在角落唱沙啞的歌,再大聲也都是給你。”他又朝著街道大聲嚷嚷著說,我不想啊不想啊。他步態(tài)蹣跚,卻像只不愿倒下的不倒翁。他跑到一棵梧桐樹下吐完以后,終于失落地說,他女朋友跟他分手了,她喜歡上別的人。上次七夕的禮物被她扔到了運河里,他不愿意分手,已經(jīng)同女朋友僵持了一個多月了,終于敵不過現(xiàn)實與感情的離散。
他眼里的光慢慢黯淡,神色像深夜的路一樣寂寥。夏小米的心忽然被什么蜇了下,有點刺刺地疼。
她把他送到16幢樓下,打電話給宿舍的同事,同事把林牧然扶了上去。
從16幢走到20幢的距離,夏小米突然覺得很漫長很漫長。再過幾天,她就要離開這段時光了。
(7)
夏小米回到學(xué)校,與林牧然保持著聯(lián)系。有時候晚上,他給她打電話,無邊無際地說著話,她穿著拖鞋在走廊里來來回回地走。掛電話之前,他會輕輕地說,小米,晚安。她便覺得滿滿的心安。
冬天之時,林牧然已經(jīng)回學(xué)校了,夏小米去濱江找他。
林牧然在垃圾街附近的站牌等她,她一下車就看到他朝她揮手,然后他們?nèi)ス淞死?。五點多以后,他們走累了,于是就去他學(xué)校。
他們走著一條近路回去,七拐八拐的。在一條小巷子里,路邊有幾棵落光葉子的梧桐樹,光禿禿的樹枝伸向杭州灰色的天空。他說我給你唱一首歌吧,她點點頭說好啊。這首歌那個夏天他唱過好多次給她聽了,是《不要說話》。
“深色的海面布滿白色的月光,我出神望著海心不知飛哪去。”
她走在他的右邊,平靜而憂傷,她的左手空蕩蕩地在空氣中劃動。天很灰,冬季的寒冷沒有邊際,她感覺那些寒冷變成天空的灰,把他層層包裹,讓他離她如此遙遠(yuǎn)。
在宿舍里,他們吃泡面,他用熱得快燒的水。她吃完后去洗碗,他們宿舍沒有洗潔精,她看到洗衣粉,然后就用洗衣粉洗了碗。他用那個碗又泡面給自己吃,他坐在桌子邊,一邊低頭看筆記本里的電子書,一邊弓著背吃完了泡面。
后來,林牧然很困,躺在上鋪睡著了。她坐在下鋪看電腦,發(fā)呆。他的室友還沒有回來,宿舍空蕩蕩的。因為天很冷,她的腳在鞋子里變得很冰。每一根腳趾都麻木了,它們緊緊依偎在一塊,凍得快抬不起來。她站起來,看著上鋪熟睡的他,他的枕頭邊還放著圍巾,那條他的前女友織給他的,長長的灰色的毛線圍巾。應(yīng)該能在脖子上繞好幾圈吧,或者能把兩個人都圍起來,她默默地想。她從來沒有為誰織過一條圍巾,以后應(yīng)該也不會織吧,自己的手那么笨拙,連千紙鶴都不會折。
她輕輕說,再見了,林牧然。
獨自離開宿舍,她沿著長得讓人窒息的樓梯,一級級住下走。她沒有戴圍巾,樓道里冷冷的風(fēng)直接灌進(jìn)她的脖子里。
她把手插在口袋里,走到樓下。在宿舍樓外,她蹲下來,頭埋在胳膊里,單肩背著的背包滑落在地上。學(xué)生來來往往,沒有人在意她,香樟樹旁邊的橘黃色路燈和她一起臨風(fēng)不語。
坐在公交車上,夏小米看著窗外擁擠的街道。天下起了灰色的雨,明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
她想,他們就像注定擦肩而過的人,只留美好的回憶,縱然是最好的結(jié)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