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

女孩從推開“九三年”的大門就引起了我的注意。門外積雪很厚，她的懷里居然抱著一個魚缸，里面有幾條紅色的金魚在游來游去。

這是個年輕得如嫩玉米般的女孩。我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我年輕的時候和那時同樣嫩玉米般的丹丹。前幾天我剛過完七十三歲生日，如果丹丹還在世，七十七歲了?？晌也恢浪€在不在世……從今年開始，我更加頻繁地想起過去，想起丹丹，還有丹丹的那些金魚。

“九三年”是我的咖啡館的名字。因為丹丹喜歡雨果的《九三年》。

四十多年前，丹丹的父親是我的大學(xué)老師。我是在大二的時候進(jìn)出她家的。因為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學(xué)校已經(jīng)停課了。從北大貼出的第一張大字報開始，這種紙很快貼遍全國的大小墻壁。跟隨它的是無休無止的批斗會。我是個懦弱的人，只有到處躲藏。其中，我覺得丹丹家不亞于世外桃源。丹丹那時是外文系法文專業(yè)大四學(xué)生了，比我高兩級。在她家的大客廳里，每晚她都會讀雨果的《九三年》給我們聽。幾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我可以流暢地背誦全文的《九三年》，包括用法文。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我靠在床頭一遍又一遍背誦它的時候，我感覺丹丹就站在我旁邊。

《九三年》是以一七九三年法國大革命為背景，叛軍首領(lǐng)朗德納克和鎮(zhèn)壓叛亂的共和軍斗爭的故事。最早丹丹讀的是法文原版，因為我不懂法文改成了讀中文。那些夜晚是美妙的，至今想起來，仍令我激動。我和丹丹的父母坐在沙發(fā)上，丹丹站在沙發(fā)對面那個超長的魚缸前讀，邊讀邊用手隨意劃著魚缸往前走，走到頭再劃著回來。于是，魚缸里面那一隊金魚，會追隨著她的手指跟她一起前進(jìn)，轉(zhuǎn)回來，浩浩蕩蕩。

“你是什么政見？你是和藍(lán)軍在一起？還是和白軍在一起？”

“我和我的孩子在一起。”

“誰殺了他？是藍(lán)軍還是白軍？”

“是子彈殺了他。”

丹丹的聲音一會是軍人的，一會是村婦的。

有時，師母會要求丹丹放低聲音；或者她去門口聽一聽外面的動靜，用手示意丹丹停止朗讀。

我經(jīng)常在夜里做一個相同的夢。夢到莊嚴(yán)無比的教堂里，丹丹低頭讀《九三年》，讀得語速很快，用的是法語。可我一句也聽不懂。夢中，我從沒等到過丹丹抬頭看我。她只是低著頭讀啊讀啊，那些動聽的法語從她嘴里冒出，自然流暢。然后我就不可避免地醒了，睜眼一直到天亮。

咖啡館里人不多。三三兩兩坐著的大多是些年輕人。他們或者低聲談事，或者高聲爭執(zhí)。可大致沒有離譜的人和事情出現(xiàn)。除了剛出現(xiàn)的女孩和她的金魚。我心里有些隱隱的期待，不知道期待什么。隨著女孩在我右前角的沙發(fā)上坐下，這種期待更加強(qiáng)烈了，讓我不安。

每天下午，我都會坐在“九三年”咖啡館喝白開水，因為我的身體已經(jīng)不允許我碰許多東西了。四十多年前，這個地方曾是丹丹的家。隨著拆遷新建，那片別致古老的別墅區(qū)變成了今天熱鬧非凡的市中心，購物、休閑、娛樂，一應(yīng)俱全。這個靠窗的位置，就是她家客廳那個巨大的魚缸所在地。

我第一次到丹丹家，就被那個魚缸驚住了。好半天沒回過神來。丹丹是十三歲時跟隨父母從法國回來的。她的父母都是知識淵博的愛國人士。新中國的成立讓他們熱血澎湃，幾經(jīng)輾轉(zhuǎn)，回到了祖國。這所全國重點高校也是他們的母校，他們要為母校貢獻(xiàn)畢生心血。這是丹丹的父親說的，說的時候自然地跟說個化學(xué)方程式?jīng)]有什么區(qū)別。

女孩的頭埋在咖啡單上待了一段時間，抬起頭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服務(wù)生很快為她端了過來。她沒理那杯咖啡，也沒理魚缸。她趴在桌子上盯著手腕上的表看。那是塊價格低廉的紅色潛水表。龐大的表盤覆蓋在她纖細(xì)的手腕上，顯得突兀和古怪。

女孩直腰脫掉明黃色的羽絨服，又趴在了桌子上。我想知道那些金魚的品種，從包里拿出了老花鏡。

里面一共四條魚，是最便宜的草金魚。都很瘦，在魚缸里竄來竄去，探頭探腦。這一點不像丹丹養(yǎng)的金魚。丹丹養(yǎng)的金魚都跟那時電影里的資本家一樣雍容傲慢，從容不迫。突然，我的心臟跳得厲害，胸口憋悶。

小叢從外面進(jìn)來了，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沒理他。我慢慢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

車來了，走吧？小叢彎腰在我耳邊輕身詢問。他是我的助手，跟我很多年了。他跟我年輕時差不多的樣子，這是我既厭煩他又離不開他的主要原因。

不，今天哪也不去。我調(diào)整呼吸，緩慢地告訴他，我希望他趕快離開這里。我不希望我跟女孩的時間被他占用。雖然那個女孩除了看手表什么也不知道。

可，我已經(jīng)跟穆醫(yī)生約好了呀。小叢的腰身彎得更低了一些，為了表示事情的重要性。我揮揮手讓他離我遠(yuǎn)一點。他擋住我看女孩和金魚了。

小叢無奈地退到了我身后。他直腰身的時候，眼睛快速看了一眼女孩。

女孩換了個姿勢，她一條腿搭在沙發(fā)扶手上，斜靠在沙發(fā)椅背上專心搗鼓那只表。她的手旋轉(zhuǎn)著上面的一個鈕，轉(zhuǎn)啊轉(zhuǎn)啊。她的大眼睛也跟著轉(zhuǎn)啊轉(zhuǎn)啊。

我有些好奇，往前探了一下身子。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盯著那只手表轉(zhuǎn)。

大廳里響起了若有若無的音樂。女孩停止了旋轉(zhuǎn)按鈕，側(cè)耳聽了一會兒。她伸手招呼服務(wù)生到跟前，說了句什么。我看服務(wù)生朝吧臺的音響走去。

音樂的曲子停了一小會兒，很快又響起來，換成了英文的《圣誕歌》。一群小孩在里面隨著清脆的鈴鐺聲合唱。女孩的頭隨著音樂一點一點的。她的頭發(fā)剪成了茶壺蓋形狀，厚厚的短發(fā)堆在頭頂，長長的脖子頂著這個茶壺蓋隨著音樂上下左右擺動。我聽到小叢“哧”的笑了一聲。

服務(wù)生送過來一碟點心，桃花酥。我血糖高，不適合吃這些東西，可每天我都會讓他們擺上一碟。四十多年前，丹丹家的客廳里就擺著桃花酥，我去的時候，她總是催我吃啊吃的。

等我從點心上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女孩的座位上空蕩蕩的，除了桌上那幾條魚游來游去。我四下看了看，沒有女孩的蹤影。我想站起來，被小叢阻擋住了。他讓我坐好等著。時間不長，女孩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了。她掃視了一眼大廳，似乎還站住清點了一下人數(shù)。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女孩的腿很長。她幾步跨到沙發(fā)跟前，不是坐上去的，而是跳上去的。隨著沙發(fā)的彈性，她整個人跟著彈了幾下。她笑得很開心。我也微微笑了。

她伸長脖子看魚缸里的魚，那些魚把頭聚在一起，突然一動不動，商談著什么。女孩用尖細(xì)的手指甲輕輕敲了敲魚缸，四條魚一下分開了。女孩沒有過多的在魚身上下工夫，她看了看表，慢慢趴在了桌子上，一只手臂朝前伸得很長，臉朝里枕在上面。

大廳里的人漸漸多起來?！妒フQ歌》早就結(jié)束了，換成了一首鋼琴曲。女孩似乎睡著了，很長時間沒動。那四條金魚不時弄出一點響動和水花，這絲毫沒有影響到女孩。進(jìn)來的人路過女孩的桌子，都會看一眼魚缸和睡著的女孩。

我試圖吃個桃花酥，遭到了小叢的阻止。他把點心從我手里拿掉，糖分太高了，不行。然后遞給我一個小紙包，我知道里面盛著營養(yǎng)藥、降糖藥等等一堆亂七八糟的藥丸。到吃藥的時間了，小叢蹲下細(xì)聲細(xì)氣地跟我說。我盯著那個桃花酥，一動沒動。小叢把白開水放在我跟前，我也沒動。我看了一眼女孩的桌子，突然示意小叢把碟子里的桃花酥給女孩送過去。小叢感覺好笑地看了看我。我把小紙包又放回到桌上。小叢只好端起點心碟子送了過去。女孩還在睡。小叢回來說，還打鼾呢。我笑起來。我仰脖子吃了那些藥。我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每年會增添上幾粒藥丸。

可我覺得自己的神經(jīng)倒是越來越粗壯了。以前我不敢想四十多年前的那些事情，尤其是丹丹和金魚?？蓮慕衲觊_始，我整夜整夜不睡覺，回憶跟丹丹一起時的情景。內(nèi)心居然充滿著激動和喜悅。感謝老天爺，沒讓我的腦子退化到把這些往事忘掉的程度。哪怕再疼，我也要把它們留在記憶中，毫不放棄。

共和軍包圍了叛軍頭領(lǐng)朗特納克的堡壘。惡魔朗特納克死里逃生，即將逃到安全的地方。可他剛逃出的堡壘上面竄起了大火，朗特納克看見了火里面曾被他當(dāng)作人質(zhì)的三個孩子。于是，朗特納克放棄了安全，冒著大火，重新爬上堡壘，找到了一個救命梯。三個孩子都被他救了下來。他也被抓了。

當(dāng)朗特納克走下最后一個梯級，踩上地面時，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領(lǐng)。他轉(zhuǎn)過身來。

“我逮捕你?！惫埠蛙婎^領(lǐng)說。

“我同意。”朗特納克說。

那天夜里，讀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丹丹熱淚盈眶。她的法語老師在白天因為忍受不了批斗時的屈辱，跳樓自盡了。那是個漂亮的女人，有柔順的長發(fā)，苗條的腰身。她躺在地上，兩條腿像竹竿一樣掛在身體兩側(cè)。丹丹合上書，手無力地從魚缸上滑落?！拔掖赌恪！薄拔彝??！?丹丹喃喃自語，生死攸關(guān)，還是如此紳士、文明，這就是文明。丹丹臉上掛著很多眼淚。

屋子里鴉雀無聲。老師和師母的臉上淚水更多。我驚慌失措地看著他們。朗特納克不是個壞蛋嗎？壞蛋會回去救那三個孩子？我沒敢問這個問題。那時我萬萬沒想到，這個沒敢問出的問題，會成為去丹丹家抄家的導(dǎo)火索。

小叢提示我得回家了。他指了指女孩的桌子。那里空蕩蕩的，女孩，魚缸和桃花酥都不見了。我站起來，頭有些眩暈。小叢陪著我站了一會兒。

回去的路上，我跟小叢說，休想拉我去醫(yī)院查體。每次查體，除了給我增加上幾樣藥丸，你們都干了些什么？小叢專心開車，沒回應(yīng)我的嘮叨。

吃過早飯我就要去咖啡館，小叢不允許，他說必須是下午，不能改動。我剛要做出發(fā)火的樣子。小叢又說，放心，小女孩和魚缸上午不會去的。吧臺替我們看著了。我想了想，沒繼續(xù)較勁。只好讓他帶著去醫(yī)院查體。

下午到“九三年”，女孩沒來。我問小叢，她不會不來了吧？小叢搖搖頭說誰知道呢。他說，昨天下午，女孩幾次起來數(shù)大廳里的人數(shù)，是在做什么社會調(diào)查嗎？我不屑他這個猜測。你見過誰做社會調(diào)查會趴在現(xiàn)場睡著了？就是個喜歡金魚的小女孩唄，怕她的魚凍著，抱到這里來暖和！小叢對我這個猜測更加不屑。他明顯地嘲笑我，魚還怕凍？您老真會開玩笑，還老牌大學(xué)生呢！

我問丹丹討要金魚，想拿回宿舍養(yǎng)。丹丹開始答應(yīng)了，可最后她反悔了，她說學(xué)校宿舍都很冷，她的魚到我那里會遭罪的。我覺得好笑。就跟小叢嘲笑我一樣嘲笑過她。她絲毫不在乎，說明年夏天給你吧，讓它們先在這里過完冬天。我同意了。那時，我們倆誰都沒想到，這些金魚沒能活過冬天。它們的下場就是，被我親手一條條扔進(jìn)火堆里去了。我覺得那時的我是個惡魔，懦弱得不辨是非的惡魔。還比不上朗特納克。

小叢到門口張望了一會兒，帶回來一些寒氣，我打了幾個噴嚏。今天咖啡館里人不多，也許我來的時間太早的緣故。我看著女孩昨天坐過的地方。希望她和她的金魚今天再來。

如果丹丹還在，我不企求她的原諒，可我會跟她懺悔。去她家抄家，確實不是被逼去的，我是自愿的。每每想到這里，我就痛苦得無以復(fù)加。

那晚從丹丹家出來，我并不知道，這是最后一次聽她朗讀了。其實，這種美好的日子統(tǒng)共也沒持續(xù)幾天。一路上，我被朗特納克回去救三個孩子的情節(jié)困惑住了。這個問題很快得到了解答，在我的宿舍里。

那時，省革委工作組已經(jīng)駐扎在我們學(xué)校了。副組長是個高大威武的人，我們私底下叫他楊子榮?！皸钭訕s”在宿舍里等我。過后我才知道，早就有人把我的近期動向匯報上去了。他們聽任我進(jìn)出丹丹家，是想從我身上打開缺口……

看到“楊子榮”坐在我的書桌前，我心里怦怦直跳?！皸钭訕s”很親切，他說知道我家是三代貧農(nóng)，爺爺給地主當(dāng)過佃戶……開始我不敢吭聲。可漸漸的，隨著他說的話，我再看他，覺得他也沒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他問了很多丹丹家里的事。我很高興有人跟我談丹丹。于是，我打開了話匣子。每當(dāng)我停下來時，“楊子榮”就微笑著示意我繼續(xù)，我就再“繼續(xù)”……

我們談了一夜?；厩鞍胍顾f，后半夜是我說。說的最多的當(dāng)然是丹丹和她的父母。天色微明的時候，我鼓足勇氣把心中的問題說了出來。壞蛋朗特納克怎么會回去救那三個孩子？他不是壞蛋嗎？有些疲倦的“楊子榮”被這個問題一下驚得振奮了。他坐正了身體，把對面床上的我也扶正當(dāng)了，然后嚴(yán)肅地說：

小王，那個什么“朗克”。

哦，是朗特納克。

不管他什么克，他一個階級敵人，會冒著生命危險去解救三個貧下中農(nóng)的孩子嗎？這不是為資本主義翻案是什么？??！這是棵大毒草！?。∧阆嘈劈S世仁會去救白毛女？南霸天會救吳瓊花嗎？啊！

我心里跳得厲害，覺得“楊子榮”說得有道理。

“楊子榮”一下站起來，鄭重其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問我，你愛丹丹嗎？我遲疑了一下，紅著臉點了點頭。

現(xiàn)在是個機(jī)會。學(xué)校里清理階級隊伍，你快去拯救她和她的父母吧！現(xiàn)在還不晚！

怎么拯救？

去把她家里這些毒草揪出來燒掉！

……

他們已經(jīng)中毒很深了，你不救他們，他們會毒死自己的！

……

我為自己曾傾慕這種生活感到羞愧。

這天早上，我?guī)ьI(lǐng)許多人去了丹丹家。

我的老師，那位名滿中外的化學(xué)家看到我和我身后的那群人，一下蒼老了下去。丹丹扶住了他。丹丹一手架著父親，一手架著母親。平靜地看著我。

我站在她面前，心中有好多話想告訴她，就是昨晚“楊子榮”跟我說的那些?？晌矣植恢缽氖裁吹胤介_始說，只好站在那里看著他們一家三口。我發(fā)現(xiàn)，丹丹比往日高出了許多，老師和師母變矮了。

很快，那群人從樓上書房搜出了很多反動書籍。還有一本《金瓶梅》。他們舉著這本書羞辱老師，說他表面一本正經(jīng)，其實一肚子男盜女娼。老師的臉蒼白，我居然沒有同情他。我慶幸今天來了。有人在院子外面點起了火。《金瓶梅》和其它書籍字畫很快變成了烈焰。

“楊子榮”說，人都吃不上飯了還養(yǎng)魚？只有資產(chǎn)階級小姐才會養(yǎng)金魚，養(yǎng)花草。要徹底改造她，否則，他們就全完了。我開始從魚缸里往外撈金魚。那個巨大的魚缸里金魚多得不計其數(shù)，有錦鯉，有獅子頭，有虎頭……我一條一條往火堆里投，內(nèi)心充滿著激動和興奮。我是在解救丹丹和我的老師、師母。應(yīng)該把他們拉到我們這邊來。最后整個別墅區(qū)上空彌漫著一股莊嚴(yán)的魚香。

丹丹盯著我的眼神開始變得絕望。

以后事情的發(fā)展超出了我的想象。老師和師母被打成了“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脖子上掛著大牌子在臺上被批斗和凌辱……最后雙雙自殺了……

這事沒完。沒多久，丹丹作為“反動學(xué)生”被學(xué)校清查了出來……

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丹丹的下落。在她被清查出來以后，我們所有的學(xué)生被分到了廣大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

小叢給我捶肩膀的手忽然重了。沒錯，女孩來了。女孩今天穿了一雙粉色的長筒靴子，靴子旁邊還有兩個毛絨絨的球球隨著她邁步悠悠蕩蕩。她抱著魚缸，坐在了老地方。

魚缸里的魚比昨天游得慢，幾乎貼在魚缸底下不動。女孩沒有管它們。她往桌子中間推了推魚缸，騰出一塊地方，又想趴下。小叢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我想過去跟她談?wù)劷痿~。只是心里這么想，終究沒有站起來。我怕太唐突了。

沒等女孩趴下，服務(wù)生過去了，遞給她咖啡單。女孩不情愿地接過來，隨意翻了幾下扔在桌子上又想趴下。服務(wù)生又把單子遞了過去。女孩只好點了一杯東西。

女孩趴下后，臉朝我們這邊，她的大眼睛碌碌地亂轉(zhuǎn)，最后停在我們桌上不動了。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眼睛又轉(zhuǎn)向了別處。

魚缸里的金魚活泛起來，恢復(fù)了昨天的竄來竄去，很歡快的樣子。余下的時間，女孩把下巴擱在交疊起來的手背上，盯著它們。

陽光穿過落地窗灑落進(jìn)來，耀得大廳里明晃晃閃亮亮的。女孩朝魚缸吐舌頭，做鬼臉。那幾條金魚在里面甩尾巴，撥水花。我甚至看到，女孩拿起盛咖啡的杯子，朝魚缸里倒了一點咖啡。金魚嚇了一跳，一擺尾巴躲到了一邊。清澈的水一點點暈染開來，最后變成了淺褐色。女孩笑了，那笑也像咖啡掉進(jìn)水里一樣，逐漸蔓延，她的臉上仿佛盛開了一朵花。

丹丹極少這樣笑。她留在我記憶中的是絕望的眼神。

小叢讓服務(wù)員給女孩送去一碟桃花酥。女孩很高興地朝我們打了個響指，伸出尖尖的手指捏起一個往嘴里送去。

我打算請女孩去我的“一七九三”水族俱樂部看魚。小叢驚訝地看了看我，最后還是服從了。他去女孩桌前邀請女孩。我緊張地等待著。

女孩朝我看了一眼，小叢也跟著看了看我。我忘記朝他們微笑，緊緊盯著他們。女孩猶豫了片刻，答應(yīng)了。

女孩抱著魚缸跟我一起坐在車子的后座。那些魚又貼在了魚缸底下一動不動。它們怕冷。我說。女孩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聽到我的話，怔了一下，然后快速地點點頭。對，對……是怕冷……女孩張口結(jié)舌的樣子讓我好笑。您經(jīng)常去水族店玩嗎？女孩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反問我。

對，我經(jīng)常。我們要去的”一七九三”水族俱樂部和“九三年”咖啡館是我的據(jù)點。我誠懇地說。你也會喜歡它們的。女孩點了點頭，可我從她上翹的嘴角看出，事實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一七九三”水族俱樂部占據(jù)了銀座商場地下一層大廳。巨大的玻璃柜，清澈的水流，五顏六色的金魚……女孩的嘴巴很長時間沒有合攏，正如我第一次在丹丹家看到她的那些金魚。女孩抱緊了懷中的魚缸。

我?guī)椽{子頭，這個品種在清代就很有名了。這群額頭有著豐厚肉瘤的各色金魚齊聚到我跟前，隨著我的手指而游動。女孩的眼睛看直了。你看看，它們的肉瘤包裹著頭部，像不像一頭雄獅。我驕傲地比劃著，身上那些七痛八癢全部消失了。欣賞這種魚就是看肉瘤的發(fā)達(dá)程度……這種叫玉頂十二紅，這種叫紅頂五花獅……

我?guī)^續(xù)朝前面的玻璃柜走。女孩跟在我身邊。

這種是虎頭，看似跟獅頭差不多，都是有肉瘤，可虎頭沒有背鰭。女孩心不在焉，我又提醒了她一句。女孩胡亂點了點頭。這種魚觀賞的是它的體形、色彩和游姿……

這些都是丹丹曾經(jīng)教過我的。那些夜晚，不讀《九三年》了，老師和師母回臥室休息，她就教我認(rèn)識金魚，辨別它們的種類。她的手溫暖柔軟，握在手心里讓我整個人都顫顫的。

《九三年》讀到一半的那晚，老師和師母上樓去了。我偷偷跟丹丹表白，要求她做我的女朋友，等我大學(xué)一畢業(yè)我們就結(jié)婚。她的臉騰得一下紅了，咬著嘴唇轉(zhuǎn)向魚缸，笑著看那些金魚。我知道，她同意了。客廳里靜悄悄的，除了金魚挑起的水花聲。我把丹丹抱在懷里，吻著她的頭發(fā)。丹丹踮起腳跟伏在我耳朵上問我，你會跟愛我一樣愛這些金魚嗎？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下來：當(dāng)然！怎么會不呢？到現(xiàn)在，我都惡心自己當(dāng)時的信誓旦旦?？赡菚r的我不知道自己做不到。我以為愛這些魚很簡單，只要我愿意。

不知道什么時候，女孩走到我前頭去了，她一手抱著魚缸，一手劃著玻璃柜往前走，成群的金魚跟著她的手指游動。我站住了，怔怔地看著女孩身后浩浩蕩蕩的金魚隊伍。

小叢停好車走過來，他也沒驚動女孩，站在我一邊看。我的手捂住心臟的部位，覺得那里隱隱作疼。小叢慌忙從我口袋里掏出了速效救心丸。

我在藤椅上坐好，閉上眼睛休息，直到小叢輕輕叫我。女孩站在我一邊好奇地看我。

你喜歡養(yǎng)魚嗎？我虛弱地問女孩。

女孩目光澄明，她看著我先是搖頭，最后又重重地點頭，她可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的問題。女孩魚缸里的那幾條金魚的頭又聚到了一起。女孩伸出手指在水里輕輕一攪，魚四下散開。

女孩又一次看表。這次看表讓她的臉變得輕松起來，她很快抬起頭跟我告辭，說我得回家了，到點了。為了證實“到點了”，她伸出手腕讓我看她的表。小叢收拾了一些魚食給女孩帶著。她的魚太瘦了。女孩看了看魚食，拎著沒吭聲。

小叢送女孩走了。

我統(tǒng)共見了女孩三次。

第三天下午，她又來了。

在“九三年”咖啡館，女孩進(jìn)來朝我揮了揮手。她的懷里還是那個魚缸，和那四條金魚。這次，她沒要咖啡，服務(wù)生也沒再為難她。她放下魚缸，無聊地趴在桌子上。魚缸里的水換成清澈干凈的了。

小叢從醫(yī)院里拿回來了化驗單，我戴著老花鏡認(rèn)真地看。各項指標(biāo)保持得很好。我沒感到多少喜悅。如果不是因為等待丹丹，我想這各項指標(biāo)是不堪一擊的。

清脆的玻璃炸裂聲讓我哆嗦了一下。我看向女孩，女孩盯著地上的魚缸碎片和掙扎的金魚。我從女孩臉上看到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喜悅，是我看錯了嗎？小叢不在，我招呼領(lǐng)班幫女孩把金魚放到水盆里。大廳里站起來一些人朝女孩的方向看，他們很快又坐下了。女孩蹲下?lián)炷菐讞l魚。魚在女孩手心里翻滾扭動。

誰也說不上什么時候，女孩不見了。外面飄起了大片雪花，路燈被遮掩得昏昏暗暗。如果不是水盆里的金魚游蕩，我懷疑是否真有這么個女孩出現(xiàn)過。

明天是圣誕節(jié)。半夜的時候我給小叢打電話，讓他一早去“一七九三”挑選幾條錦鯉和獅子頭給女孩送去。

吃早飯的時候，我又給小叢打了第二通電話，讓他再挑選些熱帶魚一并送去。

吃過早飯，外面的雪愈加大了起來。我給小叢打了第三通電話，讓他帶上兩條紅壽。

放下電話，我才記起，還有氣泵，得帶上最好的氣泵。于是，我又摸起了電話。

這天上午，我總共給小叢打了五通電話，全是關(guān)于給女孩送金魚的。

最后，小叢放棄了開轎車送魚的打算，他去調(diào)換了兩輛豪華商務(wù)車。車?yán)锱瘹獬渥?，后備箱寬綽，一共裝上了四個大型魚缸，四個氣泵，五箱魚食，五十二條金魚……我希望女孩家也有個大客廳，也有一面空曠的墻好放這些魚缸……

在圣誕節(jié)的雪花中，小叢去了女孩家。東西卻是很快又原封不動地拉了回來。小叢當(dāng)時并沒有告訴我。他去“一七九三”卸下車后，來我家陪我過圣誕節(jié)。

在我的一再追問下，喝了一些紅酒的小叢才說，其實，女孩，女孩不喜歡金魚。她說這只是個玩笑，她跟同伴打賭輸了，抱著魚缸到市里最大的咖啡館出三天洋相而已。砸碎魚缸是玩笑的最后環(huán)節(jié)……

責(zé)任編輯 李春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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