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鶴
一
張幼儀(1900-1988年)的四哥張嘉璈(公權(quán))任浙江都督的秘書時,有—項公務(wù)是視察當?shù)氐膶W校。1913年,他在杭州府中學堂的一大堆作文里,讀到文質(zhì)俱佳、出類拔萃的一篇,得知這學生徐志摩是一位富裕人家的獨生子,他當晚就修書一封,替自己的妹妹求親。徐父立即回信答允,這樁婚事就這么定了下來。
張幼儀生于詩書世家,但七歲時家里遭遇變故,經(jīng)濟狀況一度急轉(zhuǎn)直下。家里有一群男孩的學業(yè)足夠父母操心,她作為女孩,在最需要接受教育的年齡,自然就被忽視了,只跟著私塾先生讀了點《小學》《孝經(jīng)》之類,粗通文墨。1912年,渴望去新式學堂念書的張幼儀,看到江蘇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的招生廣告,費用非常低廉,才求得父母準許并考入此校。三年后,她因結(jié)婚而退學。
倆人結(jié)婚時,張幼儀15歲,徐志摩18歲,這對新人確實太年輕了。他倆婚前相互只看過照片,他跟她原本陌生,她的容貌氣質(zhì)又極端不合他心意。她既有初為人婦的緊張,又有受丈夫冷遇的不快活,更不具備改善處境、調(diào)節(jié)氣氛的彈性或技巧,是個沉默枯燥的小媳婦。
后來,據(jù)徐家傭人回憶,徐志摩當初第一眼看到張幼儀的照片時,只撇嘴嫌棄道:“鄉(xiāng)下土包子。”任何女人聽了丈夫的這種惡評,心里都會梗著一個比“土包子”硬得多的包塊吧。
1920年冬,張幼儀征得公婆同意,去歐洲與徐志摩團聚。她明顯看出,在接船的所有人里,他是唯—不情不愿的那位。她并不遲鈍,對他自始至終的嫌棄和厭煩心知肚明,他是那么憂郁和焦躁于跟她廝守的命運。他每天回家,看到她還待在那兒,就無比失望。張幼儀回憶道:“說不定他以為每次丟下我不管,就可以憑意志力讓我消失得無影無蹤?!彼麄冏≡陔x劍橋不遠的小鎮(zhèn)沙士頓時,他已狂熱地愛上林徽因。每天早上他心急火燎地跑出去理發(fā),其實是去等待林徽因的倫敦來信。
哥哥們都說徐志摩才氣縱橫,前途無量。他從小就有神童之譽,張幼儀的資質(zhì),當然遜色于他。何況,她出嫁后便囿于家庭,雖然也曾努力讀書,但與一路升學、留學,在北平、美國、英國沐浴新風新知的徐志摩,在學問上的落差、觀念與趣味上的分歧,不可以道里計。而越是覺得她索然乏味,她也就愈發(fā)顯得呆板無趣。張幼儀痛恨于這種局面,卻又無計可施——她知道自己陳舊、貧乏,她愿意改變、追趕,她不愚笨也不頑固,但他對她唯有不耐煩,從不正眼瞧她。這段姻緣,先天不足后天失調(diào)。
張幼儀回憶,七年婚姻里,徐志摩跟自己從未有過深切交談,她的父兄同樣是有學問的男人,卻從來沒有人像徐志摩那樣漠然冷傲地待她。
徐志摩跟朋友在一起,總是興致盎然,眉飛色舞。張幼儀承認,他在任何社交場合都受人喜愛,個性迷人。然而,他對她確實薄情:她懷孕了,他不假思索,讓她立刻打胎;此后他不辭而別,杳無音訊,只是讓朋友去知會她,他要離婚。幸而張幼儀可以求助兄弟,不至于在異國孤苦伶仃地生孩子;她剛剛產(chǎn)子,他就急不可耐地讓她簽下離婚協(xié)議。
徐志摩與張幼儀的兄弟們,反而相處甚歡,無話不談。張家兄弟后來都是民國時期擲地有聲的人物,二哥張君勱(嘉森)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學和德國柏林大學獲政治學學士與博士學位,后為北大、燕大教授,中國民主社會黨主席,曾主導起草《中華民國憲法》;四哥張公權(quán)(嘉璈)為中國銀行總經(jīng)理,1949年后赴美,任教于斯坦福大學。
張家人都說,張幼儀八弟張嘉鑄那種幽默、諧趣的性情,頗似徐志摩。而她則偏向于端方嚴肅、正經(jīng)八板。張幼儀并未纏腳,但在徐志摩眼里,思想守舊、性情拘謹又沒什么學識的她,跟小腳女人并無二致。而小腳與西裝,當然是不搭調(diào)的——他按捺不住非得跟她離婚,這便是理由。
徐志摩不辭而別,張幼儀前往法國鄉(xiāng)下,在二哥的朋友家待產(chǎn)時反省,自己保守、僵硬的思維與行為方式,跟纏過腳確實沒什么兩樣。
二
《小腳與西服——張幼儀與徐志摩的家變》(黃山書社2011年9月版),由張幼儀講述,其侄孫女(張嘉鑄孫女)張邦梅撰寫。張幼儀不僅回顧了她在婚姻里的備受冷落和離婚前后的痛不欲生,更講述了她如何從泥濘、酷寒的絕境里掙扎著站穩(wěn),艱難跋涉——徐志摩的逃離讓她下定決心,不再只憑過去的價值觀行事,要擁有自我,做“未來新式女子中的一員”。她也自我激勵,作為一個沒有纏腳的女人,一定要有張家人能夠擺脫恥辱、重振旗鼓的志氣,自立自強。
張幼儀的父母循例以傳統(tǒng)淑女的標準教養(yǎng)她,她是浸泡在三綱五常的觀念中長大的,后來卻恰巧遭逢狂飆突進的“五四”新潮,陳規(guī)舊俗開始瓦解,徐志摩因時順勢,慷慨激昂地宣稱:中國正在經(jīng)歷的變局將使個人獲得自由,他要成為中國第一個離婚的男人。張幼儀當初聽到這話,雖然吃驚卻不以為意:自己循規(guī)蹈矩做媳婦,孝敬公婆,服侍丈夫,也生了兒子,并未觸犯“七出”中任何一條,絕無可能被休。后來,他們的離婚,果然被稱為“中國第一樁現(xiàn)代離婚案”。這個“第一”,她避之猶恐不及,何嘗想要?
在德國離婚后,張幼儀獨自在那里待了三年,學習幼兒教育。她將自己的一生分成德國前、德國后兩個階段,“去德國以前,我凡事都怕;去德國以后,我一無所懼?!彼龑埌蠲氛f,感謝徐志摩,如果不是離婚,她可能永遠沒法找到自我,沒法成長,也不可能變成另外一個人。
張幼儀回國后,在東吳大學教了一個學期的德文,后來出任上海女子商業(yè)儲蓄銀行副總裁,同時擔任云裳制衣公司(張幼儀的八弟與幾個朋友,包括徐志摩合辦的)總經(jīng)理。起初固然得益于哥哥的人脈與幫扶,而張幼儀的獨立、要強,也助她成為干練而有擔當?shù)穆殬I(yè)女性。她不乏自豪地跟張邦梅憶起,自己甚至在世道顛簸時,投資股票和染料、棉花、黃金等,還賺了大錢。
張幼儀一直氣餒于自己沒能像徐志摩迷戀的林徽因、陸小曼那樣,念一流學校,接受良好的教育,雖然她倆只比她小三四歲。她任職銀行時,請了一位教師,每天下班后來辦公室給自己上課一小時,講授國學經(jīng)典。
張幼儀精心栽培兒子阿歡,她很滿意兒子跟父親和舅舅們一樣,中西學兼?zhèn)?。阿歡21歲時,她問他想娶一個怎樣的太太,兒子說他只對漂亮姑娘感興趣。那一刻,張幼儀沒法不想到阿歡的父親。借助于長大成人的兒子,她也再一次寬容、透徹地明白:徐志摩想要的,既是有學養(yǎng)的女人,也是比她自己更女性化、更有魅力的女人。endprint
張幼儀果然幫兒子物色到令他—見鐘情的漂亮姑娘,并在他們婚后,供媳婦學習英、法、德、中等國的文學課程,希望媳婦“不只能夠滿足阿歡的審美眼光,也可以滿足他的知識品味”。這番穩(wěn)妥、周詳也略顯刻意的舉措背后,既潛藏著張幼儀自己年輕時慘遭鄙棄的沉痛往事,更有她身為母親、婆母的深思熟慮和良苦用心。
兄弟們無比器重徐志摩,這讓張幼儀既滿足又愧疚——未能留住徐志摩,似乎不僅有礙自己,還有點辜負了他們。當年,張幼儀寫信給在巴黎研究哲學的二哥,報告徐志摩要跟她離婚的消息時,張君勱劈頭就是一句:“張家失徐志摩之痛,如喪考妣。”那時候,徐志摩只是負笈歐洲的學子,還未聲譽鵲起。張幼儀的八弟張嘉鑄,對徐志摩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這位前姐夫以超凡才華,給張家?guī)砹藰O大榮光,他要求孫子將來在自己的喪禮中朗誦一首徐志摩的詩。他還讓孫女在研究和寫書時,對徐志摩要落筆仁慈,生怕姐姐回溯往事時難抑怨忿,會影響徐志摩身后的形象。事實上,張幼儀雖然有怨有痛,但在講述與徐志摩的過往時一直很有分寸。
三
因為林徽因是徐志摩離婚的導火索,所以張幼儀很難對她有絲毫好感。尤其是,徐志摩飛機失事遇難,是為了趕赴北平為林徽因的建筑講座捧場。張幼儀私下覺得,徐志摩深愛的那兩個女人,其實待他并不夠好。1947年,臥病多年的林徽因托人捎話,想與赴北京參加一場婚禮的張幼儀見面。張幼儀雖對其有些芥蒂,還是帶著兒子、孫子去了。后來她揣測,林徽因盡管嫁給了梁思成,卻也是愛徐志摩的,所以多年后仍然想看看他的孩子。當然,張幼儀覺得林徽因?qū)λ麗鄣靡灿邢蓿駝t“為什么她在他離婚以后,還任由他晃來晃去?那是愛嗎”?
同樣,陸小曼如果足夠愛徐志摩,為何會讓他婚后的日子,那么凌亂不堪?張幼儀心情復(fù)雜、沉痛至極地覺得,無論徐志摩的思想多么西化或多么進步,他終究是中國人,“他所追求的西式愛情最后并沒有救他一命”;到了晚年,她讀到他后期的生活情形——為了維持陸小曼的龐大開銷,忙亂得焦頭爛額——仍然非常難過。徐志摩那時候的確拮據(jù),經(jīng)常向朋友告貸,也找張幼儀借錢。她掏錢給他時會說:這是你爹的錢。她不想讓他為此發(fā)窘,足見體貼。
在張幼儀看來,“愛意味著善盡責任,履行義務(wù)?!彼?,離婚后,她繼續(xù)善待公婆,還回到徐志摩的硤石老家,妥帖、圓滿地料理了婆婆的喪事。徐志摩去世后,徐父暮年的13年都由張幼儀照顧;1944年徐父去世,盡管陸小曼早已跟翁瑞午同居,張幼儀仍然每月繼續(xù)存300元到陸小曼的戶頭,直到四五年后翁瑞午來跟她說,他的財力足以供養(yǎng)自己和陸小曼,她才未繼續(xù)寄錢。張幼儀是伴隨傳統(tǒng)價值觀長大的,無論環(huán)境或她自己變得比從前多么西化,總還是要守禮——兒子的爺爺奶奶和繼母,她也有責任幫著照應(yīng)周全。
胡適“不肯傷幾個人的心”,又愛惜羽毛,說服自己與舊式女子結(jié)婚,而且總算有驚無險地過了下去。而徐志摩則不管不顧,忙不迭要扔掉藍花布土包袱,去擁抱新生活。當年,簽下離婚協(xié)議時,張幼儀曾心有不忿地對徐志摩說:“你去給自己找個更好的太太吧。”什么是好太太呢?若以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標準,張幼儀無疑相當合格。問題是,徐志摩對她無動于衷。要一個人動心或者不動心,真是沒有辦法的事。好比林徽因、陸小曼,各有各的才調(diào)、風情,追求起來卻也各有各的障礙、險阻,但他甘愿那么神魂顛倒、奮不顧身。有時候,一言之投契,一舉之熨帖,一瞥之心動,都可能滋生愛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張幼儀的所作所為,多么扎實、恒久,可是,對于輕靈、飄浮的詩人來說,又顯得多么笨拙、無謂,真是千斤都撥不動四兩。
有一次,胡適請了徐志摩夫婦和張幼儀等去他家做客,張幼儀注意到,陸小曼的確美艷動人。關(guān)鍵是,她講話時有—股子能迷住所有男人的魔力。張幼儀聽徐志摩跟陸小曼相互甜膩地“摩”“摩摩”“曼”“眉”地叫個不停,他待她那么親昵、耐煩、尊重,想到他當年對自己的不屑—顧、敷衍潦草,不勝感慨。
徐志摩與陸小曼結(jié)婚后,反倒與張幼儀相處不錯,來往密切。他回到上海時,經(jīng)常到云裳制衣去看她,或去定制衣褲,他們的關(guān)系松弛起來,她畢竟是他唯一兒子的母親(幼子彼得夭折于德國)、他父母的媳婦。更重要的是,他們做成了朋友,而徐志摩對朋友,向來是友善而活潑的。假如沒有離婚,她或許還是那個又局促又乏味、又礙眼又絆腳的原配。而曾經(jīng)膽怯心虛的張幼儀,必須經(jīng)歷婚姻破裂,從陣痛中蛻變,在歐洲留學,拭去“小腳女人”的滿面塵灰,才可能一身職業(yè)裝,篤定地坐在辦公桌前。
張邦梅問張幼儀愛不愛徐志摩,她說自己也很迷惑——“因為每個人總是告訴我,我為徐志摩做了這么多事,我一定是愛他的……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的家人可以稱為‘愛的話,那我大概是愛他的吧。在他一生當中遇到的幾個女人里面,說不定我最愛他?!?/p>
張幼儀1949年4月從上海移居香港,1953年與一位醫(yī)生結(jié)婚。1972年喪偶后,她定居美國,靠近兒孫。她活得很健康,每天看報,做早操,吃維生素,上老年課程,偶爾打打麻將,允許自己一年有200美金的輸贏。張幼儀活到88歲,將理性、節(jié)制的生活態(tài)度貫穿一生。喪禮上,親友、鄰居、教友都感念她的果決、能干、開放與活力。
2013年11月20日,陸錫瑤發(fā)表于《晶報》的《我認識的張幼儀》,描繪了她近距離接觸下的這位遠房親戚——陸曾經(jīng)在香港張幼儀第二任丈夫的診所工作,去美國后與張幼儀也有接觸,她對張幼儀的印象不那么好:不按承諾發(fā)工資,對人有習慣性的不信任,講究禮數(shù)卻又盤算、小氣……陸錫瑤委婉地說:“我不希望張幼儀的缺點讓太多人知道,她是一個能干的人,也基本上是一個正直的人,只是太計較太精明了,精明過分,人情味就不夠了?!?/p>
這個“人情味不夠”的特征,不知在張幼儀的早年婚姻里,是否增添了她與詩人徐志摩的性格沖突?
無論如何,當“五四”新潮驅(qū)逐千年舊浪,個體生命不同程度地領(lǐng)略、承受了時代劇變帶來的歡欣或惶惑、新生或衰颯。曾經(jīng)不知所措的舊式媳婦張幼儀,也不幸被激流狂濤打懵、擊潰。幸運的是,她有力量將一顆殘碎的心縫合、修復(fù),重塑自我。除了家族支撐、個性堅忍,她也受益于新風尚的滋養(yǎng)和婦女解放的時代機遇。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龍門陣》2014年第8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