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母親很少給我東西,我小時,她不給;我長大,她更不給。記得出國前,她對我意見很大,說英國那么遠,有什么好,要大老遠跑去,生了病,都沒有人照顧。她一直沉著臉,覺得我做錯了一件大事;覺得我做什么事都不和她商量,也從來不事先告訴她。而那時的我一心想徹底逃離家,和之前所有的一切都隔得遠遠的,隔著半個地球的距離,似乎在心理上首先得到了安慰。
在倫敦那些年,每到圣誕、新年,我都給母親寄卡片和照片,可母親從不回信。家中二姐來信,也主要是說收到了我發(fā)表在國內雜志報紙上的稿費,順便簡單說一下家里的事情,從不問我的情況。母親也從未讓她轉告我,自己收到照片和卡片后感覺如何。
一切如同石沉大海。
雖是如此,我還是每年照做這些事,仿佛是一種義務,一種責任,后來成為一種習慣。直到母親去世后,我才意識到,這樣做其實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母親。
2006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和哥哥姐姐把母親的骨灰安置好后,一起回家整理她的遺物。兩個哥哥負責整理陽臺,我們姐妹4人負責整理母親臥室。我們打開母親的3個木箱。這3個木箱,從小時候起,對我們來說就是禁區(qū)。多少年來,母親都會上鎖。在打開的那一瞬,我們幾個姐妹除了哀傷,還有幾分興奮。箱子打開,一股濃濃的樟腦味,里面竟是一些繡花的真絲被面和一些好看的布料,亮亮閃閃,花花綠綠,非常耀眼。
在箱底,有一個紅色硬殼筆記本。
我拿起來一看,里面竟夾滿我歷年寄給母親的卡片和照片,一張都不少,整齊地按時間夾在筆記本里。我抬起頭來,問:“怎么這些卡片和照片,包括信封,媽媽都沒有扔掉?”
“扔掉?”大姐嘴快,“她哪里舍得扔?她把這個拿給家里每個人看,親戚朋友,甚至街坊,哎呀,有時在路邊遇到一個她認為看得上眼的陌生人,都會把它掏出來給人家講,這是她的六姑娘,在英國讀書,是個作家。我曾經想要一張,她都不給。我說只要一張英國郵票,她也不給,馬上收起來,甚至藏起來,生怕我會偷走。”
我心里一震,原來母親如此為我驕傲,如此看重我寄給她的卡片和照片,我眼圈紅了。
大姐對我說:“媽媽最疼你了。六妹呀,在媽的眼中,就你一個人是她的心愛?!?/p>
“不是這樣的?!逼鸫a在母親去世前,我都沒有如此感覺。
二姐說:“這還用得著說嗎?我們都心知肚明?!?/p>
四姐說:“所以呢,我們小時都愛擠壓你,想隔開你和媽媽;媽媽也裝得不喜歡你??梢坏鹊侥闳チ藝猓脱b不了了,無論吃什么,就會說,可惜六妹不在。真是的!你走之后,做什么,她都念叨你?!?/p>
“可等我回家,她也不表示出來?!?/p>
“當著孩子們的面,手心手背都是肉,媽得一碗水端平,更何況媽在你跟前尤其喜歡與你較真?!?/p>
我的眼淚一個勁兒地往下掉。從未有這么一個時候,來理理母親與我的感情。也許是母親不在了,姐姐們才說實話,才第一次像姐姐一樣對待我這個妹妹。多少年來,我這個私生子妹妹,給她們帶來了無盡的羞愧和恥辱,讓她們低著頭長大。她們內心對我的討厭、埋怨甚至恨,似乎都遠去了,我們從未像這個下午這么彼此親近。四姐遞了一條毛巾過來,我擦干淚水,問姐姐們:“我可以要這個筆記本嗎?”
她們異口同聲說:“當然?!?/p>
我把這個紅色硬殼筆記本收入行李包里。
在回北京的飛機上,我抱著這個筆記本。我真是傻到家,怎么會認為母親沒有給過我什么東西,她用一生的堅強和勇敢,抵抗這個世界對她的侮辱,給我生命,把我這個私生女養(yǎng)大,這難道不是母親給我的最好禮物?她不在人世了,還留給我這個筆記本,這就是她愛我的一顆心的證明。
今天是感恩節(jié),我拿出紅色筆記本,翻看著,然后緊緊地貼在胸口說:媽媽,謝謝你。
林冬冬摘自《53種離別》(江蘇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