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威
已經(jīng)晚上十點啦,這家咖啡店還沒有打烊。他從外面走進來,手里握著一柄雨傘??罩械脑坪芎瘢值郎嫌幸环N腥意,沒人知道雨什么時候會下。
他坐了下來??Х鹊昀锖莒o。他還不太適應這里的環(huán)境,他頭一次來。
男服務生走來,問他:“來點兒什么?”
“咖啡,一杯就夠?!?/p>
“要濃縮的?”
“對。”
“別的呢?”
“別的?”他看了看四周。
“面點類的,”服務生說,“有丹麥甜餅,牛角面包,還有多士?!?/p>
“多士吧,來一份多士?!?/p>
他覺得燈光有點明亮。也許外面的燈光太亮了。他望著玻璃窗外,那里像是一只透明的金魚缸,點綴著光影,時不時有小轎車像魚一樣游過。
靠窗坐著一個女人,獨自一人。事實上,整個咖啡店里,也就他們兩個顧客。她的面前放著一杯咖啡,如此而已。
服務生把他要的咖啡和多士端上來了,同時上來的還有音樂。室內(nèi)的音樂像咖啡的香氣一樣彌漫開來。他不清楚音箱放在哪里,反正音樂一起,雖然聲音輕柔,可還是讓他怦然心動。
他望了一眼那個女人。很年輕。這是一家餐桌和座位布置成火車廂式的咖啡店,沿著兩邊的墻分放著一排餐桌和椅子,中間是過道。現(xiàn)在,他坐在這邊,女人坐在那邊,他們像是陌生的旅客。
他喝了一口咖啡。他暗暗在心里做了一番比較:如果將眼前這些餐桌和椅子,按照通常的分散的正方形擺放方法布置起來,整個咖啡店應該可以放下20張座位。現(xiàn)在是24張,多出4張,蠻合理。
音樂讓他忘記了一些東西,也讓他想起了一些東西。他有了坐下去的理由,而不是枯坐。他細品著音樂,那是一些奇怪的旋律和組合,好像是在海邊的一間小木屋里,有人敲啤酒桶的聲音,有傾瀉豆子的聲音,伴著一種胡琴。聲音很憂傷、古樸、怪誕,仿佛讓人看到了風在揉碎些月光,海浪在浸打男人古銅色的脊背,一個女人靜靜地臥等在沙灘……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反反復復,卻一點兒不讓人感到枯燥和瑣屑。
他側過臉,看了一眼過道那邊坐著的女人。她穿著一件奶白色休閑短裝,栗色半截裙,秀發(fā)被染成金黃色,一個大的波浪彎襯出她白皙凝膩的臉。她中規(guī)中矩地坐在那里,神情專注、平靜,又似乎有一點兒慵懶和憂郁。他說不清自己被她什么地方吸引著。
窗外的汽車燈光不時照進來。這家咖啡店位于一個不大不小的十字路口,汽車在轉彎時把燈光射進來,讓他產(chǎn)生在火車車廂里移動的感覺。就是一個旅客,他想,孤獨、疲憊、懷鄉(xiāng)。
咖啡店的門被推開,進來一個男人,穿著工裝。他向這邊望了一眼,立刻奔過來。
“嗨,你在這兒!”
他抬起頭,奇怪地看著對方。
“我不知道你在這兒?!贝┕ぱb的男人說,坐到他的對面。
“喝點兒什么吧?”他問。
“不喝,”穿工裝的男人說,“你怎么會在這兒?”
“他們沒問你什么吧?”
“沒有。你倒是讓我好找。”那個女人向這邊看了一眼。
“小點兒聲,”他說,“說話小點兒聲?!?/p>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穿工裝的男人兩手放在鋪著雪白餐布的餐桌上,不安分地互相絞動著。他似乎有點兒激動。
“別再這樣啦,”穿工裝的男人說,“想開一些,這是大多數(shù)人都會遇到的事?!?/p>
“說得對?!?/p>
“記得咱倆剛認識時,你跟我說過的那些話嗎?”
“不記得?!?/p>
“你記得的。我們在南市路的橋洞里過夜,那時候南市路立交橋還沒有完工?!?/p>
“說什么我記不得的?!?/p>
“你記得的。唉。”穿工裝的男人說。
“我倒是有點兒記得??墒钦f過什么我不記得了?!?/p>
“你記得的,我知道。你這個人?!?/p>
“喝點兒什么吧,?。俊?/p>
“不,我不喝。這樣坐著蠻好。你怎么會在這兒?!?/p>
兩個人又沉默了一會兒。窗外,似乎起風了,雨還是沒有下。他望著窗外時,順便望了那個女人一眼。他是忍不住去望的。
面前的咖啡有些涼了,涼吧。那個女人獨守的那份咖啡一定更涼,她進來得更早,她也沒有再要。
“無非是一點錢?!贝┕ぱb的男人說。
“誰說不是呢?”他看了對方一眼。
“可人家是老板?!?/p>
“你閉上嘴?!?/p>
穿工裝的男人把兩只手從餐桌上挪開,似乎要坐在那里很滑稽地叉在腰間,后來還是順勢地放在膝蓋上。
“將來你要是做了老板,你也會……”
“我不會去做老板的?!彼f。
“假如你去做……”
“假如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老板?!?/p>
“你還是沒有看清這個世界……”穿工裝的男人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是的?!彼÷曊f,有點兒動情。
音樂換了一曲。在這首音樂里邊,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包括她。大家似乎都在凝神諦聽。
門開了,進來一對年輕人。一對非常年輕的戀人。他們活潑和不安分的樣子,像是剛從高中畢業(yè)的學生。
“喂,服務員,有鴨汁香燒伊面嗎?”那個男孩問。
“有?!狈丈f。
“還是給我來一份煎蛋吧。”女孩輕聲說。
“有煎蛋嗎?三文魚煎蛋?”男孩問。
“有。”
“吉列石斑塊呢?”
“有,你說的這些都有?!狈丈戳怂?/p>
們一眼。
在德國奔馳汽車博物館
男孩放心地拉女孩一同坐下?!巴饧觾杀迈r咖啡?!彼f。
“我們吃不了?!迸⒄f。
“我餓了,”男孩說,“你也是。你看,都十點半了?!?/p>
“可是吃過肚子會難受的?!?/p>
“餓著才會難受。”男孩糾正她。
“那我不要咖啡,我要一杯綠茶?!?/p>
服務生離去了。他看了那個坐窗邊的女人一眼,可巧,她也回頭望了他一眼。他倆的目光對視了幾秒,然后,她挪開了。
他盯著地板的一個角落,發(fā)了一會兒呆。
“跟你說,你可以從頭再來?!贝┕ぱb的男人說。
“什么?”
“一切都會過去?!?/p>
“那當然。”
“記住,別恨有錢人,別恨當老板的人。”
他的臉紅了一下,繼而閃過一絲惱怒,他壓低了聲音,無心思地說:“你什么都知道!你別說啦!”
“我說真的。”
“你給我閉嘴?!?/p>
“你看看你的眼睛,”穿工裝的男人回一下頭,似乎尋找什么,“你的眼睛多可怕?!?/p>
他也看了別處一下,他看的不是和穿工裝男人一個方向。他看的是某一個方向。他清楚。然后,他把目光轉到穿工裝男人的臉上,忽然笑了,笑得十分溫和。
“你的表情讓我感到陌生極了?!贝┕ぱb的男人說。
“我很好?!彼f。
“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p>
他不再言語。他覺得坐在他面前的人說得沒錯。他也感到自己從來沒有這樣過,他搞不清這是怎么回事。仿佛他喝下去的咖啡,是一種致幻劑似的,一切由不得他。他愧疚地望著穿工裝的男人,說:“你陪我喝一杯咖啡吧。”他把手招向服務生。
“不,那樣的話,我馬上就走?!?/p>
“不就是一杯咖啡嗎?”
“不,兩個大男人,怎么好坐在這里一起喝咖啡?不對頭。不過,你一個人坐在這里是對的,我以為你去了別的地方。這就好。”
“是呵,我現(xiàn)在心情很好。”
“你還會待一會兒吧?”
“……我想再待一會兒。”他說。
“那我走了?!贝┕ぱb的男人說。
“我不給你要咖啡了。”
“不,我該走啦?!贝┕ぱb的男人站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記住,什么事都要想開些。再見。”
他點了點頭。穿工裝的男人拉開門,走了。他揀起碟子里的全麥多士,咬了一口。他沒有咽下去,他的左手支在桌上,掩住眼睛以下的面部,他覺得鼻子的一陣酸勁沖到眼眶。
那一對年輕的戀人一直在邊吃邊聊?;蛟S跟他們的年齡有關,他們的對話還沒有染上竊竊私語的習慣。
“我還是拿不太準……”男孩說。
“是么?不會的吧?”女孩說。
“上次他瞪過我一眼。你們家走廊的風太大了,我已經(jīng)很輕地關門了,可還是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響。”
“是挺大。風弄的?!?/p>
“可他不應該覺得大。”
“為什么?”
“他是男人,你爸爸。男人會怕聲音嗎?”
“你把這個吃了?!?/p>
“我不吃。”
“他心臟不好。”
“將來他總是這樣,我心臟也不會好?!?/p>
“哎——你別瞎說。”
他看著那個女人,她金黃色的頭發(fā)被燈光籠罩出一片暈光。她端起杯,默默吮了一口咖啡。他也端起杯,喝了一口。
“你要是會拉二胡就好了,他喜歡京劇。”女孩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我都送過他一個樂隊了。上回給他買的整張波士頓交響樂團的CD?!?/p>
“他聽不懂?!?/p>
“他要是會打拳擊就好了,我可以跟他正正經(jīng)經(jīng)干一架。”
“你別臭美了?!?/p>
與著名翻譯家傅雷之子、鋼琴大師傅聰先生在東莞
他看了那個男孩一眼,男孩的體格不很魁梧,卻看得出身手夠敏捷。
“你說要是《射雕英雄傳》不用劍術,全用西洋的拳擊來拍攝,那會怎么樣?”
“不怎么樣?!?/p>
“嘩!”男孩坐在那里,聳肩,端拳,做了一個造型。
“我是說大陸拍的那個《射雕英雄傳》不怎么樣?!迸⒄f。
“唔?!?/p>
“我不喜歡周迅演的黃蓉,她嗓音不好聽。過去香港拍的那個翁美玲的‘靖哥哥,靖哥哥’,人家叫得多甜?!?/p>
“我覺得大陸新拍的好?!?/p>
“我覺得香港過去拍的好。”
“你們女孩子總是認為舊的東西就好?!?/p>
“你們呢?總是認為新的就好?”
“不是嗎?”
“是嗎?”
兩個人不知怎么,再不說話了。這可能是他倆進來以后,第一次出現(xiàn)的沉默。他看到那個坐窗邊的女人看了他們一眼,他也看了他們一眼。然后那個女人回頭看了他一眼,不消說,他也是看了她一眼。
音樂聲不知怎么變得若有若無,是外面下雨了,一瞬間下得越來越大,聲音很急,窗玻璃像是盛滿水的魚缸碎裂了一般。
“我們走吧?”男孩說。
“我們怎么走?”女孩茫然地說。他倆沒有雨具。
“叫出租車?!?/p>
“不,”女孩說,“不,總共才不到100米?!?/p>
“可是我們必須得走了,”男孩說,“我得送你回去?!?/p>
“不,”女孩說,“總共才不到100米?!?/p>
男孩拉開門,一陣濕氣涌進來。男孩看了看外面,回頭對女孩說:“我先跑回去,拿雨傘來接你?!?/p>
女孩猶豫著。
他想了想,站起來,把座位邊自己的雨傘遞過去:“把我的先拿去用吧?!?/p>
男孩看了他一眼,接過傘,沖他點了一下頭。跟著把傘對準門外,猛地一撐,沖到雨幕中了。
他坐了下來。他又喝了一口咖啡。他覺得室內(nèi)的氣氛變得有點雜亂。他請女孩把咖啡店的門關上。他感覺外面的雨太大了,像是要把城市沖塌。
沒過兩分鐘,男孩跑回來了,手里拿著另一把傘。男孩把傘還給他,用無疑是連續(xù)跑了200米的那種氣喘吁吁的口吻對他說:“謝謝?!?/p>
男孩和女孩偎在一起,共打一把雨傘走出去了。女孩沒有忘記把門關上,很輕。
他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半天沒動。稍頃,他覺得哪里不對頭。他苦笑了一下。他想,男孩剛才就應該用借來的傘陪女孩一起回去,然后再獨自跑回來還傘——這樣不是一回事嗎?不,這樣不是更好嗎?他干嗎要扔下女孩在這里等著?
或許是讓自己保留一份希望?
現(xiàn)在,咖啡店里仍舊是他和那個女人,這兩個顧客。服務生從柜臺里出來,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拾掇餐桌。他望著那個女人,不知道該不該把面前的咖啡喝下去,那里至多只剩一口。雨還在下著。雨不會停的。他現(xiàn)在才明白,他為什么在這里坐了這么久。
一個良宵。他想。他站了起來。
“埋單。”他說。服務生走過來,“76塊?!?/p>
他遲疑了一會兒。他打算把靠窗邊坐著的女人的賬一起付了,他猶豫這樣做是否合乎禮貌。服務生看著他,只好更清楚地報了一遍:“多士是多士,咖啡是咖啡,一共76塊?!?/p>
然后,服務生管都不管他,扭頭對窗邊的那個女人說:“老板,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該打烊了?!?/p>
——他怔了一下。
晃了晃身子,他掏出一百塊人民幣遞給服務生。
臨出門時,他說,“不用找,余錢算小費?!?/p>
他拿著雨傘走出門去。他走進夜里。夜,仿佛是這個世界被遺落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