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悅
男人說:“去吧。”花嫂好像沒聽見,埋頭干自己的?!叭パ剑懵犚姏]有?”花嫂依舊忙她的,疊被子,掃炕,拿起笤帚打掃屋子。男人上前奪下她手里的笤帚,花嫂這才出了門。
走出大門,花嫂感覺撲到懷里的陽光很莽撞,她被撞了一下,打了一個激靈。此刻,東山頂上一輪紅日正在升起,莊子已趨于平靜了。
莊子的聒噪在早上,在太陽還沒有出來之前,東方剛剛現(xiàn)出魚肚白。那會兒,早起的人,早起的牲口,早起的公雞,沉靜了一夜,借著清晨的美妙時光盡情喧鬧一番。村巷里,水井旁,坡梁上,到處是人聲,牲畜的叫聲,公雞的打鳴聲,學(xué)生娃娃的歌聲、笑鬧聲……只是一陣子,莊子又平靜下來了。
太陽在升起,房屋上面的藍煙在升起,地畔上的薄霧在升起……這升起,是無聲的,卻有一種不可阻擋的宣泄。葉子上的露珠,很飽滿,晶瑩剔透。草兒和秧苗給壓彎了腰,低垂著,有一種不甘,極力地想挺直身子?;ㄉ┑男慕o熏染了,難堪和顧慮消淡了許多,她也挺挺身子向前走去。
路邊有一棵柳樹,繁茂的枝葉也濕漉漉的,浸透了夜露,泛著油膩的光澤。剛剛還一樹的鳥雀,突然間就不見了,飛遠了,留下一樹的靜謐。一片葉子,遭到什么不測似的,從枝頭上掉下來,失去了平衡,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落在花嫂面前?;ㄉ┱咀×耍艿襟@嚇一般看著它,疼惜地看著它,就好像葉子沒有著地,而是落到了她的心里面,也是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在某個角落著陸,卻輕輕地扎了她一下,她感覺到了一絲隱隱的痛。
花嫂回頭望了一下自己家的院子。院子很安靜,她不在,院子肯定是安靜的。男人等她出了門,就和小女兒雙燕下地了。這她知道,可由不得自己,總覺得身后有一雙眼睛盯著她,看她怎樣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前面,那個破敗的院子隱約可見。那屋子老態(tài)龍鐘,矮矮的,膽怯,甚至猥瑣地趴在那里,使勁兒撐著,不想倒下。路是土路,彎彎曲曲伸向遠山的盡頭。屋子掩映在朦朧的煙塵里,遠遠的,看不太清楚,也無法斷定屋里有沒有人。
花嫂莫名地嘆了口氣。剛才,就在邁出大門的那一刻,她還是有一點勇氣的,加之男人給自己打了氣。后半夜,倆人睡不著,男人說:“你去試試……”她在黑暗里看不清男人的臉,但能想到男人是一種尷尬而又略顯激動的表情,她應(yīng)了一聲。答應(yīng)了,到了早晨卻鼓不起勇氣。一早男人就催了幾次?;ㄉ┬睦镉址噶肃止?,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這個任務(wù),不知道自己該用怎樣一副臉面去面對香草!聽男人的口氣,他是不會去的,這個任務(wù)非她莫屬。至于雙燕,她是更不會去的。
“一次不行,去兩次,三次……”這幾天男人一直這樣說,她知道男人的想法,也理解男人的心。
今年秋上,在外打工的香草回來了,不但自己回來了,懷里還抱著一個孩子。莊子里一下子炸開了鍋。聽說香草抱回來的是個男孩,很可愛,白得像用面捏的。但是,孩子的右手手掌是禿的,只長了半截小拇指。有眼細的女人看出來了,孩子長得很像香草,粉嫩粉嫩的,眼睛黑得像瑪瑙。有人問過香草孩子的爸爸是誰,香草不說。不說就意味著不好意思,意味著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人都不傻,一定是香草跟城里的野男人生的,然后讓人家甩了。香草是農(nóng)村女人,長相再好看能比得上城里的女人嗎?人家玩夠了,就把她一腳蹬了。還有人分析,香草當(dāng)小姐每天接客不會少,她自己也不知道孩子是誰的。有了孩子,當(dāng)不成小姐了,就只能回來了。
其實,關(guān)于香草的消息,早已插上翅膀飛回了莊子里。第一個得到消息的是雙燕?;ㄉ┲离p燕和香草不投脾氣,剛開始聽到雙燕說的話,她不相信,覺得跟自己一起生活了六年的香草不是那樣的人。香草聽話、孝順,針線、茶飯樣樣拿得出手,是莊子里公認的好媳婦。兒子口喚了,香草不但沒有走,還要給他們當(dāng)女兒,待他們老兩口比以前更好了,比親生女兒還親。可是,自從香草跟莊子里幾個女人出去摘枸杞子,事情就發(fā)生了變化,讓人難以相信的變化。
兒子在時,香草就說要掙錢給家里蓋瓦房。兒子不在了,香草還一直說要掙錢蓋瓦房,讓二老享福。莊子里那些做生意的,出門打工的,差不多都蓋起了大瓦房,那琉璃瓦直晃人眼。自從兒子出了事故,花嫂就一直不同意香草出去打工掙錢。啥房不房的,人老幾輩子住窯洞不也過著嘛。人哪,平安是福,其他都不重要。摘枸杞子是沒有風(fēng)險的,磨不過香草的一再央求,花嫂同意了。香草早晨給他們做好飯,操心著他們吃了,這才走的。誰想,那是香草給他們做的最后一頓飯。香草和莊子里幾個女人坐車走了,摘完枸杞子,別人都回來了,香草沒有回來?;貋淼娜苏f,香草接了一個男人的電話就走了。
香草去省城了,這一去就是兩年時間。這兩年香草給家里打過幾次電話,打在雙燕的手機上,雙燕一看是香草的電話,就壓了,也沒跟花嫂說。后來香草就再沒打來?;ㄉ┬睦镏保瑔柵畠汉脦状?,雙燕說:“人家巴不得走呢,還會打電話來?”花嫂就默默地等著,說不定哪一天香草突然就會站在自己面前。
花嫂等來的是香草寄來的錢。第一次是三百,第二次是五百,第三次八百,隨著香草寄錢的數(shù)目不斷增加,關(guān)于香草在省城的一些消息也相繼傳到了莊子里,飛到了田間地頭,飛到家家戶戶的飯桌上。雙燕有個同學(xué)在省城開理發(fā)店。還是哥哥穆哈買在的時候,上過小學(xué)三年級的雙燕和她的同學(xué)商量到城里學(xué)理發(fā),走的那天,那同學(xué)還來過家里。后來雙燕吃不了苦回來了,她那個同學(xué)留在了城里。同學(xué)說雙燕的嫂子香草是個大美女。雙燕個兒小,人又胖,圓盤臉,小眼睛,脾氣也不好,十五歲了,卻沒有少女的靈巧與溫柔。自從香草娶進門的那一天起,就和雙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大家夸贊香草的話成堆地擠進雙燕的耳朵里,擋都擋不住。說香草漂亮,像仙女兒;說香草性子好,是個好媳婦;說穆哈買有福氣,說花嫂兩口子得了安拉的慈憫。雙燕越聽越不是味兒。其實,在雙燕眼里,香草充其量是個三等美女,她能比上劉曉慶嗎,能比上張柏芝、張曼玉嗎,那才是美女,香草土得掉渣兒。更讓雙燕無法接受的是,父母和哥哥對自己的疼愛都被香草給奪去了,動不動就說自己這不好那不對,要向嫂子學(xué)習(xí)。雙燕無法理解,對待一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外人,怎么能比對自己的親人更親呢?哥哥口喚了,雙燕在悲傷過后有了一絲喜悅,這下香草該背鋪蓋卷兒滾蛋了吧。可是香草不但賴著不走,還要給父母當(dāng)女兒,要做自己的姐姐,真是不要臉。雙燕下定決心,絕不能讓香草的陰謀得逞。她處處找香草的碴兒,想把她擠對走。香草外出后,看著母親一天魂不守舍的樣子,雙燕心里更氣憤了,她希望香草再也不要回來,最好被人販子拐走,或者出事故死在外面!
聽到城里的同學(xué)說見到香草的情形時,雙燕心里一動,把這個消息第一個告訴了花嫂。雙燕告訴花嫂,她的同學(xué)見到香草在夜總會工作。知道了什么是夜總會,花嫂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根本就不相信。可是后來莊子里也有人在城里看到了香草,說她在夜總會上班,打扮得像個妖精?;ㄉ┏聊?。香草不停地寄錢回來,而且越寄越多?;ㄉ┛匆娔窃椒e越厚的一沓票子,再也感動不起來了,她開始覺得惡心。男人說:“一分錢都不要動,我們?nèi)烁F,但要臉?!?/p>
莊子里傳言四起,外面做生意的人回莊子說,看見香草穿著很時尚,根本不像農(nóng)村人,抹著口紅,畫著眼影,穿著旗袍,大腿都露在外面。時隔不久,雙燕又發(fā)布了香草的消息,說香草當(dāng)了坐臺小姐,屁股后面總是跟著三四個男人,而且都是有錢人。很快,香草當(dāng)坐臺小姐的事成了莊子里茶余飯后的一道小菜。花嫂不愿出門了,見了鄰居有意躲著。她不出門,但有人找上門來。她們問花嫂坐臺小姐是干啥的,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也有人陰陽怪氣,看花嫂的眼神里沒有了以前的那種羨慕,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ㄉo言以對,臉上火辣辣地?zé)嫦胝覘l地縫鉆進去。
夜里,花嫂常常睡不著,眼淚把心淹沒了。她實在沒有想到,表面溫順的香草,她疼愛的香草,把他們的臉皮撕下來踩在了腳底下,還要在上面撒一泡尿。活到這個歲數(shù),清貧了大半輩子,老都老了,人卻丟到海里去了。老人們留下來的話一點兒不假,紅顏禍水?;ㄉ┐蛩悴辉僬J香草了。
兒子口喚后的四年里,花嫂一直把香草當(dāng)親女兒待,她想找個好人家把香草光光鮮鮮地嫁出去。也有幾個人上門說過親,有花嫂看上的,但香草不愿意,她要找愿意倒插門的,還要愿意給二老養(yǎng)老送終,這就耽擱下來了。兒子穆哈買和香草結(jié)婚兩年沒有生下一男半女,這是再遺憾不過的事情了?;ㄉ┑倪z憾在心里,從來不說出來。這次香草傷透了她的心。
閑下時,走進兒子和香草的屋子,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屋子里落滿了灰塵,炕上、被子上厚厚一層。香草剛走的時候,花嫂每天打掃一遍,現(xiàn)在她沒有了那份心勁兒。屋頂?shù)慕锹淅镉兄┲刖W(wǎng),那蛛絲密密麻麻,千絲萬縷,讓人有無法掙脫的感覺,但整個網(wǎng)子卻是空的,沒有一個蠅蟲在上面,也沒有了蜘蛛的蹤跡。都走了,什么都沒有留下。過去的溫馨、熱鬧、繁忙、嘈雜一去不復(fù)返,手放到炕上摸摸,放在柜子上摸摸……除了冰冷,還是冰冷。以前的所有仿佛都在昨天,香草戴著紅蓋頭穿著一身紅緞子衣服,在莊里人的簇擁下走進大門,兒子穆哈買身上綁著彩色被面子迎上去,在阿訇的念誦聲里,兩個新人走進新房。這時候有人喊:“快給公公婆婆戴墨鏡!”有人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墨汁在他們臉上畫得五眉三道,笑聲很快把院子淹沒了……結(jié)婚不久兒子說要出門打工,想盡快把結(jié)婚時拉的賬還了,想快點蓋新房子?;ㄉr擋了,新婚宴爾,哪有把新媳婦撇下走了的道理。再說了,花嫂還想著快點抱孫子呢。
兩年后,兒子還是出去打工了,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掙回來,卻把命搭進去了。香草哭得死去活來,說是自己害死了穆哈買,家里為娶她拉了那么多賬,是她要蓋新房子,是她讓穆哈買出去掙錢的。雙燕很贊成這個說法,一天到晚指責(zé)香草,給她臉色看?;ㄉ┱f:“死丫頭,啥時候才能出個婆家嫁掉呀,嫁掉了這個家就太平了!”
花嫂怕香草想不開,搬過去陪香草睡,夜里母女倆躺在被窩里一起抹眼淚兒。有一天晚上,花嫂拉著香草的手說:“娃呀,不是媽要攆你走,你還年輕,日子才是起頭的時候,往后日子還長著呢。你得往前再走一步,再找個好人家過日子?!甭犃诉@話,香草的眼淚就涌了出來。她轉(zhuǎn)過身擦了擦眼淚,紅著眼睛說:“媽,有穆哈買,我是你們的媳婦兒,穆哈買沒有了,我就是你們的女兒,你們永遠都是我的父母。三個姐姐都嫁得遠,雙燕玩性又大,以后就讓我給你們養(yǎng)老吧?!被ㄉ┮话褜⑾悴輸堅趹牙铮ㄖ蹨I說:“我的瓜女子呀,你太年輕了,你還不知道守寡的難處,這可使不得,世人的唾沫星子會把我們淹死。”香草把臉貼在花嫂的脖子上,“實在不行,我就給你們招一個女婿回來,一塊兒給你們養(yǎng)老?!?/p>
夜里,睡在花嫂身邊,香草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是溫馨,是踏實,自己也說不清楚。香草從小就沒了父母,從記事起就由哥哥帶著。哥哥待她很好,但是在她八歲的時候哥哥結(jié)婚了,一切都變了。嫂子特別厲害,嫌香草吃閑飯,把做飯和洗衣服的活分給了香草,還把香草攆到灶房里去睡。灶房旁邊是羊圈,香草每晚聽著 “咩咩”的羊叫聲入睡,倒是減少了黑暗中的恐懼。十六歲上,香草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眉眼俊俏,成了遠近聞名的美女子。上門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但嫂子要彩禮獅子大開口,提親的都被嚇退了。香草渴望著出嫁,但又由不得自己,她只能在夜里一個人悄悄地嘆氣。
終于有一天,一個白凈靦腆的小伙子在見過她之后被她的美麗和她那純凈的眸子所打動,給父母表示非她不娶。那個母親出于對兒子的疼愛,也是看上了香草的樸實和能干,便傾盡家財,還舉借外債湊夠了彩禮,把香草迎娶進門。婆婆個兒小,衣著樸素干凈,面容慈善,鄰里都叫她花嫂。面對婆婆,剛開始香草很羞澀,很緊張。慢慢地,香草發(fā)現(xiàn)婆婆性格特別好,很寬容,很容易相處,待自己像親生女兒。
結(jié)婚第二天早上,香草一睜眼,天已大亮了。壞了,她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她趕忙起床去廚房做早飯??墒堑綇N房她才發(fā)現(xiàn),花嫂都快把飯做好了。香草臉上火辣辣的,低著頭小心地對花嫂說:“媽,我起來遲了,明天我一定起來早些。”花嫂笑笑說:“明天早上你也不用起得太早,你們年輕人瞌睡重,又是才結(jié)婚,早上多睡一會兒吧。我瞌睡少,早上也睡不住,早上飯我做?!毕悴莸念^勾得更低了,心里涌出一絲溫暖的感覺。香草用心對待家里每一個人,包括那個不好相處的小姑子,香草努力對她好,生怕惹著她。香草想多干些家務(wù),但常常被花嫂攔住?;ㄉ┡孪悴堇壑耍朐琰c兒抱孫子。雙燕說花嫂把香草慣成了皇后娘娘,香草聽了既羞愧,又有一種無比溫暖的感覺??诶锝兄鴭?,香草有一種從沒有過的幸福感。香草想,自己的親媽應(yīng)該就是這個樣子吧。
三個月的時候,花嫂問香草:“還洗月經(jīng)嗎?”“洗呢?!彼膫€月的時候,花嫂問香草:“還洗月經(jīng)嗎?”“洗呢?!绷鶄€月的時候,花嫂問香草:“還洗月經(jīng)嗎?”香草不說話了?;ㄉ└吲d地說道:“好呀,我很快就要抱孫子了!”公公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讓花嫂天天給香草熬雞湯喝。那段時間,香草有些胖了,皮膚也更白了。
兩個月后,香草突然來了月經(jī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說,香草沒有懷孕,香草得了婦科病,抓了中藥讓回家熬著喝。花嫂說可能是香草在娘家時常年動涼水的結(jié)果?;ㄉ┎恢缽哪膬捍蚵牭降钠?,每天讓香草用花椒水洗腳,花嫂說花椒水洗腳能治百病。香草聽話地洗著,早晚各一次。
快兩年了,香草的肚子還是沒有動靜,香草整天愁眉不展,發(fā)胖的身體又瘦了下去。香草覺得對不起男人,更對不起公婆?;ㄉ┎坏珱]有生氣,還常常開導(dǎo)香草?;ㄉ┱f:“這不怪你,這都是安拉的安排,你不要難為自己?!毕悴萦X得,花嫂就是她的親媽。
花嫂想起,香草走的時候說過:“媽,我去掙上錢就回來?!爆F(xiàn)在回想起來,香草說的全是假的,騙人的話,他們對香草的好沒有換來香草的真心。香草的心早就變了,只是他們太相信香草了。
花嫂聽到香草回來的消息時,香草已經(jīng)快走到家門口了。雙燕眼睛尖,趕快把大門關(guān)了,從里面扣上。井邊飲牲口的男人回來了,在大門口碰見香草。香草迎上去喊了一聲:“大?!薄罢l是你大?干了那么多見不得人的事,你還敢回來,真是羞人的先人!你給我滾,以后再不要回來了!”香草有些疑惑,但還沒等她開口,公公又發(fā)話了:“走呀,還站著干啥,我們沒有你這個兒媳婦!”雙燕把父親接進門,轉(zhuǎn)身剜了香草一眼,“呸!臭不要臉,當(dāng)了婊子還敢回來!”“哐!”門又重重地關(guān)上了。香草啥都沒有說,轉(zhuǎn)過身,背著行李,抱著孩子,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屋子里的花嫂聽著香草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遠去了,聽不見了,眼淚從一個深邃的地方一點兒一點兒漫上來,淹沒了她。
香草沒有離開莊子,也沒向任何人解釋,默默地住進了東山腳下一個廢棄的院子。那房子年久失修,四處通風(fēng),是搬遷戶留下的。近幾年,莊子里有人搬去了城里,留下一些空院子、老屋子。香草心細,經(jīng)過一番收拾,還真有了家的樣子。院子里掃得干干凈凈,屋子漏風(fēng)處都給堵上了,屋里的墻上貼了圖畫,門窗掛上了簾子,還添了幾樣舊家具。香草就這樣住了下來。
從莊里人的眼神里,花嫂第一次看到了“羞辱”兩個字。男人氣不過,去香草住的破屋跟她打招呼,讓她趁早離開莊子,但香草沒有走。
香草回來時間不長,人們看到一輛白色小車開進莊子。正好是上午散工的時候,人們剛剛從田里回來,看到小車帶著濃濃的土塵向香草住的破屋駛?cè)ァS腥送案诉^去。小車果然停在了香草的門口,一個胖男人從車上下來,香草笑盈盈地出門迎接。胖子從車里拿出了大包小包的很多東西,提進香草的屋子。胖子進去很長時間,吃過午飯又過了好一陣兒才走。香草抱著孩子送他上車,還搖著孩子的小手和胖子道別。看得出,胖子也很疼愛孩子,有依依不舍的感覺。人們恍然大悟,原來孩子是有父親的,而且他沒有拋棄香草?!翱此敲从绣X,肯定是大老板,為啥不讓香草住在城里呢?”有的女人心里閃過一絲酸酸的感覺?!斑@就是有錢人包二奶,這在城里可流行了?!薄吧妒嵌?。”“就是二老婆。不合法,不能讓大老婆知道,就到處藏著?!狈高^酸意的女人心里找到了平衡。半天時間,人們似乎經(jīng)歷了很多。
人們討論著包二奶的事情,一時間莊里人都長了知識。
花嫂和男人窩在家里琢磨出了一個趕香草走的辦法??吹贸鰜恚悴菔菫榱送尥薏呕厍f子的。趁著香草不在的時候,把娃娃抱出來,悄悄兒送人,送得遠遠的,讓她找不見。沒有了娃娃,香草就不會住莊子里了。雙燕也很贊成這個辦法,但她不愿意親自去抱娃娃。男人也不去,看來這壞事又得花嫂去干了。
死男人,啥壞事情都計劃好了讓她去干。剛包產(chǎn)到戶那陣子,家里糧食不夠吃,男人讓她夜里去偷別人家的玉米。玉米熟了,葉子刀刃一樣,劃得她滿胳膊滿手血印子,臉上也劃了幾道。被露水打濕了,生疼。葉子唰唰響,大氣不敢出。掰滿一背篼,翻溝爬坡往回趕。挑的是沒月光的晚上,夜黑得墨染了一般。腳下坑洼不平,跌跌撞撞往回跑。路上不能停,就怕碰上人?;氐郊乙膊桓议_燈,確定了沒人追上來,這才長出一口氣。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汗水和露水濕透了。第二天聽到玉米的主人滿莊子咒罵:“哪個死了全家子的昨兒晚上偷了我的玉米?吃了爛腸子爛肚子,出門讓車撞死……”花嫂低著頭吃玉米,感覺肚子里真的不舒服。男人卻說:“罵歸罵,有啥辦法,總不能看著娃娃們餓肚子吧。他們家又不缺這幾個玉米,以后寬裕了想辦法還他們!”花嫂的肚子舒服了一些。
花嫂總覺得那樣做對娃娃不好,雖說是私生子,見不得人,但在親媽身邊總是會好一些。這要是自己的親孫子該多好呀!花嫂猜想著孩子的模樣。
兒子沒有了,也沒留下個娃娃,花嫂覺得自己對不起公公婆婆。嫁進婆家,公婆對自己很好。男人是家里的獨苗兒,公婆盼著她多生幾個兒子。但是自己的肚子不爭氣,一連生了三胎都是女子?;ㄉ┯X得愧對婆家每一個人,每走一步路,每干一件事,總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膽。穆哈買出生時,一家人都高興得合不攏嘴。花嫂長出一口氣,感覺一輩子的任務(wù)終于完成了。婆婆親自給她伺候了一次月子,伺候得很盡心,讓她感動得直流眼淚。
穆哈買兩歲時,花嫂想再生一個,胎順了,再生肯定是兒子。但是公家不讓生了,計劃生育了。公婆花錢托關(guān)系,費了好大的勁兒,終于又弄到一個指標,誰想生下來又是女子。和生前幾個女兒時一樣,公婆沒有怪花嫂?;ㄉ┫?,自己命里就這一個兒子,一定要把他養(yǎng)好,長大了給娶個好媳婦兒。
婆婆說她要活到孫子結(jié)婚的那一天,她要親眼看看孫媳婦是個啥模樣兒。穆哈買六歲那一年,公公口喚了,第二年婆婆也口喚了。二老都沒有等到孫子結(jié)婚的那一天。穆哈買十八歲那一年,花嫂張羅著給說媳婦兒??戳烁浇暮脦讉€丫頭,穆哈買都不中意,最后看上了遠處村里的香草。
穆哈買和香草感情好,兩年時間沒有拌過嘴。只可惜好景不長,莊子里有些人出門打工,穆哈買也按捺不住了,得到父母和香草的同意后就走了。誰也沒有料到,穆哈買在建筑工地上出了事故。雖說補了三萬元的命價,可這又有啥用呀!從那天起,一切都變了,花嫂的天空暗淡下去,老兩口頭發(fā)一夜白了好多??粗煲詼I洗面,不說一句話的香草,花嫂心里像刀割一樣??蓱z的女子呀,命咋比我還苦呢!
雙燕在花嫂面前說,香草是個掃把星,是她給家里帶來了災(zāi)禍?;ㄉ┶s忙上前捂住女兒的嘴,“死丫頭,你可不敢亂說。這都是安拉的定奪,香草也可憐得很。”雙燕“哼”了一聲,怏怏地回屋了。
把香草娶回家,花嫂想,她要像婆婆對她那樣對香草,甚至要比婆婆還好。香草生了娃娃,不管是男娃還是女娃,她都要伺候月子,盡一個婆婆的責(zé)任。但是現(xiàn)在,香草沒有給自己生下孫子,卻在外面弄出一個野種抱回來,這也太傷人的心了!香草來的那一天,花嫂在屋子里哭,不是哭香草,是哭兒子,哭她自己。
抱孩子的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莊子里又來人了。跟上次一樣,還是那輛白色小車。人們不用想,是那個胖子來看香草了。但是小車并沒有去香草那里,而是駛進了村長家。有人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追去看的人比上次更多了。車上下來的除了胖子,還有三個人,有一個穿著警服,有人說是派出所的?!笆莵碜ハ悴莸陌?,當(dāng)小姐是犯法的?!薄安粫?!胖子和香草那么好,怎么可能帶人抓她!”人們在猜想著。
不大工夫,村長帶著來的人向花嫂家走去。
花嫂剛想出門干活去,被擋在大門口。村長說:“這是派出所的,找你們有事?!被ㄉ┖芫o張,上次兒子出事來了派出所的,今天她不知道又有啥事臨頭?!斑@是從省城來的王警官?!贝彘L指著那個穿警服的瘦高個說。然后,又指了指另兩位說:“這是咱們鄉(xiāng)派出所的擺警官和劉警官。”花嫂還是緊張,手抖得茶水倒不到杯子里去。
派出所的又一次踏進花嫂家的門,人們不知道出了啥事,但能確定,肯定跟香草有關(guān)。
王警官接上茶抿了一口,“你們?nèi)⒘艘粋€好媳婦呀,她的事情感動了好多人。你們真有福氣!”花嫂兩口子嘴張得比外面的人還大。
通過王警官和胖子的講述,花嫂和男人知道了香草進城打工的詳細經(jīng)過。
原來,香草有個表哥在省城賣菜,聽到香草的遭遇,幾經(jīng)周折才跟香草聯(lián)系上。表哥說城里的錢好掙,叫香草到省城去打工。香草怕公婆不同意,就先去了省城,然后再給家打電話,沒想到電話一直打不通。表哥帶香草去應(yīng)聘一個大餐廳的服務(wù)員,因為香草不識字,沒聘上,后來在一個小飯館當(dāng)了打雜工。老板管吃住,說好了第一個月是試用,工資五百,試用合格,第二個月工資八百,如果干得好,從第三個月開始漲到一千塊錢。香草很開心,干得很賣力,老板兩口子也很滿意。老板有個侄子也在城里打工,常到飯館里來。他比香草大兩歲,一直沒結(jié)婚,通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喜歡上了香草,托叔叔給他說媒。老板也挺喜歡香草,覺得兩個孩子很般配,就讓老板娘問香草。香草說了自己的情況和要求,老板娘臉上的微笑退了下去。從此,老板兩口子待香草不像以前那么好了。表哥知道了這個事兒,給香草做工作,說她一個寡婦家要求太高了,而且公婆有四個女兒,哪用得著她來養(yǎng)老。可是在這個事情上,香草沒有一絲妥協(xié)的意思。表哥也有些生氣了。
飯館里不好干了,表哥又托人找關(guān)系在醫(yī)院里給香草找了個清潔工的工作。這里工資也是一千,可以管住宿,但吃飯得自己掏錢。還好醫(yī)院有食堂,飯菜很便宜。在醫(yī)院干清潔工基本上可以按時上下班,香草就有了下班的休息時間。有了時間,香草就想,如果能再找一份工作就好了,一個月除過伙食掙八百塊錢,什么時候能湊夠蓋房子的錢呀!
一起干活,和香草住一個宿舍的姐妹叫小玲,她說有個地方招夜里的清潔工,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干了。她自己晚上就在那里干,只干前半夜的六個小時,工資每月一千二呢!香草趕忙問是什么地方?!笆撬{月亮夜總會。”來城里快一年了,香草知道什么是夜總會,心里的那股熱勁兒一下子沒有了?!澳欠N地方怎么能去!”她差點兒脫口而出,但想到那樣會傷人,她只是說:“我不想去那里。”“夜里的工作不好找,我也找了好長時間,就這個最合適。我們只是打掃衛(wèi)生,又不干別的,身正不怕影子斜!”磨不過小玲的勸說,香草跟著去看了一次,真的是只打掃衛(wèi)生。香草就去干了。
夜總會的清潔工大部分是干全夜班的,也有少數(shù)只干前半夜,前半夜人多。清潔工分為打掃包廂的和打掃大廳、過道和衛(wèi)生間的。打掃包廂可以時不時從客人剩下的東西里撈一點兒好處,偶爾還能收到小費,所以大家都想去打掃包廂。只有香草不愿意去打掃包廂,寧愿去打掃衛(wèi)生間,經(jīng)理就讓她打掃衛(wèi)生間了。香草打掃衛(wèi)生間非常認真,把衛(wèi)生間擦得一塵不染,得到了經(jīng)理的表揚。
干兩份兒工作,香草對收入很滿意,就是覺得有些累。每天一大早去醫(yī)院,下午下班后吃了飯就趕去夜總會,后半夜才回到住處,每天只能睡四個多小時。幸虧夜總會離醫(yī)院的宿舍不遠,要么根本就跑不過來。時間長了,香草的身體吃不消了,人瘦了,白天總是打瞌睡。
有一天,香草在兒科病房里拖地時,為了躲避一個孩子,不小心把桌子上的暖瓶碰下來打碎了,開水撲到了香草的腳上,也有些濺到了孩子的腿上。香草忍住了劇烈的疼痛,但孩子卻死命地哭喊。孩子的父母和奶奶鬧到了醫(yī)生那里,還說要見院長。幸虧孩子的主治醫(yī)生人特別好,檢查了孩子的腿,說沒大問題,濺到孩子腿上的開水不多,而且濺起來后溫度已經(jīng)降了很多,沒有達到燙傷的級別,醫(yī)院會負責(zé)處理,不會留下痕跡。經(jīng)過那位醫(yī)生和醫(yī)院的協(xié)調(diào),扣了香草一個月工資,賠給了孩子的父母。事情算是平息下來了,香草也被醫(yī)院辭退了。
香草在小玲的宿舍里養(yǎng)了半個月傷,就在夜總會里當(dāng)了全夜班的清潔工。晚上打掃不完了白天也得去,管吃住一個月一千八。收入減少了,香草不甘心,白天就接一些十字繡之類的手工活做做,把差額補回來。
有一天晚上,香草正在夜總會的衛(wèi)生間里拖地,趔趔趄趄地進來一個男人,顯然是喝多了,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香草趕忙上前扶起他,還用紙擦干凈了他的衣服。那男人盯著香草的臉看了很久,香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找借口離開了。第二天,人事部經(jīng)理把香草叫去,說要讓她去當(dāng)門迎。原來香草在衛(wèi)生間里扶起的是夜總會的老總,他露面不多,那晚在陪一個重要客人。他告訴人事部經(jīng)理,說他把非常漂亮的一個美女浪費在了衛(wèi)生間里。
從此,香草穿上了旗袍,盤起了頭發(fā),被打扮成古典美女,站在大廳里迎送客人。香草本來不想干這個,小玲勸她:“傻女子,這個活可不是誰都能搶得上的,又輕松又體面,不用進包廂,工資還高,一個月要兩千五呢,我想干人家還不要呢!”香草就干了。她省吃儉用,留上一二百元的花銷,剩下的全寄回去了。
自從干上門迎,常有一些公子哥兒來騷擾香草,幸虧有前廳經(jīng)理擋著,一直沒出什么事兒。有天晚上,來了一個有錢的闊少,帶著幾個人,一進門就看上了香草,讓香草到包廂里去陪他們。夜總會有規(guī)定,門迎不進包廂。前廳經(jīng)理好說歹說才把他們勸進包廂,為香草解了圍。誰知那闊少玩到后來喝多了,上完衛(wèi)生間又來糾纏香草。正好前廳經(jīng)理有事出去了,別人都不敢動手,只是勸說,也沒用。香草在掙扎中被拽住了頭發(fā)往包廂那里拖。“別給老子裝正經(jīng),玩清高就別上這兒來!”被拖到包廂門口了,香草在絕望地哭喊。突然,香草的頭發(fā)被松開了。香草抬起頭,看到闊少的臉緊貼在墻上,一個高大的胖男人從后面擰著他的胳膊?!白羁床粦T你們這種紈绔子弟,拿著老子的錢出來胡作非為,再讓我看到你欺負女孩子,我廢了你!”闊少包廂里的兄弟們出來了,胖子的包廂里出來了更多的人,闊少便帶著人灰溜溜地進了包廂。
救香草的胖子叫梁宏雁,是一家公司的總經(jīng)理,那天晚上在搞公司聚會。那晚他提前離席了,帶著香草去附近的美發(fā)屋剪掉了長頭發(fā)。他讓香草別在夜總會干了,那不是她這種女子該待的地方。他在自己的公司里給香草安排了一個工作,專門打掃總經(jīng)理和幾個副總經(jīng)理的辦公室。工作量不大,一個月還是管吃管住兩千五的工資。只是有個條件,香草不能再去干兼職了。
梁宏雁帶香草去的正是雙燕的同學(xué)所在的美發(fā)屋。香草不認得她,但她認得香草。她早就看到香草在夜總會工作,但一直沒和香草打招呼。這次也一樣。
梁宏雁也是回族,比香草大整整十歲,三年前老婆出車禍去世了,撇下了他和兩歲的兒子。兒子今年都五歲了,梁宏雁卻一直沒有再談女人。他擔(dān)心給兒子娶個后媽對兒子不好。在半年多的相處中,他越來越喜歡這個善良淳樸的農(nóng)村女子了。在感情的簇擁下,有一天他終于向香草表白了。香草對梁宏雁也有了很深的感情,是感激還是喜歡,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她覺得,兩個人的差距太遠了,不屬于一個世界,況且,她不能撇下家里的父母,自己好不容易才遇上的父母。她婉轉(zhuǎn)地拒絕了梁宏雁。梁宏雁說可以把二老接到城里來。香草搖頭,“不可能,他們不會來的?!绷汉暄阍贈]有說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對香草好。香草卻有意無意地躲著梁宏雁。
好幾個月沒見著小玲了。星期六下午,香草去醫(yī)院宿舍看小玲,晚上就住在了那里。小玲比香草大一歲,和香草一樣,來城里快兩年了。小玲長得不漂亮,不同意家里說的親,自己也沒找到合適的,就一直單著。聊了一夜,兩個人有一個共識——女人應(yīng)該有一個心疼自己的男人。香草說:“沒有男人,有個孩子也好,也就有個盼頭兒了?!闭f完這話,香草心里又涌出了對婆家的愧疚感。
第二天兩個人起得都很早,送小玲去醫(yī)院后,香草還要回宿舍去洗衣服。小玲進了醫(yī)院,香草繼續(xù)往前走,車站在前面。往前走了幾步,香草看到路邊圍著一些人,不知在看什么,大部分是晨練的老人。車還沒來,香草也過去看看。原來人們是在圍著路邊的一個椅子看,椅子上是一個被小花被包著的孩子,好像還沒滿月。有老人憤憤不平地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太不負責(zé)任了,生的時候不考慮清楚,生出來不想養(yǎng)了就扔掉,娃娃太可憐了!”“就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太不像話了,老人老人不愿意養(yǎng),孩子孩子也不想養(yǎng),只想著自己輕松?!比藗兤咦彀松嗟刈h論著,但是卻沒人把孩子抱起來。香草出于本能地推開人群擠了進去??吹胶⒆臃勰鄣男∧樀皟憾純龅糜悬c兒發(fā)紫了,在不停地打著嗝兒。她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裹在孩子的花被外面,抱起孩子緊緊地摟在胸前。她想讓孩子早點兒暖和起來?!斑@是你的孩子嗎?”香草搖搖頭。“不會是人販子吧?!庇钟腥苏f。還沒等香草作解釋,一輛警車停在了旁邊。有人早就報警了。香草抱著孩子坐進了警車,被帶走了。
在孩子的被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紙上說,孩子的父母是打工的,這個孩子是超生,沒辦法上戶口,孩子太多,他們也養(yǎng)不了了,所以請好心人收養(yǎng),還有千恩萬謝、來世報答之類的語言??吹胶⒆拥氖郑悴菹?,可能這才是他們丟棄孩子的主要原因,這反而增加了她對孩子的憐愛之心。是個男孩兒,香草一陣欣喜,有兒子了,沒男人也可以過;自己給父母養(yǎng)老,將來兒子給自己養(yǎng)老。辦理這個案子的王警官說拋棄孩子是違法的,要想辦法找到孩子的父母,讓他們承擔(dān)起父母的責(zé)任,如果實在找不到,孩子就要被送到孤兒院去。聽到“孤兒院”三個字,香草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她問王警官她能不能養(yǎng)這個孩子。王警官詫異地看著她,“你可看好了,這孩子可有殘疾!”香草說:“這不要緊,總會有辦法過活的?!蓖蹙僬f:“還要看你的情況符合不符合收養(yǎng)孩子的條件?!迸赃呑雷哟┲鴷r尚的年輕女子脖子里掛著個相機,時不時地看看香草,聽他們說話。香草說了家里的情況和自己出來打工的原因,王警官先是低頭聽著,后來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看看香草,提一些問題。
“你可以收養(yǎng)這個孩子?!眴柾晗悴莸那闆r,王警官說道。香草心中懸著的石頭終于落地了。
王警官讓香草坐著等一等,他和旁邊桌子的年輕女子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們又進來了。“這是《都市晚報》的記者潘娜娜?!蓖蹙賹ο悴菡f,“她想報道一下你主動贍養(yǎng)公婆和收養(yǎng)殘疾嬰兒的事情。”原來,潘娜娜今天又到派出所來找新聞,正好碰上了這個案子,她很感興趣,也很感動。香草對報紙很陌生,從沒想過自己可以上報紙,她在驚恐中本能地拒絕了。后來聽潘娜娜說,上了報紙對孩子以后有好處,香草就勉強答應(yīng)了。
梁宏雁在報紙上看到了關(guān)于香草的報道后,才知道香草這兩天請假的真正原因。她想勸香草放棄收養(yǎng)孩子,可是他知道,香草是不會放棄的,況且已經(jīng)被登了報。看樣子香草是打定主意以后要和老人孩子一起過了,梁宏雁徹底絕望了,心像刀割一樣疼,為自己,也為香草。
有了孩子,沒法兒繼續(xù)打工了,謝絕了梁宏雁的一再挽留,香草回村了。兩年了,香草感覺自己也該回家了。
后來梁宏雁來莊子里,給香草送來了好心人的捐款捐物,順便來看看香草。
聽完王警官和梁宏雁的講述,花嫂早已淚流滿面,衣襟都已經(jīng)擦濕了。男人的眼里也早已濕漉漉了。
王警官說:“聽說你們不認香草了,這里面肯定有誤會,我就過來看看,順便和鄉(xiāng)里派出所協(xié)調(diào)一下,把孩子的收養(yǎng)手續(xù)和落戶手續(xù)辦一下。”花嫂兩口子又后悔又羞愧,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村長帶著客人走了,花嫂沒去送,一直坐在那里哭。
走了一段路,不知道怎么的,花嫂心中的顧慮一會兒給日頭曬化了,一會兒又被山風(fēng)刮來了。兩年了,她現(xiàn)在非常想見香草,但又害怕見到她?;ㄉ┑哪_步慢下來,希望身后有個人叫她一聲,不是別人,是自己的男人。男人向她揚揚手,喊道:“你先回來,要不咱倆一起去……”花嫂就會給男人一個機會。她好像聽見了,猛一回頭,路上空無一人,遠處自家的院子里也空無一人。
香草的院子清晰可見了,破屋旁邊有新砌的羊圈,還有一片菜園子。菜園子剛種上的樣子,規(guī)模不算小,四周還圍著柵欄。這女子,還是那么勤快!
路上空寂著,陽光白花花的?;ㄉ┭劬τ悬c花,身子搖晃了一下,感覺自己的腳仿佛踩在船上一樣暈暈乎乎的。不知道是太陽曬的還是晚上沒有休息好,她想到路旁坐下緩緩,讓紛亂的心緒平靜些。最終沒有坐下來,她要趁早,她擔(dān)心去遲了香草出門了,她可是閑不住的。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花嫂加快了步子。
路上沒人,腳步聲就格外響,這令花嫂生氣,氣自己的笨,一個女人家怎么就像個漢子,無端地踩出那么大的響動來。要是被香草聽見了,會不會躲著不見她?
花嫂家住在半山腰,從家門口到香草住的院子也就二里路的樣子。花嫂卻走了一身的汗,不知是走熱了還是緊張的,總之滿滿的一身汗?;ㄉ┠艘幌骂~頭,推開柵欄門走進院子,屏氣聆聽,聽到的竟然是自己的心跳。院子里安靜著,羊圈里有一只羊透過柵欄看著她,沒有叫。
香草不在,門上掛著扣兒?;ㄉ┠懽哟笃饋恚_門走了進去。屋子里收拾得非常干凈,門旁邊是衣服架子,再往里是個梳妝臺。衣架上掛著幾件衣服,有新有舊,都洗得干干凈凈。衣架下面有兩層放鞋子的格檔,上面一層放著一雙皮鞋和一雙布鞋,都有些舊了,下層空著。花嫂想起了香草給自己做的布鞋,穿著很舒服,也很結(jié)實。梳妝臺上的化妝品和用具有些她沒見過,城里的東西總是很新奇。屋子靠西是一個大炕,炕席上鋪的氈子和毯子是新的,花嫂沒在意。那疊得方方正正的花被卻讓她心頭一熱,這還是兒子結(jié)婚時香草娘家陪來的,香草出門摘枸杞子時就帶著它。
屋子里飄著一股淡淡的奶香,怎么炕上沒有孩子呢?香草出門干活還抱著孩子嗎?花嫂突然注意到靠墻的嬰兒床,城里人時新用這個。她走過去,輕輕地揭起小床上蓋著的紗簾子,一個鮮活的小生命出現(xiàn)在眼前。孩子睡著了,胳膊和手被裹單裹著。初秋的天氣熱,香草給孩子蓋著薄薄的被子。被子一角被蹬開了,孩子的一只腳露在外邊,花嫂拉過被角給蓋上。孩子粉嫩的小臉兒,鼻子、嘴巴、耳朵多么小巧可愛,粉白里透出幾分紅潤來。香草把孩子帶得真不賴。孩子的嘴巴不住地動著,夢中像在吃著什么東西,看樣子很香。
趁香草不在先把孩子抱回去,然后再來接她,那樣就好辦了?;ㄉ┆q豫著,俯下身子試著抱孩子,心里緊張得怦怦直跳。孩子醒了,睜開了眼睛,定定地看著花嫂,眉頭皺了皺,像要哭的樣子,卻露出了甜甜的笑?;ㄉ┎粍恿耍粗⒆?。孩子真的很漂亮,大大的眼睛,眉毛輪廓分明。孩子還小,不認得人,他一定是把花嫂當(dāng)成媽媽了?;ㄉ┩蝗幌肫鹆诵r候的穆哈買,小時候的兒子不就是這個樣子嗎?那笑,那臉蛋上的酒窩,還有那嘴巴,那眼睛。花嫂一下子回到了從前,那沉積多年的辛酸涌上心頭。孩子興奮地蹬著雙腿,想把胳膊和手掙出來?;ㄉ┠罅四蠛⒆拥碾p腿,解開孩子的裹單,看到孩子的禿手掌,心里被針扎了一下。她俯下身在孩子的禿掌上親了親,把兩只小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一股濃濃的奶香撲面而來,這是一種久違了的感覺。
花嫂抱起孩子,在那小臉蛋兒上使勁兒地親著。一轉(zhuǎn)身,她愣在了那里。門口站著香草,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香草默默地看著花嫂的每一個動作,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她嘴唇嚅動了幾下,終于叫出了一聲“媽——”
花嫂的臉不由得紅了,她也是滿眼的淚花,“香草,回家吧!” (插圖:韓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