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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焰火

        2014-11-27 23:56:31張嘉佳斯琴

        張嘉佳+斯琴

        我做人沒什么規(guī)劃,就這么到處走來走去,看見很多地方,相識很多人,他們逐漸填補(bǔ)著我心中世界的版圖。

        我不會拍照,偶爾酒足飯飽,于是把一些在記憶里閃爍的影子,記得多少就記錄下來。

        有一年翻翻口袋,連買套遠(yuǎn)紅外保曖內(nèi)衣的錢都不夠,再翻翻日歷,過四天就是年三十,當(dāng)下決定逃跑。

        逃跑首選東南亞,一是便宜,二是春節(jié)期間更便宜。東南亞,喜歡瘋狂的,那里可以瘋狂到極致,篝火叢林一溜溜的神經(jīng)病。喜歡安靜的,那里可以安靜到極致,暗夜海洋演奏著沒有聲音的歌曲。

        奔到菲律賓,滿沙灘都是興高采烈的窮光蛋。

        我到達(dá)的時候正是除夕,所有窮光蛋都上躥下跳,嚷著年夜飯聚餐。我連行李都沒放下,奔到桌上一看,哇哈哈哈哈,你大爺?shù)?,年夜飯就是辛拉面?/p>

        后來有個叫Rose(玫瑰)的金發(fā)姑娘,她買了燒雞,說要湊份子。我搶了個雞脖子,跟旁邊人說,資本主義太壞了,不肯出大頭,呸,要不是看她腿又長又直,雞脖子我都不想吃。

        旁邊人說:你是不是想請Rose喝酒。

        我說:是的,你會英語嗎?幫我去說說。

        結(jié)果Rose來自德國,一頓啤酒喝得我成為全沙灘最窮的人。

        那頓酒的結(jié)局,我對著大海唱張惠妹,聽,??薜穆曇?,這片海也未免太多情,被騎到天明,哈哈哈哈……推開身邊的酒瓶子,比手畫腳一下就走了。

        旁邊人說:他明天還要潛水,就不多喝了。

        旁邊人叫周濤,他說我住一晚反正也要給錢,不如干脆把潛水學(xué)了,新年開張收費(fèi)優(yōu)惠。他還跟我說學(xué)潛水能報效祖國,拿了證回家過年也有面子。

        他發(fā)現(xiàn)我的頭搖得呼呼作響,又說,我做你教練,讓Rose當(dāng)你的潛伴,一起暢游在珊瑚海。珊瑚海里面的愛,多少錢都買不來。

        哎喲可以的,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被騎到天明哈哈哈哈。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虧了。

        其實(shí)Rose作為朋友來說,吃飯喝酒都是同心協(xié)力。有次我非常想吃麻辣香鍋,但這邊鍋?zhàn)佣疾缓线m。食材丟進(jìn)去,鍋?zhàn)尤狈γ娣e就沒有香氣,缺乏深度就沒有滋味,做出來還不如不做。

        聽我一通描述,Rose咽咽口水。結(jié)果下午我去海邊報到,沙灘上明晃晃扣著幾十口鍋,像衛(wèi)星接收器組合,正在接受外星訊號。

        Rose比手畫腳,表示她跑了一囿,把島民的鍋?zhàn)佣冀鑱砹?。如果不夠,她就出海到對岸去借?/p>

        我愣了一會兒,誰娶她做老婆很刺激啊,為了吃麻辣香鍋就要出海。

        不過跟她溝通時,全套肢體語言很困難的,我們足足比劃半小時才明白,不信你們試試看。反正比劃中間,我摸了她幾下,她抽了我?guī)锥狻?/p>

        然而Rose作為潛伴來說,完全不合格。

        一次下水,我在后面嚇昏了,她下降得那么快,就像要把生命刺入海底。如果說我是只初見市面的小水母,她就是終生狂野的烏賊,biubiu地噴墨。

        指導(dǎo)書上說,Rose這種行為是相當(dāng)找死的,下降過快會導(dǎo)致身體內(nèi)部空間受擠壓,簡單點(diǎn)說,鼓膜會破。

        當(dāng)時我真懷疑Rose己經(jīng)聾掉了,周濤不停敲擊氣瓶,強(qiáng)迫她放慢,但是毫無效果。

        出水后我等著周濤訓(xùn)她。周濤平時極其不要臉,但在訓(xùn)練時候還是很嚴(yán)肅的。我交了那么多錢,解配重慢一點(diǎn)都會被罵,這次Rose犯了潛水大忌,一定會被罵到狗血噴頭,說不定還會扇耳光。PIA。

        我興高采烈地等待一個戲碼:中囯壯漢怒扇德國小姐,PIA。小姐還要說謝謝,THANKS。

        咦,周濤怎么不說話的?我好心提醒他:“有句話怎么說的,哦,你瘋了嗎?快翻譯給她。”

        周濤只說:“準(zhǔn)備二潛?!?/p>

        第二次人數(shù)眾多,我拿錯了呼吸嘴,到十幾米的時候開始漏氣。作為江蘇海邊長大的人民,我冷靜要求上升換設(shè)備,周濤點(diǎn)頭。

        我舉手排氣,眼望著明亮海面,心情依舊歡騰。

        我不知道自己速度己經(jīng)超過限制,離肺受損只差一線,直到Rose拉住我的腿。她冒著被我?guī)先サ奈kU,拼命呼氣呼氣。

        那時候我氣己經(jīng)排空,漏氣又厲害,就像不受控制的火箭往上躥。

        Rose一直堅持到周濤游過來,三人抱在一起緩慢浮上水面。

        周濤大吼:“你瘋了嗎?”這是對我。

        Rose大吼:” Are you crazy? (你瘋了嗎)” 還是對我。

        媽蛋,這句話原來是這么翻譯的。

        Rose陪同我上岸檢查,接著她放棄了接下來的潛水計劃,又陪我一起喝茶。

        Rose說:“來扶爺試玩?zhèn)€波?!蔽也铧c(diǎn)立刻出手玩玩她的波,但理智告訴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她見我不懂,又是抱圓又是揮手又是打叉。

        她比手畫腳了整整一個下午,我還是不懂,一句簡單的話,為什么有那么多復(fù)雜的手勢。

        Rose比劃累了,抓起我的手,放在胸口用力按了按,走了。

        差點(diǎn)嚇尿,還好是我自己的胸口。

        后來周濤找我道歉,說是他沒有提醒我,道歉真摯誠懇,讓我挽回了尊嚴(yán)。

        我就傲慢地教訓(xùn)周濤:“來扶爺試玩?zhèn)€波,翻譯一下?!?/p>

        周濤聽不懂,我就把那套動作比劃了一下,就差劈個一字馬給他看看。

        教練沉默一會兒,告訴我,這不是一句話,是Rose的故事。

        三四年前,Rose和她未婚夫來島上度假。兩口子都是消防員,平時火里來火里去,一有假期就泡在海里。兩個年輕人是對方最忠誠的潛伴,就這樣泡遍了全球可潛的水域,泡成了最專業(yè)的潛水員。

        有天晚上他們?nèi)ヒ節(jié)摚鲙砹宋L(fēng)和大量發(fā)光的浮游生物。四十分鐘后他們浮上海面,看滿天星空,看海浪起伏,看到兩百碼處火光沖天的漁船。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講的就是漁船失火。其實(shí)一般在海上滅火也不難,但那時候微風(fēng)己經(jīng)變成了狂風(fēng),火勢太大,船艙燒破開始進(jìn)水。endprint

        其實(shí)一般漁船到晚上是沒人的,但那晚上怎么就讓他們聽到了呼救聲呢?

        明明還在水里,還在放松地漂浮,Rose兩口子卻不由自主地往火中游去。這是消防員的本能啊,都來不及思考自己的狀況,就這樣撲了過去。

        Rose先到,發(fā)現(xiàn)舢板和船尾都燒穿,就算有人在船上也應(yīng)該跳了下去,這時候只需要水面搜救。

        她回過頭跟未婚夫打手勢,發(fā)現(xiàn)海面需要救援的只有他一人。

        未婚夫搖著手,這是呼救,未婚夫又在頭頂抱圓,這是安全。是安全還是呼救?

        Rose像最迅猛的鯊魚,在映得通紅的海面劃出一條直線。

        直線的另一頭是她深愛的人,她愛人的頭部被落下的船槳砸中,臉上的鮮血和火一樣通紅。

        他在搖手:“我不行了。這里太危險,你快離開,你不要過來?!?/p>

        他在抱圓:“我沒事。這里太危險,你快離開,你不要過來?!?/p>

        未婚夫用最后的力氣,告訴Rose他安全,然后再也沒能陪她游下去。

        Rose在那條不漫長的直線里,卻掙扎了最漫長的時間。

        她的面鏡因?yàn)橥纯扪杆倨痨F,在海上的火光與氣霧中,自己的未來不知所蹤。

        周濤說到這里,讓我想起第一次下水時,Rose那迅疾的身影,像把生命刺入海底,義無反顧。

        周濤讓我再重復(fù)一下Rose那句話,再重復(fù)最后一個動作。

        來扶爺試玩?zhèn)€波。用你的手,按住你的胸腔。

        周濤說:“一開始我們見到Rose那么不要命都很害怕,因?yàn)槲覀冎?,她不是這個島的游客,她要把島當(dāng)作墓地?!?/p>

        “以前她還會對著大???,喊著她承受不住了。”

        “這里每個酒館都見過她醉倒,說著她承受不住了?!?/p>

        “不過后來,她不再喝醉了,每次也都能好好地上來?!?/p>

        “大概就是因?yàn)檫@句話吧,Life is valuable(生命寶貴)。”

        原來是這么翻譯的。不管生命怎樣地跌墮至海底,不管怎樣地自動去拋棄,到極限的時候,Rose會記起這句話。

        生命寶貴,這是兩口子的職業(yè)告訴他們的。對Rose來說,既然愛人就是生命,那至少讓這生命更有價值些。

        即使愛人己經(jīng)不再,呼吸這海風(fēng),活在人間,喝啤酒吃燒雞,和中國人過春節(jié),也許也很有價值。

        我想,路過那么多,那么多人心深處的葬禮,那么多人電影般的記憶,所以,我是如此熱愛自己的生活。

        今年除夕,不用逃跑,我結(jié)束所有工作回到老家。

        老家還留著各種過年的風(fēng)俗。

        有時候聽到空中的爆破聲,可是抬頭望,卻一無所有。

        哦,大概是有人在白天燃放煙花。

        Rose應(yīng)該還在海島呆著,也許參加另一幫異國人的狂歡,也許在告誡其他人,來扶爺試玩?zhèn)€波。

        然而,她的愛沉浸在海底。就如白日焰火,旁人無從察覺,可是一直在努力綻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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