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錦麗
這個春天,花香未聞,我就病了。一些過往的當下的未來的掛懷、羈絆、緊迫撞在一起,糾結成塔,頂?shù)眯目诒?、胃脹疼。中醫(yī)云:勞身,氣病,痛煩。人身體一不舒服,便憂心忡忡,煩悶累累。被家人朋友勸降住了院,一則問醫(yī)治病,二則靜養(yǎng)心神。住院后,不需腳步匆匆上下班,不需應接不暇忙公務,既不看人多路堵,亦不必操持家務,過目事少,的確閑適了很多。
住院最怕探訪頻繁,語聲嘈雜。還好,我住的病房只兩個床位,眼下就住我一個人。入院那天,我用“84”液把每一道門的把手、桌子、柜子、抽屜、窗臺、衛(wèi)生間擦洗一遍,心想,可以安靜地獨處幾天了。
春天漸綠,陽光漸暖。我的床靠近窗戶,半個月中,我硬把院子里一株丁香看出嫩芽看出新葉,直到有一天我坐在它的疏影下吸吮花香。心情一點也不幽怨,全不像《雨巷》里那個撐著油紙傘的女子。我感覺身體和心情都在好轉。是的,時間老人日夜兼程,總帶走一些東西,總刷新一些記憶。
哪里想到,有一天我去門診樓做了一趟胃鏡的工夫,對面床就躺下了新病員,一個頭發(fā)雪白、目光呆滯的老太太。兩個頭發(fā)花白的中老年婦人一左一右給老太太搓胳膊。不一會兒,衛(wèi)生間里又出來一位年輕陪護,端著衣服去陽臺晾曬。十幾平米的小病房一下增加了四個人,加之生活用品,立馬擁擠不堪。我的腦袋“嗡”地大了,胃里難受的感覺愈加強烈。強擠出一絲笑容作了問候,心里卻一聲嘆息:唉!有什么也別有病,住哪里也別住醫(yī)院。
“聽說你做胃鏡去了,很難受吧?”搓手的女人問道。我點點頭。
“今天一天你以流食為主,吃喝都不能太燙?!痹捳娑?,煩!大夫早叮囑過了。不好再以點頭回答,就盡力平和地說:“謝謝!”如此對白中,開始了與病友一家的交往。
聊天中得知,老太太春節(jié)搞衛(wèi)生時摔了一跤,兩個手腕脫臼住進醫(yī)院,治療一個月后出院回家,卻發(fā)現(xiàn)口齒越來越不清楚,反應越來越遲緩,又在門診室作了腦CT,發(fā)現(xiàn)腦部毛細血管出血,“二返長安”住了進來。從此,病房里再難得安靜了。
聒噪主要不是來自病人,而是來自她花甲之年的兩個女兒,她們以不停地大聲喊叫喚起老太太的記憶。包括請來的陪護張女士,職責之一就是要大聲與老太太說話。所以一會兒像單口相聲,一會兒是二重唱、多聲部,不停地喧囂著。尤其是老二,不僅嗓門洪亮,而且耐心極佳——
媽,哪里難受呀?
媽,我給您搓搓身子,搓搓就舒服了,是不是?
媽,您說是。
——是。
媽,您告訴病友咱家在哪住?
您說金昌路。
——金昌路。
說得真好,太棒了!
陪護上場了——
奶奶,你有幾個兒女?他們都叫什么名字?
你說有四個,說叫劉若英,劉若珍……
緊接著,叫劉若英的出場了——
媽,咱們尿個尿。不能尿床,尿床了大夫要訓的。
通常是大女兒或二女兒跪在床上抱起雙腿,陪護站在床側塞便器。兩姊妹抬腿費勁,得喊“一二”才能同步完成。解完后,便器繼續(xù)接著,還有一道重要工序,給老太太沖洗。往往是老大抱起雙腿,老二一手端水淋灑,一手戴上薄塑料手套抹洗。邊沖洗邊嘮叨:老太太不害羞,嗯!生病害的,誰不知老太太一輩子愛干凈,便后總要沖洗。洗洗才舒服,是不是?媽,你說是。
——是
老太太一天吊五六瓶液體,小便五六次,大便一次就得沖一次。每次沖洗、擦干、撲粉,一套動作下來,得二十分鐘。間隔半小時四十分鐘,又一輪開始……
我在煩躁中驚佩起劉家女兒們的孝心來。
每天清晨,輪休在家的大女兒會送來早飯。喂老太太吃過后,三個人分頭給老太太搓揉手、胳膊、腿。稍有人停歇,老太太就低聲喊:若英,給我搓腿。若英,給我揉肚子。這是老太太說的最長的句子??斓街形纾洗蠡丶易鲲?,過一小時,由劉老爺子來送飯。
劉老爺子頭戴禮帽,身著呢子風衣,方格圍巾,戴一副近視鏡,開口溫聲緩氣,彬彬有禮。每進病房先向我問候,然后扶老太太坐起來,開始喂飯。那場面甚是難堪。
喂飯結束,幾人扶老太太上廁所,返回后扶老太太半躺下。老爺子青筋暴起的手一手撩起被子,一手伸進去給老太太搓腿。既無羞澀,亦不激動。既不匆忙,也不敷衍。過一會,換一只手,循環(huán)往復,每天不下兩小時。這是一對鉆石婚老人,兩人同歲,今年整八十。老先生原是軍人,解放天水后就地轉業(yè),與女校剛畢業(yè)當了干部的老太太結婚,育有兩兒兩女。后雙雙調(diào)至省委,均享受政府津貼。老兩口歷經(jīng)了挨整下放、兩地分居、平反復職的風雨六十年,相濡以沫,甚是恩愛。老太太杖朝之年仍難掩天水“白娃娃”的坯子,皮膚素潔,少見黑斑。據(jù)劉家二姐說,老太太一生賢良淑德、勤儉持家。在挨整受餓、輾轉流離中拉扯大四個子女,晚年又帶大四個小輩。
有一次老太太要解大手,堅持要去衛(wèi)生間。身邊只有二姐一個人,她無論如何也抱不動。無奈,我只好起床幫忙。我倆連抱帶拖把老太太安放在馬桶上,半抱半提著等她例行公事。這是我平生最為難熬的一刻鐘,離不得守不得,干嘔了兩次。末了,還要給沖洗。我提身子,二姐沖洗,先后仰,后前傾……等將老太太重新搬回床上,我感覺都虛脫了。
駭怪還在后頭。過幾日,老太太遠在北京的少將兒子回來探母。少將年似半百,身材偉岸,目光炯炯,態(tài)度和藹。進得病房,躬身喊媽。戎裝一脫,倒也像一個普通中年男人,兩鬢花斑點點。一陣寒暄后,他力催姐姐們回家休息,一人頂倆伺候起老母來。不一會兒,老太太的小便如約而至,陪護剛提起便器,他搶過說,我來我來。只見他熟練地一手抱腿一手塞便器。便后,一如姐姐們,嫻熟地進行最后一道沖洗工序。
那是怎樣的一個場景??!他身體高大微胖,在床上不好蹲下,只好雙腿跪著,表情莊重,小心翼翼的樣子。老太太眨巴著雙眼盯著天花板,像一個享受給換尿布的嬰孩,乖巧地躺著。
時間停止了??諝饽塘恕J澜绨察o了。嘩啦啦、嘩啦啦的流水聲,如天籟一般流淌著,讓人仿佛置身大森林之中。我突然想唱歌。暮春的陽光俏皮地越過窗戶撲向老太太,使病床成為一個溫暖柔軟的氣場,我受這氣場沖擊再也躺不住,我應該做點什么。我能做什么?對,應該拍照定格這一刻,又唯恐不恭。恰在此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小股涼風吹進來,我快步過去關上門。經(jīng)過老太太病床時,不自覺地向少將跪拜的方向瞅一眼。那隱秘之地,垂老蠻荒。我本不忍、也不該實錄,但那會削弱某些東西,還是如實寫來:曾經(jīng)的堡壘,已墻倒垣塌,水土流失,蓑草凄凄,石門洞開,像一口荒廢了的枯井。然而,那孤傲的井臺突兀著,那是一個女人用八十年光陰經(jīng)緯而就的生命高地,它開啟了一個家庭乃至一個家族的生生不息、世代繁昌。半百少將,還有他的兩個老姐姐,用盡一生的虔誠,向他們的發(fā)源地長跪,朝拜。
良久,少將輕聲呢喃:媽媽干凈慣了,不沖洗會難受。
接下來的幾天,這一幕天天上演。一些細節(jié)被復制,時時在我的眼前重播。每一次重播,我都被莫名地感動。感動中腦海里就涌出一句話:朝拜生命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