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炫慧
這天早晨,我收到了一封信。因為這封信,今天變得與往常不一樣。
露蓮,你好嗎?按著你走之前給的地址寫了這封信,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下周將去倫敦,可否與你見上一面?迫切地盼望你的回信。
拿著信的左手微微顫著,我已經(jīng)老了,早已沒了當(dāng)初的情愫。但此刻,我依然不能自已地縮在椅子上發(fā)抖。
我一遍遍地讀著信,毫無疑問這是他的筆跡。我清楚地聽見,某樣?xùn)|西破土而出的聲音,就在我的身體里,蠢蠢欲動。
往事總是渺遠而又悠長,而此時,我不需要回憶,過往就在眼前,清晰可見,散發(fā)著迷人的馨香。
我很小的時候就跟父親去了中國。南方的夏天總是給人一種水淋淋的印象,在這個潮濕的季節(jié)里,他像泥鰍一樣向我游過來。
這個東方男人經(jīng)歷了我少年時期無數(shù)個第一次。
我是在碼頭遇見他的。湖藍色的海水翻起青灰的泡沫,我索然地支在欄桿上,身上還穿著父親有些泛黃的白襯衣。我懷念我的伊麗莎白小鎮(zhèn)。
盡管思緒有些飄忽,我依然能夠察覺到一個男人帶有溫度的目光。他用左手撐著欄桿,夾著雪茄的右手優(yōu)雅地停在空氣上。
咸濕的海風(fēng)混雜著煙草味,緩緩地流進我的鼻腔。我閉上眼睛,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你的頭發(fā)很漂亮,像金子一樣?!彼吐曊f。
“謝謝?!蔽冶犻_眼睛,扭頭看了他一眼。他不知什么時候移了過來。
他并不看我,自顧自地吐著煙圈,淡黑色的眼睫毛微微地顫動著,像只受驚的小獸?;蛟S是被風(fēng)吹的,我并不十分肯定。
在一種馥郁的味道里,我們沒有再說話,靜靜地感知時間。海水漸漸變得平和,海鳥撲棱著翅膀落在礁石上,天空像是壓低了許多。余陽溫暖了我們的眼睛,讓他在我眼中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效果。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在我十四歲時,他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
他常常帶我去他租的小平房里。我猜想,對于他來說,和一個西方姑娘在一起,總歸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而我,卻有一種報復(fù)性的快意。
我厭惡自己糟糕的生活狀態(tài),整日無所事事地消磨時間,看不到未來。我越來越唾棄自己,和一個中國人搞在一起,在我看來是一種墮落。
他的眼神總是躲躲閃閃,透著一股卑怯。
他帶我去他租住的房子,里面裝飾很簡單,中間放著一張木板床。窄窄的一扇窗戶,透進幾束并不明亮的光線,整個屋子看起來昏昏沉沉的。
我繞著墻邊走了一圈,窗欞子上落了薄薄的一層浮塵。至少有一段時間內(nèi),他沒有來過這里。
他坐在床沿上,一言不發(fā)地吸著雪茄,時不時地咳嗽兩聲。
在他安靜時,房子里只聽得見他沉悶的呼吸聲。急促而又紊亂。
我灼灼地看著他,半晌,我開始脫衣服,白色的連衣裙滑到了腳踝。
我就這樣赤裸地走向他。
他像只貓一樣,雙手輕輕搭在我的腰間。嘴唇摩挲著我的肚臍,我的身體酥麻麻的。我把手插進他的頭發(fā)里,很溫暖很厚實。
他的手撫摸著我的乳房,那里微微隆起,卻并不顯眼。
“你還這么小?!边@一次,他很認真地凝視著我的眼睛。
他的手也隨之停下來。
我將他的手再一次放在自己的乳房上。他的手掌很大,掌心也有些潮濕。
“可我足夠可以做你的情人?!?/p>
他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用力地吻著我的臉頰。
我看著他,他的眼角微微向下垂著,眼睛里透出一股躲閃的意味。他不敢看我。陽光從后面彌漫下來,他耳朵上的茸毛金燦燦的,像個嬰兒。
他喜歡用臉蹭我的脖頸,輕輕地咬著我的耳垂。
“露蓮,露蓮,你好嗎?”他反復(fù)地呢喃著,聲線低沉而又性感。
他把頭深深地埋進我的頸子里,沉沉地睡去。
他成親那天,我也去了。他騎在馬上,一臉笑意?;鸺t的花轎一顛一顛地跟在后面。
他好像看見我了,遠遠地向我揮手。
他還是經(jīng)常帶我去他的小房子,我們在里面跳狐步舞,有時候也會喝酒。
他的屁股上有顆痣,直到現(xiàn)在,雖然他的臉愈漸模糊,但左邊臀瓣的那顆痣?yún)s在我腦中歷久彌新。
我十七歲那年跟父親回到英國,臨走的前一天,我才告訴他,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那天晚上,我們什么都沒做。
“你會去送我嗎?”我問他。
“也許會,也許不會?!彼卣f。
那天早晨,船已經(jīng)離岸,他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xiàn)。我一直知道,自己并不愛這個男人??蔀槭裁茨翘煸谟屋喩?,會有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蹲在船舷上,哭得痛徹心扉?
璀璨的星空,總有眼前的遙望。世事流轉(zhuǎn),總是可以一窺卻難以詳述。也許正應(yīng)了距離的捉弄,歲月點滴有意無意縈繞在心尖。我憂我思。煙雨迷離,只記你只單的背影,看不透世事的奈顏。年華已去,你我將老。孤單的列車,孤單的人,倚靠在窗邊,喝一口涼透心的水,晚霞映襯著你滄桑的容顏。
猶記別離。清風(fēng)拂柳日,晚裝天地濃。
我小心翼翼地將信塞回信封。有些事,最美的地方就在它的戛然而止,不留一絲回轉(zhuǎn)的余地。給人念想?yún)s又回絕的淋漓盡致。
我也曾想過,自己坐在那頂大紅色的花轎里,是你掀開我的蓋頭。
蜿蜒的清流,逶迤的山巒,你的口琴,拋給思念的影子。
伊,我看你太近,你看我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