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泉?謝文雄?文世芳
編者按:為紀念鄧小平同志誕辰110周年,緬懷他的豐功偉績、學習他的崇高風范,我們有幸采訪了人事部原部長趙東宛,請他談談眼中的鄧小平。
趙老今年已88歲高齡,12歲就參加革命,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國家科委副主任、人事部部長等職。在長期的革命和建設生涯中,他親歷了許多重大事件,見證了許多重要歷史時刻,而正是這些重要的經(jīng)歷,使他有機會多次與鄧小平接觸,領略鄧小平的領袖風范和偉人風采。
記者:趙老,我們知道,改革開放后您和鄧小平有很多接觸,請問革命戰(zhàn)爭年代和新中國成立初期,您和他有過接觸嗎?
趙東宛:因為我參加革命早,所以很早就知道小平同志的經(jīng)歷和事跡,最早是通過一些間接的渠道了解到的,他給我的印象比較嚴肅、能干。真正和他有面對面的交流,還得從1958年說起。
1958年9月11日上午,小平同志與李富春、蔡暢、李雪峰、劉瀾濤、楊尚昆等領導同志,一起到富拉爾基第一重型機器廠視察工作。那時,我剛從蘇聯(lián)留學歸來不久,擔任富拉爾基第一重機廠廠長。我和廠黨委書記張超、管基建的副廠長李干三人負責接待鄧小平一行。見面后,我很激動地跑過去說:“我是廠長趙東宛,代表我們?nèi)珡S、全體職工歡迎總書記和中央領導同志前來視察工作!”小平同志笑了笑,沒有說話。我就陪他到會議室去聽取工廠的工作匯報。在路上,小平同志問我:“你多大歲數(shù)了?”我說:“我已經(jīng)32歲了?!彼f:“你很年輕?。 苯又謫枺骸澳愀晒I(yè)多長時間了?”我說:“我1948年轉(zhuǎn)到工業(yè)戰(zhàn)線,1951年調(diào)到撫順重機廠當廠長,后來組織上送我和我愛人到蘇聯(lián)學習,去年回來的。”小平同志就說:“你是老資格了!”我一聽,趕忙說:“小平同志,我可不敢當,我可不是老資格?!蔽耶敃r心想,在鄧小平和李富春等人面前,我哪敢說老資格??!
在會議室,主要由我向小平同志匯報工作。匯報內(nèi)容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基本建設情況,重點匯報三大工程(即“打樁工程”、“沉箱工程”、“金屬結(jié)構(gòu)工程”)的進展情況。二是生產(chǎn)方面的情況,主要匯報當時我們企業(yè)爭取到的兩大產(chǎn)品——12500噸自由鍛造水壓機和Φ1150毫米初軋機在生產(chǎn)方面的進展。
12500噸水壓機、Φ1150 毫米初軋機這兩個產(chǎn)品,當時在國際上都屬于先進產(chǎn)品,別說我們沒有生產(chǎn)過,連見也沒見過。匯報完生產(chǎn)準備工作后,我就重點向小平同志等領導匯報數(shù)萬名職工在零下30多攝氏度嚴寒下艱苦奮斗的精神。當時,富拉爾基和現(xiàn)在不一樣,真是塊不毛之地。我們常開玩笑說,富拉爾基全年只刮一次風,大風小風不斷,從1月一直刮到12月。而且,一年四季,有半年是冬天,經(jīng)常是零下30多攝氏度。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全廠干部職工干勁非常足,爭分奪秒搞基本建設、生產(chǎn)準備,精神面貌非常好。技術大樓凌晨1點鐘之前都是燈火通明,大家自愿加班加點,不計報酬,確實有一種只爭朝夕為國家作貢獻的精神。
小平同志等中央領導聽完匯報后很高興,說:“搞工廠,搞一線工作,都要有這種不怕艱苦,敢于承擔的精神?!辈⑶蚁M覀兡軌騽倮瓿扇蝿?,生產(chǎn)出12500噸水壓機、Φ1150毫米初軋機兩大產(chǎn)品。
其實,當時我們的壓力很大。20世紀50年代,我國不僅沒有萬噸水壓機,6000噸的水壓機也只我們第一重機廠有一臺,還是捷克斯洛伐克制造的;齊齊哈爾鋼廠和太原重機廠的3000噸水壓機是蘇聯(lián)制造的;沈陽重機廠的一臺3000噸水壓機是德國制造的。當時國內(nèi)連3000噸的水壓機都沒制造過,一下子要生產(chǎn)12500噸水壓機,其難度可想而知。Φ1150 毫米初軋機不僅生產(chǎn)任務和水壓機一樣艱巨,它還有特殊情況:反對讓我們生產(chǎn)Φ1150 毫米初軋機的人太多,包括國務院有關部委的一些同志、在冶金部工作的蘇聯(lián)專家、包鋼的同志和在包鋼工作的蘇聯(lián)專家以及社會上很多人,都不同意Φ1150 毫米初軋機在國內(nèi)生產(chǎn),更不同意將任務交給富拉爾基第一重機廠。我們據(jù)理力爭,才把這項生產(chǎn)任務拿到手,可以說是立了軍令狀的。
在會議室聽取完匯報后,我們陪著小平同志一行到工廠參觀考察。參觀考察過程中,小平同志自始至終都很高興,和工人握手,管年齡稍大點兒的叫“老同志”,年齡小點兒的叫“小同志”,問這問那,沒有一點兒總書記的架子。
到11點半左右,參觀結(jié)束,我請小平同志和李富春同志等作指示。小平同志說:“你們是大工廠,大設備,應該給國家作出大貢獻?!?我們等著他繼續(xù)做指示,誰知道他說,講完了。就這么幾句話,簡單干脆。后來接觸多了,對小平同志這種務實、干脆的說話方式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就見怪不怪了,知道這就是他的個性和風格。這次接觸改變了小平同志原先在我心目中嚴肅的形象,我感覺到他很平易近人而又不失領導風度。
記者:你們再次見面是什么時候,是在什么背景下,鄧小平又給您留下了什么深刻的印象?
趙東宛:重新見面是近20年后的1978年。1976年,黨中央一舉粉碎 “四人幫”,結(jié)束了“文化大革命”。1977年初,我被黨中央任命為第一機械工業(yè)部副部長,不久,于1977年9月被調(diào)至剛剛恢復的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簡稱“科委”)當副主任。我到科委工作不久,科委開始籌備召開全國科學大會,我被任命為全國科學大會的副秘書長。當時,國家科委班子有主任方毅,副主任、黨組副書記蔣南翔,副主任、黨組副書記武衡,副主任童大林和我。另外,第一副主任張愛萍和副主任于光遠沒有具體分工,他們二位也不常來國家科委。籌備全國科學大會時,蔣南翔擔任秘書長,負責全面工作;武衡擔任副秘書長,負責科學技術規(guī)劃;童大林擔任副秘書長,負責領導講話、大會簡報等文件的起草;我也擔任副秘書長,負責會務。
因為我負責會務,日常事務都要管,所以和領導接觸的機會比較多。在大會期間,我和小平同志前后有過四五次的接觸。印象最深刻的就是1978年3月18日下午,小平同志在全國科學大會上致開幕詞,那真是振奮人心。
小平同志在講話中指出:“‘四人幫肆意摧殘科學事業(yè)、迫害知識分子的那種情景,一去不復返了?!薄霸谖覀兠媲罢宫F(xiàn)了光明燦爛的前景?!彼麖娬{(diào):“四個現(xiàn)代化,關鍵是科學技術的現(xiàn)代化。沒有現(xiàn)代科學技術,就不可能建設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工業(yè)、現(xiàn)代國防。沒有科學技術的高速度發(fā)展,也就不可能有國民經(jīng)濟的高速度發(fā)展?!?/p>
小平同志的講話著重談了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對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的認識問題。他說:“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這是馬克思主義歷來的觀點?!薄艾F(xiàn)代科學技術的發(fā)展,使科學與生產(chǎn)的關系越來越密切了??茖W技術作為生產(chǎn)力,越來越顯示出巨大的作用。”“現(xiàn)代科學技術正在經(jīng)歷著一場偉大的革命?!彼€談道:“知識分子的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是工人階級和勞動人民自己的知識分子,已經(jīng)是工人階級自己的一部分。他們與體力勞動者的區(qū)別,只是社會分工的不同?!钡诙€問題,關于建設宏大的又紅又專的科學技術隊伍。他指出:“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對又紅又專要有正確的理解,合理的要求?!薄爸铝τ谏鐣髁x的科學事業(yè),作出貢獻,這固然是專的表現(xiàn),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是紅的表現(xiàn)?!薄翱茖W技術人才的培養(yǎng),基礎在教育?!薄氨仨毚蚱瞥R?guī)去發(fā)現(xiàn)、選拔和培養(yǎng)杰出的人才?!钡谌齻€問題,在科學技術部門的各個研究所中,怎樣實現(xiàn)黨委領導下的所長負責制。針對這個問題他明確表示:“我愿意當大家的后勤部長,愿意同各級黨委的領導同志一起,做好這方面的工作?!薄翱茖W技術的業(yè)務領導工作,應當放手讓所長、副所長分工去做?!薄皩τ趯W術上的不同意見,必須堅持百家爭鳴的方針,展開自由的討論?!?/p>
記者:有人說正因為有鄧小平開幕詞的這個講話,才有了“科學的春天”。您覺得當時講出這番話最振奮人心的地方在哪兒?當時這樣講是不是需要很大的政治勇氣?
趙東宛:當時十一屆三中全會還沒有召開,中央并沒有做出將工作重心由“以階級斗爭為綱”轉(zhuǎn)移到“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上來,小平同志的發(fā)言確實需要很大的政治勇氣,也正因為廣大知識分子都處于觀望心態(tài)的時候他率先做出這種表態(tài),才在社會上產(chǎn)生那么大的轟動。
后來我們知道,小平同志在開幕式上的講話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并非一時興起。他一恢復工作就提出負責抓科技和教育。1977年5月12日,他就約方毅、李昌談科學和教育工作問題。他說:“抓科研就要抓教育?!薄拔覀兺瑖獾目萍妓奖?,在很多方面差距拉大了,要趕上很費勁。我們要努力趕,你不趕,距離就更大了,人家是一日千里。世界發(fā)達國家都注意最新的科學成果。據(jù)說他們政府頭頭每天辦公桌上都放一張《每日科技新聞》。中國在清朝時搞閉關自守,‘四人幫也是搞閉關自守??茖W研究方面的先進東西是人類勞動的成果,為什么不接受?接受這些東西有什么可恥的?要花高價把世界上最新的資料買到手。要著手搞科學技術發(fā)展的長遠規(guī)劃?!薄耙粋€時期,說科技人員是‘臭老九,連發(fā)明權都沒有??茖W研究是不是勞動?科研人員是不是勞動者?三大革命運動有科學實驗嘛!科研人員搞點體力勞動是需要的,但他本身是腦力勞動者。自動化技術是以腦力勞動為主的。整個國家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科學研究是先行官?!?/p>
5月24日,他同王震、鄧力群談話時說:“我出來工作的事定了,至于分工做什么,軍隊是要管的,我現(xiàn)在還考慮管科學、教育。”他強調(diào):“我們要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關鍵是科學技術要能上去。發(fā)展科學技術,不抓教育不行??靠罩v不能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必須有知識,有人才。一定要在黨內(nèi)造成一種空氣: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要反對不尊重知識分子的錯誤思想。不論腦力勞動、體力勞動,都是勞動。從事腦力勞動的人也是勞動者?!?/p>
1978年3月4日上午,他又和方毅、王震、張愛萍聽取王諍和我匯報關于計算機發(fā)展的問題。所以說,科學大會上小平同志的講話,是他經(jīng)過很長時間深思熟慮后的思想成果。
說小平同志的講話需要很大的政治勇氣,還有一個原因。我們都知道,小平同志重視科技教育,發(fā)展生產(chǎn)力的思想,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當作“唯生產(chǎn)力論”受到過嚴厲批判。一般情況下,如果是普通人的話會心有余悸,背上沉重的歷史包袱,不敢說話。而當時又處于一個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還有不少人仍在高舉堅持“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大旗。
記者:對鄧小平在全國科學大會上的講話,會上知識分子是什么態(tài)度?小平同志對知識分子的反響是什么態(tài)度?
趙東宛:要說知識分子對小平同志在科學大會上的講話的態(tài)度,那很簡單,就是大家感覺壓在心頭多年的沉重的石頭終于落地,就像一陣強勁的春風吹散了埋在大家心底多年的陰霾。那種如釋重負、那種歡欣鼓舞,是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所無法體會的,真是感覺天也亮了,云也輕了。因為毛主席曾說,“文化大革命”不是只來一次,而是要隔幾年搞一次。大家害怕“繼續(xù)革命”,聽到“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就心有余悸?!盁o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是“革”誰的“命”?主要是“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和“黨內(nèi)走資派”。知識分子往往被打成“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鮮有幸免。小平同志在講話中一句也不提“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說“知識分子的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是工人階級和勞動人民自己的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自己的一部分”,把知識分子當作“自己人”而不是“革命”的對象,那真是說到知識分子的心坎上去了,所以不少人激動得當場熱淚盈眶。
但是話又說回來,并非小平同志一講話,知識分子心中顧慮就一下子消失了。在歡欣鼓舞的同時,他們也害怕風向再轉(zhuǎn)。尤其是華國鋒在總結(jié)講話中再提“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大家心中的疑慮就更重了。
在開幕式講話幾天后,有一次小平同志問我:“大家對我那個講話有什么反應???”我說知識分子受到極大的鼓舞,很多人感動、興奮得流淚。但也有極少數(shù)同志對這個講話存有疑慮,他們懷疑、擔心知識分子是我們黨的依靠力量,是不是堅定不移的方針。小平同志說:“要聽得進不同意見,不要批評這些同志,要正面做工作?!?
記者:聽說1978年初鄧小平召開了一個小型的計算機問題會議,您是主要參與者,請問當時具體是什么情況?
趙東宛:是的,那次會議留給我極為深刻的印象。會議是1978年3月4日上午在小平同志家里召開的,參加會議的主要有:方毅、王震、張愛萍、王諍和我。
我們都是9點半之前到的他家里。9點半,小平同志準時來到會議室。大家落座后,小平同志說:“發(fā)展計算機事業(yè)很重要,今天主要研究發(fā)展計算機的問題。我不太了解情況,請你們先講,可以隨便講,不要拘束?!比缓?,就指著我說:“趙東宛,你先講。”我根據(jù)之前的準備,主要匯報了三個問題:“第一,我們與西方國家的差距。西方國家很重視計算機的發(fā)展,他們的計算機已進入第四代了,計算機產(chǎn)值增長也很快,平均每年增長20%~50%,美國、西歐國家計算機工業(yè)產(chǎn)值已占國民生產(chǎn)總值的1.5%,蘇聯(lián)、東歐、印度、韓國為1%,而我國僅為1‰。它們已經(jīng)研制成功上億次的大型計算機,我們只是計劃研制3000萬次計算機。至于微型機的生產(chǎn)和應用,同樣有很大差距,西方已經(jīng)在各行各業(yè)各領域普遍采用微型機,而且效果很好。我國微型機不僅產(chǎn)量少,技術落后,計算機的應用更差了,也很不普及。第二,我國在計算機的基礎——集成電路方面也很落后,集成電路所用的材料面廣而技術要求高,數(shù)量少,難度大,現(xiàn)在才開始攻關。第三,關于國內(nèi)生產(chǎn)微型機的問題,還沒有形成規(guī)?;纳a(chǎn),應盡快規(guī)模化,同時要搞標準化、系列化、通用化。有機會的話,最好能引進一些計算機、集成電路或聘請一些外國專家,使我們的計算機事業(yè)少走彎路,能盡快趕上去……”
我發(fā)言之后,其他同志也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起來。最后,小平同志發(fā)表總結(jié)性講話。他指出:“大型計算機都應該由國家控制。1000萬次、2000萬次的到底需要多少臺,應該調(diào)查清楚。制造計算機要打殲滅戰(zhàn)。一個省可集中搞一個型號,但可集中力量來論證。這樣搞既出成果,也培養(yǎng)了人才。還要派人出去學習,到丁肇中、鄧昌黎那里去學習。我們還要考慮把一些主要的科學實驗手段搞上去。我會見阿達姆斯的時候,他問:‘為什么你們要搞高能加速器?這是很花錢的。當時我就說:‘我們是從長遠考慮的。從長遠考慮,不搞是不行的?!毙∑酵纠^續(xù)說道:“一般的小型計算機也要很好地搞一下。我們在計劃、銀行、商業(yè)、企業(yè)、學校等部門,都應該用計算機。四機部一定要搞專業(yè)化生產(chǎn)。搞專業(yè)化生產(chǎn),才能提高產(chǎn)量,提高質(zhì)量,降低成本。不僅要專業(yè)化,而且要搞三化,要成立計算機總局,下設一些公司。這些都是科學管理問題?!?/p>
小平同志的這一段話,讓我印象極為深刻。話雖不長,實際上提出三個重要的觀點:第一是大型計算機的研制要“打殲滅戰(zhàn)”,集中力量搞攻堅。這個指導思想不僅適應于計算機,對于其他產(chǎn)品研制同樣適用。第二是抓應用、促生產(chǎn)。計算機在銀行、學校、科研單位先用起來。只要應用好了,市場有需求,就必然會對企業(yè)生產(chǎn)提出要求,就必然會促進企業(yè)的發(fā)展。抓應用、促發(fā)展的思想不僅在計算機方面很實用,對其他產(chǎn)業(yè),如汽車、信息產(chǎn)業(yè)同樣實用。第三是贊成計算機生產(chǎn)規(guī)模化,并且要實行標準化、系列化、通用化,而且主張能引進就引進,主張開放。通過全國科學大會和這次小型計算機會議的進一步接觸,我對小平同志有了更多的了解。
記者:有了鄧小平這么明確的指示精神,計算機引進工作一定進行得很順利吧?
趙東宛:事情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我差點兒被戴上“賣國主義”的大帽子,是在小平同志的干預下才平息了一場風波。當時,我作為國家科委副主任,兼任計算機委員會辦公室主任,計算機引進工作就由我具體負責。我們通過各種途徑,試圖找合適的機會引進一批先進的計算機。1979年,在廖承志的幫助下,我們和香港愛國人士查濟民進行接觸,他表示愿意幫助我們引進小型機、微型機500臺,并愿意為國家培養(yǎng)應用小型機、微型機的人才。
為了落實引進500臺微型計算機的任務,1979年4月,我和國家科委一局局長閻沛霖、三局副局長楊浚專門去了一趟香港。我們在香港、廣州兩地和查濟民先生談了數(shù)次,很快取得了一致意見,并得到港澳工委的完全支持。一是簽訂了500臺先進、適用的微型計算機引進合同,查先生同意引進若干高級計算機,但是為了避免麻煩,不出現(xiàn)在進口設備清單中。二是同意先培訓200多名微型計算機使用和維修人員,培訓地點在香港,這樣有利于外國專家授課。三是關于在香港或美國合資辦大規(guī)模集成電路工廠問題,大家傾向于在美國辦廠,并決定在引進計算機落實后繼續(xù)討論合資辦廠問題。談判取得圓滿成果后,我們就緊鑼密鼓開始了國內(nèi)各項準備工作。
1979年6月15日,我將與查濟民先生的談判情況和落實情況寫成報告,向方毅和廖承志匯報。6月17日,方毅批示:“鄧副主席,此事是經(jīng)廖公關系,并由港澳工委領導下安排的,經(jīng)過這項努力,把計算機技術提上去。工委已答應先付800萬美元。查先生多次來京商談,較為可靠。請批示?!?月19日,小平同志批示:“陳云、先念、秋里、谷牧同志批閱,擬完全同意。” 不久,陳云、李先念、余秋里、谷牧都批示“同意”。
我們?yōu)槭裁匆ㄟ^香港愛國人士這個途徑引進計算機呢?因為當時和美國的關系雖然有所緩和但還是比較緊張,引進計算機很不容易。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是,這500臺計算機里頭,還包括幾十臺高級計算機。這在當時算是比較先進的設備,外國一般不會批準出口給我們的,所以當時清單上并沒寫高級計算機。
現(xiàn)在,我可以這樣說,正是引進500臺計算機,才促進了國內(nèi)小型機、微型機的大批量生產(chǎn),才逐漸在各行各業(yè)中展開計算機的應用。當時所培養(yǎng)的幾百名技術人員,大都成為計算機行業(yè)和各行各業(yè)應用計算機的骨干,為中國計算機事業(yè)的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但就是這樣一件好事,因為當時極左思想還沒有肅清,有人抱著頑固保守思想,總是看不順眼,認為我們又在香港培訓人員,又花錢引進資本主義國家的東西,還請外國專家上課,是“賣國主義”。這些人給小平同志等中央領導寫信,說引進500臺計算機是賣國主義,計算機委員會是賣國主義,計算機委員會辦公室是賣國主義。小平同志看到這個信以后,很生氣,就批了“什么賣國主義?”六個字。話雖不多,但是大家都能看明白意思,就是批評告狀的人胡攪蠻纏,這場風波也隨之平息。但是也正因為思想不開放,還有各種阻力,報告中提出的在美國或香港合資興辦大規(guī)模集成電路工廠的設想未能實現(xiàn)。如果20世紀70年代末就能在境外合資興辦工廠,那將對中國引進技術,發(fā)展集成電路和計算機起到多大的作用??!這件事可以說是讓我遺憾終生的事。
1981年5月,30000次計算機實驗成功,我們向小平同志作了匯報。他非常高興,指示要給中國科學院計算機研究所的同志打電話表示祝賀。我們給計算機研究所打電話,轉(zhuǎn)達了小平同志的意思,大家都非常高興。
記者:高能加速器您也是主要負責者,請您談談小平同志和高能加速器的事情。
趙東宛:我當國家科委副主任后,不僅兼任計算機辦公室主任,也兼任高能物理實驗室工程(又稱“八七”工程)的總指揮。中國建設高能加速器的問題提出的比計算機問題更早。新中國成立以來,黨中央、毛主席一直十分重視,曾制定過重要的發(fā)展規(guī)劃并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1975年鄧小平第二次復出后,和周總理一起批準國家計委報送的《關于高能加速器預制研究和建設問題的報告》,從此高能加速器的預制研究和高能物理研究成為我國基礎科學中的重要項目之一。1977年8月18日,小平同志在接見諾貝爾獎獲得者、美籍華人科學家楊振寧教授時談到高能加速器的問題。他回答楊振寧提議中國要花很大力量造加速器的問題時指出:你的意見很好。我們要多方面聽取意見。送走楊振寧后,小平同志同方毅等談話,指出:建造加速器問題應再和楊振寧談談,加速器的三關(指楊振寧在談話時提到的建造大加速器實驗室有三個關口:第一關是加速器要有足夠的流強,如達不到流強就是失敗。第二關是要有足夠的實驗物理工作者能夠利用這個加速器,這比第一關的難度還大。蘇聯(lián)、日本都還沒有過這一關。第三關是要有理論物理工作者和實驗物理工作者在大加速器上完成重要的實驗)究竟能不能過,要講清楚。即使我們自己有了加速器,也要不斷派人出去實習,出去總會提高一些。
1979年6月11日晚上,小平同志和方毅會見李斯(時任美國能源部能源研究辦公室副主任、中美高能物理聯(lián)合委員會美方主席)為首的參加中美高能物理聯(lián)合委員會第一次會議的美方成員,聽取客人介紹美國高能物理發(fā)展情況和對中國高能物理發(fā)展的建議。在談到中國該不該搞500億電子伏特加速器的問題時他指出:“既然要搞四個現(xiàn)代化,就得看高一點兒,看遠一點兒。搞500億電子伏特加速器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可以帶動許多方面,也許下這個決心可以幫我們把科技發(fā)展速度提高得快一點兒。我們也有懂行的,他們非常積極,我給他們當后勤部長。我們科技發(fā)展耽誤了十一二年,現(xiàn)在才進行了兩年。我們自己覺得還是有希望的,但要建立在善于學習的基礎上。所謂善于學習,包括把國際先進的東西同自己的實際結(jié)合起來。比如我們窮,就想些窮辦法,這是我們的實際。中美兩國科學技術的合作是相互的,但更多的是要你們幫助。你們談到希望合作領域更寬些,這個意見很好??赡茉谝粋€相當?shù)臅r間內(nèi),主要是向你們學習。希望20年后,我們也能對國際科學技術領域有那么一點點貢獻?!笨梢?,小平同志十分重視這個工程。
我在承擔具體工作過程中,對小平同志重視高能加速器工程感觸特別深。那時,小平同志接見外國科技代表團,很多時候讓我陪同。他有個習慣,每次接見一結(jié)束,就回到沙發(fā)上點支煙,喝口水,思考一下事情,問幾個問題。他幾乎每次都會問我:“趙東宛,你負責的那個工程進展怎么樣???”
1979年7月,在接見美國代表團后,他就問我高能加速器的事情。我匯報說進展很好,我們已經(jīng)從京外調(diào)入279名科技骨干,并且組織500名科學家、工程技術人員聯(lián)合設計,時間進度也較快,并且完成了高能加速器的理論設計、質(zhì)子直線加速器等九個方面的設計,工程進展速度也較快。小平同志聽完后說:“好??!你們的進展還是蠻快的?!?p>
1980年,小平同志接見西歐科技代表團后,又問我“八七”工程情況如何?我匯報說:“已完成了設計任務。玉泉路的預制基地也將完工。這幾年安排研制的一些重要項目像預制注入器、直線加速器、各種磁鐵等共300多個科研項目、200多種新材料、180多項部件的研究等即將全部完成。與美國、西歐的合作項目進展也較好,幾乎包括了建造高能加速器及探測器的各個關鍵部分,這幾年先后派往美國五大高能試驗中心的科學家和工程技術人員共71批、448人……”幾年時間派了71批448人到五大高能試驗中心去,這是史無前例的。一個工程項目,派這么多科學家、工程專家,每個關鍵部位都派人去學習也是史無前例的。所以小平同志聽完匯報以后很高興,說:“好!搞工程就是要有這種決心?!?/p>
正當“八七”工程扎扎實實進行的時候,1980年12月5日,14位美籍科學家給小平同志寫信,認為由于建造高能加速器人力物力花費太大,嚴重影響中國科技的正常發(fā)展,進而影響到整個四化建設,主張暫停建造高能加速器,改建一個電子儲存環(huán)加速器。1981年1月10日,小平同志閱信后批示:“這個問題值得重視,我過去是積極分子,看來需要重新考慮,請方毅同志召集一個專家會議進行論證”。方毅批示讓我籌備專家會議。1981年5月4日至7日,我籌備召開了專家會議,出席會議的有16個單位60多位專家學者,一致同意建造一臺2×22億電子伏特正負對撞機方案來替代500億電子伏特加速器。并派三位科學家去美國征求我們派往美國五大研究中心學者的意見和美國有關科學家的意見。會議上沒有人同意改建一個電子儲存環(huán)加速器的建議,美國同行的專家和學者也不同意。1984年10月7日,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實驗室奠基典禮舉行。至此,“八七” 工程指揮部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小平同志始終非常關注電子對撞機工程,1984年,他親自參加了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國家實驗室的奠基典禮,并親筆為基石題字。四年后,北京正負電子對撞實驗室建造成功,小平同志又一次親臨現(xiàn)場祝賀,并仔細地參觀了所有的實驗設備。
從準備建造高能加速器到改建電子對撞機,我認為我們要歷史地分析問題,不能苛求于前人,實際上批準建設高能加速器和轉(zhuǎn)為改建正負電子對撞機都是正確的?!鞍似摺惫こ桃虍敃r國家財力有限而調(diào)整,也為正負電子對撞機工程的上馬提供了非常好的條件和堅實的基礎。小平同志能夠根據(jù)變化了的情況,實事求是地去調(diào)整過去的決定,很不容易,這就是他的偉大之處。
記者:我們知道,您后來又調(diào)任中央財經(jīng)領導小組副秘書長、勞動人事部部長、人事部部長,在這期間您和小平同志有沒有具體的接觸呢?
趙東宛:1984年,我離開國家科委,調(diào)到了中央財經(jīng)領導小組當副秘書長,之后又出任人事部部長。因為我工作性質(zhì)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小平同志也慢慢從具體事務中解放出來,我與他面對面接觸的機會就很少了。1986年我任勞動人事部部長時,陪同小平同志接見國際勞工組織代表團,那是我最后一次陪同他接見外賓。見面后,他說:“聽說你到勞動人事部工作了?”我說是中央決定的。他說:“蠻好,勞動制度是搞活企業(yè)的基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我在1980年就說過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搞好改革?!边@是我最后一次直接聽到他對我的教誨。
記者:通過和小平同志近距離的接觸,您認為小平同志有哪些特點、哪些方面給您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趙東宛:小平同志是那種你越接觸就越覺得厲害,越會發(fā)自內(nèi)心尊重的人。通過和他接觸,我感觸最深的就是,他是一個高瞻遠矚的偉大人物,又是一個平易近人的普通人。說他是一個偉大的人物,主要是從政治上、思想上、領導能力上、領導風度上、理論建樹方面,他確實有偉大貢獻,這是世界公認的。譬如他提出了改革開放、四個現(xiàn)代化、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一國兩制”等戰(zhàn)略方針。說他是普通人,是指你和他接觸多了,會感到他非常親切、非常平易近人。你向他匯報工作時,他總是平等地對待你,從不居高臨下,沒有架子。他所決定的事情偶爾也有變化,譬如說高能加速器,情況變化了,他就主動提出修正方案,他總是實事求是、與時俱進。第二個感受是,他具有敏銳的觀察力,他對問題的觀察總是一針見血,總能指出事情的本質(zhì),非常恰當?shù)靥岢鼋鉀Q問題的辦法。第三個感受是,他提問題之前總會經(jīng)過深思熟慮,比如說研究計算機的發(fā)展問題時提出的能引進就引進,抓應用、促發(fā)展等等觀念,都是他深思熟慮后提出的。第四個感受是,他做事雷厲風行,從不拖泥帶水。做報告、做指示、談問題,總是簡明扼要,這是他的一貫作風。
最后,我要說一句,我非常敬愛小平同志。我認為,今天我們緬懷小平同志、紀念小平同志,就是要學習他的偉大思想、崇高風范,珍惜來之不易的開放創(chuàng)新局面和改革發(fā)展成果,堅定地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全面深化改革,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編輯 楊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