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

2009年的日本大選看上去像是對民主制度的反諷：無論誰當選，似乎都是“家族生意”：鳩山由紀夫是前首相鳩山一郎的孫子，而麻生則是前首相吉田茂的外孫。事實上，1994年之后的首相橋本、小淵、小泉、安倍、福田都是世襲出身——安倍晉三的外公、福田康夫的爸爸也都曾是首相。日本本屆議會則有38%的議員來自于政治世家。

這種現(xiàn)象自然令人想起兩千年前陳勝吳廣的口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如果民主是關于選拔優(yōu)秀的政治家，那么這種看上去像是“貴族世襲”的政治豈不是對它的嘲諷？2000年，時年26歲的留學生小淵優(yōu)子被從英國召回，一個幾乎懵懂無知的小姑娘，憑什么立刻就當選日本眾議員呢？就憑她爸爸是剛去世的首相小淵惠三？

確切地說，世襲政治這個詞用在日本身上并不確切——畢竟，這些太子黨是選民自己選上去的，不同于金正日這樣正宗的世襲者。你可以抱怨選民“素質不高”，卻不能說它違反了民意。但是，被選上臺，并不意味著一定是公平上臺。政治世家有選民基礎、人脈發(fā)達、政黨機器撐腰，籌款輕車熟路，都注定了這些太子黨在競選中不可能和普通候選人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選舉的核心價值無非是代表性、平等和優(yōu)勝劣汰，但是38%的議員來自于名門望族，“贏在起跑線上”，日本是否還能充分體現(xiàn)民主的這些核心價值，就需要打上問號。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家族政治傳統(tǒng)在亞洲格外吃香。歐美雖然也有肯尼迪、丘吉爾等政治世家，但權力代代相傳顯然沒有亞洲“流行”：巴基斯坦前總理貝布托的爸爸也曾是總理；印尼第一位女總統(tǒng)梅加瓦蒂是蘇加諾的女兒；菲律賓前總統(tǒng)阿基諾夫人剛去世，其兒子就出來表示要競選總統(tǒng)；印度的甘地家庭更是一個政治王朝……這種亞洲現(xiàn)象很可能與亞洲的“家庭價值”傳統(tǒng)和專制傳統(tǒng)的結合有關，也跟這些國家的民主制度相對年輕有關——公共領域不發(fā)達，政治理性程度低，對政治議題的討論不充分，于是一些諸如家庭背景、相貌風度等八卦信息喧賓奪主，成為選民投票的依據(jù)，選舉成了“追星”的一種形式。

但是，似乎也沒必要因為這種子承父業(yè)的現(xiàn)象而否定民主的真實性。畢竟，一個家庭由于傳統(tǒng)形成一定的職業(yè)路徑依賴，使得子女在某個行業(yè)進入成本低。選擇一條已經(jīng)鋪好的路去走，似乎無可厚非，法律也不可能明令禁止。另一方面，從選民的角度來說，一個家族姓氏就相當于一個“品牌”，而品牌本質上是信息濃縮的機制——與其在茫茫人海中搜索、了解那些陌生的候選人，不如根據(jù)品牌來節(jié)約信息過濾的成本。如果他爺爺、他爸爸干得還不賴，那他也更值得信任一些？這和消費者愛買品牌產(chǎn)品有相似之處。況且在一個民主社會里，爺爺、爸爸也許可以為你上臺助一臂之力，卻不可能保你一路平安，安倍、福田、麻生的下場都說明了這一點。要是干得不好，你爺爺就是玉皇大帝也無濟于事，這也是政治世家和真正的專制世襲的不同之處。

更重要的是，如果世家當?shù)谰鸵欢〞е赂瘮采?、民不聊生的話，那就無法解釋日本在公共服務方面不菲的成績。拿公共醫(yī)療服務來說，日本的全民醫(yī)療體系舉世聞名——有個傳說，說是在日本買個香瓜可能要花40美元，但看一次牙醫(yī)卻只需要20美元。拿腐敗來說，雖然日本政壇正如任何民主國家，也時有腐敗丑聞出現(xiàn)，但它的腐敗程度，似乎也沒有因此家族政治傳統(tǒng)而格外突出。又拿衡量貧富懸殊的基尼指數(shù)來說，日本長期穩(wěn)定在0.25左右，與以平等著稱的北歐國家大致相當，遠低于很多周邊國家。38%的議員是太子黨，卻并沒有導致日本成為一個貧富高度懸殊的國家。相比之下，拉美國家有很多“苦孩子”出身的平民總統(tǒng)，卻成為世界上貧富懸殊最突出的地區(qū)。

這說明什么呢？說明民主的真諦也許并不在于政治家的出身——一個出生于“貴族”的政治家也可以是偉大的政治家，比如小羅斯福，比如丘吉爾；一個出生于平民階層的政治家也可能貪污腐敗，成克杰、胡長清、劉志華，誰不是出身平民？能確保一個政治家為民服務的不是他的出身，而是政治制度——一個具有法治、制衡和協(xié)商精神的制度。安倍不可能因為他外公是前首相而安然度過內(nèi)閣成員丑聞，福田也不可能因為爸爸是前首相而逃脫振興經(jīng)濟不力的指責，制度大于出身，這才是民主的要義。

（摘自《觀念的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