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 羅福成
序曲或落幕
貴州 羅福成
仿如粗布針織的大衣,在每一個有雪的日子,暖和了蕭索的記憶。
從民國三年走來,土碉數(shù)著后坪一路走過的歷史。數(shù)著血雨腥風土匪殺伐,數(shù)著紅旗漫卷乾坤倒轉(zhuǎn),數(shù)著土街上日復一日的腳印。
沉默于幽暗的角落近一個世紀。
堅硬的軀體連接著大地,沒有了呼吸,沉醉于安詳。沒有燈火,沒有晨曦。夜的黑,圍困你。令你在灰暗的天空飄浮,裸露巨大的白骨。
人間沒有通往天堂的鐵軌,土碉站立的地方,到處爬滿村莊的補丁。
盡管如此,風餐露宿中的土碉,依然用百折不撓的目光,打量著后坪千千萬萬的子孫,一代又一代從這里穿梭而過。
你身上那些帶血的彈孔,一直沒有忽視曾經(jīng)的金戈鐵馬。你用母親般親切的手掌,溫暖著匍匐在你周圍逝去的魂靈。
走過風燭殘年的土碉,始終熬不過歲月的侵蝕。布滿青苔外衣的滄桑身影,仍然緊緊抱著一團水,抱住后坪人內(nèi)心的渴望。
那一座被泥巴裹緊的土碉,始終在記憶中加深,以至于找不到過往的痕跡。
在記憶深處,一座土碉的故事,或許就是后坪一段永遠值得書寫的經(jīng)歷。
1950年,后坪的上空持久地翻卷著黑色的狂飚巨瀾。九位烈士在預知的命運里,用敏銳的思想擦亮蒼穹,血灑后坪。
瞬間,完成了生命的升華。情感的血潮,驟然漲滿天空。
1994年,人民用烈士的九根肋骨,在后坪這塊土地上塑起一座精神的石碑。用那些溫暖的文字記錄著——
曾經(jīng)在這里發(fā)生的犧牲與流血的故事。
走進陵園。透過斑駁歲月,看見他們曾經(jīng)豐滿的身軀,在經(jīng)歷了風霜雨雪之后依然挺立的背影。
仔細閱讀。始終無法辨認他們的面孔和紋理。唯一清晰的,是他們存在和被懷念的意義。
他們從江西、湖南、山西、安徽等地出發(fā)時,牢牢記住了母親的叮囑,生命的存在不要問為什么,不要把生命當作目的。來到后坪,他們和泥土睡在了一起。
我和所有來過以及即將到來的人們一樣,雙手合十,虔誠祈禱。后坪的陽光,永遠照徹他們崇高的靈魂和理想,照徹他們在另一個世界的一切,讓他們酣暢淋漓地演繹生命的永恒,演繹生命的厚重和靈魂所能抵達的高度。
幾十年里,英魂可否回到過遙遠的故鄉(xiāng)?
走進斯茅壩村的農(nóng)家,迎接我們的秋天才娶回家。整齊懸掛在屋檐下的玉米,如同女人裸露在頸上的黃金項鏈。幾個南瓜,是大地遺落的金黃點綴。
她們天然的美質(zhì),生動了歲月。
面對我們這群虛假的城里人,玉米無言。相機快門按動的瞬間,玉米站在身后,阻擋了我們這些游人的放肆和狂妄。
舉著南瓜的人,身披昨夜星辰,想把淺薄的影子定格成永恒風景。
眼含淚水的老人,深沉的愛溫暖了玉米和土地,以及冰冷的石頭。
面對鏡頭,老人憨笑。她用圍裙擦拭眼角流淌的液體。是因為她將通過相機的內(nèi)存走進城里,還是因為她此生永遠走不出那片玉米地?
我猶如一個回家的孩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農(nóng)家的屋檐下,看著那群男男女女繞過糧食的高度,向玉米虔誠跪拜!
玉米棒的影子,從此映入攝影師豪飲的酒杯。玉米給攝影師帶回的,是村莊全部的愛。
玉米成了生活的名詞。她們將與那群過客一同上路,走向遠方的遠方,走向無限的未來。
誰知道,玉米從土里走到屋檐下,荷鋤的人到底流了多少汗水?
透過玉米金黃的身體,我想起了長期在高山上勞作的父親。
還有黑夜里父親走過的路,和汗水撫摩過的一切,隨腳印去遠方。
這個夜晚,多么令人愉快!
烤全羊的香味,在火光映照的夜空,如振翅拍擊的清風,四處彌漫。
我的舌頭在羊的內(nèi)部展開。萬物再已沒有了美好的味道。有人拉著我的手,走近那堆燃燒的篝火,熊熊的光焰照進正在修復的胸膛。
火光之中,無數(shù)雙手抓起被烤焦的羊肉,連同炭的外衣,瘋狂吞噬。老土碗盛裝的包谷燒酒,醉了夜晚。醉了我們這群狂歡的人。
在巨大的光暈中,我四處張望,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看見。內(nèi)心始終在找尋,那個放羊的人,此刻,他是否孤獨地站在哪個角落?看這一場與他無關(guān)的盛筵。他內(nèi)心的火柴始終未曾劃燃。
明天,這里將被收拾得干干凈凈。
塵世間,壓根兒就像沒有發(fā)生過宰羊的事。
在接近篝火的地方,你用生命吼出的山歌成了今晚的旋律。
火焰,讓你獲得永生。
淳樸的山歌,是鄉(xiāng)村的特產(chǎn),通過你聲帶的震動,麥克風傳出來的音質(zhì),最為純正。
同時觸到的,是黑夜中一些站立的外衣,和夜的無邊無垠。
現(xiàn)實的長鞭下,我們在奔跑,靈魂墜落。而此刻,在后坪的夜晚,體面的自由,讓你感到了瞬間的滿足。
掌聲從篝火的上空掠過,短促的掌聲和喝彩在你身上變成亮色。你的生命在光里顫動,震動著前方;我距離你如此近,這使我變得驕傲、嚴峻和冷漠。
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我看見你憨厚的笑容,泥土一樣瓷實。鼓掌的人群,誰還在意你臉上的滄桑。歲月永遠刪不去你石頭般沉重的行囊,父母的目光、妻子的渴盼,兒女的希冀、生活的艱辛都是你一直出發(fā)的理由。
今夜,在這片寫滿智慧與渴望的土地上,你讓內(nèi)心的河流再一次漲潮。那些民歌的句子和韻腳,肆意流淌。
是誰,將我們領進后坪的某些局部和片段?
盡管獲得了凌空的平靜和蒼茫,來或去,依舊流瀉著蒼白的叫喊。
我將穿越低陷的谷地,回歸自身貧瘠的裂縫。任太多的無奈,散落一地。
沒有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色彩與結(jié)構(gòu)。對別人的痛苦經(jīng)歷,人們往往不屑一顧。神秘其實是孤獨的化身,冰冷的事實卻是如此炫目。我知道。
再見,后坪。
思考抑或算計,不需要任何根據(jù)。
沒有理由,可以掩飾人流哭泣的聲音。城市,將是時間的墳場。應該發(fā)生或者不該發(fā)生的情節(jié),在虛偽的劇情之上,突然轉(zhuǎn)折,接近不可預知的未來。
經(jīng)過后坪,誰又知道,詩人承受的思索。
思維,極其混亂,所有三維的事件,在鍵盤上,只是虛擬。
皇城,再沒有一扇開著的門。沒有了鐘聲,在后坪瘦弱的臂膀之上,做生命最后的舞蹈。
城池,遠古的廢墟。
這將是一個蕭瑟的季節(jié),貧窮的我,用自己的手掌與淚水,在無法完成的作品中,涂抹。我的目的,只是將所有的細節(jié),以及環(huán)境的色彩,深深隱藏。
有關(guān)后坪的素材,沒有開始,沒有結(jié)束。有的,只是其中的過程。從這里的午夜走出,開始接受真實的描述和靈魂的審判。
我們,站在街頭,審視自身堆積的塵土,苦笑。
模糊的眼角,有一滴咸水下落,消失在塵土。不是淚,不是哭。
荒蕪,抑或繁榮。沉淪,抑或救贖?一切流走的東西,就像后坪那條小魚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