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木

王一木散文詩選（三組）

王一木

生活在別處

1．炊煙

目光的背后，總是炊煙。

無論季節(jié)如何變換，城市如何變化，每逢佳節(jié)，我總是那炊煙里不變的風(fēng)俗。

在城市的風(fēng)光中，生活了許多年，人們看到的，總是格式化了的名聲和謙卑化了的習(xí)慣。歲月如洗，城市同化了所有的語言，同化了所有的房子、所有的單元，甚至連青菜蘿卜都沒有了方言的味道。

相同并不意味相識。對門就是陌生人的都市，沒有詩意。我生活在誰都不知道的我之外，我的平實，我的厚道，我的傻氣，我對荷塘的癡迷，對稻田的親近，這些風(fēng)俗，只在鄉(xiāng)愁身邊流傳。

炊煙，是裊裊的炊煙。稻田，是金黃金黃的稻田。村莊和田野，是我生生不息的童年。

小河潺潺流水，荷塘陣陣蛙聲。這是詩的生活，一種天與地的默契，物與我的和合。

生活在別處。我成了一種蛙聲叫不回來的，流浪。

2．藩籬

常常，讓心去適應(yīng)陌生。

陌生是一堵藩籬，給人距離的時候，也能使人安寧。

年輕的時候，總是希望闖蕩陌生，把自己放到格局之外；人到一定階段，總是希望被陌生框定，守住一份尊嚴(yán)。

我總是生活在陌生之外，慣用的熱情，屢屢口若懸河。那種傷害不管多么善意，多么意趣無窮，結(jié)果總是感覺心空落落的。

很純真的心態(tài)，可以用來寫詩，卻無法養(yǎng)活你的現(xiàn)實。所以，我喜歡萍水相逢，這樣感覺不到世態(tài)炎涼。偶遇善意，還會心生感激，觸及某種光芒。我無法長時間刻意保持一種真實的偽裝，偽裝也許可以得到一些利益，卻沒有生命的芳香。

我的名字，常常被人填寫成歌詞，在我曾經(jīng)常常去的地方唱響。甚至，有人把我編入故事，讓我優(yōu)裕地生活，上帝般思考。其實，那些都是我很陌生的季節(jié)：草長鶯飛，一川煙雨。

生活在別處。我能適應(yīng)的，是風(fēng)雨；不能適應(yīng)的，是童貞。

3．秋葉

站在秋的深處，婆娑的樹葉，沒了等待。有誰諳知，落葉的深刻在哪里？深秋的山間，靜極。坐在林中聽落葉的微響，我幡然悟道，原來葉落是歸根的溫情！

時光太匆匆，來不及品嘗的細(xì)節(jié)太多。參悟，是一棟精致的別墅。我們常常在它的草坪上，嬉戲徜徉，流連忘返，卻不曾登堂入室，釋放生命。

落葉其實并沒有離開。離開的，是季節(jié)，是感情。

我選擇了一個雪夜，選擇了雪后那片無遮攔的天空，在一片樹林中等待。我等待的不是樹葉，而是枝頭破譯季節(jié)的感覺。我的確懷念那片天空，那春意盎然的陽光和版畫，以及充滿生機的欲望，在那個雪夜之后，泊上了我心靈深處的春泥，漸生白色的翅羽。

新芽，是一首不朽的歌。源于冬天，源于雪，源于純潔。

站在秋風(fēng)中，看一眼樹丫，我就禁不住熱淚盈眶。

隨手拾起一枚樹葉，我閱讀到的，不是秋，正是期待，無窮無盡。

生活在別處。生命總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崇尚簡單

1．悠然見南山

常有人說，不要頭腦那么簡單，總是被人利用。

其實，我也渴望有幾分城府，在下意識里默默地抹去那份簡單。

可是，世道滄桑之后，又使我覺得，還是活得簡單點好。

簡單不是幼稚，簡單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這有什么不好？

簡單可以心無旁騖，簡單可以悠然自得。

活著，何必那么累？

像陶淵明一樣生活，也許清苦，也許沒有尊嚴(yán)，甚至有許多人鄙視你、欺侮你。

可像陶淵明一樣活著，是一種境界。

陶翁的簡單，是“帶月荷鋤歸”的簡單，也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簡單。

滄海桑田。世外桃源，人們追尋了千年，可是人們一直不得其門而入。

最風(fēng)光的人，心靈深處也有自己的桃源。實際上，桃源是什么？抑或就是：簡單！

2．平平淡淡

復(fù)雜的社會，使我愛上了簡單。

喜歡散文詩，是因為簡單。

喜歡獨處，是因為簡單。

喜歡平平淡淡，也是因為簡單。

衣服可以褪掉顏色，頭發(fā)可以剪去歲月，月亮可以出來也可以隱去。

飛揚只是人生的一瞬，簡單才是生活的本真。

簡單可以務(wù)實，務(wù)實的生命才能厚重，才能永恒。

簡單的人生才是真正享受的人生。睡到自然醒，隨風(fēng)見明月，簡單、超然。

簡單并不是不明理義，不曉世事，而是洞達(dá)、睿智。

鄰家丈夫丟了摩托車，愁容滿面，不思茶飯，妻子輕輕咕噥：“破財消災(zāi)，丟了就算了?！?/p>

瞧，普普通通—句話，簡單得要命，卻常能令人瞅見高山背后坦蕩蕩一片人生的平原。簡單使人忘卻許多憂愁煩惱，而多了許多輕松歡樂。

簡單是一片陽光草地，可以放牧生命的真諦。

3．清風(fēng)明月

崇尚簡單，多源于對生命強烈的愛。

生命是什么？從哪里來，去哪兒了？清風(fēng)明月，大地?zé)o語。

雖然生命是一個謎，生命的道理卻非常簡單——男人與女人共同組成人類，生與死共同組成生命的過程。

生的喜悅，死的悲傷，也是清風(fēng)明月，簡簡單單，了然于心。

世界上最珍貴的玩石，如玉如珠，往往是最單純的排列組合；世界上最透徹的生命哲理，也往往藏在最質(zhì)樸無華的人生世界里。

“清風(fēng)拂明月，明月拂清風(fēng)”“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最簡單的詩句，往往透著最深的禪意。

一杯水，可解旅人之渴。

一盅酒，可盡賓主之意。

一紙書信，一條永遠(yuǎn)流不完的河流，淌著不盡的真誠與熱情。

簡單是生命的至境，是愛的終極。

4．一切隨風(fēng)

往事越千年。

有一天，我無意間翻開影集，猛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那么清瘦，那么弱不禁風(fēng)，好像我是從時間的夾縫中擠出來的，一個穿越。

打開影集，往事歷歷。不知道這些往事這些記憶，千年之后又會在哪兒呢？

記憶總有百年的局限，生命也只有百年的孤獨。

好在我發(fā)現(xiàn)，每一張照片都有一種令人眼神一亮的清純，一種孑然一身的氣象，一種截然不同的格局。

回頭看，我覺得，我沒有白活。保持一種簡單，不易。百年又如何？

簡單的氣質(zhì)，是鮮明千年的基因。雖陶翁之境界，卻可有不可污染之信仰。得此性情，夫復(fù)何求？

簡單像風(fēng)。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時間不斷解釋的總是復(fù)雜，日月不斷驅(qū)散的總是陰暗。歲月爛掉的，總是復(fù)雜和陰暗，但總是不爛的，是簡單。

當(dāng)然，總是不爛的，還有風(fēng)過的痕跡。

讓一切隨風(fēng)。

5．于無聲處

常聽人說，存在太復(fù)雜，世風(fēng)日下，要學(xué)會保護自己，學(xué)會在復(fù)雜中生存。

弦外之音，是要學(xué)會深沉，學(xué)會心計，磨去棱角，圓滑溜須，泯滅童真。

人人若都能活得簡單些，心地善良，正直達(dá)觀，熱情互信，抑或人間就是一個樂融融的世界。

我是不是太理想化，太單純了？不錯，時代在升級換代，生活的節(jié)奏還在加快，人們的觀念也不斷在變。但南風(fēng)吹過，北風(fēng)吹過，人類向善驅(qū)惡，渴望真誠互信，渴望正直正氣的品操，豈能變？

生活本來可以簡單些，那些仍為絕大多數(shù)人信奉著、遵從著、執(zhí)行著的東西，如愛心，如友誼，如善良，如誠實……是那么高貴、大器，而又那么簡單和純粹。

我以為，高尚的品質(zhì)，似乎沒有一例來自復(fù)雜與陰暗，也沒有一例需要躲避陽光。于無聲處，簡單總是一馬平川，滿城風(fēng)絮。

我常常暗自問自己，人活著到底為什么?人生其實就是在尋找一個明確的答案。

不是天地，不是歲月，更不是金錢，我們不妨就把這個答案叫作：簡單?

水月無聲

1．山僧的腳步

水月可觀。水月是物，水月非物。

人在塵世，沒有的情緒，沒有的欲望，常常會拾階而上。那布滿青苔的讖語，隱隱約約，多是謎一樣的前世今生。

憑欄靜聽，依松遠(yuǎn)眺，山中鐘聲悠揚如夢。植物的語言，動物的性靈，經(jīng)層層鐘聲的修煉，更加靜謐，充滿善念。

香火裊裊，人影綽綽。凝水凝月，避開煙火和喧騰。選擇高度，選擇清靜，這是佛的性格。

歲月，是山僧的腳步，無聲無息。

往事，則是香客遺留在寺廟的虔誠，無處不在。

山因水月而名顯，水月因山而神圣。佛在深山，方寸之地，卻是別樣洞天。

佛是善的傳說。廟宇是佛精致的手段，根深蒂固的姿式。于山水之間，涵養(yǎng)世俗之上的信仰。

水月是一種隱喻，水的文化，山的哲學(xué)。只有清凈的山、清凈的水和清凈的心靈，才能接近空，觸及相。

2．生命的蓮花

經(jīng)聲瑯瑯，朵朵都是生命的蓮花。

蓮葉田田，滴滴雨露卻在上座的眼里。一個個反反復(fù)復(fù)的日子，難道就是一個個需要參悟的水月：春去秋來，生命里有多少感傷是真？冬去春歸，生命里又有多少欣喜是幻？

其實，生命是水月最大的禪機。真與幻，則是塵世和佛都祈愿的答案。

走近廟宇，心總有幾分空靈。青燈冉冉，禪如雪。

命運是佛的偶然，并非前世的約定。對水對月，生命的真諦唯禪能夠詮釋。

禪說，迷蒙的陽光，穩(wěn)住了佛的樹枝；山中鳥鳴，穿透了巖石的深幽。是陽光，還是佛性？是鳥鳴，還是經(jīng)聲？是片段，還是結(jié)果？不可言說。

生命是禪，生命非禪。富極可禪，窮極也可禪?！懊髟滤砷g照”是禪，“獨釣寒江雪”也是禪。

禪是佛的暗示，水的語言，月的清輝，生命的境界。

3．無身空性

水是緣。

月是緣。

走出佛殿，心是空的，性是空的，緣也是空的。空，是佛化痛苦于無形的智慧，卻于無聲處，解構(gòu)了我所有的品相，無身空性。

凝望郁郁蔥蔥的山和樹、鳥和巖，迫不及待地回望來時的塵與土，我知道，一煙之隔的塵緣，才是我守望一生的諾言。

有人說，人生如夢，不如歸隱山林。其實，水月最妙，也是一種縹緲，了無痕跡，空空，冥冥。有多少鉛華真的可以超脫？孤燈明月，木魚聲聲，菩提樹前，歲月綠了黃，黃了又綠。少了塵世喧囂，多了孤獨輪回。

生命，可以生活在別處?，F(xiàn)在和過去，前世和今生，只是佛預(yù)設(shè)的境域，在境域之外，抑或還有更高的天空，更蔚藍(lán)的理念。

我的手指，觸摸到了佛的高遠(yuǎn)。水一程，月一程。

在虔誠的梵音里，我纏綿的是禪機理趣，一縷縷，一絲絲，蔚然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