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于懷
詩歌,無論是思想內(nèi)容還是藝術風格,都有其多樣性。這樣才能百花齊放。憂國憂民,感時歌事,當然需要提倡。但有一類詩,從題材講,無關宏旨,沒有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也沒有重大現(xiàn)實意義;卻因?qū)懙眯∏闪岘?,富有生活情趣,也一樣能夠給讀者帶來美的享受。
試看晚唐詩人杜荀鶴的《溪興》:
山雨溪風卷釣絲,瓦甌篷底獨斟時。
醉來睡著無人喚,流到前溪也不知。
杜荀鶴原本是一位很有政治抱負的詩人。他曾明確宣示自己的文學主張:“言論關時務,篇章見國風”(《秋日山中》)、“詩旨未能忘救物”(《自敘》)。因此,他的詩大都反映出唐末的動蕩和人民的苦難。然而正是這位憂國憂民的詩人,偶爾也能寫出像《溪興》這樣無關宏旨、卻有雅趣的小詩。這首絕句淺近易懂。它描寫的是詩人的鄉(xiāng)居生活:一天,詩人放舟獨釣于深山溪河之中。忽然風起雨至,他卷起釣絲,獨自坐在船篷下,舉起瓦甌(一種盛酒的小盆),自斟自酌;喝醉了,睡著了,任小船在溪水中飄流。待到醒來,才發(fā)覺船已從后溪流到前溪了。很明顯,詩寫的不是什么重大題材,也沒有什么深刻內(nèi)涵,但寫得十分生動又富有情趣。它寫出了詩人鄉(xiāng)居生活的清幽與閑適,表達出一種我與物適、隨寓而安的襟懷、也隱約透露出詩人內(nèi)心深處一絲淡淡的寂寞。詩寫得清新淡遠,樸實自然而饒有情趣,給人以恬靜美、和諧美的享受。
與杜荀鶴《溪興》相類似的還有司空曙的《江村即事》:
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
司空曙是中唐詩人,比杜荀鶴約早100余年?!督寮词隆放c《溪興》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鄉(xiāng)居生活的剪影,都有放舟垂釣的內(nèi)容,都寫到風吹船移的情景。但二者決不雷同,更不是杜荀鶴在刻意摹仿。因為兩詩之間,更有許多明顯的不同:一個寫漁人,一個寫詩人自己;一個寫釣罷歸來之后,一個寫垂釣未歸之時;一個寫“江村月落”的夜景,一個寫“山雨溪風”的晝景;一個虛寫風吹船移,“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是未成事實的想象;一個實寫風吹船移,“醉來睡著無人喚,流到前溪也不知”,是已然的現(xiàn)實。如果說《溪興》側(cè)重在表現(xiàn)鄉(xiāng)居自然環(huán)境的清幽與寧靜,《江村即事》則重在表現(xiàn)鄉(xiāng)居社會環(huán)境的太平與民風的淳樸。兩者都寫得情趣盎然,給人許多美好的感受。
還有崔道融的《溪居即事》:
籬外誰家不系船,春風吹入釣魚灣。
小童疑是有村客,急向柴門去卻關。
也是寫不系之船,隨風飄進了“釣魚灣”。但詩人的著力點既不在自身,也不在船上,而是岸邊的村童。春日漁村,大人都勞作去了,只有孩子們在村前水邊玩耍。一個小孩發(fā)現(xiàn)水面上緩緩進來一只船,還沒看清船上是否有人,就以為是來了客人,趕緊去拉開柴門上的閂鎖,準備迎接客人的到來。詩人通過攝取這一富有情趣的小鏡頭,為讀者描繪出一個活潑可愛、熱情好客的兒童形象,同樣透露出鄉(xiāng)居民風的淳厚與社會的和諧。
唐人絕句中類似這樣雖無宏旨、亦有雅趣的小詩還有許多。像柳宗元的《夏晝偶作》:
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幾熟眠開北牖;
日午獨覺無余聲,山童隔竹敲茶臼。
這應是柳宗元在湖南永州時的作品。南方又濕又熱的氣候使人有如醉酒,昏然欲睡;詩人打開北窗,伏在案幾上睡熟了;一覺醒來,已是正午,衙齋一片靜寂;只有山童正在竹林那邊,忙著用茶臼擂茶,傳來陣陣清脆的聲響。詩人以山童的“忙”反襯出自己的“閑”;以茶臼的“有聲”反襯出小齋的“無聲”,很好地表現(xiàn)出詩人所居環(huán)境的幽靜與心情的閑逸。
幾年無事傍江湖,醉倒黃公舊酒壚。
覺后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
這是陸龜蒙的《和襲美春夕酒醒》。襲美是另一位詩人皮日休的表字。詩的末二句寫得很美,很有情趣。它寫出了月照花林、花影斑駁的美麗夜景,更寫出了詩人酒醉月下花叢的閑適之情、嬌憨之態(tài)。“倩人扶”,人們往往理解為“叫人攙扶(詩人)起來?!边@樣理解不僅不準確,而且降低了詩的情趣。如果是因為醉酒要人扶起,那與“滿身花影”何干?現(xiàn)在是“滿身花影倩人扶”。似乎花影將人壓住而起不來,因此,要請人把花影挪開。這個“扶”,不應作“攙扶”講,應作“挪開”講?;ㄓ叭绾闻查_?正是這不可為而要“倩人”為,更好地反映出詩人酒醉初醒后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憨態(tài),才顯得更有情趣,使讀者會心一笑。
人的精神生活需求是多元的。不可能一天到晚正襟危坐,講經(jīng)論道。不然會疲憊不堪,枯燥無味。因此,我們在提倡多寫富有時代精神、反映人民心聲的優(yōu)秀詩作的同時,也主張創(chuàng)作出一些雖無重大題材內(nèi)容,但是富有生活情趣和人情味的小詩,以豐富人們的精神生活,陶冶人們的情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