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潤田
一
唱和詩,是詩作者之間相互酬答、交流的一種詩歌樣式。其內涵與形式有其傳統(tǒng)約定的規(guī)定性。它要求和詩在形式、題材上與唱詩基本一致,思想上有所呼應??梢越涣饔亚椋銓憫驯?,溝通思想;可以切磋詩藝,爭奇斗巧;可以游戲娛樂,風雅應酬。對應、互動為其旨趣,內容則不拘一格。白居易《與元九書》說:“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唱和不僅是一般的吟詩活動,同時又加了一層友朋合而為之的樂趣,既有吟詠性情之樂、創(chuàng)作之樂,又有交游之樂。這種樂趣又頗為高雅,能激發(fā)人的智慧,充分發(fā)揮人的創(chuàng)造力,不僅可以取樂一時且可以留下很珍貴的精神產(chǎn)品,供作者和他人事后賞玩,成為佳話??梢哉f是集審美功能、社交功能、娛樂功能于一體?!保鞣啤吨刑瞥驮娛稣摗?,《文學遺產(chǎn)》2001年第三期)。就唱和詩體制說,唱詩遵循的是舊體詩的一般規(guī)律。和詩則要視唱詩分為依韻,用韻,步韻及和意四種形式。其中,依韻又叫同韻,韻同字不同;用韻則要用唱詩原韻原字,但韻字次序不拘;步韻又叫次韻,和詩與唱詩的韻字與次序都要相同;只作詩酬答,并不用或不考慮被和詩原韻者叫和詩,即“和意不和韻” 。中唐以前唱和詩一般有“和意不和韻”的顯著特點。以中唐為界,唱和發(fā)生了由“和意”轉向“和韻”的根本變化,發(fā)展到后來,次韻是最主要的和韻方式。清人楊際昌曰:“開、寶以前,和詩只和其題。詩中和意而已,韻則分拈,絕無次韻者。此派濫觴于元、白,浸淫于皮、陸,自蘇、黃而降,非是不見才之長,情之重矣。”(《國朝詩話》卷二,見《清詩話續(xù)編》本)。而且,甚至在“和意”方面又有區(qū)別同異者。和詩可與唱詩意蘊相侔,也可“和而不同”。白居易在給元稹的《和答詩十首序》中闡述他對和詩命意時說 “其間所見,同者固不能自異,異者亦不能強同。同者謂之和,異者謂之答。”陳寅恪詮釋說:和詩“其中于措辭(即文體)則非徒仿效,亦加改進。于立意(即意旨)則非徒沿襲,亦有增創(chuàng)。蓋仿效、沿襲即所謂同,改進、增創(chuàng)即所謂異?!蔽娜碎g相互唱和頗多講究,可知“當時諸文士之各竭其才智,競造勝境,為不可及也。”(《元白詩箋證稿·長恨歌》,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陳寅恪史學論文選集》)
關于唱和詩,據(jù)趙以武先生考證,和詩始于陶淵明,唱和之制也始于陶淵明。(《唱和詩研究》甘肅文化出版社1997年8 月)但也有說起源更早的:“和詩不知起源于何時,漢時文人間開始以詩唱和,蘇、李的七首五言詩作者雖不能確定,但其創(chuàng)作時間確實是在漢代。”(程建虎《應制詩對和詩發(fā)展的影響——以“和意”和“和韻”為觀照點》,見《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2009年6期)也有人認為起源較晚:“唱和詩當濫觴于北魏王肅夫婦,以唐時為盛”。(藍云昌《和詩 和韻 次韻》)。但較有說服力的恐怕還是梁蕭統(tǒng)《昭明文選》。其中二十三至二十六卷都立“贈答”詩類,收王粲以下至齊梁贈答詩八十余篇,可知曹魏時即有和詩,贈答體已很發(fā)達。
唐代是唱和詩發(fā)展的高峰。唱和詩在唐代的發(fā)展,以安史之亂為界,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即初、盛唐時期,以宮廷唱和為主,應制之作多為唱和之什。后期即中唐、晚唐時期,以集團唱和、私人唱和為主。就宮廷唱和來說,武周時期以“珠英學士”成員為主的唱和,尤其是中宗朝以修文館學士為主的唱和,發(fā)展到頂峰。岳娟娟在《唐代唱和詩研究》(復旦大學2004年博士論文)中對唐代唱和詩的發(fā)展演變有較全面的闡述:
唐代的唱和詩,是一種以交往為目的,以應制、同題、贈答、聯(lián)句為手段,展現(xiàn)詩人交往關系的詩歌。它的發(fā)展,與唐代歷史相適應。在安史之亂爆發(fā)前,唱和詩經(jīng)歷了第一個繁榮期--宮廷唱和時期。大批的文人圍聚在王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身邊,謳歌太平盛世,諷詠菁華文物,展開浩浩蕩蕩的同題應制唱和。太宗朝的《翰林學士集》、中宗朝的《景龍文館記》到玄宗朝《龍池集》、《朝英集》、《白云記》等都是這一階段唱和的記錄。安史之亂改變了唐代歷史的走向,也終止了宮廷唱和詩的發(fā)展,取而代之的是地方的唱和集團與唱和詩。在中朝持續(xù)弱化背景下興起的各地唱和集團,以方鎮(zhèn)統(tǒng)帥、地方官和知名幕僚為中心,以其他僚屬為基礎,再吸收本地、外地志同道合的文人,雖然規(guī)模小于宮廷,但唱和者之間的關系更為自由,詩歌的形式、內容也得到擴展。大歷年間兩浙地區(qū)的聯(lián)句唱和,大中后期段成式等人的襄陽唱和都留下了很多值得研究的亮點。另一項對唱和詩產(chǎn)生推動的是科舉考試,它的首要作用是使唱和詩人的人際關系附加上師生、同年、同門等親密值,從而將唱和詩由集團化模式分解成個人化模式,私人唱和由此大行其道,韓孟、元白唱和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產(chǎn)生的。這賦予了唱和詩新的生命,嗣后,以兩人的友情為基礎,以贈答、同和、追和為主要手段,沖破地域限制和身份限制的私人唱和成為了唱和詩的主流。從內容和體制上說,唐代的唱和詩的涵蓋面極其的廣。它跟唐代的風俗有著直接聯(lián)系:一方面,節(jié)日中經(jīng)常要舉行宴會,而宴會恰恰是集團唱和的溫床;另一方面,在唱和詩里,又能關照到風俗的細節(jié)和演變軌跡。它包含同時、同地的送別詩,不管是赴任、歸鄉(xiāng)、入幕、出使,詩人們都以這種方式傳遞著各自的情感。它里面也有樂府詩,包括古樂府和新樂府:有諷喻思想的,和純粹吟詠風情的;宮廷雅樂和民間的小詞。從意義上說,唐前期的宮廷唱和直接促進了律詩詩體的成熟,包括五律和七律。唐代中后期,由元白提倡的和韻,尤其是次韻,風靡全國。加上咸通中皮陸的大力推崇和實踐,這本來帶有突出的游戲性和競技意識的唱和方式,代替了和意,一躍成為被后人廣泛模擬,并用以考察唱和詩優(yōu)劣的重要指標。
這期間,武周時期以“珠英學士”成員為主的唱和。尤其是中宗朝以修文館學士為主的唱和,可謂唐代唱和詩的頂峰。宋之問作為武周朝“珠英學士”和中宗朝的“修文館學士”都是道地的宮廷詩人。曾應武后和中宗詔,作了許多應制詩或奉和應制詩。有“奪錦袍”和昆明池應制等宮廷賽詩奪冠的經(jīng)歷。在中宗宮廷唱和的高峰期,宋之問此一時期在宮廷唱和中更是屢屢出奇制勝,冠絕群倫。為他贏得極大聲譽。斯蒂芬· 歐文在談及關于中宗幸太平公主莊園的一組群臣唱和詩時就從宋之問的應制詩見出個性特色。指出:“ 宋之問的詩表現(xiàn)了更多的精巧”,“詩人正在進行真正的競爭,拒絕在無個性特征的規(guī)范中喪失自己的個性。”(《初唐詩》美國耶魯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賈晉華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endprint
正是這些考究的宮體詩、應制詩使他不僅為律詩的定型做出突出貢獻。同時也為宮廷唱和向私人唱和的嬗替做了鋪墊。此時,私人唱和詩作不多。人們對宋之問詩歌的研究,也大都矚目于他的應制詩與后來的貶謫詩。其實,在私人唱和詩作零落不成規(guī)模的初唐,宋之問與其宮廷的同僚或詩友相關的私人唱和在初唐唱和詩中是較為突出,對私人唱和詩的滋演、發(fā)展“功不可沒”。略述其相關唱和詩,對于從別一側面考量、評價其詩其人也會有所助益的。
二
有關宋之問的唱和詩,有宋之問為原唱的,也有宋之問為和詩的。先來看幾首原唱詩。
宋之問有一首《下山歌》。創(chuàng)作年月不詳。明楊慎《升庵詩話》卷五“宋之問嵩山歌”錄此詩原有十二句。謂“此詩本集不收,嵩山有石刻,今但傳后四句耳。”即:
下嵩山兮多所思,
攜佳人兮步遲遲。
松間明月長如此,
君再游兮復何時?
宋之問曾卜居嵩山舊宅。有《憶嵩山陸渾舊宅》詩?!断律礁琛樊攲懹谂c友人同游嵩山之時。抒寫與友人月夜嵩山歸來依依惜別的情景。明月有時,人事無常,不知何時才能與君同游。美人 佳人、幽人等詞語,古人常以此喻指友人、兄弟、賢德之人。不當膠著于字面意義。
對此,《唐詩紀事》載有王無競與賈曾各寫的一首和詩。
賈曾和詩為《和宋之問下山歌》:
良游晼晚兮月呈光,
錦路逶迤兮山路長。
王孫不留兮歲將晏,
嵩巖仙草兮為誰芳。
賈曾,河南洛陽人。生年不詳,卒于唐玄宗開元十五年。少知名。景云中(711)為吏部員外郎。玄宗為太子,遴選宮僚,以曾為舍人。太子數(shù)使釆女樂,就率更寺肄習,曾諫阻之。俄擢中書舍人,以父嫌名不拜。徙諫議大夫知制誥。開元初,與蘇晉同掌制誥,皆以文辭稱,時稱“蘇、賈”。后坐事貶洋州刺史,歷虔、鄭州等刺史。終禮部侍郎。王孫:原指貴族子弟,這里是泛指山居的人,劉安《楚辭·招隱士》:“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边@里的“王孫不留”是說我們將離開嵩山,那么嵩山草為誰綠,花為誰開?晼晚,太陽將落山的樣子。
王無競和詩《和宋之問下山歌》曰:
日云暮兮下嵩山,
路連綿兮樹石間。
出谷口兮見明月,
心徘徊兮不能還。
王無競(652——706)初唐詩人,出身官宦世家,少年時即很有詩名,20歲左右應試,登下筆成章科,授趙州欒城縣尉,后歷任秘書省正字、右衛(wèi)他曹、洛陽縣令、監(jiān)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太子舍人等職。武后長安四年(704年)因彈劾權貴宗楚客被貶為蘇州司馬。神龍元年(705)與宋之問等因媚附張易之兄弟貶嶺南。后在廣州被仇家殺害,年54歲。詩中說:
日暮下山,穿行在石經(jīng)樹叢之間。走出山口,即將分手之際,仰望皓月,情意眷眷,不忍離去。
附帶說明:有詮釋者認為賈、王的和詩分別從男女兩個角度奉和之問原唱。以為詩中佳人、王孫為貴族男女,聊備一說。
宋之問《冬宵引贈司馬承禎》一詩,詩題為贈答式,詩曰:
河有冰兮山有雪,北戶墐兮行人絕。
獨坐山中兮對松月,懷美人兮屢盈缺。
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松幽幽吟勁風。
此情不向俗人說,愛而不見恨無窮。
這是之問的一首樂府詩(也有人稱其為騷體詩)。之問以這種可以入樂的詩體題贈友人。在之問詩中別具一格。詩中的司馬承禎,少好學,無意仕進,遂為道士,止于天臺山(今屬浙江)。武則天曾“召至都,降手敕以贊美之?!保ā杜f唐書·司馬承禎傳》)。宋之問早年寓居嵩山與司馬承禎曾一同師從道士潘師正。宋與司馬可謂同窗道友,兩人甚友善。這首詩約寫于高宗末或武后朝前期(683—686)。詩中間換韻。
詩中說,冬日山間,冰雪彌漫,人跡罕至。詩人獨坐窗前,面對青松明月,感慨良多。心想,如此懷念遠方的友人,不知已經(jīng)過多少個月圓月缺了。今夜行至戶外,只見寒潭映月,分外光明。松風穿徑,愈顯幽靜。如此情景,令人難以為懷,局外人是不可理解的。只是不能與好友相見,讓人憾恨無已。
這首詩情境優(yōu)美,意味深長。 “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松幽幽吟徑風?!币宦?lián)自然、幽美,堪稱千古佳句。
司馬承禎和詩《答宋之問冬宵引》曰:
時既暮兮節(jié)欲春,山林寂兮懷幽人。
登奇峰兮望白云,悵緬邈兮象郁紛。
白云悠悠去不返,寒風颼颼吹日晚。
不見其人誰與言,歸坐彈琴思逾遠。
首聯(lián)承之問“冰雪”詩意,言節(jié)令“欲春”。此時,詩人幽居山林,懷念友人。傍晚登山遠眺,只見白云飄逝,晚風寒烈。見不到相知的友人,有話無處說。只好歸來彈奏琴弦,寄托對遠方友人的思念。司馬的和詩也用騷體,中間也換韻,和其意。詞性大體對仗、意蘊相同或相近。是“和意”同“變韻”的一種特殊形式。
宋之問原唱詩《入崖口五渡寄李適》,有李適的和詩《答宋十一崖口五渡見贈》,徐彥伯的和詩《和李適答宋十一入崖口五渡見贈》。
這里的唱和詩,出現(xiàn)了三人相繼一唱一答一和的情況,第一次唱和里,李適答宋之問詩,在第二次唱和里,李適的和詩又變成了徐彥伯詩的唱詩。這很有意思。
宋之問的原唱《入崖口五渡寄李適》曰:
抱琴登絕壑,伐木泝清川。
路極意謂盡,勢回趣轉綿。
人遠草木秀,山深云景鮮。
余負海嶠情,自昔微尚然。
彌曠十馀載,今來宛仍前。
未窺仙源極,獨進野人船。
時攀乳竇憩,屢薄天窗眠。
夜弦響松月,朝楫弄苔泉。
因冥象外理,永謝區(qū)中緣。
碧潭可遺老,丹砂堪學仙。endprint
莫使馳光暮,空令歸鶴憐。
崖口,地名。五渡,水名。在今河南登封東南。此詩約武周證圣元年(695)宋之問奉使嵩山作。寫崖口山水秀麗的風景,說十幾年前就有隱逸此處的愿望,現(xiàn)在游憩于這清幽的林泉松月之間,讓人情思為之幽眇,很想就此謝絕塵緣,相約友人來此地修行養(yǎng)老。以免老來后悔。
李適和詩為《答宋十一崖口五渡見贈》:
聞君訪遠山,躋險造幽絕。
眇然青云境,觀奇彌年月。
登嶺亦溯溪,孤舟事沿越。
崿嶂傳彩翠,崖磴互欹缺。
石林上攢叢,金澗下明滅。
捫壁窺丹井,梯苔瞰乳穴。
忽枉巖中贈,對玩未嘗輟。
殷勤獨往事,委曲煉藥說。
邀余名山期,從爾泛海澨。
歲晏秉宿心,斯言非徒設。
李適,京兆萬年人。舉進士,圣歷中(699),預修《三教珠英》。官通事舍人,遷戶部員外郎,中書舍人。睿宗時,天臺道士司馬承禎被征至京師。及還,適贈詩,序其高尚之致,其詞甚美,當時朝廷之士,無不屬和,凡三百余人。徐彥伯編而敘之,謂之《白云記》,頗傳于代。尋卒。
這首和詩開頭就說:聽說你登上嵩山,飽覽奇絕景色。而后中間五聯(lián)詩人想象唱詩的作者宋之問在崖口五渡的親歷親見,盡是清幽絕俗景象。第七聯(lián)之后,凸顯“答”詩命意,說不期然間收到你贈給我的詩,我甚是喜歡,反復玩賞,舍不得放下。仔細吟味你所說尋仙問道的往事。感激你邀我同隱山林的雅意,這是早年的夙愿。最后一聯(lián)“歲晏秉宿心,斯言非徒設?!痹俅慰隙怂沃畣栐娭兴惆l(fā)的感情真摯,絕非虛言。同時也委婉地說明與唱詩作者是同道中人。
徐彥伯的和詩,《唐詩紀事》題為《和宋之問崖口五渡》?!度圃姟分袨椤逗屠钸m答宋十一入崖口五渡見贈》,即從后者。詩曰:
聞有獨往客,拂衣捐世心。
結忻薄往渚,撰念縈舊林。
經(jīng)亙去崖合,冥綿歸壑深。
琪樹環(huán)碧彩,金潭生翠陰。
洄沿弄沙榜,危仄眺明岑。
夕聞桂里猿,曉玩松上禽。
雜佩蘊孤袖,瓊敷綴雙衿。
我懷滄洲想,懿爾白云吟。
秉愿理方葉,存期跡易尋。
茲言庶不負,為報巖中琴。
徐彥伯:徐彥伯(?—714),名洪,以字行,兗州瑕丘人。七歲能為文,對策高第。調永壽尉,蒲州司兵參軍。時司戶韋暠善判,司士李亙工書,而彥伯屬辭,稱河東三絕。屢遷給事中,預修《三教珠英》。由宗正卿出為齊州刺史,移蒲州,擢修文館學士、工部侍郎,歷太子賓客卒。
李適的和詩首聯(lián)“聞君”,顯然直指宋之問。此處徐彥伯說“聞客”似乎就隔了一層。表明是從李適詩間接知曉宋之問到嵩山的。所以題為“和李適”該是合情理的。不過此和詩與李適的《答宋十一崖口五渡見贈》思想內容大體相同。前兩聯(lián)寫聽說宋之問去尋訪名山,引發(fā)歸隱山林之想。中間六聯(lián)想象宋之問在崖口觀賞到的旖旎景象?!拔覒褱嬷尴耄矤柊自埔鳌蔽乙灿袣w隱出世之心。所以非常喜歡宋之問的這首詩。九、十兩聯(lián)“秉愿理方葉,存期跡易尋。茲言庶不負,為報巖中琴?!蔽覀儽值纳钚拍钕嗤?,明白彼此的期望所在。所以,我以此詩表明心跡,不辜負你們超塵脫俗的雅意。
他們三人都曾是武周時的珠英學士,中宗時的修文館學士。作為同僚、詩友,二詩都是對宋之問原唱的回答。一為直接,一為間接。大意相近。這又是一種較為新穎的唱和形式。
宋之問的《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有崔融與胡浩的兩首和詩。
崔融(653—706),字安成。唐代齊州全節(jié)(今章丘)人。初應八科制舉,皆及第,累補宮門丞、兼直崇文館學士。與李嶠、蘇味道、杜審言合稱“文章四友”。中宗李顯為太子時,崔融為侍讀,兼侍屬文,東宮表疏多出其手。
胡皓,唐河南洛陽人。武周長安中,為恭陵丞,預修《三教珠英》。玄宗開元三年,為秘書丞,兼昭文館學士。有詩名。(事跡散見《元和姓纂》卷三、《新唐書·藝文志四》?!度圃姟罚?/p>
神龍元年(705),宋之問等朝官因媚附張易之兄弟被貶逐 ,崔融亦在其列。崔融貶為袁州刺史。宋之問《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即作于是年春貶瀧州參軍途中,詩曰:
馬上逢寒食,途中屬暮春。
可憐江浦望,不見洛陽人。
北極懷明主,南溟作逐臣。
故園腸斷處,日夜柳條新。
臨江驛,在黃梅縣(今屬湖北)南。寒食節(jié),在清明前一日,禁斷煙火。時值暮春寒食節(jié),宋之問行至黃梅縣南江邊悵然北望,慨嘆再難見到同在洛陽為官的崔融諸友,懷念對他恩寵甚隆的朝廷。此時,想到洛陽家園正是柳樹發(fā)芽的欣欣向榮時節(jié),自己卻被貶逐南荒,情何以堪。
崔融《和宋之問寒食題黃梅臨江驛》:
春分自淮北,寒食渡江南。
忽見潯陽水,疑是宋家潭。
明主閽難叫,孤臣逐未堪。
遙思故園陌,桃李正酣酣。
崔融說:春分時到淮北(今屬安徽),寒食節(jié)到了江南。途徑潯水(今湖北黃梅),仿佛看到宋之問家園的水池。如今朝廷宮門已無從晉謁,被貶逐的臣子正經(jīng)受顛沛之苦。遙想故鄉(xiāng)的小路旁,大概正是桃李花開濃艷的日子吧。與之問詩意相埒,都道出了逐臣的思鄉(xiāng)懷國的情愫。
胡皓《和宋之問寒食題臨江驛》:
聞道山陰會,仍為火忌辰。
途中甘棄日,江上苦傷春。
流水翻催淚,寒灰更伴人。
丹心終不改,白發(fā)為誰新。
胡皓說,你(宋之問)在山中忌火的寒食節(jié)來到黃梅縣江邊。一路心情凄黯,江水也讓你傷感。仿佛看到你淚如流水,心似寒灰。卻仍懷了一片赤誠,以至新生一頭白發(fā)。胡皓對宋之問深表同情。最后兩句暗指宋之問對朝廷的耿耿忠心。endprint
《舊唐書.張行成傳》:神龍元年宋之問、崔融等凡數(shù)十人,因張易之兄弟案受株連,被貶謫。此組詩就作于神龍元年春貶謫途中。
值得注意,這兩首和詩,一首和意,另一首已大致和韻。在內容上,崔融的和詩與宋之問的原唱極為接近。宋原唱第一聯(lián)“馬上逢寒食,愁中屬暮春?!贝奕诘暮驮姷谝宦?lián)為“春分自淮北,寒食渡江南”俱寫在貶謫途中度過寒食節(jié)。第二聯(lián)宋詩為“可憐江浦望,不見洛陽人”崔融曾與宋之問同在洛陽為官,胡皓原籍就是洛陽。洛陽人即指崔融、胡皓。崔詩第二聯(lián)為“忽見潯陽水,疑是宋家潭。”說是到了南方看到潭水,還以為是宋之問家池塘。雖同為寒食節(jié)而人與物俱非。第三聯(lián)宋詩為“北極懷明主,南溟作逐臣?!贝拊姙椤懊髦鏖掚y叫,孤臣逐未堪?!彪m被貶謫,仍感念明主。心懷宮闕。第四聯(lián)宋詩為“故園腸斷處,日夜柳條新”崔詩為“遙思故園陌,桃李正酣酣?!毕氲焦枢l(xiāng)的桃李與柳條,思鄉(xiāng)之情一發(fā)不可收拾。崔詩與宋詩無論在語序還是在內容上都是一一對應的。這是較典型的“和意”的和詩。而胡詩所押韻字為辰、春、人、新;宋原唱為:春、人、臣、新,僅一字之差。都為【真】 部字。胡皓詩在內容上沒有與宋之問原詩一一對應,但在和詩的體制上有所突破,不只和韻,而且超越了韻同字不同的依韻,到了較難把握的用韻地步。幾乎與之問原唱同字同韻。
以上列舉了由宋之問唱詩開端的唱和詩,現(xiàn)在再來看宋之問所作的和詩。
宋之問有對田游巖贈詩的和詩:《敬答田征君》、《答田征君》。
田游巖曾隱居箕山許由廟東,潁水之北 。調露二年(680),高宗幸其宅,征辟入京,授崇文館學士。后拜太子洗馬。武周初年因受株連,罷黜回山。與居住弘農(nóng)(今河南靈寶)的宋之問時相過從。這期間,有贈之問詩《弘農(nóng)清巖曲有磐石可坐,宋十一每拂拭待余,寄詩贈之》:
信彼稱靈石,居然狎遁棲。
徘徊承翠巘,斌駁帶深溪。
夕陰起層岫,清景半虹霓。
風來應嘯阮,波動可琴嵇。
仆也潁陽客,望彼空思齊。
儻見山人至,簪蒿且杖藜。
說青巖山的這塊靈石,竟然親近我這個退隱之人,這里山水幽美,云霞絢麗??芭c當年阮籍、嵇康的竹林之游媲美,我作為許由東鄰,很欽慕這些前賢,如真的有他們前來,我會頭戴蒿草手拄藜杖歡迎他們。
宋之問和詩《敬答田征君》:
家臨清溪水,溪水繞盤石。
綠蘿四面垂,裊裊百馀尺。
風泉度絲管,苔蘚鋪茵席。
傳聞潁陽人,霞外漱靈液。
忽枉巖中翰,吟臥朝復夕。
何當遂遠游,物色候逋客。
因田游巖曾被朝廷征召做官,所以稱其為征君。詩稱田游巖為“征君”“潁陽人”,當作于垂拱(685—688)游巖還山后。
詩中說,我家附近溪水環(huán)繞的這塊巨石,周遭綠蘿蔭翳,泉鳴如樂,苔蘚似席。所以,還能一償先生的雅興。都說先生只在山中就著霞光吮吸靈藥,日復一日的在游弋翰墨、吟詠唱和。不知什么時候遠游他方,讓那里的風物景色也能領略您這位高士的神采。
又《答田征君》:
山游杳何處,遲回伊洛間。
歸寢忽成夢,宛在嵩丘山。
山間漫游,幾乎不知身在何處。其實是徘徊在伊洛二水間。歸來入夢,仿佛回到故居嵩山。之問《憶嵩山陸渾舊宅》有句云:“世德辭貴仕,天爵光道門。好仙宅二室。愛藥居陸渾。”夢回嵩山,也是酬答田游巖出世歸隱之意。兩首和詩都重在奉和原唱的命意。屬“和意不和韻”。
宋之問有和李夔的詩:《答李司戶夔》;李夔,汴州(今屬開封)司戶。武后時,宋之問出使汴州。逢李夔。
李夔原唱詩為《使至汴州喜逢宋之問》:
阮籍蓬池上,孤韻竹林才。
巨源從吏道,正擁使車來。
相逢且交臂,相命且銜杯。
醉后長歌畢,馀聲繞吹臺。
蓬池,古澤藪名。即逢澤 。在今河南省開封市東南, 戰(zhàn)國魏地,本逢忌之藪。 三國 魏 阮籍 《詠懷》之十二:“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 ”吹臺,在今河南開封市東南禹王臺公園內。相傳為春秋時師曠吹樂之臺。漢梁孝王增筑曰明臺。因梁孝王常案歌吹于此,故亦稱吹臺。又稱繁臺。三國魏阮籍《詠懷》詩之六十:“駕言發(fā)魏都,南向望吹臺。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
李詩稱贊出使汴州(蓬池)的宋之問有竹林名士阮籍的才具,并自比其友人山濤(巨源)按照官場的規(guī)矩,驅車來迎。親切交談、飲酒。醉酒酣暢,歡歌不已。
宋之問《答李司戶夔》:
遠方來下客,輶軒攝使臣。
弄琴宜在夜,傾酒貴逢春。
駟馬留孤館,雙魚贈故人。
明朝散云雨,遙仰德為鄰。
詩中說,我從遠方來,司戶車駕迎迓。夜里笙歌,春日酒宴,司戶驛館接待,好詩贈我。雖然明日就將分別,但“德不孤,必有鄰”這會讓我在遠方懷想,仰慕的。輶軒,使臣乘坐的一種輕車。雙魚,《古樂府》:“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贝颂幹咐钯缢浽?。
宋之問的兩次和詩,都題為“答”。都與原唱意蘊相近。并無白居易所說答詩與原唱相異的意思??梢姟巴悺敝f,并非通例,至少在之問時期如此。
三
縱觀與宋之問相關的私人唱和詩,就形式說:
一,大體是和意不和韻的。“唱和詩以中唐為界,前后的面目迥異;中唐以前的唱和詩是‘和意不和韻的?!保ㄚw以武《“和意不和韻”:試論中唐以前唱和詩的特點與體制》:《甘肅社會科學》1997年第3期 )根據(jù)王維、岑參、杜甫的和詩,“他們同時寫了和賈至的詩,已是安史之亂后,時在唐肅宗乾元元年(758),所謂的盛唐已衰,處于一個轉折時期。三位詩人有代表性的身份,唱和的具體時間,使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初、盛唐和詩和意不和韻,一仍南北朝舊制。這一唱和詩的規(guī)定性,直至唐代大歷以前都沒有發(fā)生實質性變化?!保ㄍ埃w以武《唱和詩研究》)這個考量、推斷與史實大體相符。但也不盡然。從以上可知,初唐與宋之問相關的唱和詩也出現(xiàn)近乎用韻——同字同韻的和詩。和韻并同字的和詩在此時已具雛形。如《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一組唱和,不但出現(xiàn)了依韻唱和,突破中唐以前唱和詩“和意不和韻”的特點;唱和發(fā)生了由“和意”轉向“和韻”的嬗變。
二,贈、和、答的詩題用字基本框架形成。但和與答的命意都基本與原唱相近,答詩并不與原唱命意相異,并無白居易所說答詩與原唱相異的意思??梢姟巴悺敝f,并非通例,至少在之問時期如此。
三,宋之問、李適、徐彥伯三人則是第一次運用一唱一和再和和詩的唱和體制,比玄宗皇帝李隆基的《南出雀鼠谷答張說》要早幾十年。
就內容說:
一,《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一組唱和不僅出現(xiàn)和韻,而且唱詩與和詩在內容上一一緊密對應關系也是以前和詩不多見的。還應談到,流貶中的唱和感情更真摯,游戲文字成分不大。
二、在初唐詩人群落里,宋之問是方外十友中人,亦是珠英學士、修文官學士中人。他的唱和詩是比較多的。本文僅就與友人部分唱和之常見者言之。它如史載宋之問與杜審言、陳子昂、楊炯、等人的“唱和”, 有的尚未發(fā)掘,有些已不可考。這一點值得注意。如所周知,宋之問的人品向為人們詬病。但似乎很少有人具體分析宋之問之所以為人訾議的癥結所在。實際上,人們只看到他眼睛朝上、熱衷朝廷、媚附佞臣、趨炎附勢的一面,卻忽視他與同僚、友人、甚至在野士子的廣泛人緣。在當時,私人唱和不多,而他的私人唱和卻相對既多且廣,唱和詩通常是友誼的表征,說明他社會交往中還是重情重義,為時人所喜歡的。諂上而不欺下。在評價宋之問其人其詩時,我們應持“憎而知其善”的辯證尺度、態(tài)度的。
關于對唱和詩的看法,歷來就多所歧見。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評》云:“和韻最害人詩,古人酬唱不次韻,此風始盛于元(?。?、白(居易)、皮(日休)、陸(龜蒙)”但盡管人們多所批評意見,但批者自批,迄今依然多所唱和之作,并出現(xiàn)過魯迅、郭沫若、柳亞子、毛澤東等一大批唱和大家,唱和之風至今未衰,可見有其無可替代的長處,有其恒久的藝術生命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