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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天下癡人妄想錄

        2014-11-17 17:06:44閆文盛
        西部 2014年5期

        閆文盛

        小說天下癡人妄想錄

        閆文盛

        第一章 L

        L十九歲的時候就從學校畢了業(yè)。經(jīng)由朋友介紹,他找了一份短期工,頭一次領到工資的那天,他覺得自己是真正成年了。十九歲的L,是個有大志的人,所以他看不來周遭的許多人,同事,鄰里,甚至親友。他每日從巷子里走過時,手上總是捧著一本書。他走路低頭,眼睛只在盯著書上的某處,偶爾撞到了人,他也不道歉,因為別人先來斥責他了,罵他小子,長沒長眼睛?他不回口,但心里很惱火,等罵他的人離開時他才覺得需要反抗,可是他又找不到反抗的言辭。他對著墻發(fā)狠,我操你娘!罵的是粗口。他覺得自己的面目污穢不堪。以后就稍稍習慣了。

        十九歲的L,有許多事頗可一記。

        譬如,他頭一次醉酒?,F(xiàn)在他還能記得他完全失控時的慘狀,穢物吐得滿地都是,胸腔像被撕裂開來。他覺得自己活得困苦,在無助中他打電話給中學時代的同學。你現(xiàn)在好了,因為工作了嘛。接電話的人似乎艷羨他已經(jīng)脫離了校園的桎梏。他滿肚子的話,卻沒有機會說,等到電話掛斷了,才追悔莫及,可是又不能反復找這個人聊。他把自己的電話本翻來翻去,感覺孤獨,便打開電視,看到夜深,直到雪花飄滿屏幕。

        譬如,他頭一次體會到愛情。他給一位初識的女子寫信,傾吐他無妄的相思。他想起自己尚且年幼的時候,似乎也有過類似的感覺,但實在沒有一個女子可供他來思念。如今他認識的這位,是公司附近一所技校的學生,年齡小他些許,但卻已經(jīng)戀愛了。她在收到他的四五封來信之后,復信給他說明了情況,要他別在她身上花費精力了,而且鄭重地提示他,要專注于事業(yè)。簡短得不足滿頁的信,他讀了四五遍,然后便撕掉了。

        此后,他其實不能專注了。白晝里的事務,他經(jīng)常出錯,即使只是幫人錄入一段千把字的文案,他也會錯上幾十處。因為是臨時性的幫工,所以也沒有人來為難他。有那么幾天,他悄悄地離開了容他寄身的廣告公司,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暗自里還憧憬著有人會來找他。但這想法終歸不對。五月里的一個黃昏,他徘徊于省城南部的一條陋巷,神色茫然地盯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他突然有些恐懼于這樣的時刻。溫煦的陽光在他的眼前晃一下,或者路旁的店鋪里傳出一兩聲刺耳的叫聲,他都會被嚇一跳。最后,他便回來了。

        這卻是L第一次到省城。為了這次遠行,他專程回了鄉(xiāng)下一趟。他年邁的祖父在他的耳畔呢喃不停。約莫過了一刻鐘,L起身走了。他聽到祖父在罵,不肖的子孫,但他并不是躲在外面。他們都錯了,連父親、母親都歪曲他的想法,以為他是厭煩了在鄉(xiāng)下待著呢。不,他喜歡鄉(xiāng)下的軒敞,只是近年來污濁的風氣逼得他遠走。從大城市回來,他才知道自己是不喜歡城市的。他就讀的中專學校,其實也只在偏遠的城郊。

        夜里睡不著,他有許多奇思異想。最出格的一次,他被自己的激情從折疊沙發(fā)上拽起來,湊在臺燈下寫了一夜。從那一天起,他的許多想法得以強化了。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屬于這里,如果有可能,他會把一切都丟掉不顧,再度遠走他鄉(xiāng)。在省城面試的時候,他們不是說他的學歷低嗎?那好,他決定讀最高的學位給他們看看。當苦悶再次來襲的時候,L已經(jīng)找到了對付它的辦法。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羅列了一些計劃,時不時拿來瞧瞧。十九歲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L開始執(zhí)行這些計劃。有一天夜半驚醒,他披衣枯坐,四面墻壁皆白,窗外黑暗蕭瑟,真有不知今昔何昔之感。多年之后,L對這番苦讀仍大為感慨。

        時隔多年,十九歲的L已經(jīng)死了。往日話不多,那么便任人去杜撰嗎?其實也不是,我自忖毫無胡編的必要。在稍后的歲月里,L的面容愈見清瘦。他本來不是個胖子,個子又小,站在人群里,幾乎可以被忽略了。為了顯示自己的存在,他說話的聲量逐漸變高,而以前,他的聲量是很小的。再往后,L的脾氣也愈見焦躁。他常常與人爭執(zhí),如果衡量到對方的實力弱于他時,他還時時涌上動手的沖動。但鑒于他自我期許的種種,斗毆的次數(shù)倒是極少,即使當真這樣做了,他也是失敗者。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時候的確有過那么一兩回,但他知道是自己滋事,所以復仇的想法,也只在心里埋了又埋。

        我們認識的時候,L已經(jīng)修完了他的本科學業(yè),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xù)讀下去,而我也已經(jīng)開始寫《短歌行》中的故事。我把我的想法講給他聽。L聽了搖頭。不知何故,我對于他面色中的蔑視,并無反感,倒是覺得他的生活,很合我的取材。我希望能多聽聽他的故事,但他的性情如前所講,是令人難于親近的。幸好他在忙碌之余,還可以飲點兒酒,而且他還沒有家業(yè)。如果我記憶不差,那時他已經(jīng)二十六七歲了,似乎也急于找一個女子結(jié)婚。我家隔壁經(jīng)常給人做媒的老婦有一天談起L,說他話語稀少,收入雖然不錯,但為人過于孤傲了。她之所以談他,有兩個緣故,一是他出手大方,每次到她這里來,都會付介紹費給她,這在其他人是沒有的;其次,他已經(jīng)見過了三十多個姑娘,但次次都不合適,這在其他人也是沒有的。

        我奉母命,去這位鄰居老婦的家里借一把螺絲刀時遇到了L。開門以后,我看見坐在對面沙發(fā)上的男子臉上滑過一絲失望之色。因為瘦,我多看了他兩眼。他的一頭亂發(fā)很長,估計有三四個月沒有理了。大約從我的目光中看出了詫異,他壓抑著怒火向老太太發(fā)問:

        這位是誰?

        隔壁的鄰居,你們聊會兒,老太太說。

        然后又補充,那位姑娘過會兒就來了。

        我看見他神色中的失望更重。要不我先回去吧,我不喜歡不守時的人。他說到不喜歡這幾個字時加強了語氣,我無來由地緊張了一下。我知道這個人就是L。

        接下來的幾分鐘有點沉默,雖然勉強應允了老太太的挽留,但L的臉色依然很難看。我覺得這樣下去,他的怒火肯定會延續(xù)到那個女子進門的時候,就遞他根煙,想把他的注意力移開,但他果斷地推開了。

        我聞不得煙味。

        聽了這話,我那只點煙的手也不由得停住了?;鸩褚呀?jīng)劃著了,我只好將它吹滅。這下,他似乎有點過意不去,嘴唇張了張,但并沒有說什么。

        我待不下去了,就道了別出門。開門的瞬間,我覷見L仍舊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

        我并沒有覺得我會同這個怪人有什么瓜葛,但我的想法錯了,僅僅兩天之后,我在樓道里再次碰到了L。他沖我笑了笑,看樣子心情不差。我沒話找話說,那天的事,結(jié)果如何?

        沒什么戲,那姑娘太胖了。

        我的眼前很快浮現(xiàn)出一個胖姑娘,同他站在一起很不相稱的樣子。那天適逢無事,看看時間,又該吃晚飯了,所以我便邀請他去喝幾盅。他躊躇了片刻方才應允。我們走在路上時他的身子挺得板直,我想了很多話來問他,但他十分敏感,若我的話語讓他不快,他便沉默下來,偶爾還擊,嫌惡之情浮于神色。所以,我們的談話并不投機。走到飯店門口時,我已經(jīng)了無心思,甚至想借機溜掉。他看出來了。

        你要是忙,就顧你的事吧。

        我一下子有些窘,趕忙聲稱自己是個閑人。他接過話頭,所以有閑心來請我喝酒?

        等我們喝到微醉的時候,我對于他的言行漸漸釋懷。他的舌頭慢慢打起結(jié)來。我后來就不喝了。他開始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我說話,說著說著便嘆息起來。我體味著他的傷感,可又找不到解勸之法,正自百無聊賴,他忽然罵了聲,蠢貨。

        你在罵誰呢?

        沒什么……跟你老兄無關。

        夜很深的時候,我們才趔趄著離開飯館。夜間的冷風一吹,他似乎酒醒了些許,但他忽然蹲在路邊嘔吐起來。吐完之后,他乏力地靠在一棵樹上,揮手讓我先走。

        我在這歇會兒,你不……不用管我。

        我伸手去攙他,被他推擋著。我也累了,就同他一起靠在樹上。這時節(jié)大約是深秋。我身上凍得瑟縮起來,把衣服緊了緊,略歇了歇,然后扭頭去看L。我發(fā)現(xiàn)他低著頭,像是睡著了,身子也慢慢地往下溜。后來,他復又蹲著了。

        L,回了,我說,這樣會凍感冒的。

        感冒?L嘀咕著睜開雙眼,他茫然地瞪視著我的樣子使我經(jīng)久難忘。我他媽這是在哪里?你這孫子到底是誰?

        L厲聲叫著,他的力量回歸了。我把他沖動的雙手架了起來,看樣子,我的反應再慢些的話,他準會卡著我的脖子,把我送到地獄里去。

        我同L認識六七年后,他方娶親,但不久便離婚再娶,理由是女方無法生育。這個理由不足為憑,因為我親見L表示過對幼兒的厭惡。他天性自私,剛愎自用,渾身上下,并無分毫為人父的樣子。這時他大約三十四五歲了。因為多年的獨身生活,他的性情變得異常怪誕。原先我所理解的一切,在新的事實面前一次次被推翻。譬如我曾經(jīng)以為他身上有軟弱和自欺的一面,但終歸發(fā)現(xiàn)不是。我還以為他天性羞澀,但其實也不然。在我漸漸洞悉了他的這種性情,并且開始逐步疏遠他的時候,有一天深夜里,他在酩酊大醉中打來電話,對我說出了他的苦惱。

        L的所謂苦惱,在我看來本不值得一提,但他卻在意無比。他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難以克服的一個障礙,現(xiàn)在重又橫亙在他的面前。我曾經(jīng)毫不留情地批評過他的這種野心,他勉強認同我的說法不無道理,但骨子里卻還是堅信他的人生應該有更加廣闊的天地。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已經(jīng)同他的第二任妻子談好了離婚計劃。他要把財產(chǎn)都留給她,至于他自己,則預備辭去目下的教職,到另外的地方去謀劃新的生活。我知道他在一所私立學校任教多年,從各方面講,都是學校的中堅,而且,他的收入不菲,這樣斷然離開,算不上明智之舉。但L決心既定,不出兩個月,他果真處理好了手頭的一切事務。在我們見面的時候,他重又成了一個自由人。

        這一點,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

        瘦小而狂熱的L再度坐在了我面前,是在2010年夏末,一個雨后的黃昏。遠處斜陽漫山,天氣開始涼下來了。我睡完了長長的午覺,整個人變得疲疲塌塌。L說,你老兄過得很悠閑啊。我搖搖頭,并沒有接他的話茬。

        我這次約你,是來同你告別的。想想這些年生活在這個小縣城里,真正的朋友沒有幾個,現(xiàn)在我想找個人說話,也只能想起你一個。我這么說,你不會介意吧?

        我介意什么?承蒙你看得起。

        唉,他媽的這日子,真沒勁,死水一潭。

        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我為什么要后悔……說著說著,他卻現(xiàn)出一臉苦相。

        我只是有些不忍罷了。

        我感到蹊蹺。

        別老想它,畢竟是你自己做的決定。

        給我支煙,L說。

        我扔了煙給他,順便把打火機也遞了過去。他噗一下把打火機打開,然后看著那火焰發(fā)呆。我叫了他一聲,他不應。

        你得給我個建議,老兄,L終于開言,我發(fā)現(xiàn)自己處理不了這事。

        你還沒有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是這樣的,她懷孕了。我們剛剛離婚,她卻懷孕了,而且咬定是我的種,這他媽的叫什么事兒?

        你自己心里沒底嗎?不能確定的話,最好別讓孩子生下來。

        出了這個主意我就懊悔了,稍后,我去了趟衛(wèi)生間。等到回來的時候,L的對面坐了個女人,他的前妻,剛剛離婚的這位。

        我看著這局面有些亂。

        幫我想想法子,L說。

        是啊,我們都會聽你的。他的前妻也接腔。

        事情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預料,我突然結(jié)巴起來。把孩子打掉的話是不能再說了,我只是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在這個空閑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拘謹起來,只好扭頭看著窗外,在他們看來,像在思考著什么。最后,我想到了一個主意,然后迫不及待地說,這樣吧,你們還是復婚吧,一復婚,所有的問題就都解決了。

        不,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這行不通。

        L字斟句酌地補充,我們兩個早就過不到一塊兒了,與其讓孩子跟著我們遭罪,不如現(xiàn)在離掉的好。至于孩子,他轉(zhuǎn)過身對她說,如果你決定要生的話,后果你自己去想。我想也只能這樣了。

        自始至終,我都從L前妻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以為她會哭,或者同他鬧起來,但是沒有。等她搖晃著身軀出門的時候,我暗自替她著急起來。L卻沒有目送他的前妻離開。我聽到他在咬牙切齒地罵,賤貨,婊子。

        我突然覺得面前的L不可理喻。他走的時候,我很想讓他飽餐一頓老拳,可我始終鼓不起勇氣動手,最后,我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掉了。

        我再度見到L是在半年以后。那已經(jīng)是來年春天了。在這半年中,我已經(jīng)忘掉了L,似乎我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么一個人。而L,也像是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一樣。我無法復述那種感覺,反正在我的生活和記憶里,有關L的部分空空如也。

        但當L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這樣的感覺很快被推翻。他氣喘吁吁地闖進我的屋子,并不經(jīng)我同意就打開我的冰箱,取出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正是他喝啤酒的舉動把我的思緒帶回了以前的日子。在2011年春天,L的酒量顯然大增,而且舉止較之從前尤為不同。最起碼,我印象中的L從不會侵占我的領地,他至多也就是說,老兄,你幫我出出主意——他沒有理由引起我更深的反感,進而把我們的關系徹底破壞掉。

        他還準備打開我的電腦打一會兒游戲,但做這件事的時候,他同樣沒有征得我的同意。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

        他媽的,別這么小氣,不就是個破電腦嗎!

        我的工作區(qū)域,連我的家人都不輕易進去,你應該知道。

        哈哈哈,你有潔癖,他媽的,真是對不起。

        這是一個我不認識的L。

        而且,你連門都不敲就進來了。我不客氣地指責他,然后走出了書房,把他留在那里。大約一分鐘后,L出來了。

        是你家的防盜門壓根兒沒關,老兄,你把我當成什么了?小偷?非法闖入者?

        我看著這個自以為是的冒犯者,盡管煩得要死,但還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他從這里趕出去。他一定是瘋了。后來,當我們來到外面的樹蔭下,坐在那片草地上的時候,我的壞心情才略略緩轉(zhuǎn)。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疑惑地望著他。

        我也說不上來,這些日子,我的感覺糟透了。唉,操他媽,我可沒想過同整個世界作對。他拾起一塊落在草地上的小石子,把它使勁甩了出去。

        你的確是變了,我盯著春天里的晴空,狠下心來說,我覺得你應該老老實實地待在這里,而不是四處晃蕩——我還想了想,要不要把后面的話說出來,結(jié)果我說了。

        其實,你根本不具備那樣的素質(zhì)。這個意思,你懂嗎?

        什么素質(zhì)?做一個流浪漢需要什么素質(zhì)?

        我再度煩躁起來,看來沒什么必要談下去了。我站起身走了幾步,可到底有些不甘心。

        L,你就是個普通人,你一定得明白這一點。

        操你媽,你憑什么這樣說?

        我看見L的眼睛要噴出火來,如果我搭腔,他可能真會撲上來與我干一架。我閉上眼睛,用手指壓著太陽穴。但他還在咆哮。很顯然,他的神經(jīng)像是受到了刺激。

        那天夜里,我鬼使神差地打電話給L的前妻,告訴了她L回來的消息。我覺得他可能會給她帶來傷害,讓她心里有個底。電話號碼是輾轉(zhuǎn)從朋友那里弄來的。我的朋友對我這個奇怪的舉動追根究底,但我并未坦言相告。我琢磨著這樁事情,知道的人應該越少越好。

        L的女兒出生的時候,作為父親的他,并無半點盡責之心。他整天徘徊于街頭,也不再提那些偉大的理想云云。我覺得壯志未酬的L像一頭困獸。我不止一次在新華書店門口看到他同那些退休的老頭黏在一起,他們下棋,打牌,為其中某人走了一步臭棋或出錯了一張牌集體聲討。L叫囂著,唾沫橫飛,有一次,我看到他氣極了,突然起身把棋盤一推,散亂的棋子跳到了地面上。再往后,這些老頭也不再歡迎他了,只要他一來,他們就集體起身,轉(zhuǎn)移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這些老頭中的一位,是我的父親,他退休前是煤運公司的辦公室主任。你怎么會交了那樣的朋友?有一次晚飯時分,他氣憤地把飯碗往桌上一頓,沖我大吼起來。你的這個狗屁朋友,一看就是個沒有素質(zhì)的人,你還為他辯護,說他追求上進?,F(xiàn)在瞧瞧怎么樣了?連個正事都沒有!聽說他都離兩次婚了?

        我不愿同父親糾纏在這些事上,但是不行,我不知道L同父親之間到底發(fā)生了多大的沖突,父親一整夜都在為這件事情生氣。

        以后禁止你同這個人來往!最后,氣怒難消的父親用這樣一句話作結(jié)。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我沒有見到L,我想他大約又出去漂泊了。如果不是L的前妻打電話來,談起L奪走了她的孩子,我簡直都不愿意再想起這個人了。

        他現(xiàn)在到了哪里?

        我不知道。

        電話不通嗎?

        一直關機。

        到鄉(xiāng)下看過沒?

        去看了,他們都說有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

        電話里的女人嘆息著,糾結(jié)著。我小心翼翼地替她假設,但因為L對外面的事情一向諱莫如深,所以一時之下,我也提供不出有用的線索?;蛟S你可以報警試試。

        話剛說完,我覺得這主意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她說,那樣的話,孩子就不安全了。

        你覺得,孩子的父親會綁架他的女兒?

        她嚶嚶地哭了起來。我突然覺得不耐煩,從什么時候起,我居然同這個人,同這些事扯在一起?我找了個借口,匆匆掛了電話。半小時過去了,我的心情稍微寧靜下來,就穿上衣服,向外面走去。夏季的小城夜晚,擁擠而悶熱,我難以遏止地猜測L的行蹤,心想如果他一向居住在這里,有一份穩(wěn)定職業(yè)的話,會是什么狀況?但一切不容妄測。

        一周后的雨后黃昏,我正在樓前散步,手機突然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我接起來。

        是個女聲。

        請問,您是L的朋友嗎?

        我沒有說是或否,而是問她有什么事?

        請您先回答。

        我覺得這個電話帶有某種強迫性,就十分不快。

        小姐,你一向這么說話嗎?

        哦,對不起,這里是西南派出所。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L犯什么事了,心頭有些不安。

        我們是一般性的朋友……他到底怎么了?

        是這樣的,我們需要聯(lián)絡他的家人,有人舉報說,這個人在虐待幼兒。

        我提供了L前妻的電話。次日,我見到了L的前妻和她的孩子。她指著失而復得的女兒,痛罵她的前夫。我抱起了三個月大的孩子。這嬰兒的臉色中滿是驚恐。

        她被嚇怕了,我可憐的孩子。

        到底怎么回事?

        他懷疑孩子不是他的,所以帶她去做了DNA鑒定。鑒定沒有問題,可他還是懷疑,孩子被她整慘了。你瞧瞧孩子的腿上、胳膊上,被揪出了多少烏青。

        我說,你早應該報警。

        不,我怕他會報復我們。他這個人,自從被學校辭退那天起就不正常了,他覺得是我們拖了他的后腿,其實……他是因為毆打?qū)W生被辭掉的。他有暴力傾向。

        我不知道這件事。我一直以為是他主動辭的職。

        你被他騙了。他還騙說愛我,娶了我不到一年,我發(fā)現(xiàn)他渾身都是毛病,就決定要離婚。他那時已經(jīng)厭煩我了,所以同意了,但不久他又反悔了,就來折磨我和孩子。

        你的娘家人呢?你可以跟他們商量一下對策。

        我的父母和哥嫂在汶川大地震的時候死了。你不知道我是四川人吧?

        不知道,我如實答道,你的口音中沒有方言味。

        我很早就出來打工了。大前年,這個私立學校招聘工作人員,我就來了,在學校的財務室做會計,沒想到認識了他。那時候,他對我還不錯,而且,這個人不小氣,我喜歡不小氣的男人。

        可那時候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吧?

        是,他們的日子過得不好,他說那女人不理解他。剛開始我也沒有當回事,我想那可能是已婚男人的通病,后來有一天,我卻不能不當真了,因為他說他為了我,已經(jīng)離婚了。

        他說他想要個孩子,那女人不能生育。

        他是這樣說的嗎?我不知道。

        她忽然暴躁起來,咬牙切齒地說,他想要個孩子?鬼才相信。

        不說這個了。后來呢?

        他一直想考研究生,但連考兩次都失敗了。我們結(jié)婚那年,他去考了第三次,但還是沒成功,他的脾氣就徹底變壞了。

        說話中間,這個年輕女人又哭了起來,我十分難受,便告辭了。臨出門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床上蜷縮著的嬰兒,這嬰兒的臉上帶著淚痕,像是睡著了。屋子里十分陰暗,可外面艷陽高照,我找了塊青石板坐下來。這個小區(qū)的二期工程還在施工,所以看起來十分雜亂,一如我們的生活。

        走出小區(qū)的時候,我的眼前總在晃著那個嬰兒顫栗的小身體,她目光中滿是驚恐,她的手一直在抖個不停。

        我覺得L會因此獲罪,但咨詢了幾位律師朋友,他們都說未必。

        我國的法律并沒有虐童罪這一項,如果他的家人不追究,這個人頂多也就被關上幾天。

        我說,這個混蛋應該受到懲罰。

        除了義憤沒有別的。那幾天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忍不住同妻子說了這事。我妻子說,還有更慘的呢!她講了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一件事。

        上周六下午,我說要去一趟超市,回來的時候我們吵了一架,你還記得嗎?

        我點頭,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

        那天我買完東西,剛出超市的門,有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突然抱住我的腿,向我討錢。這孩子看起來可憐得很,半邊臉上都是燎泡,像是被開水燙傷的。

        我記起來了,你說你給了她一大塊面包,還給了她十元錢,我怪你不該多事。

        我就是覺得她可憐。后來我走開后她還喊了我一聲阿姨,雖然聲音很小,可我還是聽到了。我就停下來,問她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這時有一個男人走過來,面色很兇地問我是不是想拐走他的孩子。

        我知道了,這是個圈套。這個男人的確可惡,是個跟L一樣的混蛋。

        你先聽我說完,后面還有故事呢。

        我回想起來了,那王八蛋后來溜掉了,但我沒有打斷妻子的話。

        我們大吵了幾聲,有一些人圍了過來,議論紛紛。我聽到有人說要打110,還有個女人說她認識這個孩子,然后這個男人突然抱起孩子,慌慌張張地跑了。

        這事太惡心了,我說,這孩子如果是他親生的,那他應該遭到報應。但也說不定他是做了一回賊,如果這樣的話,這人肯定得判刑。

        好像是別人的孩子,妻子說,我本來想問問那個女人,可等我醒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見了。那天我的心情糟透了,回來想同你說說這件事,你卻說我在打擾你的工作。

        我伸出手去摸摸妻子的臉頰,對不起,我說,親愛的,那天我的脾氣太壞了。都怪L這個王八蛋。

        跟L沒有關系,你也不是什么好鳥,妻子一邊說,一邊打掉我的手。她使了很大的勁,我的手背被她打疼了。

        第二章 作家

        起初跟L談論那件事的時候,我的心里并無主張,話說到中途,他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后,我再也沒了說下去的欲望。那會兒我們認識已有半年了吧,他間或跟我說點兒他的私事,但這已經(jīng)足以吊起我的胃口。有一天,我說準備把他寫進小說里去,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再后來,我就對他說,我準備寫個系列小說。

        對,你是個作家,他說,我呢,現(xiàn)在只想讀更高的學位。我的理想是到大學里去教書。

        那很好。我稱贊著他的想法,同時對我們的未來既懷憧憬,又不無憂慮。

        在我們最初交往的幾年中,像這種互談理想的零星時刻還是有的。那時,我的生活尚未掀開新的一頁,我經(jīng)常被自己的想法弄得頭暈腦漲卻理不出絲毫頭緒。我的母親、妻子整天為我擔心,尤其是妻子,她因為我整天沉湎于寫作中而覺得沒有安全感。

        你確信自己會成功嗎?

        我沖她擺手,要她走開。我不知道她的疑慮始于何時,或許是在我們結(jié)婚一周年的那個雨夜,我因?qū)懽魉悸凡粫扯鵁o心同她做愛的那一刻起;或許是在另一天,我在接連的退稿中神智沮喪地離家出走的時分,她倚在窗口,心中滿是氣餒;或許還有另外一些時刻,當我坐在書桌前長時間地發(fā)呆,而她忙完了家務待在另一個房間里,因為沒有孩子,而感到無聊和焦躁。談到孩子,我總在盡力地說服她,看起來,我差不多就要成功了,可妻子偶爾還是會嘮叨。她由此判定我是個自私鬼。

        有一些謠傳,說我們沒有生育能力,那是在我們結(jié)婚兩年后開始的。最初妻子為這個生氣,我無所謂。后來我的父母都來干涉這件事,并且督促我們用藥。他們收集了一些偏方,硬逼著我們喝下去。有幾次,我假裝遵照做了,等他們一走開,我卻把藥悄悄地吐了出來。妻子卻像是找到了同謀似地高興起來。

        我一定要有個孩子,她對我說。我看著空蕩蕩的屋子,有時也會意志動搖,可是一想到我決定不再去工作我就害怕了。我不敢同妻子說這個,她一直鼓動我去做事。

        她來自鄉(xiāng)下,高中畢業(yè)后認識了我,后來我們結(jié)婚了。趁我父親還沒退休的那幾年,手中有點小權力,她去煤運公司做了庫管。我原來也在那里,只不過我想寫作,就辭職了,為此父親跟我翻了臉,差點兒斷絕父子關系。事情也難怪,因為直到我辭職的時候,我身邊的所有人都沒有因為我的寫作而獲得些許微利,他們只是看我整天皺著眉在思索,寫啊寫啊。

        如果你寫不下去,難道會自殺嗎?

        在最艱難的那段日子里,我經(jīng)常帶著滿腹心事出門。有一次,我在馬路邊上遇到L,他跌跌撞撞地喊我,嘿,作家。

        你小子喝多了吧?

        沒,傻逼才會喝多,他打著酒嗝,指著滿大街的人群說,你瞧瞧,他們有什么可高興的,知道2012年是世界末日嗎?

        我不太喜歡他的語氣。在他這樣議論眾生的時候,我一般不搭話。只有一回,不只是他,連我也喝多了,他開始嘲笑我的小說,說我寫的那些都是狗屁玩意兒,滿紙廢話。你寫那么多做什么?告訴他們你的生活很落魄,需要憐憫,或者支援?我看你像個乞丐似的,干脆去當叫化子算了。我前天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說有個當年很火的作家就這樣做了。你最后會不會落到跟他同樣的地步?

        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別他媽瞎說。

        我操他媽,你沒必要為這種人辯護。嘿,話說回來,既然行乞都可以,何苦辛辛苦苦去爬什么格子呢?我覺得作家這個職業(yè)一點兒都不好玩,除非你能寫成魯迅、托爾斯泰等??婶斞敢膊缓猛?,把自己搞那么累,有那種必要嗎?終歸我們會結(jié)束的,對吧?

        是要結(jié)束,那你現(xiàn)在就可以等死去了。你考學位干嗎,就你?可以做教授?打死我都不信。

        你他媽的蔑視我?就你這么個不入流的作家,寫十年都出不了道的人,還敢來蔑視我?滾一邊兒待著去吧。

        這番爭吵把我氣了個半死。我瞧瞧四周,有幾個人正盯著我們看呢。我沖他們揮了揮手,像趕一堆蒼蠅似的把這些人趕開了。有時我覺得自己也像只蒼蠅,無頭蒼蠅。

        妻子懷孕以后,我有幾天好運,南方的一家文學雜志發(fā)表了我的小說。稿費寄來后,我把單子拿給妻子看,為怎么花這筆錢,我們探討了許久,最后,我給家里的每個人都買了禮物。我父親有些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要知道,我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往家里拿錢了,如果不是因為我是獨子,我差不多得落到雷蒙德·卡佛那樣的地步。我想不出來他是如何做一個垃圾清理工的。酗酒,失業(yè),輾轉(zhuǎn)謀生。不,我很難覺得他那樣的生活富有詩意。

        后來,我總喜歡把妻子懷孕和我時來運轉(zhuǎn)這兩樁事混到一起說。妻子,當時我開始稱她老婆了,而此前,我常常不知道該叫她什么好。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叫她的名字,因為從來沒有這樣叫過。她覺得我有些不太正常。

        你想叫什么都行,我無所謂。

        不,不,我說。其實我一直在考慮這個稱呼。我想找到一個恰當?shù)脑~來叫她,既親熱又不覺得肉麻。談戀愛的時候我稱她寶貝,但婚后就叫不出口了。妻子說得沒錯,我總是在自找麻煩。有一天夜里,我很沖動地抱著她,對她說了很多話。我們談到今后的生活時她似乎被我的話打動了,但她不喜歡我總是在詆毀L。

        你不要以那樣的語氣去說別人……我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你們就是一類人。

        胡說。我一下子生氣了。

        差不多,你們都太自我了,目中無人,幸虧你們都還沒成什么氣候,否則,整個地球都容不下你們了。

        我被她的話逗樂了。

        但我記得在認識L之前,你還不是這樣的。

        這跟L有什么關系?我生來如此。如果你覺得我口是心非,那也許是因為你沒有完全了解我。真的,老婆,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當個好作家,靠寫作能生活得很好。

        但你為什么不能平和點呢?你為什么總愛說L是個傻貨?說這種話對你沒什么好處。

        我覺得她說得對,后來我一直忘不了這幾句話。我想我應該再平靜和老練點兒。

        孩子出生那年我三十歲,轉(zhuǎn)眼他就長大了。到他開始叫我爸爸的時候,我們這個小地方的一些人已經(jīng)知道我了;等到他上幼兒園的時候,我發(fā)表的小說可以出一本集子了。我試探著問了問行內(nèi)人,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那不可能,現(xiàn)在一些知名作家的小說集都賣不出去,除非你寫的是暢銷書。

        我想我為什么會那么在意這件事?我是說,在我產(chǎn)生出書的念頭以后,我簡直像著了魔似的,整天都在想。本來我還有一些寫作計劃,但在這種狀態(tài)下,我什么都寫不進去。那幾年里,我偶爾外出參加一些活動,也認識了幾位同道,有一兩個人的境況相對要好一點兒,其他人都差不多。但很多人都另有工作,他們只能忙里偷閑地寫,好像只有我像個職業(yè)作家似的。有一天,我接到其中一位的電話,他向我抱怨生活中的許多事。這個人就是林。

        同林結(jié)識的那一次,我們聊了個通宵。我發(fā)現(xiàn)我們很能談得來。當然,更多的情況下,是我在說。他只是談到一點兒他為什么要寫作的事。這個理由我記不得了,只記得他說在他二十三四歲的時候,曾跑到南方去了。

        那是哪一年?香港回歸那一年?

        沒錯,我就是在那一年到了煤運公司?;貧w日那天,我在公司附近的小飯店里吃飯,順帶看了隆重的回歸慶典。小飯店里人流穿梭,但很多人都在議論這件事。那一天熱得出奇,我吃飯的時候,身上直淌汗。飯后,我沿著鐵路走回去,煤運公司在鐵路線的南側(cè),我們公司有些職工就住在路對面的家屬院里,上下班的時候,他們常常要翻越鐵路。那一天你在做什么?

        嘿,那一天我忙壞了,上午我去一家公司應聘,下午去找房子。我剛到新地方落腳,需要有個相對固定的住所。你知道,南昌是座火爐,我跑一天下來,像是中了暑。晚上接到面試單位的電話,說是通過了。

        你在那里待了幾年?

        沒多久,一年零九個月的時候,我就離開了。1999年春天,我到了深圳。

        不錯,外面的世界總是讓人向往。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內(nèi)心充滿了艷羨??墒呛髞?,你為什么又回來了呢?

        我被炒了,找不到更好的工作,而且身體也生了病。

        那太遺憾了,我舒了口氣。設想一下,如果你一直留在那發(fā)達的沿海城市的話,現(xiàn)在是什么境況?

        是啊,是啊,我不能想這件事,一想起它,我就覺得我的整個人生就是一次錯誤。自打從南邊回來,我的生活就像陷進了泥潭一樣,越陷越深。有時我甚至覺得那幾年的漂泊根本不存在,它們像午夜時分的一個長夢,夢醒的時候,一切都是熟悉的,灰色的,沒有指望的。

        你后來還寫詩嗎?我在讀書的時候就知道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停頓了一下,其實我羞于承認這件事。那時你很有名氣,你知道嗎,林?

        嘿,什么狗屁玩意兒。我在深圳的時候有人也知道我,但湊巧的是,那個人是我的主管。他對我說,如果你不是少年成名的話現(xiàn)在要好得多。

        這話如何理解?

        他諷刺我在生活中低能,他還覺得我不該有傲氣。我的確有過五六年好光景。大三的時候我出了第一本詩集,畢業(yè)后我本來有機會留校,但我放棄了,我覺得外面的世界五光十色,我應該到處走走,看看。我曾經(jīng)想考托福出國,但后來檢查出得了糖尿病,一下子就覺得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勁了。我父親就有這種病,我遺傳了他的基因。

        你不結(jié)婚也跟這個有關系嗎?

        是,我不能隱瞞這件事。好幾次我都想隱瞞,但我做不到。

        其實糖尿病患者很多,但他們也都生兒育女,結(jié)果也沒什么事,至少在我看來,他們非常健康。

        是的,這事并不絕對。

        說完這句話,林就沉默了。

        過了幾分鐘,我說,幸好可以寫東西。這是我們唯一能夠決定的,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辦不到。我已經(jīng)有六個月沒有寫一個字了,我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作欲望在慢慢減退。

        接下來我談了好多,除了偶爾插言,林沒再怎么說話。我注意到他情緒低落,就盡可能說些事使他高興起來。

        我說,林,我發(fā)現(xiàn)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存在問題。

        是啊,他含含糊糊地應答。

        后來我們覺得需要休息會兒了,就側(cè)過身子去睡,但我聽到林輾轉(zhuǎn)反側(cè),我也是毫無睡意。我坐起來看看外面,天已經(jīng)快亮了。

        電話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我正在陽臺上讀書,孩子跑過去拿起了聽筒。

        是我,林說。

        我聽出來了,最近怎么樣?

        老樣子,還在等著調(diào)動,不過有個新情況。我們這里來了個新縣長,這個人居然知道我。

        具體說說。

        他讀過我的長篇小說,而且提到了其中的一些情節(jié),他說寫得不錯。

        那挺好的,你可以去找找他,運氣好的話,你的事也許就成了。

        我覺得有點希望,但心里還是沒底。你知道這個人是從哪里調(diào)來的嗎?

        不清楚,你知道我一向不關注這些事。

        他原來是你們那個縣的常務副縣長,聽說更早的時候做過煤炭運銷公司的經(jīng)理。

        他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我父親說他平生最佩服的人中,這個人是其中之一。他年紀小我父親十五歲,卻做了我父親的十年頂頭上司。父親性如烈火,卻能接受一個小他十五歲的人領導十年而無半點怨言,我覺得這個人不簡單。我辭職離開的前一年他調(diào)走了,起初聽說是去了省煤運,至于什么時候步入了政界,我并不清楚。

        我把這事如實對林說了。

        林嘆了口氣,忽然說,我其實已經(jīng)找過他了。

        你去找過他了?

        找過了,林脫口說道,但結(jié)果我根本猜不出來,也許沒什么戲。而且,我覺得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什么錯誤?

        我或許不該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奴顏媚骨,可我沒有做到。我覺得他把我們這種人看得很透徹。我像只可憐的蟲子似的在他面前表演,但他三五句話就把我打發(fā)了。

        到底怎么回事?

        他問我生活如何?寫得多不多?甚至說,不妨趁著年輕,到外面去闖闖??僧斘腋嬖V他,我已經(jīng)三十六歲的時候,他并沒吭聲。找他的人川流不息,后來我簡直插不上話了,就悄悄地退了出來。

        這么說來,你當時什么都沒說?

        沒說,我只是在離開他辦公室十分鐘后給他發(fā)了個信息,把我想從企業(yè)里調(diào)出的事講了,他沒有回復。

        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在對付這些事情方面,我和林一樣無知。我所能想到的最切實的是,林不該就此放棄。你應該爭取一下,哪怕受點兒委屈也在所不惜??蛇@話我根本說不出口。

        我煩透了,林說,我已經(jīng)在這行做了十五年,可我并不喜歡整天跟枯燥的數(shù)字打交道,我真的是煩透了。我就不相信,除了做會計,我的生活中就沒有別的可能?

        據(jù)我所知,你從企業(yè)往事業(yè)單位調(diào)動,是有難度的。

        實在不行,我就什么都不要了。我想試試靠寫作為生。你不是生活得挺好嗎?

        不,我坦白說,林,你并沒有真正了解我的情況,我現(xiàn)在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的情況可以說是糟透了。有一段時間,我認為我已經(jīng)寫出來了,可直到今天我才覺得,我的選擇也許是錯的。如果有可能把我們的生活互換一下就好了,但這是天方夜譚吧?

        我沒有想到林會跑來看我。

        自從跟林通過電話以后,我試著慢慢恢復,每天寫一點字。此前我之所以不去寫,是因為我一動筆,就想到方寸之內(nèi)的那點事。不論是L還是我自己,都已經(jīng)在我的小說中出現(xiàn)過很多次了,我無法另辟蹊徑寫點新鮮玩意兒出來,這是最讓我苦惱的。除了這些,日常生活里的瑣事也讓我灰心。我每天過著枯板的生活,要么足不出戶,要么也只在縣城的幾條街道上徘徊。有時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會心生羨慕,我想自己為什么不能活得再簡單一點?即使在超市里做一個收銀員也是好的,至少他們不用發(fā)愁接踵而至的明天會無事可做。

        林來的那天我剛剛結(jié)束了同家人的談判。鑒于我在剛剛過去的一年中的表現(xiàn),我的父親母親,甚至老婆孩子,都一致要求我每天只用半天來寫作,另外半天去做份正經(jīng)工作。他們舉手表決,我四歲大的兒子也站在反對我的立場上,起因是他媽媽告訴他說,爸爸如果不去賺錢的話,我們永遠也住不上大房子。孩子出生以后,父母的兩居室顯然有些逼仄,我們的購房計劃已經(jīng)談論了三年,但一推再推,房價至少翻了一番。最后連并不竭力主張我們買房的父親也同意了,但前提是,我必須有一份工作。

        我知道自己別無退路,只好答應了。那一天是我的三十四歲生日,為了我的新生,我們出去慶祝了一下。我喝多了,當著全家人的面哭了一場。孩子使勁地拉我的衣襟,醉眼朦朧中,我抱起了他。爸爸你喝酒,臭死了。他掙扎著下來。我突然覺得難過,他始終也得有這么一天,成人了,為整個家庭負起責任。只是個時間問題。

        而作為父親,我把這個時間無限推后,給他樹立了一個壞的榜樣。我不是個好父親。

        那天在林面前,我反反復復講起的就是這些事。我們都覺得憂傷,為我們的激情喪失和年華老去。最后林少量地喝了點啤酒。

        我說,你不要喝。

        不,他堅持著喝了一小口,又一小口。后來他滿臉通紅地告訴我他戀愛的消息。

        他是為了這個才來找我的還是另有緣故,我現(xiàn)在記不清了,但林在臨走的時候的的確確說了一句話,把我嚇壞了。

        也許這是我今生中的最后一次,我不可能有其他機會了。

        就是這句話使我長時間緩不過神來。許多天后,我再度見到的林,已經(jīng)是一張舊照片了。我對他的父母說著節(jié)哀的話,自己卻忍不住痛哭起來。林的父母被我牽動了傷痛,再度大放悲聲。約莫過了十來分鐘,我們才停了下來。

        林的父親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轉(zhuǎn)身離開,等他重新回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樣東西。

        這是林留給你的??蓱z的孩子,他說這世上,只有你一個說得來的朋友。

        是一個檔案紙袋。我小心地收起來,同他們道了別。我不知道沉睡的林留給我的是怎樣的一個故事,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袋子里裝的應該是林的絕筆,當然也可以叫遺作。

        林去世,是在2012年的初春。北方的縣城,仍舊一片灰茫,等我讀完這個故事的時候,春天已經(jīng)滲透到了人間的每一個角落。我把林的遺作錄入電腦,他的手稿則遵照林的遺愿,我把它們拿到林的墓前,火化了。煙灰散盡,我仿佛又看到林在我的對面坐著,說著話,他的嗓子有些沙啞,大約是正患風寒之故。

        那日梨花風起,柳絮紛飛,正是人間清明。

        第三章 遺產(chǎn)

        我的愛情死了,就在昨天,我體驗著這種死亡,有一種自戕般的快感。我能感受到利刃劃過肌膚的疼痛。

        這是林的遺作的開頭部分。這部題為《遺產(chǎn)》的長篇獨白一直在書寫這種疼痛,連篇累牘的心理描繪,把我引入一個我從來不曾深入的內(nèi)心世界。在我自詡為作家的這些年,我也想過要寫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心靈故事。因為我的軟弱,這個故事始終沒有被寫出來,直到我臨近放棄的時刻,我還在做著這樣的夢。我甚至想寫寫我的死亡。那不難想象。世界上的眾生,其終點只有一處,我們稱之為歸宿,更為形象的說法也許應該稱之為墓穴、棺柩??偠灾绻覀冇行蔚牟糠謫适?,呼吸停頓,那世界上的一切疼痛也就被關在這個牢籠里了。我們無法聽到死去的人在喊疼的聲音。

        但那些天是個例外。我每天都可以聽到這種聲音,死去的林在用盡他的力氣喊疼。我每天只能讀一點兒,我是說,關于林的小說,我此前并無閱讀的準備。我本來也沒有以為他會留這樣的一部小說給我,十萬字的篇幅,他用了兩個我月寫成。在這兩個多月里,他回顧了他的一生,最后覺得無可告慰,他留下書稿,也只是片刻的沖動罷了。他在小說的附記中說,一切都該燒毀,與他共同消失,不見絲毫蹤跡。但是在文尾,我卻窺見了他的矛盾之處,因為他引用了芥川龍之介的話來闡釋這種矛盾。我隱隱猜出他的意愿,估計他決心赴死的時候也是不無遺憾的。

        芥川說,因為我們?nèi)祟愂侨碎g獸,像動物一般地怕死。所謂生活力,實在是動物力的別名。我是一匹人間獸,但是照我已經(jīng)厭倦于食色看來,大約我的動物力已經(jīng)漸漸消失。我現(xiàn)在所住的,是冰一般清澄的神經(jīng)的世界……

        林的書稿中,流露出一種對于人生的惶然。這也同芥川是類似的。芥川的書我們都很喜歡讀,但在我只是欣賞他的作品,林卻是全身心地投入,否則他不會遺憾自己的寫作止于中途。從他留下來的兩部長篇、三部中篇以及二十多個短篇小說中,我嗅出了一股奇特的味道,那種味道讓我欽羨。怎么說呢,我記得曼斯菲爾德曾說,我愿意將莫泊桑的全部作品換取契訶夫的一個短篇小說。對,就是那種感覺,我覺得林寫出了我一心想寫卻始終寫不出來的那種東西。

        我的愛情死后,每天,我最多只能睡五六個小時,其他的時間,我都用來追憶。為了不使它的溫度喪失,我請求父親把房間密封死了。我像只甲殼蟲似的把自己包裹起來,這世間的一切喧囂都離我遠去,除了追憶,我什么都不想做。連續(xù)三天,我們赤裸相對,擁抱在床。在這種非常態(tài)下,她當然會說愛我,可即使這種愛,也會被打碎,或者,正是這種愛才無法長久。在我意識到我們必定會分手的那一刻,我想到了去找一柄尖刀,把我的身體切碎。我確定要這么做,因為我再也沒有力氣去挽回我的人生。在這個相愛的階段過去之后,我迫切需要的那種穩(wěn)定的感覺沒有到來,而我已經(jīng)三十七歲。這是我的盛年,也是我的終途。在這個年齡選擇結(jié)束也許是最好的……

        通篇都看不到女主角的名字。她更像一個符號,甚至虛無。我覺得林像是在同他的絕望戀愛。有一次我似乎讀到了她的蹤跡,林說她來自江城,我們曾經(jīng)談論過的一個海濱城市,但我的感覺錯了,林根本沒有心情在這里耗費筆墨,他很快就恢復了自己的立場。更多的時候,我看到他在自說自話。偶爾他的狀態(tài)好一點兒,他會稱贊他所面對的這個世界,譬如他提到有位京城的評論家曾經(jīng)寫信說他的作品不錯,甚至是同齡人中最好的。他說將會在修訂他那本當代文學史著作的時候把林補寫進去。在這個段落里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那種情結(jié),但這也無可厚非,我覺得林應該活著等到那一天。

        但這事太復雜了。我想林的未竟之事不只這么一點兒。

        他甚至在縣長辦公室的門前又徘徊過一次,但是沒有進去,因為他很快被告知,縣長將再度被調(diào)走。他覺得變幻太快了。這事發(fā)生不久,他就撞到了愛情。很可笑是吧?

        林說,我確實有些受困于這樣的局面。世間多事,我甚至不愿意聽到任何一絲雜音。譬如某個凌晨,我聽到有人在樓下高唱《黃土高坡》,我會憤怒異常。他趕跑了我的睡意,使我不得不想象到底在何處我才能安享寂靜。芥川說,睡眠比死亡愜意,至少較為容易。但我已經(jīng)無處可想,也不覺得鋪在我面前的,是可以繼續(xù)走的路。

        那么,該來的就來吧,但愿世人早些忘記我,其實他們未必記得。我這蹉跎的一生,在某些人看來,或許只是個笑料罷了。

        讀完林的作品的那個春夜,我躲在臥房里大哭了一場。第二天我就開始工作,把它們逐字逐句輸入電腦。雖是林的遺作,但我對它比對我自己的作品還要珍愛。我花了半個月的時間來做這件事。我老婆說,她被我的專注嚇怕了。

        你會發(fā)表它嗎?

        說不準,他沒有交代這個。

        但我想,林應該有他死后的哀榮。

        這事我覺得很奇怪,林為什么要把它交給你保管?

        我說不上來。確切說我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呢。

        他一定想著,你會完成他的遺愿,因為他完全可以把它燒毀。他為什么要留下它?

        就在我們探討這個問題的那天夜里,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點兒寫東西的感覺。我開始寫《短歌行》中的第三個故事,就是林的故事。

        我老婆同樣覺得奇怪。你沒什么事吧?她說。

        能有什么事?我就是想寫寫這個素材。

        寫了幾行字,我突然關掉電腦,走到客廳里。

        你沒什么事吧?我老婆追著我問。她正在洗衣服,滿手都是水漬。

        我寫不下去,我說,我說不清楚這是怎么了,我總是找不到自己的風格。

        說完這句話,我突然有些悲傷。

        我老婆呆呆地看著我。

        唉,這都多少年了,還是老樣子,我覺得一點兒進步都沒有……L說得沒錯,我就是個不入流的作家。

        你不要這么沒信心。L的話你也能信嗎?他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團糟。

        不。我在讀林的作品的時候并沒有很深地想到我的寫作,但現(xiàn)在我開始想了。我從來不能像他那么自如地表達,這一點尤其讓我傷心。我至多是個匠人式的作家,但林肯定不是。

        你以前是那么自信的一個人。

        是啊,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點,我必須相信自己是最好的,然后才可以寫下去。但事實并非如此,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寫不好林的故事。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我覺得你不該走極端。

        說著,她在圍裙上擦凈了手,然后轉(zhuǎn)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我瞄了一眼,是那本黃色封皮的《巴黎評論·作家訪談Ⅰ》。

        聽聽這幾句話,她說,我覺得它對你應該有用??次覜]有反對的意思,她就大聲讀下去。

        在那之前,你完全可以說,我是一個毫無創(chuàng)意的作家,受到所有人的影響,從每一個我喜歡的作家那里抄點東西,學他們的腔調(diào)、作品的色調(diào)。我那就是個文學青年,你可以這么說。后來我不是了:我剪斷了束縛。我說,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決不偽裝,是什么樣就寫什么樣——這就是為什么我用第一人稱,為什么寫的都是自己的事。我決定從我自己的經(jīng)驗出發(fā)來寫,寫我所知道的事情和感受。那是我的救贖。

        這話是誰說的?

        亨利·米勒。

        說得好,我從她的手里搶過書,你是什么時候讀這本書的?

        前天。在你對著電腦長吁短嘆的時候,我拾起了你丟在沙發(fā)上的這本書。我想了解一下作家是什么樣子,結(jié)果一讀就放不下了。

        我大喜過望地看著她,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她被我看得不自在起來。

        如果你對寫作有興趣,那是再好不過了,我說,我讀過上面的幾篇訪談,知道大作家的妻子大都是他們的第一讀者,有些更像是他們的同道,在這些作家的世界里,他們妻子所扮演的角色不可或缺。當然,這事并不絕對,但我希望你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覺得你也是個大作家嘛。我看到了老婆嘴角帶點兒嘲諷的笑意,我有點惱火,覺得她并沒有把我的話當回事。

        在我結(jié)束了長達數(shù)年的自由寫作生涯,再度跑到單位里上班以后,我的生活一下子又回到過去的老路上了。當然,最重要的是我的誓愿被打破了,我不得不承受周圍人的種種眼光。他們非常好奇地問我一些問題,而這些問題是我最不愿意談起的,譬如稿費問題。我原以為現(xiàn)在的人們不會過于探聽別人的事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是。上班第一天,我為這個煩起來。我不得不再三解釋,我并不是他們理解的那類作家,我所從事的寫作類型也很難讓我大紅大紫。諸如此類。但說了幾次,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我什么時候變得如此認真起來?

        你真對他們那樣說了?我老婆一邊在廚房里做飯一邊大聲問我。

        我想否認,但做不到。我還沒有學會在她面前撒謊呢。

        我就不該到這個狗屁公司上班,他們生產(chǎn)玉米甘油的技術跟我的寫作一樣不過關。如果你能站到我的立場,我肯定能再堅持幾年,到那時,或許就成功了。

        算了,你想做什么我們不會逼你的,但你是男人,你得負起責任。這總沒錯吧?

        我耷拉著腦袋,覺得頭疼,根本沒一點兒上班的心思。我后來去的這家生物公司和我以前的單位有些瓜葛,這其中有些人知道我的情況,當然他們最為好奇的是我為什么會拋下那么好的工作不做,而去寫什么小說。他們認為寫小說能夠發(fā)大財,除了這個解釋,他們不相信別的。

        我很快被孤立起來。一天里有無數(shù)次,他們喊我作家,而不叫我的名字,連我的主管也這樣做。周末聚餐那天他又這樣叫我,我當場發(fā)作了。

        別叫我作家,我不是什么狗屁作家,孫子才是。

        他愣了愣,說你這又何必呢?然后他轉(zhuǎn)身去其他桌子敬酒了,至于我的新同事們,都在面面相覷,沒有人吭聲。我一個人自斟自飲,渾若無事地把分酒器里的酒一點點地喝光,然后就站起身走掉了。

        我沒有回家,而是沿著馬路出了城。我仔細地想了想這件事,但不覺得我有什么錯,只是覺得荒唐。那天晚上,我沒有同任何人講這件事。第二天我就離開了家鄉(xiāng)。

        我先是去了林的墓地。那里鳥語花香,我覺得林真是得其所愿,現(xiàn)在他可以毫無牽掛了。我拿出了林的手稿。那上面的字跡十分潦草,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寫下的每一個字都辨認出來。經(jīng)過將近兩個月的朝夕相處,我對他的手稿已經(jīng)無比熟悉。準備燒掉它的時候,我的手抖了一下,我覺得我可能在犯一個錯誤,但我沒有更改林的意愿。

        只有毀滅才可以重生,林大概希望他的下輩子可以不必經(jīng)受這一切。我看著那些字,那些故事,那些急急如喪家犬的日子,轉(zhuǎn)眼間都灰飛煙滅。

        離開林的墓地的那個黃昏下了點雨,我寄宿在一個小旅館里,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我說我準備出去一段日子,或許十天半個月就回來,或許一兩個月,至多也就是一個季度吧,但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我的心里其實沒底。我老婆把孩子叫來聽電話,幼小的孩子叫著爸爸,簡直要把我的心撕碎。我匆匆說了句,要聽媽媽的話,就把電話掛了。

        那天夜里,我始終無法入睡。躺到床上以后的很長時間,我的耳畔都在響著兒子叫爸爸的聲音。他像是明白了點兒什么似的,帶著難舍的哭腔。我想起兒子圓圓的小腦袋,突然有些懊悔,可是有什么用呢?自從我決定離家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向著反方向去了。我后來所做的,也只是把這些糟心的日子填滿。

        第二天我就乘車離開了林的家鄉(xiāng)。我先是去了省城,在那里逗留兩天后,我突然心血來潮地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去南昌的車票。在走進購票大廳的時候,我并沒有想到我要到哪里去,在排了五六分鐘的隊以后,我還是不能確定要去哪里,直到我聽到一個女孩子喊南昌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盡管這有些荒唐,但我沒什么可后悔的。

        我隨身帶著林的遺作。

        火車啟動的剎那,我閉上眼,直到它出了站臺,我才睜開來。車廂里有些昏暗,我聽到周圍的喧囂,似乎有孩子哭的聲音。我又想到兒子,想他胖乎乎的圓腦袋,想到家里的每一個人,但我不能在這件事上糾纏了,我得盡快地想清楚,到了南昌后做什么。換句話說,我是否可以在那里建立一個根據(jù)地。這個想法使我激動了一陣子。后來,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我實在是太累了。

        我大約睡了一個小時,因為火車哐當哐當?shù)赝A讼聛?。我揉揉惺忪的雙眼,發(fā)現(xiàn)車廂里又昏暗了些。我摸出手機看了看,下午五點半,如果不出遠門,這個時間我該去接兒子放學了。他已經(jīng)習慣了由我接送,如果我不出現(xiàn),他會不會哭鬧?我想不出來。但更可能的是,他會逐漸忘掉我,因為他畢竟才四歲嘛。一念及此,我就煩躁起來。

        過了一刻鐘,我給家里打電話,我估計他們回去了,但是沒有人接聽。我的煩躁加劇了。

        火車再度動起來的時候,我給老婆發(fā)了條短信,說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你說我死了。發(fā)完信息后,我看著窗外,天已經(jīng)黑了,從漸漸稀疏的燈火推斷,火車正在駛出城市。我的心煩亂不安。這時手機響了。

        我們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都不通,急死人了。

        這怎么可能呢?我的手機一直開著,夜里睡覺的時候都不關,興許它出了什么毛病?

        鬼才知道。

        我下午給家里打過電話了,當時家里沒有人。

        我們都去找你了,爸媽都快瘋了。他們說你離家的時候連個招呼都不打,你把他們的心都傷透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你這會兒在什么地方?

        火車上,我想了想,還是告訴了她實情。別擔心,我很快就回去了。

        很快是多快?告訴你,我實在忍不下去了,他們都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說是我把你逼走的,我不想同他們吵。

        你跟爸媽說清楚,我就是臨時出去幾天,透一口氣而已,難道你想我被憋死?

        我不管那么多,現(xiàn)在我說什么都沒用,他們剛才又出門了。她越說越氣,最后聲調(diào)也高了,你還是回來吧,火車一到站就往回返!別再找什么借口!

        我沉默著。

        如果你不想要這個家的話,就趁早提出來,我也不是非要和你賴在一起。

        不,你怎么會這么想呢?

        不這么想,又能怎么想?我也快瘋了。說完,她就掛掉了電話。

        我憂心忡忡地看著外面的夜色,我不知道這是到了哪里。一種人至中年的悲戚籠罩著我。我老婆說得對,我不是個責任心強的男人,否則,我此刻應該是坐在家中那張舒服的布面沙發(fā)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和家人說說以后的生計,而不是像個幽魂一般,跑到什么狗屁南方去。我去了一趟火車上的簡易洗手間,在鏡子中,我看到一張陌生而令人驚恐的臉。我覺得是離去的林的氣息附在了我的身上。

        該結(jié)束了,我想。

        火車在T城停了下來,我提前下了車。車站的工作人員說,去南昌的路程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我想起那段未盡的旅途,心中怏怏不樂。然后我到了售票大廳里,人流喧囂,我排了大約半個小時的隊。

        去哪里?

        S城,最近的一趟車是幾點?

        我說我剛剛下車,火車未到終點,可不可以退一部分錢?

        這怎么可能,她略帶嘲諷地說,你到底買不買?

        買。

        我把錢遞進去,她把票和零錢遞出來,然后喊,后面的。

        我站在站前廣場上。暮色蒼茫,我打了個寒戰(zhàn)。距離上車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有幾個拉客的人圍上來,住店嗎?三十元一晚,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我搖搖頭,他們還想繼續(xù)糾纏,我推開最前面的一個,徑自去了。

        開車前半小時,我給老婆打了個電話。

        我買了回家的車票,火車再有半小時就要開了。

        好,路上乏的話可以補個臥鋪票。

        我知道。

        注意看好自己的行李。

        她的話音剛落,我忽然大叫了一聲。

        怎么回事?

        我,我把行李弄丟了。

        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都怪你,催什么催,我把行李落到前面的火車上了。

        你帶貴重的東西沒有?

        筆記本電腦沒了。

        我摸摸上衣口袋,幸好錢包還在。但糟糕的是,林的遺稿不見了。

        蠢貨,我罵了自己一聲,然后頹唐地坐了下來。

        第四章 巴黎評論

        這是上周的事。后來,我開始寫這篇小說。我恢復了用筆寫作的舊習慣,這使我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美好時光,那時的我多么瘋狂啊!我對我老婆說,那種快感跟高潮來臨差不多。

        想了想,又覺得這個比喻不合適。我笑了一下,不,它比高潮還要強烈。

        說著,我吻了她一下。

        整整一周,家里人都不和我說話。我被淹沒在一種巨大的孤獨中。我把那本黃色封面的《巴黎評論·作家訪談Ⅰ》放到我的手邊,寫累了就去翻一翻。昨天老婆收拾桌子的時候,把它收走了。

        你應該改掉這種寫作習慣。

        這是她主動示好的征兆。我高興起來,把丟電腦的事忘在了九霄云外。

        不生氣了?

        她嘆了口氣,然后搖頭走開了。她這種動作我已經(jīng)習以為常??傻人唛_后,我卻再也寫不下去了。我想和她談談以后的事兒。

        寫完你的小說再說吧,我不想在這幾天里打擾你。

        看起來,你真有事瞞著我。

        不,你別瞎想。

        這次為什么連爸媽都不理我了?他們以前從來不會這樣。

        以前,以前,你就知道以前,現(xiàn)在跟以前不同了。

        我注視著她的眼睛。我覺得她的眼睛很漂亮,只是她生氣了,現(xiàn)在我所看到的只是憂傷。

        有什么不同,就像我出了一趟差,可我不是回來了嗎?

        他們都給你打電話了,可始終聯(lián)系不到你。

        你沒跟他們解釋嗎?

        他們聽不進去,你自己也可以去道歉啊,你為什么不道歉?

        我搖搖頭。

        你應該跟他們好好談一談,你都多長時間沒有和他們聊天了。

        我找不到話說,我們在一個家里住了三十多年,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你要我同他們說什么?

        我明白了,難怪他們要我們搬出去。

        你是說,這次動真格的了?

        房子都找好了,就在煤運公司附近,雖然只是個一居室,但他們盡力了。他們把房款已經(jīng)準備好了,說是要買下來。

        我覺得不可思議。

        你應該理解,他們希望我們自立。

        我覺得沒有理由這樣,如果他們還當我是兒子的話,我謹慎地說著,他們真的會把我們掃地出門?

        但我老婆已經(jīng)不耐煩起來。

        你別總這樣沒出息好不好?難道我們準備賴在這里一輩子嗎?

        我只是覺得他們需要照顧。爸媽年齡大了,以后生活上的問題會越來越多。

        算了吧你,我看你不是那種人。

        我覺得她對我有成見,這么多年了,我們第一次大吵起來。再后來,她就不說話了。她的眉頭凝成了個川字。

        昨天晚上,沒錯,我說的就是昨天晚上,發(fā)生了好多事。先是我們看新聞的時候看到了L,這個失蹤已久的L出現(xiàn)在一個新聞發(fā)布會的現(xiàn)場,盡管鏡頭只是飛快地一閃,但我還是發(fā)現(xiàn)他了。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這是一座廢棄已久的宮殿,在縣城南端十五公里,我很小的時候去過那里。那座宮殿下面是很長的地道,曲折幽深,縱橫交錯,有一千多年了。我父親說,地道是古代人們打仗時屯兵用的。屯兵懂嗎?他沖我吼叫著。我那時才七八歲,所以我沒有聽懂他的話,他有點兒生氣了。

        就是把部隊藏在地洞里,等敵人來的時候搞個突襲,這就叫奇兵,出其不意,是很高明的戰(zhàn)術。可惜它還沒有發(fā)揮效用,藏兵的部隊就被打敗了。勝利的那一方叫李世民。李世民你知道吧?

        那當然,唐太宗李世民,大名鼎鼎。

        父親笑了,他很滿意我的答復。那時候李世民也就十八九歲,比你現(xiàn)在才大多少,他已經(jīng)是威震一方的大人物了。哼,做人要學李世民,要有雄韜大略。

        可李世民是李淵的兒子,爸你又不是李淵。

        嘿,會同我叫板了,不錯。

        我沒想到父親會高興起來,我還覺得他會因為這句話揍我呢。

        我突發(fā)奇想,給L打了個電話,我很少主動給他打電話。

        電話通了。

        嘿,作家,真是稀罕啊。

        你這混蛋,這會兒在忙什么?

        他媽的,我在給自己造一座墳墓,你說我能做什么?

        聽起來,L異常興奮。我說,你發(fā)現(xiàn)了秦始皇陵?我從電視里看到你了。

        看到了吧,我就知道你會看到的,你這個不入流的作家,對老朋友還是有點情義的,對吧?

        我他媽也就是好奇罷了。你去那里做什么?

        這你就別管了。我現(xiàn)在只想告訴你,這地方太詭異了,長達三千米的古地道,應該是為戰(zhàn)備修筑的,最深的地方有二十多米,立體三層,攻防兼?zhèn)?,就像一座地下迷宮,打死你都想不出來。

        別他媽吹牛,那地方我二十多年前就去過了。

        騙我?

        孫子騙你!那時候大家沒有聲張,知道的人很少。聽說是村民挖地窖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但一直沒有開發(fā)出來,現(xiàn)在是不是準備搞它一把了?

        對,聰明人,本人現(xiàn)在是開發(fā)公司總策劃了,想不到吧?

        我愣了一下。對L來說,這的確不是個壞消息。

        我把這消息同我老婆說了,她也覺得不錯。

        那是家很有實力的公司,老婆說。

        聽說是個煤炭企業(yè)?

        對,你應該知道它。這些年發(fā)展得很不錯,并購了許多小煤礦,而且也開始做旅游和房地產(chǎn)業(yè)。但是,L怎么會同他們有了聯(lián)絡?你覺得L能做得了策劃嗎?

        我感覺她對L的新職業(yè)耿耿于懷,我不想談論這個。我其實也在想著類似的工作為什么不可以由我來做。但這是兩回事兒。我告訴自己,不妨再大度點兒。

        可我就是情不自禁地在想這件事。它與我風馬牛不相及,我想自己為什么要在意它。

        晚上九點,我同父親也講了這件事。

        你說的是那個小畜生?

        爸,您別把話說這么難聽。

        你別站錯了立場,聽著,以后不要談論這個人。

        我說,他本就是不相干的人,即使他冒犯了您,也已經(jīng)過去這么長時間了。

        不,它過不去,永遠不會過去。父親痛苦地說著,我看著他的頭漸漸低了下去。我實在想不出到底有什么事,會讓父親這么難過。

        等他走開以后,我悄悄地問母親。她也說不清楚,但我們破天荒地說了許多話。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是,她說我們父子倆太像了。我突然想起父親曾經(jīng)罵我的一句話,心口一下子堵得慌。我要母親別說了。

        到底怎么了?

        我比父親差遠了,真的,媽。我悲傷地說著,把母親嚇壞了。

        你不要這樣,兒子,你一向很有自信,從小就這樣。我們從來都覺得你是最棒的。

        不,我都三十多歲了,怎么可以自己騙自己?我就是個失敗者,什么事都做不成。

        你這樣說就是成心讓媽難過了。

        母親說完話,轉(zhuǎn)過頭去抹眼淚。我有些愧疚,但我什么都不能做。我被淹沒在一種巨大的悲傷中。后來我的心中空空蕩蕩,直到孩子過來,喊我睡覺。

        然后我和老婆躺在床上,我們談論L和已經(jīng)故去的林。老婆說,他們代表了兩個方向。她像給我的人生做總結(jié)似地說了好多話,她很少說這么多的話。我覺得她的概括并不準確,而且,她簡直有些絮叨了。后來,她實在累壞了,就躺在床上睡著了。

        我的頭腦發(fā)蒙,像注射了藥物似的,但我沒有那么好的運氣,我睡不著。這段時間,我經(jīng)常失眠,即使睡著了,也是噩夢連連。我盯著老婆的臉看了好長時間,我覺得她有些見老了,與我們剛結(jié)婚那會兒比起來,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她以前是瘦而俏麗,現(xiàn)在則發(fā)胖了,但這絲毫不會影響到我對她的感情。我只是在回想那些年的時候有些奇怪的感覺,好像我們是一下子變老的。我至今仍然記得第一次告訴她我準備當作家的時候,她那種驚詫的表情。因為在此之前,她覺得她離一個作家的生活太遙遠了。

        但是寫著寫著,我不能確定我是不是騙了她。她很少讀我寫的東西,只有一次,她從外面回來,順手從信箱里幫我取回了一本雜志,那上面發(fā)表了我的一個短篇小說。她讀了其中的幾個段落就放下了。她說讀不下去。

        這些東西我太熟悉了,你不能帶給我新鮮感。

        她這句話讓我想了很長時間,我覺得她說得對。后來我把整個小說從頭到尾改寫了,重新讓她看,但那天她正好忙著燉肉,讓我把它放到沙發(fā)上,說待會兒再讀。我一直在等著她忙完,等到她終于坐下來了,我看到她隨手拿起遙控器,調(diào)了半天電視頻道。她早忘記了那碼事兒。

        除了這點,她實在是個不錯的妻子。

        我頭一次發(fā)表作品的時候給她買的禮物是一套歐萊雅護膚品,花了六百多元。她用了很長時間。后來她常想起這件事,說你那次買的那套護膚品不錯,很貴是吧?又說,你以后不要給我買東西了,不是我不喜歡,我是覺得那些錢可以用來買點更適用的東西。

        我到夜里十二點的時候還沒有睡著,起來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又湊到鬧鐘前看了一下表。指針滴滴嗒嗒地響著,我聽了好一陣子,然后才爬上床。幾分鐘后,我想起我弄丟了林的遺稿這碼子事兒。

        我突然覺得我可以把它復述下來。

        夜里很安靜,沒有一絲氣流。我到了客廳里,取來紙張和筆,就在茶幾上默寫起來:

        公元676年,王勃渡海,溺水而亡,時年二十七歲。在他生前,《滕王閣序》已經(jīng)傳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為千古名句。滕王閣為南昌勝景。當年我在彼地時,一直想去看看,卻苦于生計繁忙,竟然未去,遺憾至今。后來我到了深圳,想起南昌的滕王閣,總是悵惘。這大約便是我的人生。

        江南名樓,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無奈紙上畫餅,于現(xiàn)實的人生毫無補益。但我不能阻止自己的向往,這與愛情相似。雖空花幻月,卻無限風情,魅惑種種。我這輩子,大事且不提,小的心愿竟也無從實現(xiàn)。我自知這是讖,一個古老的隱語,它印證著我們生命中那些神秘的部分。譬如我為何會到了這里,譬如我為何不能結(jié)婚,譬如我為何會迷戀文字,譬如我為何會承襲父親的疾病,諸如此類,我相信冥冥中一定有個答案。

        我想要把它們找出來,但愈心急,愈做不到。海明威說,要是你不自暴自棄,你就不會死。但我們都死了,只是先后不同而已。我要是不能把我生命中的精華寫出來,那活著與死去也毫無差別。這又是誰說的?后人們講,這是作家林先生云。我成了墓碑和空氣,任他們說來說去……

        寫到這里,我的思維卡殼了。我覺得痛苦,只好求救于運氣。我記得當初錄完后打印了不只一份,可是后來再也找不到了。我老婆說她對這件事毫無印象,為此我們還吵了幾句。

        我覺得既困苦又興奮,最近時常這樣,這可能不是一個好的征兆。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也經(jīng)歷過這樣的時期,雙眼熬得通紅,可就是沒有睡意。我老婆因為這件事嚇怕了,她后來在某種程度上反對我寫作,也是出于這個原因。我每寫一個長的東西就會病倒一次,長則三五天,短則一兩天,甚至幾個小時。其典型癥狀是覺得身體乏力,而且會完全否認自己的勞動,類似于一次手淫后的疲乏與茫然。隨著這種事情漸漸成為習慣,我越來越不安。有一次我剛剛覺得困乏時,林的電話來了。他察覺到了我的敷衍,就匆匆說了幾句,把打電話的初衷也忘了。事后他才問起我那次的情形。

        我如實說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

        這很正常,他說,你可以讀讀我小說中的一些片段。

        我看了,他說那是為了釋放激情所采取的再正常不過的手段,可我的不安仍在繼續(xù)。我覺得我們之間最大的不同在于,林可以把死亡時常掛在嘴上,可我不行。我時常畏懼于談論死亡。我記得有一次我在看一部關于生命極限的紀錄片時,嚇得渾身直冒冷汗,心臟像突然被挖空了。我覺得那些記錄死亡的鏡頭具有一種顛覆功能,它把我關于人類生命的種種想象都置于一個非常客觀和虛無的境地。我無法做到像林那樣可以用大段的文字去談論自己如何生,如何死。我覺得這可能跟我們的經(jīng)歷有關。哦,我想起來了,林接下來談的是無聊……

        總之是因為無聊。未來也還是這樣,甚至更糟。以前我記得人們在議論2012年是世界末日時,我還自覺很年輕,可是瞬息之間,這種感覺就變了味。很奇怪,我竟是跨越了兩個世紀。我的前半段很好,應該跟王勃他們差不多,一進新世紀,我就像溺了水一般,四肢伸展不開,呼吸也不通暢。說不來這是怎么了。有時,我自覺一段舊日過去了,那新的段落將是優(yōu)美的抒情詩。許多人都來讀我林某人的作品,哈哈,我逮空子樂觀了一陣子,還想到我的問題都解決了。我不知道曹操何以說胡話,什么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什么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都與我那臨時性的樂觀大不合拍。

        可我知道他說得對。自從失戀以來,我決心寫這部書了,所以我辭了職。走出公司大門時,他們在背后議論我有病,說我沒有女人是因為陽痿,這些我都聽到了。說話的人與我一向有仇。我看到他的面孔,蒼白,灰暗,像另一個我。至于我們是因為什么結(jié)仇的,我倒記不確切了,好像也是因為我的傲氣。哈哈,我的傲氣,這似乎是一個拙劣至極的借口,但常用不衰。他在初見我時便這樣說,而且提醒我要同大家打成一片,而我以沉默應對,他便對我產(chǎn)生成見。但這些也不是促使我要寫這部作品的理由。

        寫到這里我累了,然后我去書架上找那本《巴黎評論·作家訪談Ⅰ》。很奇怪,它根本沒有被放回到書架上,我覺得它可能被藏起來了。這時是夜間兩點,我再次去了一趟洗手間,在鏡子前我看到我的瞳孔里布滿血絲。我在那里待了幾分鐘,后來我轉(zhuǎn)身時,看到那本書放在洗衣機上。我隨便瀏覽了幾行,是保羅·奧斯特,他在上面談到死亡。

        那件事改變了我的生活,這點毋庸置疑。在某一時刻男孩還活著,在下一個時刻他便死了,我僅僅離他幾英寸遠。這是我首次經(jīng)歷偶然的死亡,首次經(jīng)歷事物令人迷惑的不穩(wěn)定性。你認為你站在堅實的土地上,轉(zhuǎn)瞬間,你腳下的土地張開,你消失了。

        我沒有繼續(xù)往下看,也沒有推究這番話的背景,但我有點茅塞頓開的感覺。這本書中有不少這樣的段落。我第一次覺得它也許比一部長篇小說更為有用。

        讀完這段話我就去睡了。這一覺我睡到了大天亮。今天早晨一醒來,我看見那本書在我的枕邊放著,我想,它也許是我夜里帶過來的。但我不能確定,如今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我不想再重復了。

        家里空蕩蕩的,我老婆留言說,他們都去看房子了,要我醒來后直接過去。我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想這一次是真的要被驅(qū)逐了。但我無心多想這些事,相對而言,讀書還是來勁得多,也儉省得多。我是說,我不愿意太費腦子。我的身體狀況不佳,現(xiàn)在,我不能不強調(diào)這個。

        我起得晚,慢慢吃完早餐,十一點開始工作,一直工作到下午三四點,然后吃飯。有時候打個盹,大約晚上八點再開始繼續(xù),一直工作到午夜?,F(xiàn)在我在寫《重現(xiàn)的鏡子》的續(xù)篇,題目是《傳奇故事》。我花了一個月寫了七頁!

        這是天才的羅布-格里耶,我想,這也應該是我的救贖。我把書翻到了馬爾克斯那幾頁,在有關時間表的那幾行字下面,我劃了橫線:我是在四十歲時開始全職寫作的,我的時間表基本上是早晨九點到下午兩點,兩點之后我兒子放學回家——讀到這里我啞然失笑,然后繼續(xù)讀——既然我是如此習慣于艱苦的工作,那么只在早上工作我會覺得內(nèi)疚;于是我試著在下午工作,但我發(fā)現(xiàn),我下午做的東西到了次日早晨需要返工。于是我決定,我就從九點做到兩點半吧,不做別的事情——就是這幾句話,我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然后才讀其他的,直到我老婆打來電話催促我起床。我一看表,已經(jīng)十一點了。

        由于走得匆忙,我沒有留意到外面下雨了。等我折返上樓準備進屋去拿雨傘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沒有把鑰匙裝在身上。這同樣是由于走得匆忙之故,但也不排除我越來越健忘了這個事實。我后來淋雨走過街道,走過縣政府賓館,走過郵局,走過中國人民銀行,走過家家利超市,走過電信大樓,走過新華書店和綿山賓館,最后我來到了南門橋,站在那里看著橋下的車水馬龍。我的渾身已經(jīng)濕透了,頭也開始疼起來。我打電話告訴老婆說我的頭有些疼——聽起來像撒嬌,但她當真了。

        要不你直接回家吧,我們也準備走了。

        事情怎么樣?

        沒有談攏,他們臨時又加價了。

        我一下子覺得輕松了。在走進那家日雜店的時候,我甚至想,要不要買點兒東西慶祝一下,但只是想了一下,我知道這樣做不合適。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在為自己鼓勁,加油,把許多事情都忘記了。比如這家店,在十幾年前我常常光顧,那時它不賣日雜,而是出售各種書籍、報刊。我最早的一批藏書便是從這里購進的。那時我還沒有辭職,還沒有結(jié)婚,但暗地里喜歡文學。之后幾年,時光便加速了,直到現(xiàn)在,我站在這里,正在想著該買點什么東西時,我看到了她,L的前妻。她像是愣了一下。

        是你?

        巧了,我說,孩子呢?

        沒了,她的眼神黯淡下去。我看見她的淚水涌了出來。

        我吃了一驚,可到底不敢相信,我想著她戰(zhàn)栗的小身體,那雙充滿驚悸的眼睛,心中就有一種說不來的滋味。

        我還在思忖著我們上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的事,可始終想不起來了。她的眼淚一直在流,止也止不住。

        不要想這件事了。我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

        然后我又重復了另一句廢話,L這個王八蛋,早該被槍斃了。

        再不要跟我提L!她突然發(fā)作,臉上泛起了一層青光,在白熾燈的光線下變得兇狠異常。她的聲音,都近于嘶吼了,你老提他做什么——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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