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
詩貴出新
王士強
詩貴出新。詩歌作品應該寫出一些新意,沒有新意或者新意不多的話,詩歌能否成為詩歌是值得懷疑的,最多也只能是一些平常、平庸的作品,難稱佳作。詩中的新意是多方面的,比如語言、形式、結構、內(nèi)容、觀念、手法、風格等,嚴格意義上說,一首詩如果能夠在某一個方面寫出新意便不容易了,如果能夠在多個方面都具有新意則頗為難得,堪稱優(yōu)秀了。當今的詩歌作品從數(shù)量來講已非常龐大、堪稱繁榮,但是詩歌的影響力卻不是更大而是更小了,人們能記住的詩歌不是更多而是更少了。這其中的原因當然很復雜,但作品中新意不足、普遍平庸、低質(zhì)量重復不能不說是重要原因之一。網(wǎng)絡時代,詩歌的“門檻”變得很低,詩與非詩的邊界也變得很模糊,口水化、剽竊他人、重復自我、陳詞濫調(diào)的作品層出不窮,真正有新意、讀來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又并不太多。
空泛地談論詩歌的新意大概只是紙上談兵,也容易成為另一種陳詞濫調(diào)。我們結合本期的作品來談。亞楠的這組詩《在雨中逗留》在語言方面頗見功力,頗具新意。詩歌的物質(zhì)載體是語言,詩歌的新意也往往首先表現(xiàn)為語言方面的新意。語言的新意說容易很容易,說難也很難。其容易在于,一個句子只要別人沒有這么說過,那么它就是“新”的,其難則在于,你所使用的任何一個語言符號都已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的使用,其意義已經(jīng)固化,如何在這個句子之外產(chǎn)生出新的、人所未言的意義,委實是并不容易的。亞楠的這組詩以語言張力、意象營造見長,《山澗》中的意象較多,意象的跨度較大,比如一滴水回首往事、疼痛撕裂殘夢、風掠過記憶等,這一方面增加了理解的難度,但同時也在不同意象之間進行了奇異的連接,打開了一個新奇的空間,讓人有所思、有所悟。詩的最后一節(jié)則更能讓人有所得,有點“卒章顯其志”的意味:“等待一天天衰老,這緩慢的/倒影變得多么嫵媚。/我知道,春天已經(jīng)離我們很遠了,/落葉再也無法回到枝頭?!彼?,這首詩由自然寫到自我,由自然之秋寫到生命之秋,呈現(xiàn)了一個復雜、有豐富的闡釋可能的詩意空間,這樣語言便具有了新意,日常語言、公共語言也便成為了詩歌語言、個人語言。而《在人間》則是用自然界的一些意象群來比擬、摹寫整個人生、世界,言在此而意在彼,意在言外,同樣也打開了詩歌語言表達的空間,有豐富的內(nèi)涵?!秾σ暋烽_始是寫一個夜晚的場景,主要是一種“客觀敘述”,談不上有多少特別之處,而此后的詩句則發(fā)生了一個重要變化,“我”出現(xiàn)了:“我想此刻/孤單不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情,/生命都是一樣的,行走在夜幕里/那些微小部分。我們彼此感受著,/如此陌生,又好像久違的兄弟/把所有痛都埋在心底?!比绱耍欢ǔ潭壬蠈崿F(xiàn)了一種反轉(zhuǎn),不但“我”豐富的主體內(nèi)涵得到呈現(xiàn)、值得玩味,而且此前的“客觀敘述”也應該得到重新的省思、觀照,能夠讓人體會到不同的意味。
與意象詩不同,劉川的大多數(shù)詩歌作品屬于現(xiàn)代詩的另一品類:口語詩??谡Z詩以日常口語入詩,看起來簡單,但它需要通過“日?!边_到一種深刻、新奇、含蓄蘊藉的效果,其實難度很高。劉川的組詩《打狗棒》有著同工之妙,都是靠某種奇思異想、獨特想象而尋找、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包孕性頃刻”,并用簡單、常見的口語進行表達?!队涗浝咸斓墓馈穼懙溃骸拔疑磉呌幸粋€聾子/百分百聾/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人們都不與他說話/只有天上的雷不嫌棄他/在我們頭上轟響時/也一聲一聲/在他頭上響”,全詩直白,流暢,好讀,但卻提出了重大的議題:公平、平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等,余味無窮,發(fā)人深思?!队魫灐分杏蓚€人的郁悶寫到悶罐子再寫到發(fā)酵的臭豆腐,這里面關聯(lián)、比附了一個人人格扭曲、轉(zhuǎn)變的過程,同樣是有意味、值得深思的?!痘摇防锩妫骸懊慨斢龅揭粋€又一個/陰沉著臉/像掛了厚厚灰的人/我就想去用/鐵鉤子/火鏟子/去捅一捅爐筒子/去刮一刮大煙囪//把這些陰郁得已經(jīng)/不愛生活的人/給清掃出去/讓我們聚集在一起/又溫暖、又熱乎/大家不用打冷戰(zhàn)”,這里由新奇的發(fā)現(xiàn)和想象而實現(xiàn)了對理想生活的一種描述,同時也表達了對某種現(xiàn)實狀況的排斥態(tài)度??谡Z詩的關鍵在于對生活有沒有真正的發(fā)現(xiàn),沒有新意,就容易成為無意義的流水賬、口水詩、廢話詩,有新意,口語則能夠生出飛翔的翅膀,打開另一重天空,飛往另一個世界。
一定程度上,語言的獨特、新意、新穎在詩歌來講是必要條件但卻并非充分條件,也就是說,僅僅有語言之新還是不夠的,還需要有另外的因素來作為詩歌的支撐。語言只是一種符號,還應該有所“指向”,這便涉及了詩歌的“內(nèi)容”、“意義”的問題。詩歌如果僅僅是玩語言、修辭,可能會很美、很精致,但卻不會具有太大的意義,因為它是封閉性的、空轉(zhuǎn)的,很難讓人有精神的共鳴、思索與收獲,很難有豐富的人生內(nèi)涵,因而也很難從浩如煙海的作品中脫穎而出,得以流傳下去。震海的《飛越海洋》一詩便主要是在題材、內(nèi)容方面見出其新意和獨特性。這是一首“海洋詩”,海洋題材本身便較為獨特、陌生,有很大的詩意想象和闡釋空間,從這首詩的內(nèi)容來看則將大海的廣闊、幽深、神秘、可畏、美麗傳達了出來,同時通過“我”的諸種“飛越”傳達出了主體的力量和“人”、人生的內(nèi)涵,“文學是人學”,寫海洋其落腳點也仍需是“人”、人生、人性。田斌的《四月》頗見構思之奇妙,其對“四月”二字從漢字獨特的字形出發(fā)進行了想象與闡釋:“四,是早晨打開的一扇窗吹進一縷清新/月,是樹梢閃爍的一張臉,像首詩”,堪稱神來之筆。這也為全詩打下了基調(diào),與艾略特的“四月,是殘忍的季節(jié)”不同,這首詩表達的是一種清新、幸福、沉醉。其《燈塔》中的詩句“像眼睛一樣,一盞明亮的燈塔/盯死了夜里的黑”、“海面升起淡藍色的霧,夢一樣恬靜”、“船像魚兒一樣竄動”都以新鮮的比喻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其《難躲一場雨》則觸景生情,以飽滿的情感容量而具有了直擊人心的力量,能夠引起更多人的共鳴。
創(chuàng)新與自由、探索同義,是詩歌的靈魂。詩歌,應該具有新意,對世界作出新的、個人化的表達。無新意,不詩歌。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