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沫末zhangmomo/
夏至,這里剛剛被暴雨洗劫
挖掘機的震動讓樹棺里的枯骨,不寒而栗
支離破碎的錦衣碎片,被安靜地鑲嵌在玻璃中
傳說和美麗,化作揭棺而起的一絲云煙
五花草甸上飛翔七百年的燕子
被墓穴里的一縷清風剪斷翅翼
脂粉的香氣,還在浣洗的河畔飄蕩
馬蹄疲憊,將滿地月光踏碎。
恩愛、相親或依偎
都不重要了
在這里,愛情被空氣瓦解,被諸多
紅男綠女的眼神掃蕩
被更多猜疑的話語反復穿刺
榮華,驕奢和權貴
怎敵得過流年霏雨
慢下來,再慢下來
踩著歲月的琉璃
所有的兵器都啞然了喉嚨
還我馳騁的疆域,
還我千里的良駒
還我草長鶯飛的牧場,
還我香消玉殞的戀人
被一座古墓銹蝕的靈魂
被長風落日反復吟誦過的草原
任憑七顆星星羅列命運
今夜,劈下木屑為針,穿起游離于
墻上的鎧甲,大婚時的嫁衣
沿著北斗的軌跡
向著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向著
近在咫尺的
八百里金蓮川,向北,一路向北……
為何,要將我的尸骸打碎
把我的好夢篡改
為何,要給我的兵器涂滿夜的漆黑?
我不是懦夫
不要躺著,聽憑風來雨去
還我的金戈,還我的戰(zhàn)騎
還我八千里的河山,還我
北疆的春日,南國的迤邐
什么都沒有了
靈魂如同游走于指間的空氣
驕傲和尊嚴, 被更深的冰冷和
凍土埋掉
你的呼喚,細若游絲,溫軟如絮
可是,我不能聆聽,不能側身
更不能擁你入懷,愛你,寵你
你說,穿上早晨的霞衣
去閃電河邊放牧吧
瞧,我們的棗紅馬還在,小牛犢還在
黑的,白的羊羔還在
蘆葦蒼蒼中
那是誰? 在河岸邊促膝對坐呢
是你和我? 還是我們的魂魄在對語?
傍晚,錦衣的每一處花紋上
落滿夕陽的斑點
有風,從遠處傳來
穿過時空的隧道,穿過你我,
隱藏在墓穴中的凝視
只是輕輕,輕輕一襲,所有的夢
都支離破碎了
我們重新回到七百年前, 回到
那個夢想跌落的墓穴
任由無數(shù)只手,無數(shù)只眼,
無數(shù)的欲望
將殘存的骨骸肢解,破譯,
窺探,分離……
高原上羊群在走動
它們慢而瘦
堅硬的芨芨草
失去了草原的襯托
背對一座村莊
述說著往事
故鄉(xiāng)愈來愈貧瘠
存活于詩歌里的美麗
無法填補內心的恐慌
我在尋找什么呢
天空高遠而蔚藍
自由生長的麥子
已不是我喜歡的模樣
一些麥苗,寂寞地笑著
去年三月種植的向日葵
終于發(fā)芽了
那些芽瓣,昂揚地
迎風綠著
從一個春天進入另一個春天
途徑那么多沼澤與鄙視
我和我的詩歌
依然在故鄉(xiāng)的半徑里行走
許多突來的凄涼掠過羊的脊背
一些淚滴,卻再也跑不出喉嚨
就像今夜,我坐擁滿月
卻,讀不出一縷相思
窗外是同樣的灰黃
熟悉,陌生或更改
都不明顯。 為了一粒草籽
飛翔若干公里的鳥雀
一定不是我家鄉(xiāng)的那只
母親總在降溫時
念叨2012的大雪
寒冷和饑餓演繹為恐懼和絕望
烏鴉在光天化日下作案
有誰忍心舉報它們的“惡習”?
青年河經(jīng)過陽光和春風的洗禮
逐漸名聲遠播,為了謀生
流落塞外的人,不忘在岸邊
洗去塵埃和艱辛,更多的人被
突如其來的應酬卷走光陰
一首詩歌不能改變什么,每一天
重復體驗冷暖的時刻,都會看到
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工友們
依然在小鎮(zhèn)的各個角落,機械地轉著
只為活著,距離彼此,愈來愈遠
一場薄雪,不足以
漂白心事
風在吹,麻雀
在高壓線上,玩倒立
只要開心,沒什么不好
鮮花是很奢侈的東西
窗臺十分明媚
迎春花開得如火如荼
像極了年輕時的心事
我們乘上風
去看元宵節(jié)的燈盞
假面的舞會
大街上一些紅紅綠綠的彩紙
正在模仿春天
這個夜晚,風將往事吹皺
忽然想起, 有一種感覺原來
已寂靜多年,如果
這就是春天,如果
時光,還可以回到從前
面對草原
羞于說出自己的心事
冷漠像蕁麻疹
試圖吞噬最后一塊領地
溫情掛滿霜花
馬蓮結仔的腹部
分娩出的褐色顆粒
已被風,吹遍草原
馬兒吃草,靜默或急馳
都跑不出這片濕地
一條河溫柔地環(huán)繞
牽絆住多少飛奔的馬蹄
在勒勒車的溝腹里
我喜歡或被迫喜歡
逆風而行
如果長生天有靈
如果百靈懂得人語
如果重疊的勒勒車轍里
還有一條能觸摸到
父親的溫度
我情愿,逆著風的催趕
去完成,那個在蒙古長調中
未完成的音節(jié)
一株,兩株
狼毒花,像火焰,似星星
寂寞又灼眼的紅
灼痛了晨起的炊煙
吃草的小馬駒
而我不知,是否會灼痛
被現(xiàn)代,格式化了的心?
走過多少路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
海灘,沙漠,橄欖林
沒有一種風景
可以讓我,愛或者被愛
草原,我的草原,你淡藍的
牛糞火,你悠遠的勒勒車道
卻在某個寂靜的清晨,突然
讓我無語,淚奔……
似乎不寫下這些文字, 對父親的懷念就會遞減。 想到這,我的心就會忍不住哆嗦,好像父親在腦包山下的荒冢里咳嗽。 每一聲輕咳都會讓堅硬的黃土松落。
——題記
我不想抱怨先輩
抱怨貧窮留下的疤痕
很多次,努力把奶奶的嘮叨
扔在腦后,扔在風中
父親的手
總在每一個秋季
從鐮刀上費力地張開
突起的關節(jié)如座座駝峰
而我們兄妹六人
要用盡想象和挖掘
才能破解駝峰里的秘密
十歲或者更早的那些夏秋
父親在天未亮時
就踏上門口的羊腸路
翻過一座大山
用手小心拔出山坳谷地里
浸滿露水的篦草
手掌,張開彎曲,彎曲張開
太陽和風在關節(jié)里游走
雨水和汗滴在骨縫間游動
一碗饋閭的午飯
是一個十歲孩子,辛勞一天的報酬
那個時候,出生于富人家的奶奶
正傾靠在煙塌上抽大煙
嫁給貧農(nóng)的爺爺
從流金的泥河灣盆地
逃荒到風也站不住腳的塞外
委屈、不平和心里落差
沒有開墾出一片荒地
卻使得父親,過早給十里外的
地主李有財,做了短工
父親從沒有說起過駝峰的成因
也沒抱怨過奶奶一句
許多個秋季,他用那雙負載過
童年艱澀的手,為我們把鐮刀一一磨得鋒利
從一塊麥田移到另一塊麥田
從一雙手移到另一雙手
奶奶的嘮叨從門前的青石移到炕頭
又從炕頭移至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