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柳小調yangliuxiaodiao/

月亮補丁

兩千里的路途

月亮經(jīng)常碎在鐵軌旁的雨水里

母親，我沒有雨鞋

所以，我守著水杯、和你塞給我的月餅

母親，我沒有值錢的東西

所以，我在火車里東奔西走

每個車箱都一樣

睡覺的人，發(fā)呆的人

想家的人，想遠方的人

如果不是你給買的那張車票

我會不會忘了

我來自哪里，我要去找誰

還有我那個一不小心就被人搶占了的座位

母親，你總說城市擁擠

可是，你還是把我趕出了谷地

我不在，一群鳥兒偷你的莊稼

一群鳥偷你臉上的光澤和頭發(fā)里的黑

母親，你一定知道

陽光下盡是鞭痕

所以你在我的后背

用中秋的月亮打了補丁

讓我總覺得自己是最幸運的人

石頭餅

母親讓餅在石頭上翻身

中元節(jié)，我們要用石頭餅祭奠

回到土地深處的親人

煙霧已經(jīng)從香爐里出發(fā)

不知道

我的奶奶，我的姥姥姥爺

以及許多年前走了的大舅二舅

有沒有攀住看不見的梯子

有沒有借著瓜果的香氣

把目光搭在村莊的高處

我們已經(jīng)不再痛哭

我們從日歷上發(fā)現(xiàn)這一天

也從日歷上撕下這一天

中元節(jié)的天空

雨淹沒了高處的樹

黑夜里，有人在暗處揮手

母親把石頭餅從祭臺上取下

一部分裝進高處的籃子

一部分裝進牛皮的紙袋子

母親讓遠嫁的姑娘帶著它上路

母親說，這是干糧

夜晚的村子

父親說，別在夜里轉悠

這一天

許多走了的人會重新回來

我坐在石頭上

感覺，空氣擁擠，時間擁擠

如果那些亡去的人都回來

我一定會被擠進某個夾縫里

我不由自主看寧靜的墳墓

也看天空有沒有張嘴

雨從空中滑下來

冰涼的手指

在戳戳點點

辨認我們這些陌生的人

這些不敢發(fā)芽的豆子

酒和紙錢

祭奠的酒親吻土地

紙錢變成煙灰

它們亂飛，像黑色的飛蛾

煙灰上沒有雕刻地址

我經(jīng)常懷疑

有一些情感和眼淚，酒和紙錢

被土地私吞

也許，我們祭奠的不是親人

而是土地

這些呼吸的人，停止呼吸的人

都是土地移動的和不移動的墓碑

也許，我們祭奠的不是亡人

而是未亡人和酒里未亡的靈魂

我們借著一片土地

祭奠了我們自己

中元節(jié)，街上沒有鬼

都是裝著鬼行走的墓碑

得了感冒的村莊（組詩）

瞎舅舅

他的眼睛是兩個橢圓的樹疤

看不見螞蟻在石頭下安家

看得見塵土跳舞

羊群跳舞

春天的眼淚在樹的眼睛里跳舞

他把手指在我的眉心輕輕一點

說，送給你一群羊

一群羊就跑進我的身體里

啃我骨頭里的草

他躺進土堆以后

墓碑這根豎起的手指

輕點天空的眉心

無數(shù)白羊落下來

啃食螞蟻一樣

一口一口把山林吃掉

把山林里的黑夜吃掉

得了感冒的村莊

年輕的頭發(fā)和肩膀

都懸掛在城市的夜色里

剩下這些把腳印壘進神廟的人

在村莊里咳嗽

很多電器退了休

石磨重新轉動

沒有驢

馱背的老頭哼著小曲

閉上了眼睛

石榴樹下

誰的皺紋都能嗑開一段打盹的時間

樹和莊稼圍著老房子歡慶

神廟里的供品和燃起的香煙歡慶

電話震動

整個村莊都在打噴嚏

那個人，被礦石吃掉了

礦石和水終于可以

躲過鐵鎬

可以深深呼一口氣

生被拉去的姨父的靈魂

可以做礦石的枕頭

人類的哭聲是利劍

只扎他們自己

姨父的尸體

是長眠的石頭 不含礦

沒有人再用它煉鋼煉鐵

姨父的墳堆是礦石的警示牌

礦管所的人再不用演講

不用發(fā)宣傳單

三歲的孩子站在路口

看著墓碑上的字

說，那個人

被礦石吃掉了

塌掉的學堂

沒有孩子晃著腦袋背書

高高的蒿草在窗口搖晃

沒有讀書聲

村子里的青煙丟了魂

從煙囪里出來

四處搖晃

村子里找不到一支筆

村子里看不到一個作業(yè)本

學堂在空了之后

終于瘋了 塌掉

先是左邊的窗戶

后來是右邊的窗戶

村莊失去了一雙眼睛

爺爺?shù)氖謾C

手機上的按鍵

是一塊新鮮的土地

那些數(shù)字下邊長眠著種子

有些通往別的村子

有些通往城市

他從來也不撥通

他只對人說，這是我的手機

在暗夜里

他傾聽著那塊土地

沒有雜音

他聽到了子孫們的呼吸

生命線

我又一次夢見

風 這只模糊的手

把所有人的生命線搖醒

村莊在一棵大樹上

許多人沒有長大

許多人還沒有起床

誰也不用聽羊角和羊角磨刮的秘密

不用擔心孩子的個頭

把房頂戳出新的窟窿

一切都在

各自的位置上靜靜呆著

不用想著象走田，馬走日

假如晴天也有雨

脖子的角度稍稍向上 能看見

父親用石頭蹭掉還活著的泥土

和有關幸福的定義

他從地的東頭到西頭

又從西頭到東頭，

一輩子來來回回

犁地、撒種，豐收或者欠收

我不過是我

老墻漫延開來的

狗的輪廓

羊群與父親的輪廓

不過是一個男人

在清晨的尿漬

似乎誰都知道

我想將某一類影子

占為已有的野心

光影東躲西藏

所有的東西

調和成粘稠的靈魂

在我身上敲擊 試探并且打滾

清明有雨

清明 有雨

把墳頭的假花打濕

一些孤獨的色彩

與野櫻花打起啞語

爬上那道圪梁

我能看見

一千個兒子

一千個父親

都在跪拜

隱居在歲月深處的人

品飲著勾兌了雨水的酒

和帶著酒味的雨水

我還遇見一個鋤苗的老人

也遇見一個即將生產(chǎn)的孕婦

在清明

出生與死亡之間這樣緊密

容不下任何秘密

丟了的衣服

母親送的衣服

紅色 像覆盆子染的

在一棵樹和另一棵樹間

拉扯的長繩上，等待

濕氣攀上陽光，攥住風

一條牛仔褲

被風穿著

悠閑地蕩秋千

那是樹與樹的爭吵

與拉扯 繩子繃斷

兩件衣服被勇氣灌滿

它們把扣子送給柿子樹

當眼珠子

把一只袖子給一窩

沒家的刺猬 避開夜晚

把另一只袖子給了

一窩燕子 當聽筒

剩下的紅布 碎成幾塊

在池塘里飛

那條褲子流浪很久以后

回到樹稍上

變成樹的望遠鏡

它等不來我

只好與另一棵樹和解

共同抻起

一根被陽光含在嘴里的繩子

并且，像母親那樣偷偷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