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暉
功名顯赫的漢武大帝曾數(shù)度西巡,足跡雖未遠至西域,但卻因強悍的匈奴人的存在,與西域結下了不解之緣。在此之中有兩件歷史大事件可以說代表了漢武帝的功敗榮辱,除了悲壯的張騫通西域,就是由于征打匈奴而引起舉國震動的《輪臺罪己詔》。
安居長安的漢武帝為何會以遠在西域的輪臺城為肇始罪己昭告天下,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西漢初年,其疆域遠比大秦帝國要小得多,秦之三十六郡,漢初就已失去其中五個:九原郡被匈奴人占領;象郡、南海、桂林被趙佗割據(jù);而閩中郡被閩越王所有。并且北地、隴西、上郡等故塞以外之地也為匈奴人盤踞。正是在此歷史背景之下,漢武帝開疆擴土,不僅收復了以上故郡之地,還增置了許多新郡,使其疆域“東西九千三百二里,南北萬三千三百六十八里”,使大漢疆土東起朝鮮半島東海岸,西北至玉門關,北至陰山以北,南至今越南中部。由此,《漢書·地理志》盛贊武帝時代有“漢極盛矣”之說。
可是歷史往往具有兩面性,武帝后期由于連年征戰(zhàn),內興功作,致使勞民傷財,故而社會矛盾日益加重,各種危機逐漸加劇。對此情形,可謂史不絕書,僅《漢書》中就有多處反映。其《刑法志》中說:“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賭?!薄段逍兄尽分袆t有“始征伐四夷,師出三十余年,天下戶口減半”的指責。而在《徐樂傳》中更是言之鑿鑿:“關東五谷數(shù)不登,年歲未復,民多窮困,重之以邊境之事,推數(shù)循禮而觀之,民宜有不安處者矣。不安故易動,易動者,土崩之勢也?!?/p>
此一歷史時期,更為嚴重的社會危機的征兆則是大批流民的出現(xiàn)?!稘h書·石奮傳》記載元封四年,即公元前107年“關東流民二百萬口,無名數(shù)者四十萬”。還有一個征象是在許多地方爆發(fā)了大小規(guī)模不等的農民起義。而《漢書·酷吏傳》則載:“大群至數(shù)千人,擅自號,攻城邑,取庫兵,釋死罪,綁辱郡守都尉,殺二千石,為檄告縣趨具食;小群以百數(shù),掠鹵鄉(xiāng)里者不可稱數(shù)。”天漢元年,即公元前100年,泰山、瑯邪由徐勃領導的起義軍竟然“阻山攻城,道路不通”。于是,漢武帝派兵鎮(zhèn)壓,并懲殺了一批鎮(zhèn)壓不力的地方官吏。他為督責地方官吏,還專門制定了“沈命法”。這也導致了地方官吏害怕被誅殺,而對出現(xiàn)起義的事實密而不宣,瞞而不報,致使盜賊越來越多。
此一時期歷史的兩面性再次顯現(xiàn)。由于流民如同蝗蟲一樣席卷了整個大漢帝國,一半以上的人口在這片土地上徹底消失了。面對鋪天蓋地的流民,武帝迅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然而他為了對付地方豪強勢力,卻常常從流民中提拔酷吏,而這些人作為封建官僚中的后起之秀,當然也希望掌握帝國的財富,而此時,民間已經沒有多少油水可撈,他們就把屠刀轉向了地方官僚和富豪。而這些酷吏搖身一變成新的豪強,黑勢力一下轉身為白勢力,其對社會的危害程度又遠遠大于土生土長的豪強黑勢力。面對風雨飄搖的政局,亡秦之跡歷歷在目,武帝明白自己深深傷害了帝國經濟,帝國統(tǒng)治有行將崩潰之勢。
而引發(fā)輪臺罪己詔最直接的歷史事件發(fā)生于征和三年,即公元前90年,漢武帝最后一次派兵北征匈奴,結果卻大令武帝失望,貳師將軍李廣利被匈奴打敗招降。李廣利乃武帝中后期最重要的軍事將領,與衛(wèi)青、霍去病并稱為“漢武三大將”。就是此次軍事失利,極大地刺激打擊了漢武帝,促使他對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進行總結反思。就在李廣利敗降匈奴的次年,武帝頒布“輪臺罪己詔”。起初搜粟都尉桑弘羊與丞相御史等奏請遣屯田卒至輪臺以東,以“益墾溉田,稍筑列亭,連城而西,以威西國,輔烏孫?!币簿褪钦f他們認為屯田既可開荒溉田,又可鎮(zhèn)懾西域各國,維護烏孫。然而武帝不但沒有批準上述奏請,反而下詔罪己,“深陳既往之悔”,并批評桑弘羊等人:“如今請求募民遠赴輪臺屯田,要修筑亭燧,開通道路,這是擾勞天下,不是憂恤百姓之舉。”并提出當今要務在于嚴禁酷刑苛法,停止擅征賦稅,鼓勵農業(yè)耕作,百姓養(yǎng)馬者免征徭役和賦稅,只要使國家費用不缺,邊塞防衛(wèi)武備足用即可。
武帝在《輪臺罪己詔》中懺悔自己一生所為,立意停止對外征戰(zhàn),使帝國政策能重新回到輕徭薄役與民生息的正常軌道上。在詔書中,武帝檢討了自己登基以來所為狂悖,令天下愁苦,國庫空虛,他要求朝廷罷黜那些傷害百姓、靡費天下的政令,希望軍馬能回到農田上,農人能安心耕作。一國之君,輪臺罪己,這令大家極為感動,南宋詩人楊萬里是第一個跳出來把這份感動表達出來的,在他的《讀罪己詔》中說道“莫讀輪臺詔,令人淚點垂?!闭\然,如果不算堯舜湯武時期那些據(jù)說圣明如神且虛幻地存在著統(tǒng)治者,漢武帝的這份罪己詔書確實是開了皇帝罪己的先河。
輪臺罪己詔昭示天下后,漢武帝實施了新的政策,他將國之重點轉為休養(yǎng)生息,恢復農業(yè)生產方向,為富思養(yǎng)民,特封丞相車千秋為富民侯,命趙過任搜粟都尉,使趙過將古代的輪耕方法改進為“代田法”,在弘農、河東、邊城和三輔等地廣泛推廣,獲得了費力小而得糧多的佳績。同時,減少用兵邊塞,減輕了民眾的重負。
漢武大帝通過對自己行為的解剖和反省,在大政方針上實現(xiàn)了由求強到求富的轉變。正因為如此,才有了“昭宣中興”,才有了后來對匈奴軍事上的絕對勝利,也才有了西漢后期“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天干戈之役”的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安定繁榮的景象。
在中國歷史上產生如此重大影響的事件,竟然是因身處遙遠西域的輪臺城而肇始的,這真是令西域人民受寵若驚始料未及的。輪臺,位于今新疆輪臺縣東南約20公里處。傳說為漢代侖頭國都城遺址,武帝時被李廣利所滅,設使者校尉于此。其地勢東南低西北高,城略呈圓形,周長約900米,城垣大多已廢,僅存墻基。城西北有一海拔4727米的科克鐵蓋山山峰。附近還有一漢代屯田之校尉城遺址,周長約1200米。城中有一環(huán)形湖泊,湖心有一高臺建筑遺址,南有兩個土遺址,左邊是倉庫,右邊是官衙。城東南角有一長方形土臺堡壘,東有一土丘,為當年士卒營亝遺址。如今人們在輪臺古城及其校尉城中,很容易就能采到漢代時期歷史的碎片。
一生醉心于權力的漢武帝晚年終于從皇權的黑洞中走了出來,盛世榮光已是昨日黃花。這位時日無多的老人只得赤膊上陣,力圖再憑一己之力而力挽狂瀾扭轉乾坤,實現(xiàn)“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只是歷史沒有再給這位大漢強人多少機會,《輪臺罪己詔》頒布兩年后武帝撒手人寰。
歷史學是一門讓人增長智慧的學科,這也是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之一,兩千多年前的中原漢武大帝,因遠在西域的輪臺小鎮(zhèn)為發(fā)端總結反省一生的功過,遠征匈奴,屯墾西域雖在一時增加了民眾的負擔,但此舉的歷史功績是不可磨滅的。功不掩過,武帝勇發(fā)《輪臺罪己詔》之精神無疑是值得今人學習借鑒的。而站在當今復雜多變的世界環(huán)境中,一個民族如何保持勇于創(chuàng)新、開拓疆土、抵御外侵、消除內患之血性精神與國計民生相適應,是我們當前應重視的重大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