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風(fēng)
1942年秋,隨著日本人的步步逼攻,疲于抵御的新十八師地盤已越來越少。師長李定范察覺到新十八師的士兵們在外無援助、內(nèi)缺軍需的頹勢下,心像丟失一樣,常常流露出厭倦、消極的情緒。這讓李定范久愈的傷口有突遭痛擊的難受,決定在觀海衛(wèi)舉行隆重的招兵儀式,以振士氣。
新十八師扼守在津浦大運河畔的觀海衛(wèi)鎮(zhèn)。觀海衛(wèi)鎮(zhèn)自明清以來,一直屬于軍事衛(wèi)所要地,眼下還是通往港城的重要門戶,而港城又是南洋愛國華僑援助抗戰(zhàn)物資的輸入地。港城在特殊時代的重要性顯現(xiàn)出它是保障抗日力量頑強生存的一條生命線,上頭對李定范下達過死命令,若觀海衛(wèi)失守,提頭來見!
李定范一言不發(fā)地爬上了彌漫著緊張氣氛的旗鼓嶺,衣著寒磣的士兵們看到他,紛紛從戰(zhàn)壕里走出來,筆挺地站在他的面前,然后敬禮。秋風(fēng)蕭瑟的午后,旗鼓嶺上參天的古松林長矛似的直插天穹,這使旗鼓嶺平添了幾分莊重和森嚴。李定范一張國字形的臉上凝固著嚴峻、堅毅的表情,近段時間因為操勞過度,他的雙眼深陷在眼窩中,鼻子看上去就顯得異常挺拔。望著臉有菜色的士兵,他沉默地行注目禮,然后揮手讓士兵們回到戰(zhàn)壕里。
在新十八師沒有進駐觀海衛(wèi)鎮(zhèn)前,旗鼓嶺一直是匪酋出沒剪徑伏擊的險地。新十八師進駐后,盤踞旗鼓嶺附近一帶的土匪都默默地交出自己的地盤,還給新十八師留下許多機關(guān)和秘道的洞穴。
但這段時間以來,不斷有形跡可疑的人在觀海衛(wèi)和旗鼓嶺一帶出現(xiàn),這些可疑人員中有日本人、南京政府的人,也有共產(chǎn)黨和軍統(tǒng)的人,背景復(fù)雜。新十八師的憲兵和便衣一刻也沒有放松對可疑人員的盯梢,抓捕了十幾個扮成雞毛兌糖的小販和算命卜卦測字的人,嚴厲的審訊拷問后,查實他們竟都是日本人派來的間諜。作為一個軍人,李定范無法回避一個現(xiàn)實問題:日本人正在不動聲色地策劃、醞釀一場奪取觀海衛(wèi),控制港城的戰(zhàn)爭。
以前,外敵入侵觀海衛(wèi)有兩條線路,一條是沿津浦大運河的水路,但日本人占領(lǐng)掌起鎮(zhèn)后,新十八師就填埋了觀海衛(wèi)鎮(zhèn)大河埠頭一帶的河流,等于廢棄、阻塞了這條水路。目前只剩下旗鼓嶺這條唯一通往觀海衛(wèi)鎮(zhèn)的旱路。李定范早年漂洋過海留學(xué)日本,和日本人有過無數(shù)次的交鋒,他深知日本人除了驕橫外,不缺團隊精神,和一團散沙的中國人正好相反。更可怕的是隨著日本人對中國占領(lǐng)地的擴大,還玩起了籠絡(luò)民心實施長期統(tǒng)治的手段。根據(jù)新十八師安插在日本人當(dāng)中的線人報告,掌起鎮(zhèn)有一個老嫗,清明前幾天上山摘來艾草,做了六個青團,準備清明祭祖。誰知被一個日本小分隊的士兵給偷吃去五個。年屆八旬的老嫗聽過占領(lǐng)掌起鎮(zhèn)的日軍司令渡邊大佐彬彬有禮的講話。渡邊大佐說,我們來中國是為了建立皇道樂土,實現(xiàn)大東亞共榮。于是,老嫗激動而起,這日本人說話算不算數(shù),就看這次了,反正自己已一大把年紀,死也無所謂。老嫗直奔日本人的司令部告狀,渡邊是個中國通,卑微地向老嫗鞠躬,答應(yīng)立即召集小分隊調(diào)查。
有偷吃青團嫌疑的日本小分隊被迅速集中在掌起鎮(zhèn)的裘家祠堂前。渡邊說,你們從日本來到中國,不是來走親戚看風(fēng)光的,我們的目的是建立大東亞共榮圈,但你們的行為對不起天皇陛下發(fā)動的這場圣戰(zhàn),羞愧??!他讓士兵排好隊,請老嫗指認誰偷吃了青團。老嫗一看這場面,心驚肉跳,說算了算了,不就是五只青團。誰知渡邊哼的一聲,目光快捷地盯住老嫗,嗖地拔出指揮刀,架在老嫗的脖子上吼,你的詆毀皇軍,該當(dāng)何罪?鋒利的刀刃寒光四濺,老嫗想到既然要死,還不如找個墊背的,指認就指認吧。她拽住站在第一排裝作若無其事的一個胖士兵說,他偷吃了青團!渡邊咆哮起來,讓胖士兵出列,然后用刀尖挑開他的上衣,指揮刀就橫戮在他的胃部。瞬間,殷紅腥膻的血噴濺而出,被刀切開的胃部竟有碧綠的艾草。渡邊吩咐屬下送來一袋面粉給老嫗,還獎勵了她兩塊銀元。
渡邊在裘家祠堂刀劈偷吃青團的日本兵一事,震驚了當(dāng)?shù)氐拿癖?,誰都知道日本人說一不二,六親不認。
渡邊也給李定范寫過勸降信。渡邊說,李將軍,聽說你在我們?nèi)毡旧钤爝^,我想你應(yīng)該了解日本人的行事風(fēng)格。大戰(zhàn)即將開始,為避免生靈涂炭,我勸你還是不戰(zhàn)而退,敝人保證給你留下一條安全的退路。
日本人的目的是在中國插滿太陽旗,讓我們成為亡國奴!李定范對身邊的參謀長說這話時,想起了線人的情報,心里就冒出一個念頭,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那些散落在民間的匪酋中,不乏身懷絕技的好漢,如果能把他們收入囊中,定會有用武之地。
就定在旗鼓嶺!李定范對參謀長說,事不宜遲,明天太陽落山前舉辦!
說完此話,李定范從勤務(wù)兵的手中拽過韁繩,準備騎馬回觀海衛(wèi)。但是,那匹個子不大的廣西馬架子卻很大,沒有理睬他這個師座,只顧低頭啃草。旗鼓嶺的草因為生長在浸淫著血與肉的土壤里,長得肥大油綠,是馬的最愛。
此時,鞭子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橢圓形的曲線,隨之響起鞭子首尾兩端的猛烈撞擊聲,像靜啞的夜里寂寞的大宅院內(nèi)綢緞被撕裂的聲音,尖銳、刺耳。低頭啃食肥草的馬毫不猶豫地昂起頭,噴著陣陣腥臊氣的嘴對著半空咆哮,兩只粗壯的前蹄還把旗鼓嶺的黃泥刨得塵土飛揚。
李定范飛身上馬,絕塵而去。
蓄著胡須的老人蹲坐在觀海衛(wèi)鎮(zhèn)城隍廟門口的石獅旁,給人看牙痛病。他看上去五十出頭,當(dāng)他隱約感到自己的身邊響起馬蹄聲時,就緩緩地起身。誰知還沒有站穩(wěn)腳跟,蜂擁而來的兵丁抓小偷一樣架起了他。
漢奸!有人破口大罵。此時,老人耷拉著腦袋,懸空離地的雙腿彈簧一樣一伸一跳,嘴巴一翕一翕地低聲吟出一連串讓人難辨詞義的乩語。
李定范也在這個辰光跳下馬背。
戰(zhàn)爭年代,所有的行政機構(gòu)都形同虛設(shè),只有拿槍桿子的才是最大。作為觀海衛(wèi)鎮(zhèn)的最高軍事首長,李定范甫一跳下馬背,行人們紛紛讓開一條通道,路上的憲兵、警察和便衣迅速圍攏在李定范的身邊??吹綉棻鴤冏サ搅艘粋€漢奸,李定范說,趕緊押往師部行刑隊審訊!
我是好人,我不是漢奸!老人看到李定范,知道碰到了一個大官,他呻吟似的為自己申辯,我不是漢奸,你們可以去掌起鎮(zhèn)打聽!
兩軍對壘的戰(zhàn)爭年代,需要白色恐怖。一個士兵拿來一塊骯臟的麻布,團成一團塞到老人的嘴中。老人被噎得一下子透不過氣來,鼻涕、眼淚狼藉一臉。士兵望著他,自言自語地說,掌起鎮(zhèn)被日本人統(tǒng)治著,你這個老不死的喊我們?nèi)フ破疰?zhèn)打聽,豈不是要我們給你通風(fēng)報信,去送死!
這時,留在旗鼓嶺的參謀長、副官和隨從們也趕到了城隍廟。參謀長還帶來了三十個工兵和五名手捧木桶、紙張的勤務(wù)兵。木桶里盛著糨糊,勤務(wù)兵的刷子蘸著糨糊向城隍廟的墻上刷刷涂涂,又砰的一聲,把展開的紙張往糨糊上一貼,用手捋平紙張的角頭角腦,一張告示就展出在墻壁上。
告示上寫著,新十八師準備明天太陽落山前,在旗鼓嶺招兵,招一個壯年男丁,發(fā)給壯丁家十個袁大頭。
一度時間,觀海衛(wèi)鎮(zhèn)報名加入新十八師的壯年男丁很多,國難當(dāng)頭,最容易燃起人的愛國熱情。但真正合格的壯年男丁卻找不到,多是一些來混飯吃的人和不愿躬耕阡陌壟里的懶漢。這次,李定范獲悉可靠的情報,日本人將在七天內(nèi)以進攻旗鼓嶺為幌子,攻打新十八師疏于防范的水路,奪取觀海衛(wèi)鎮(zhèn)。提供情報的線人是李定范從民間能人中招來,又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四年多來一直默默無聞地隱藏在日本人那里,單獨和他聯(lián)系的李定范也沒有分配任務(wù)給他。如果新十八師沒有碰到天大的難事,他還將潛伏下去。
情報說,掌起鎮(zhèn)的日本人已悄悄調(diào)來兩艘小型潛艇,幾天后將駛往觀海衛(wèi)鎮(zhèn)潛伏在大埠頭的河底,配合日本人伺機奪取新十八師的司令部,想讓新十八師群龍無首,指揮系統(tǒng)癱瘓失靈,繼而占領(lǐng)觀海衛(wèi)鎮(zhèn)全境,控制港城。
得悉這份情報后,李定范驚出了一身冷汗。新十八師和盤踞在掌起鎮(zhèn)的日本人拉鋸糾纏一年零二個月后,已消耗了大量的兵力,再說上峰沒有及時給予兵員的配額,兵力配備離一個師的額度相差甚遠。雖然對外言之鑿鑿地聲稱已填埋了觀海衛(wèi)鎮(zhèn)大河埠頭一帶的河流,其實是為了消除百姓的恐懼心理,裝裝樣子給外人看,目的是將有限的兵力投入到旗鼓嶺的防守上。但事到如今,日本人已識破新十八師的布防,看來絕地反擊已到火燒眉毛的時候,不能再拖。
李定范起身直奔行刑隊的審訊室,那個剛從城隍廟抓回來的牙醫(yī)老頭頹垂著頭,手、腳和腰身都被麻繩縛住,固定在一根鐵制的凳子上。李定范咚咚咚地走到牙醫(yī)老頭的身邊,用惋惜的口氣嘲諷地說,老人家,你什么都可以做,為什么要做出賣祖宗的事?說這話時,李定范的目光警覺地瞥向?qū)徲嵤业拇皯?。窗外不時有扛槍巡邏的士兵走來走去,天空中灰薄的云翳掩蓋了太陽亮亮的白光,影子灰溜溜地搖曳在審訊室的墻上,像垂死的掙扎。掛在審訊室墻上的皮鞭、鐵鉗、繩索等工具散發(fā)著濃重的血腥味,這使審訊室顯得更加恐怖和逼仄。
你有多種選擇,要么和我們合作,要么等死!李定范低沉地說,目光在狡黠地閃爍。
我是老百姓,我是給人看牙掙點小錢!
那么我們抓錯人了。李定范的鼻孔響起了嘿嘿聲,嘲諷地說,然后起身走到審訊室低矮的門邊,對行刑隊的大隊長說,你再審審,如果他還不開口說實話,就送他上路!
接近傍晚時分,垂暮的太陽落在陡峭險峻的旗鼓嶺上,連綿起伏的古松林顯得廣袤而遼闊,將熟的晚稻在風(fēng)中搖擺,散溢出時有時無的清幽谷香。
通往旗鼓嶺的山路和石階上列隊站著戎裝筆挺、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嶺頂?shù)膹?fù)仇亭被松柏扎得一片新綠,亭子的最上方懸著一條鮮紅的橫幅,上書五個斗大的字:歡迎來當(dāng)兵!對于這五個字,參謀長有看法,他對李定范說,師座,這歡迎來當(dāng)兵的橫幅也太俗不可耐了,我們又不是集市變大戲賣梨膏糖的,來點得體的!
參謀長,你知道觀海衛(wèi)有多少人能識文斷字?至于那些舞槍弄刀的人,更不識得字,口號只要有號召力,越簡單越好!李定范說完,像驅(qū)趕飛舞的蒼蠅一樣,用力撣著衣角上的灰塵,然后把軍裝上的褶皺拉平,從勤務(wù)兵的手中接過一根哈德門卷煙,迎風(fēng)猛吸。
招兵即將開始。
通往旗鼓嶺頂?shù)膹?fù)仇亭有三段陡峭狹窄的山路,有的有臺階,有的沒臺階,有的既有臺階又有泥路。新十八師沒進駐旗鼓嶺前,這三段斜坡上有盤旋而上的臺階,共有九百九十九級。新十八師進駐后,拖大炮、修工事,造成臺階破損嚴重,因為戰(zhàn)爭隨時隨地會爆發(fā),鎮(zhèn)商會也懶得出資修復(fù)。而李定范則對下屬的工兵連說,就保持這個樣子吧!李定范有他的打算,旗鼓嶺作為新十八師抵御日本人的軍事要地,眼下已成為日本特務(wù)、南京政府暗探覬覦的重要目標,臺階的破損影響不了士兵和觀海衛(wèi)當(dāng)?shù)厝?,但對路況陌生的外鄉(xiāng)人來說,就不一樣了,新十八師的便衣就容易辨別出可疑人員。
招兵開始。
胸脯筆挺站在旗鼓嶺嶺頂復(fù)仇亭的李定范對身旁的副官說,傳張大根。副官喊出一聲傳張大根后,站著的十幾個衛(wèi)兵齊刷刷地吼叫:傳——張——大——根!守在旗鼓嶺中段斜坡的衛(wèi)兵聽到傳張大根的喊聲后,馬上異口同聲地對嶺下高喊:傳——張——大——根!此時,旗鼓嶺下的衛(wèi)兵咧開大嘴,喊出了地動山搖的聲音:傳——張——大——根!
傳——張——大——根的聲音此起彼落,震天響,連二里之外的觀海衛(wèi)鎮(zhèn)街上的行人也能清晰地聽到。傳令聲響起時,旗鼓嶺上的古松林還忽喇喇喇地抖動,旗鼓嶺沉浸在一片威武的呼喊聲中。
張大根跑到復(fù)仇亭旁,已一身熱汗,撲哧撲哧地喘著粗氣。沒等他平緩呼吸,李定范厲聲發(fā)問,你跑了多少臺階?報告長官,我跑了……我不知道……
你回家吧!李定范擺擺手。接著對副官說,傳馬國英!副官喊出一聲傳馬國英后,陡然響起的吼喊聲使旗鼓嶺從上到下又成了一片聲音的海洋,陣陣聲嘶力竭的聲音像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刀,剖開了蜿蜒在旗鼓嶺的溪流,幽光閃爍,流水潺潺。
其實,李定范得到情報后,他策動的招兵只是一個形式,真正需要的是一個高人,這個高人曾經(jīng)是橫行觀海衛(wèi)鎮(zhèn)、掌起鎮(zhèn)和滸山鎮(zhèn)一帶的大盜六六。線人告訴他,日本人的潛艇有一個閥門,只要潛入水下炸了這個閥門,潛艇就漏水,然后無可奈何地沉沒。
大盜六六早年劃一條兩頭尖尖的小船,游弋在津浦大運河,每每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經(jīng)過運河的官船、商船,就成了他拿取財物的糧倉和庫房。他將小船泊在河岸邊,赤條條地泅水過去,然后在船底用鐵器鑿一小洞穴。當(dāng)急湍的河水順洞穴涌進船內(nèi),船工和當(dāng)值忙于補漏之機,他就登船盜竊,實在盜竊不到金銀珠寶,就雙手各捧一壇老酒,泅水潛回停泊的小船上,然后悠閑地喝酒,尋找下一個目標。大盜六六還能雙手同時使槍,槍響,聲落,前方必有一盞亮堂的桅燈黑了。雖然大盜六六被官兵捕獲多次,但每次都被他有驚無險地逃脫。大盜六六出生入死的大盜生涯,鑄就了他一身鋼鐵一樣堅強的膽魄,他的身世在觀海衛(wèi)鎮(zhèn)已演繹成一段令人敬佩的傳奇。
李定范正需要像他這樣能雙手各捧一壇老酒的人,去炸毀日本人的潛艇。
身材魁梧的馬國英已跑到李定范跟前。
你跑了多少臺階?李定范問,馬國英揮去額頭的汗水,聲音洪亮地說,報告長官,除了破損的,在下跑了五百六十級臺階!
你有幾個父親?李定范突然問他!
“我……我……”馬國英曾是觀海衛(wèi)鎮(zhèn)馬頭幫的二堂主,精于刺殺,一把筷頭粗的尖刀從他的指縫間飛出后,十有八九射中目標。因為大堂主和日本人走得近,一氣之下的他就用一把飛刀,在復(fù)仇亭上結(jié)果了大堂主的性命。當(dāng)然,那時候復(fù)仇亭不叫復(fù)仇亭,叫聚義亭。把大堂主的命送走后,馬國英改聚義亭為復(fù)仇亭,目的是希望馬頭幫的人不要忘記家仇國難。這次,他放下架子參加新十八師的招兵應(yīng)考,就是為拼一腔熱血,贖一分前愆。一聽師長這句有辱老母的提問,他強忍著憤慨,粗著喉嚨說,報告長官,我沒有父親!不不……我有父親,但父親死在日本人的轟炸中,我參軍是想報殺父之仇!
你回去吧!李定范大聲說,你為了個人恩怨當(dāng)兵,我們不收!這時,站在李定范身邊的參謀長心里頗多疑問,師座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國仇家恨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馬國英又沒有錯。李定范望著參謀長疑惑的神情,心里一時也有些擔(dān)心起來,大盜六六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現(xiàn)身,難道他已遠走高飛?那這出戲我怎么唱下去?
李定范不但不能把擔(dān)心告訴手下,而且又不能把請大盜六六出山炸潛艇的事說出來。在血肉隨時橫飛的戰(zhàn)爭年代,寧愿戰(zhàn)死疆場的士兵由于受不了節(jié)節(jié)敗退的殘酷現(xiàn)實,意志漸趨弱化,他們經(jīng)不住各種誘惑,有意無意地掉入日本人設(shè)置的各種圈套中。李定范既要防備被他們泄露軍機,又要振奮他們的斗志。但尷尬的是他不能提早公開這個秘密。
他必須得到大盜六六這家伙,炸毀潛艇的任務(wù)非他莫屬。李定范甚至還精心擬好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如果大盜六六回答準確,說明他的素質(zhì)并不比新十八師的排長連長低,如果回答一般,旁人也找不出錯在哪里??偠灾?,李定范要得到他!可他人呢?難道選擇回避當(dāng)起了隱士?李定范一聲長嘆,從參謀長手里拿過洋鉛皮卷成的喇叭,挺胸收腹運足中氣后,嘴對著喇叭發(fā)了一段狠話:本人以前曾聽說觀海衛(wèi)鎮(zhèn)出過許許多多的英雄豪杰,看來不過如此,不過如此。國難當(dāng)頭,茍延殘喘,像畜生一樣活著也自得其樂!
李定范的話句句帶刺,通過大喇叭傳得很遠很遠,像無形的鐵鉤一樣,抓住了觀海衛(wèi)民眾的心,他們的情緒被調(diào)動起來。眾人大聲嚷了起來:師長怎么說這話,難道我們觀海衛(wèi)真的沒有豪杰,觀海衛(wèi)的好漢們,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
忽然,有傳令兵上氣不接下氣地奔到復(fù)仇亭前,氣喘吁吁地對參謀長說,報告,大盜六六來了!
李定范一聽大盜六六來了,就像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個晚上,累得筋疲力盡的人突然看到一絲亮光一樣,他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和喜悅,把嘴堵在喇叭洞上,小心地呼吸,噓噓地運氣,然后提高嗓門高聲大喊:傳——大——盜——六——六!
傳——大——盜——六——六!
傳——大——盜——六——六!
傳——大——盜——六——六!
旗鼓嶺嶺上嶺下,響起了激越、昂揚的喊聲,遠處陡峭的石巖還把傳——大——盜——六——六的喊聲送回來,形成強烈的、震蕩不息的回聲,久久地響徹在旗鼓嶺上。
過了片刻,突然刮來一陣風(fēng),身穿玄色香云紗衫的大盜六六氣不急、心不慌地跑到復(fù)仇亭前,大聲說道:“誰說我們觀海衛(wèi)沒有英雄豪杰,本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盜六六?!?/p>
“你跑了多少臺階?”李定范的提問像子彈一樣快捷發(fā)射,“你說!”
“我跑了五百六十零半級臺階!”大盜六六補充,“這臺階只要腳一碰,我就知道有多少!”
“你有幾個父親?”李定范突然大聲詢問,“你有幾個父親?”
氣氛一下子變得無比緊張,四周安靜得能聽到微風(fēng)吹起枯葉的窸窣聲。圍觀者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他們知道大盜六六獨來獨往久了,性格桀驁不馴、暴戾無常,和識文斷字的馬國英截然不同,說不定拔出腰邊的櫓子會要了李定范的命。但是,大盜六六一臉平靜,甚至還調(diào)皮地瞅了一眼李定范,笑笑,接著立正、收腹、挺胸,一聲大吼,報告長官,我有兩個父親!
哪兩個?李定范一臉冷漠,也是一聲大吼。
生我養(yǎng)我的父親高文龍!大盜六六姓高,觀海衛(wèi)的民眾都知道他的父親叫高文龍,一個膽小如鼠的木匠。但現(xiàn)在周圍的士兵對大盜六六的回答突然有了興趣,這個大盜六六還有一個父親,那個父親是誰?他們翹首期盼,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這個秘密。
還有一個父親是誰?李定范大兵壓境一般追問大盜六六,還有一個父親是誰?
還有一個父親是國父叫孫中山!大盜六六說。
大盜六六此語一出,眾人嘩然,接著是雷鳴般的掌聲。李定范揮揮手,待到氣氛安靜下來,他厲聲地說,你怕死嗎?
老子不怕死!大盜六六拍著胸膛說,老子死過不知多少次了,所以老子不怕死!
突然,李定范拔出手槍,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射向大盜六六。但是,大盜六六如同旗鼓嶺的古松一樣巍然挺立。飛來的子彈穿過大盜六六頭頂?shù)臍置保粝聝蓚€冒煙的洞。此時,臉無懼色的大盜六六摘下帽子,對冒著煙的彈洞吹了口氣,惋惜地說,可惜了這頂陪了我十多年的好帽!
高六六,你的帽子我給你!李定范嚴峻著臉,走到大盜六六跟前,大聲說,歡迎你加入新十八師!
幾天后,掌起鎮(zhèn)的日本駐軍河埠頭響起了震天響的爆炸聲,水浪沖起來有二層樓那樣高,沖起的水浪里有血淋淋的斷肢殘臂。很快周邊各地民眾的聲音在說,一個中國男人身體裹滿炸彈沉到水底,和日本潛艇一起變?yōu)榱怂槠?/p>
旗鼓嶺依然像一枚釘子一樣嵌在通往觀海衛(wèi)的路上。日本人多次攻打了旗鼓嶺,雖然新十八師傷亡不小,但日本人也沒有多大的收獲,留下一些尸體后龜縮到掌起鎮(zhèn)的炮樓上,再也組織不起有效的進攻!
那天,李定范端坐在旗鼓嶺山腳邊的大熔洞里。依托天然形成的堅固、不易攻的自然環(huán)境,大熔洞成了新十八師的指揮部。李定范沒有像往常一樣點燃汽油燈,幾縷陽光縱橫在熔洞內(nèi),斑駁的光束使洞內(nèi)顯得光怪陸離。行刑隊的大隊長站在李定范一側(cè),不斷地給李定范和一個老者添茶。茶是上好的安徽猴魁,幽香撲鼻,醇厚爽口。兩人像喝酒一樣,你一口我一口地慢酌。李定范說,此次一仗多虧了你,如果沒有你的情報,我們還不知道日本人的潛艇位置哩。老者說,只是此情報送出,我在日本人那邊的身份已隱藏不住。李定范“哈”了一聲說,我們把你抓起來,就是為了確保潛艇被炸之前你的身份不被懷疑?,F(xiàn)在好啦,你再也不用回到日本人那邊去了,我們一起對付日本人!老者沉默一下說,炸掉潛艇是一件大事,只可惜大盜六六搭上一命,他是一條真漢子呀!李定范端起茶盅呷了一口,慢慢地說,大盜六六并沒有死!老者吃一驚說,沒死?他哪兒去了?李定范一笑說,跟以前一樣,他辦完事就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我可以知道的是,下次遇到硬仗我再招兵,他還會風(fēng)一般到達旗鼓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