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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刀俠

        2014-11-15 20:25:47許仙
        江南 2014年6期

        許仙

        蘇醒磨刀,是要宰了他兄弟蘇沉米。

        這天傍晚,蘇醒從半山鎮(zhèn)上買回來一把殺豬刀,華豐村的人就知道它的用途了。果然,他兄弟蘇沉米家早早就關(guān)門上閂,望過去一團漆黑;連院子里那條無賴小狗,也閉上了臭嘴,一聲不吭。而蘇醒家剛好相反,大門敞開著,燈火扎眼;蘇醒就蹲在門口,借著從客堂里淌出來的燈光,在霍霍地磨刀。整個村莊都為之醒著,聽著蘇醒的磨刀聲,一直響到半夜。之后,整個村莊寂靜如墳場,間或有誰家的狗,突然發(fā)狂般嘶啞地吠叫起來,把全村人的心揪得緊緊的,一宿都睡不踏實。

        第二天,村上人意外地發(fā)現(xiàn),蘇沉米沒有死。

        照理說,蘇醒身材魁梧,渾身蠻力,三五百斤壓在肩上,他依舊健步如飛;就算是一把最鈍的殺豬刀,沒有開鋒,也無需打磨,只要到他手上,殺個把人絕對沒問題。再說,他要殺的是他兄弟蘇沉米。蘇沉米除了頭大,身體其他部分都小相,又骨瘦如柴,走路都東倒西歪的,風(fēng)大一點就會被吹走;蘇醒要殺這么一個廢柴,本該易如反掌。但蘇沉米是個爛到心子的爛人,鬼點子特多,手段又卑劣,他作下的孽火車都裝不下,蘇醒要殺他也非易事;難怪第二天一早,村上人就看到蘇醒,在自家院子里,將一株古樟樹假想成他兄弟蘇沉米,他左手握拳,右手舉刀,貓腰沖著樹,忽前忽后、忽上忽下地練著刀法。

        誰都知道,蘇醒要宰了他兄弟蘇沉米,那是早晚的事。

        蘇醒除了要宰他兄弟外,還要養(yǎng)活年邁的雙親,還要養(yǎng)活有嚴(yán)重哮喘病的老婆小白菜和三個未成年的女兒;還要賺點錢,將來給雙親送終;還要賺更多的錢,給女兒們準(zhǔn)備將來的嫁妝。所以,蘇醒是華豐村里最勤的男人。每天起早貪黑地在田里勞作。村里其他男人,都跑去城里掙大錢了;但他最遠(yuǎn)也就到半山鎮(zhèn)為止,他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只會侍弄那些和他一樣沉默寡言的土地。蘇醒的白天都交給了田地;只有到了晚上,他才有空磨刀,著手做這件事。

        村上人再次聽到磨刀聲,就三三兩兩地過來串個門。蘇醒就蹲在門口,在客堂里淌出來的那點微亮中,埋頭磨他的刀。就像一只秋后被遺棄在枯藤上的小葫蘆,吊在蘇醒家客堂頂上的那盞電燈,最多也就15瓦,燈光昏暗得可以;蘇醒的父母親就像一對死囚排坐在昏暗的燈下,彼此瑟瑟發(fā)抖地喘息和凄惶的神情,讓人覺得蘇醒要殺的,不是他兄弟蘇沉米,而是他年邁的雙親。蘇醒的老婆小白菜和三個未成年的女兒,大概都躲在房里,不敢出來。村上人見是這個情形,也就沒法子落腳。蘇醒是誰都不理的。他們在蘇醒家轉(zhuǎn)了個團團,又悄然地退了出去。但他們還不想馬上回家,他們心里還都有話說;他們就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村道邊上,沖著鄉(xiāng)村蔚藍(lán)的天空,抽煙的抽煙,放屁的放屁,直到心里都舒坦了,才各回各的家,各抱各的老婆。

        這天的磨刀聲,依舊一直響到半夜。之后,整個村莊又寂靜如墳場,間或也還是有誰家的狗叫上幾聲,但已不似昨夜那么瘋狂了;昨天那些失眠的村上人,今晚還沒等到蘇醒把刀磨完就睡著了。但第二天他們醒來,首先就支起耳朵,屏住呼吸,聽聽窗外有什么異樣的動靜。華豐村人有個說法,說你想他偏不來,你不想他倒來了;所以他們醒來時,還是滿懷期待的。

        這天,村上人又意外地發(fā)現(xiàn),蘇沉米還活著。

        村上人都知道,蘇醒要宰了他兄弟蘇沉米,那是千真萬確的。要不,他天天夜里磨殺豬刀干什么?他家又沒有豬可殺,而殺豬刀又不是農(nóng)具,除了宰他兄弟,別無他用。就因為他要宰了兄弟蘇沉米,年邁的雙親才像兩個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夜夜哆嗦在昏暗的燈下;這做父母的,要親眼目睹一個兒子去殺另一個兒子,被殺的那個死后,去殺的那個也逃脫不了抵命的下場;一殺兩命哪!這樣的悲苦,你叫他們?nèi)绾文馨菜??蘇醒磨刀時,并沒有叫他們陪著,是他們自己甘愿坐在昏暗的燈下,苦苦等待。村上人又知道,蘇沉米之所以現(xiàn)在還活著,只是因為他兄弟蘇醒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下手;所以他們就自覺地成了蘇醒的線人、崗哨和報信者,一旦發(fā)現(xiàn)蘇沉米的蹤影,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去通知他兄弟蘇醒。

        “蘇醒,蘇醒,蘇沉米在村口姜胖子那兒剃頭呢?!?/p>

        這天傍晚,鄰居大塊頭嚷嚷著沖到蘇醒家里。蘇醒并沒有搭理這位熱心的報信者,他二話不說,就提著濕淋淋的殺豬刀趕去村口。大家都知道,出了華豐村村口就是鎮(zhèn)鎮(zhèn)相連的公路,成天車來車往的,白天可以看到公路上揚起一堵灰色的高墻,將公路那邊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蘇醒始終生活在灰色塵墻圍住的這邊,他的世界好像就到此為止。但就因為這條公路,村口附近的那塊土地上,相繼出現(xiàn)了一排排簡易房,有飯店、雜貨店、土產(chǎn)店,還有修車補胎;但最多的就是那種店,說是給人剃頭的,卻不知剃人的哪個頭,那些妖七妖八的女人,只會專門扒男人的褲子。村上男人只要和她們沾上邊,最后就一個個消失在高墻的那邊。

        村里但凡眼尖的,看到蘇醒奔跑的身影,就知道他終于動手了,也從村子的四面八方抄近路趕去村口,與他會合,要親眼目睹他宰兄弟的手段。蘇醒天天早晨對著古樟樹練刀,他是一把掐住他兄弟的脖子,一刀結(jié)果了他的狗命呢,還是將他兄弟踩在腳下,一刀一刀地將他凌遲呢?他們的腦海里滾涌著種種精彩的畫面。他們緊隨著蘇醒,沖進那片糟蹋莊稼后造出來的爛房子,直奔姜胖子的剃頭店。姜胖子的剃頭店倒是這些剃頭店里,唯一一爿正兒八經(jīng)剃人頭發(fā)的店。蘇醒沖進店里,見姜胖子正在給他兄弟剃頭,不由分說,就一把揪住坐在剃頭椅上的兄弟,舉起殺豬刀就要捅;好在姜胖子和大塊頭眼明手快,硬生生地把他攔了下來,說這不是他兄弟蘇沉米。蘇醒定睛再看,果然不是,是鄰居三只手;三只手見蘇醒這個架勢,早已尿了褲子。蘇醒轉(zhuǎn)身就走,在這堆爛房子中一間間地尋過去,卻沒有找到他兄弟蘇沉米。

        “蘇醒,蘇醒,蘇沉米回家了?!?/p>

        又一天夜里,鄰居三只手大概要報不殺之恩,特地趕來報信。蘇醒正在磨刀,他抬頭瞪了一眼三只手,眼神頗有些不屑;隨即就呼地直起身來,提著刀往外奔。三只手緊隨其后。蘇沉米家在村南邊,離他兄弟蘇醒家有點遠(yuǎn)。三只手的意思是讓他抄近路,直接從麥田里穿過去,這樣既快,又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蘇醒扭頭望著淡淡的月光下,剛剛抽穗的青麥,像一排排墨色的矮墻,但他太熟悉晚風(fēng)中帶來麥花的氣息;對于一個地地道道的田舍漢來說,糟蹋莊稼與糟蹋他家閨女一樣痛心,他朝三只手揮揮刀,示意他敢下地亂跑,他就廢了他的狗腿。蘇醒堅持走村道,三只手也就不敢下地;兩人所過之處,但凡有人就無不追隨其后,都要親眼目睹他兄弟蘇沉米是怎么個死法。

        這一刻,村上人已經(jīng)期待很久了。

        蘇醒趕到他兄弟蘇沉米家時,家里只剩下苦難的弟媳張秋風(fēng)和那兩個未成年的兒子。弟媳張秋風(fēng)抹著眼淚,護著那兩個縮在她懷里渾身直抖索的兒子。蘇醒瞧了一眼弟媳張秋風(fēng),眉頭頓時擰成一座高山。她也是個苦命的女人,這輩子攤上這么個挨千刀的丈夫,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擔(dān)驚受怕中;膝下還有兩個只會扒飯、不會做事的傻孩子,她得到處給他們找吃穿的。蘇醒沒有開口,只悵然若失地看看他們,就別頭回家了。

        年邁的雙親坐在昏暗的燈下,木訥地看著他出去,又木訥地看著他回來;他們早已將眼淚流干了,如果眼睛里能流出血來,他們也會把身上的血流干的;他們早就想死了,只是閻羅大王太忙。閻羅大王不收他們,他們就只得這么活著,要親眼目睹兄弟相互殘殺,雙雙死于非命,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閻羅大王哪會知道,這樣的活著,要比死去痛苦得多。

        蘇醒從他兄弟蘇沉米家回來后,又蹲在門口,繼續(xù)磨他的刀。

        客堂里相繼傳來輕微而又昏暗的嘆息聲。

        這兩聲嘆息,就像溺水者在水下憋得太久太久,但終于讓他們憋住了,終于讓他們掙扎著浮出水面,仰頭嘆出一口氣來,急促,又所剩無幾;然而,這卻是活命的嘆息,因為嘆出這口氣后,他們又可以自由通暢地呼吸了。

        看來,蘇醒要宰了他兄弟蘇沉米,將是一場持久戰(zhàn)。

        事實也是如此。從蘇醒買第一把殺豬刀那天算起,大概過了大半年,他兄弟蘇沉米依舊逍遙在他的刀光之外。當(dāng)然,蘇醒最終會宰了他兄弟蘇沉米,這只是個時間問題。要不,蘇醒至于要天天磨刀嗎?磨刀,如今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村上人也習(xí)慣了這半夜半夜的磨刀聲。他們認(rèn)為,磨刀,是蘇醒對自己的警示;他必須時刻提醒自己沒有完成的事業(yè)?;蛟S,這還是他泄憤的一種手段。這個三拳頭打不出一個悶屁的男人,嘴拙得像個啞巴,什么事都悶在心里,不找個地方發(fā)泄發(fā)泄,他早就瘋了。所以,蘇醒選擇了磨刀,磨刀,再磨刀;殺豬刀越磨越短,大半年磨下來,就剩下一點鋼含在木把里。這也就是說,現(xiàn)在,蘇醒手里只有一截刀把而已。

        第二天,蘇醒不得不去半山鎮(zhèn)上,重新買一把厚重的殺豬刀。

        這天夜里,村上人聽到蘇醒的磨刀聲就有所不同,聲音不但比以往厚重,而且遲緩。一些人忍不住生出要幫他磨刀的念頭;另一些人則肯定蘇沉米必將死在這把刀上;還有一些人甚至說就在今晚。他們被這個寂靜如墳場的鄉(xiāng)村之夜,喧鬧得一宿未睡;好像又回到了蘇醒買第一把刀的當(dāng)晚,滿腦子滾過來滾過去的,都是蘇沉米犯下的罪孽。如果明天一早,看到蘇醒把他兄弟蘇沉米的身體捅成馬蜂窩,他們也不會覺得過的;如果蘇醒一刀結(jié)果了他,那就太便宜這個畜生了。

        第二天,村上人意外地發(fā)現(xiàn),蘇醒傷的是他自己的手指。

        但是,沒有關(guān)系。

        只要蘇醒不放棄,每天都是他兄弟蘇沉米的死期。

        蘇醒當(dāng)然不會放棄的,他是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田舍漢。你瞧他天天磨刀磨到半夜,第二天還要早起,在下田刨食養(yǎng)活年邁的雙親和病弱的妻女之前,他也不忘在院子里,沖著古樟樹練習(xí)刀法;他的刀法已大有長進,起初他像老黃牛一樣,左手握拳,右手持刀,左膀右臂像兩只僵硬的牛角,死板地?fù)伍_著,沒有任何變化;現(xiàn)在就完全不同了,雖然右手還是持刀,但左手卻始終處于松弛的狀態(tài),隨時隨刻都可以化作拳,化作掌,甚至化作箭和刀;左右手緊跟著他身體的節(jié)奏隨意而動,配合默契,形同絕代雙驕。所以說,他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的蘇醒,他兄弟蘇沉米犯在他手上,還不是死路一條?!

        蘇醒將第二把殺豬刀磨剩下木把。蘇醒將第三把殺豬刀磨剩下木把……直到他將第六把殺豬刀磨剩下木把時,他兄弟蘇沉米還剩下一口氣,而年邁的雙親卻相繼咽了氣。這天,蘇醒正在磨刀,雙親依舊死囚般地坐在昏暗的燈下,老父親蘇三省的腦袋,突然像一朵枯萎的向日葵在勁風(fēng)中折斷了頭頸,腦袋嘎的一聲磕到三只腳的飯桌上,翹腳的飯桌劇烈地?fù)u晃起來,老母親見到趴在那兒的腦袋,沒有直起來的意思,她就使盡全力,從搖晃的桌面上把老頭子扳起來;誰知他像一棵無腳的老樹,呼地倒在她身上。老母親輕輕喊了聲,就和老頭子一起倒在地上。

        蘇醒聽到動靜,扔下殺豬刀,首先把年邁的雙親一個個抱到床上,其次他才發(fā)現(xiàn)他們要躺的不是床,而是門板;不是一扇門板,而是兩扇門板。蘇醒叫起患有嚴(yán)重哮喘病的老婆小白菜和三個未成年的女兒,叫她們趕緊燒水,給雙親沐浴更衣。他呢,提著殺豬刀去他兄弟蘇沉米家了。

        雙親原本是住在他兄弟蘇沉米家的。確切地說,是他兄弟蘇沉米住在他父母親家里。蘇醒是老大,蘇沉米是老?。桓改赣H從小就偏愛這個小兒子,尤其是老父親蘇三省,大概蘇沉米特別像他的緣故吧。所以,蘇醒成家時,不得不從父母親家里搬出來。說得難聽點,就是被父母親從家里趕出來的。父母親從小就對蘇醒不好,非罵即打。但是,他兄弟蘇沉米卻被父母親寵壞了,從小偷小摸開始到無惡不作,從小惡人變成了大惡人。

        五年前,是蘇醒硬將父母親捆綁著帶回家的。他兄弟蘇沉米那個家,像個什么家呀,屋頂千瘡百孔,四壁清貧如洗,家里常常斷了炊煙;這還不可怕,可怕的是經(jīng)常有陌生人來,不是討債的,就是討命的。父母親和弟媳張秋風(fēng)天天活在擔(dān)驚受怕中,來個滿面橫肉的,揚起一棍,斷你幾根肋骨;來個帶刀的,順手在你身上劃開幾條,討不到錢,找蘇沉米的家人出口惡氣也好。但蘇沉米是蘇沉米,父母親是父母親,弟媳和孩子是弟媳和孩子;這個跟上門的陌生人說不清,蘇醒就只有硬來了。父母親到了蘇醒家里,還常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找上門來,他們以為找不到蘇沉米,找他的兄弟與父母親也行;但是他們想錯了,蘇醒手上的一把殺豬刀舞得出神入化,從搭在院墻上空的絲瓜棚上,懸掛下來的一串串絲瓜,被他精湛的刀法,削得寸斷。要錢的遇到不要命的,也就只有慌忙撤了。另外,他們知道了蘇醒已與他兄弟蘇沉米斷絕關(guān)系,蘇沉米不再是他的親兄弟,而是他的仇人。蘇醒和他們一樣要宰了這個混蛋。漸漸地,再到蘇醒家門上的陌生人就少了;一段時間后,就沒有了。

        蘇醒從他兄弟蘇沉米家回來時,帶著弟媳張秋風(fēng)和兩個未成年的侄子。

        年邁的雙親入土為安。

        村上人都說他父母親到了他家,倒是過了五年安寧的生活。在蘇醒的一片磨刀聲中,他們過著吃穿不愁的日子,天黑也無需再恐慌;畢竟蘇醒的那把刀不是白磨的,但兩老依舊擔(dān)心著小兒子蘇沉米,擔(dān)心大兒子蘇醒的刀傷及他的性命。他們情愿坐在燈下打盹,也不愿意上床。

        兩老剛過世不久,有天傍晚,鄰居大塊頭突然跑來對蘇醒說,蘇沉米在他父母親的墳前,叫他快去。蘇醒忽然直起身來,左手大拇指輕輕地試著刀鋒,鑒別刀是不是磨快了。大塊頭站在邊上干著急,說你倒是快去呀,晚了又讓他跑了。蘇醒突然揚起他那張滿臉破碎的國字臉來,雙眼血紅血紅的,像兩粒火炭烙到大塊頭臉上,發(fā)出嗞嗞的烤焦聲;他雙眼中的熱量與帶給大塊頭的疼痛感,讓大塊頭迅速后退。蘇醒提著刀,卻步步向他逼近。大塊頭落荒而逃,他沖出蘇醒家,穿過兩壟地后,才收住汗身回頭張望,卻不見蘇醒出來,去宰他兄弟蘇沉米。

        事后,村上人分析,蘇醒之所以沒有在兩老在世時宰了他兄弟蘇沉米,是因為他不想讓兩老看到他們兄弟間相互殘殺;大塊頭要他去兩老墳前殺他兄弟蘇沉米,你說他會去嗎?他都隱忍到這個時候了,還至于差這一時半刻嗎?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現(xiàn)在兩老過世了,只要不在兩老墳前,蘇醒隨時隨刻都會宰了他兄弟蘇沉米。

        果然,蘇醒采取行動了。

        這天傍晚,村上人意外地發(fā)現(xiàn),準(zhǔn)時傳來的磨刀聲特別兩樣,無論是聲音的輕重程度,還是聲音源的方位,都大不同于昨天;人們懷著莫名的激動,各自走出家門,在村道上巡來巡去,終于找到了磨刀聲是從哪兒傳出來的。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磨刀聲居然是從蘇醒的兄弟蘇沉米家傳出來的。大家就不得不去蘇沉米家瞧瞧了。人們小心地踏進蘇沉米家的院子,發(fā)現(xiàn)蘇沉米家的大門敞開著,客堂里懸著一盞昏暗的燈,蘇醒借著稀薄的燈光,蹲在他兄弟家門口磨刀。院子里那條無賴大狗縮在圍墻角落里,大氣都不敢出,更不要說吭聲了。人們百思不得其解,但開口是徒勞的,蘇醒不是那種有問必答的正常人。屋子里也不見蘇醒的弟媳張秋風(fēng)和那兩個未成年的兒子。他們在蘇沉米家的院子里也待不住,就悄然地退了出去,聚集在村道上,沖著鄉(xiāng)村的天空,抽煙的抽煙,放屁的放屁。

        蘇醒就是這么個人,他認(rèn)準(zhǔn)了要做的事,誰也動搖不了。從此以后,他就天天夜里蹲在他兄弟蘇沉米家的門口,一邊磨刀,一邊等著他兄弟出現(xiàn)。和往常一樣,他一直磨到半夜,才提著刀回家。他兄弟蘇沉米從此不再在華豐村出現(xiàn)。但蘇沉米下了陰招所支使的那些人——但也有可能是來找蘇沉米討債或?qū)こ鸬娜耍琅f跟往常一樣,會隔三差五地找到蘇沉米家。他們明知道蘇醒不是他兄弟蘇沉米,但是找到人總比沒找到人強,他們就向蘇醒提出這樣那樣的要求,有些要求還非??量?,比如:要他立刻交出蘇沉米來;要他立刻交出多少錢來,數(shù)目還大得驚人;甚至要他立刻交出命來……但蘇醒對他不想說話的人,完全是個啞巴;他不在嘴皮子上做文章,只會動用手上的快刀,這把每時每刻都鋒利的、閃爍著逼人寒光的殺豬刀,讓這些人無功而返。這么多年來,蘇醒這個沉默寡言的田舍漢,使起刀來,卻比這些游手好閑、偷雞摸狗的二流子不知強到哪兒去了;蘇醒的刀子不長眼睛,或者說太長眼睛,總能讓來人衣衫襤褸、皮開肉綻地回去;但那些傷,卻不至于要了他們的命。蘇醒剛?cè)ニ值芴K沉米家磨刀那會兒,村上人隔三差五能見到月光下或夜黑中,滾出華豐村去的那些人:他們捂著肩、捂著胸、捂著腰、捂著腿……他們捂著的地方,一般都流血不止;他們邊叫喊著,邊恐慌地往村外跑。村上人見到過一個最厲害的,雙手捂著肚子,仰天悲鳴,出村而去;如果他松開手,他的腸子就會從他松手的地方跑出來。村上人都說這個人就是蘇沉米。那晚雖然沒有月亮,夜黑得不行,但村上人依稀有些感覺,那人搖搖晃晃的,跑得七沖八跌的;而且叫喊聲也有七八分像蘇沉米,只是慘痛得有些變形罷了。

        那些來過華豐村,到過蘇醒在磨刀的他兄弟蘇沉米家的人,后來極大部分都不會再來了;那些雖然沒有來過華豐村,但聽說過磨刀的蘇醒,見過他的刀在人身上留下痕跡的人,后來極大部分也不來了。后來再來華豐村的,便是這兩類人中的極小一部分,他們來了也不敢直接上蘇沉米家去,而是躲藏在附近的暗處,從外面擲斷磚、石塊進來,或者擲個點燃的大鞭炮進來,想試探傳說中的蘇醒;但終究無法嚇退蘇醒,甚至連院子里那條無賴大狗也沒有,它汪汪地叫個不停,在院子門口奔進奔出的。蘇醒總是能在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就像從天而降的門神,把他們收拾得服服帖帖。這樣過了一年半載,就再也沒有人敢來華豐村敢來蘇沉米家了。因為蘇醒天天夜里磨著刀,就等著他兄弟蘇沉米和他的狐朋狗友們,以及那些亂七八糟的人。

        蘇醒在他兄弟蘇沉米家門口又磨了五年的殺豬刀;第七把刀被磨剩下木把,第八把刀被磨剩下木把,第九把刀被磨剩下木把……等到第十二把刀被磨剩下木把時,剛好是他磨刀十周年紀(jì)念日。都說十年磨一劍,村上人事后談及此事,無不心服口服。

        就說蘇醒磨刀十周年紀(jì)念日這天夜里,村上人突然發(fā)現(xiàn)磨刀聲停了;剛才還有的,怎么現(xiàn)在就停了呢?那就是說,蘇醒不在磨刀了。那也就是說,蘇醒提著刀跑開了。這么一想,你就明白蘇醒現(xiàn)在去干什么了。的確,今天對于蘇醒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在特別的日子就該干些特別的事情,這樣才有特別的意義嘛。村上人太興奮了,十年了,他們終于……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他們瘋狂地往蘇沉米家跑,他們看到蘇醒倒在地上,他弟媳張秋風(fēng)拼命地叫喊著大伯,她的兩個剛剛成年的兒子,一左一右地將他扛進屋里去,后面跟著那條無賴?yán)瞎贰?/p>

        “是蘇沉米殺了他嗎?”村上人驚慌地環(huán)顧四周。

        “他人呢?蘇沉米?”村上人偷偷退到院子門口。

        張秋風(fēng)搖搖頭。張秋風(fēng)說這不關(guān)蘇沉米的事,她說他沒有回來。大家這才放了心,大著膽問她是怎么回事?張秋風(fēng)說大伯在門口磨刀,磨著磨著就突然撲倒在地上,頭磕在四四方方的磨刀石上,木把“當(dāng)”地摔出手去。但他沒有叫,也沒有喊,像睡著了一樣;邊上那條無賴?yán)瞎穯鑶璧亟兄?,叫聲蒼老而又悲涼。張秋風(fēng)的兩個成年兒子,非常像蘇沉米,雙眼十分兇惡地掃視著村上人,甚至包括他們母親張秋風(fēng);其中一個惡狠狠地將他母親拖進屋去,屋里突然傳來響亮的哭聲。另一個依舊惡狠狠地瞪著村上人,好像是他們害死了蘇醒。

        好人命短,惡人壽長。蘇沉米依舊逍遙法外,而磨了十年刀的執(zhí)法者卻溘然去世。蘇醒被安葬在祖墳地里,埋在他父母親墳的右下角上,一個朝陽的地方。有嚴(yán)重哮喘病的蘇醒老婆小白菜,由蘇沉米的兩個成年兒子輪流背著去墳地;蘇沉米的老婆張秋風(fēng),則帶著蘇醒的三個成年女兒,拎著香燭冥錢、糕果和酒,去祭奠蘇醒。盡管蘇醒生前滴酒不沾,但他們堅持要帶酒。

        蘇沉米是他兄弟蘇醒過世三年后回到華豐村的。

        蘇沉米回村后所做的頭件事,就是去他兄弟蘇醒家,他逼問那個門窗緊閉、成天裹著被子縮在床上的嫂子小白菜,蘇醒磨剩下的那些木把還在嗎?患有嚴(yán)重哮喘病的嫂子小白菜默默地望著他,一雙病態(tài)的眼睛像死魚目一樣,一動不動。蘇沉米雙手合十,對她說:“大嫂,求你了?!碧K沉米身上西裝革履,頭上油光滴滑;他捋了一下倒駁的頭發(fā),那頭發(fā)又長又黑。他從西裝口袋里摸出一盒雪茄,對他嫂子小白菜說:“大嫂,這對我很重要。”他點上雪茄,退到他兄弟蘇醒家的門口,在蘇醒過去磨刀的地方,默默地抽著那煙味重得憋死人的雪茄。

        第二天,蘇沉米又來他兄弟蘇醒家,對他嫂子小白菜說:“大嫂,我不會白要大哥東西的?!?/p>

        第三天,蘇沉米再來他兄弟蘇醒家,他跪在他嫂子小白菜床前,對她說:“大哥給予我的,我這輩子永遠(yuǎn)也還不清;但這些木把,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p>

        第四天,蘇沉米還來他兄弟蘇醒家,告訴他嫂子小白菜,這些木把非常貴重,值很多很多錢。他嫂子小白菜喘著粗氣,喉嚨里骨碌碌、骨碌碌地響,好像有石盤在滾過來滾過去似的。家里本來就窮,蘇醒死后就更窮了,三個成年的女兒就因為家境的緣故,至今還耽擱在家里。他嫂子小白菜就問:“能賣多少錢呀?五十還是一百?”蘇沉米搖搖頭?!拔灏龠€是一千?”蘇沉米又搖搖頭?!拔迩н€是一萬?”蘇沉米還搖搖頭。“五萬……”他嫂子小白菜問到這兒,就問不下去了,人呼哧呼哧地坐不住了,癱倒在床上直嘆大氣。她哪里敢相信,就這么幾個爛木把兒,能值這么多錢?蘇沉米說:“大嫂,值這個價,可能還不止。”他從西裝口袋里摸出一萬元錢來,作為定金。至于最后能賣到多少錢,他只能向他嫂子小白菜保證,他絕對不私吞一分錢。

        他嫂子小白菜就從床上抓過一只枕頭,給了蘇沉米;她說:“都在里面?!?/p>

        蘇沉米也不打開枕頭,像鄉(xiāng)村老嫗清晨從欄里抓出老母雞一樣,左手提著雞翅膀,右手在雞屁股處捏著,鑒別它是否下過蛋,是否可以外出覓食。蘇沉米也似如此,他仰天閉著雙眼,左手提起枕頭,右手從下往上一點點地摸過去,將里面的木把摸了一遍。摸過一遍后,他依舊仰天緊閉雙眼,呆呆的,發(fā)了一會兒愣,又開始摸第二遍。他嫂子小白菜急了,說:“你要不信,撕開來數(shù)嘛。”蘇沉米忙說:“不用不用。”他嫂子小白菜不放心地問:“誰要這東西呀?”蘇沉米說:“一個大老板,錢多得沒處花,聽說大哥的事,就一門心思想得到這些木把,害得我不得不天天往你這兒跑呀。”“噢,”他嫂子小白菜說,“能多要點你就多……他叔,你看家里,還有這三個孩子……”蘇沉米笑道:“大嫂,你放心。我就是吃這門飯的?!?/p>

        幾天后,蘇沉米從外面回來,就直奔他兄弟蘇醒家,告訴他嫂子小白菜,這回大發(fā)了。蘇沉米對他嫂子小白菜說:“大嫂,每把賣了三萬元,你算算看,有多少錢?”他嫂子小白菜一算差點憋過去,喉嚨里骨碌碌、骨碌碌了半天,才緩過氣來,說:“這怎么可能呢?”蘇沉米就拿出銀行卡給她看,他嫂子小白菜把卡上的數(shù)字?jǐn)?shù)過來數(shù)過去,那幾個零數(shù)了很多遍,還是數(shù)不靈清;但她突然雙手捂住臉哇啦哇啦地大哭。隨后,在蘇沉米和他那兩個成年兒子的幫忙下,他兄弟蘇醒家造了幢高樓。造高樓花了其中的十二萬元。再接著三個女兒像模像樣地出嫁了,又各花了四萬元;剩下最后的十二萬元,蘇沉米讓他嫂子小白菜收好,作為她將來看病和養(yǎng)老的資本。

        在他兄弟蘇醒死后,蘇沉米又活了十年。這十年里,兩個兒子早已成家立業(yè),光大門戶。作為華豐村的首富,蘇沉米的喪禮隆重得一塌糊涂,從外面來了很多人,所送的花圈和花籃一路擺到村口;家里有十三個道士和一支樂隊,做道場的做道場,吹吹打打的吹吹打打,整個華豐村被喧囂得耳聾。蘇沉米雙手十指相扣,抱在胸前,他安詳?shù)厮陟`床上。成山成海的吊唁者,無不對他的壽衣產(chǎn)生濃厚興趣。就在他胸口的壽衣上,十二把據(jù)說是殺豬刀的木把,用金色的絲線縫成一幅圖案或一個字,但中間部分被他寬大的衣袖和十指相扣的雙手遮住了,吊唁者百思不得其解,猜不出是什么樣圖案或什么字。

        誰都想去把蘇沉米的雙臂移開,看個完整,但誰也不敢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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