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黃 昏
□周海亮
兵溜出兵營,只想隨便轉轉。尖尖的屋頂,肅穆的教堂,嬉鬧的孩子,安詳?shù)睦先恕L吹來,田野里的香氣,將兵醉倒。很多時候兵會忘記他是兵,他認為自己不過是村子里的農夫,手里的步槍不過是一柄忠實的鋤頭。兵坐在田埂上抽煙,發(fā)呆,瞇著眼,打量或者想象著遠方和未來。槍被胡亂地丟在腳邊,一只鴿子悠閑地踱著腳步,又停下來,歪著腦袋,用又小又尖的喙,輕啄著兵的槍口。
正是這時候,兵看到了姑娘。
姑娘從晚霞里走來,向晚霞里走去。姑娘用她瘦削并且圓滑的肩膀扛著粗糙的水罐。姑娘走得很慢,卻輕盈,腰肢輕擺,扶住水罐的細長手指輕輕跳動,如同悄悄地撫起琴鍵??吹奖?,姑娘笑笑,兩顆虎牙微微地閃現(xiàn),兵的眼睛便亮了,臉也紅了。兵站起來,說,我?guī)湍?。姑娘說,謝謝。腳步并不停,身體從兵的面前靈巧地閃過。那個瞬間,兵無比幸福又無比悲哀地愛上了姑娘。他呆呆地看著姑娘的背影,他認為那是離他遠去的天使。
能夠溜出兵營的日子不多,然而每次溜出兵營,兵都會候在田野,等待黃昏里汲水而歸的姑娘。能夠看到姑娘美麗的臉龐和曼妙的背影,兵就心滿意足,他不敢奢望太多。可是那天,鬼使神差般,兵還是將姑娘強暴了。
一切猝不及防,連兵都不敢相信。
兵將隨部隊離開村子,兵知道,這將是他最后一次看姑娘從他面前裊裊飄過。他站起來,說,我?guī)湍?。姑娘說,謝謝。腳步不停歇,嬌小的身體,散發(fā)出醉人的香。兵心跳如鼓,大汗淋漓。他揚開臂,猛地將姑娘摟進懷里。
姑娘犯下一個錯誤,她不該掙扎。也許讓兵靜靜地抱她一會兒,事情就結束了?;蛟S她還可以讓兵吻她一下,甚至,她主動吻兵一下。兵到這里是為保護他們的,兵吻她或者她吻兵,似乎都不過分??墒撬箳暝?。她不但掙扎,還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尖叫。伴著尖叫,水罐從姑娘的肩頭滾落,跌得粉碎。兵害怕了,將姑娘壓到身下,又伸出食指,豎到姑娘唇邊。兵說求你求你,別叫別叫。姑娘繼續(xù)扭動身體,尖叫不止。她的尖叫也許足以傳回村子,傳進兵營。兵恐懼極了。他遠比姑娘恐懼百倍??謶稚钐幍谋K于失去理智,他表達恐懼的方式,是將姑娘的嘴唇堵住……
兵逃回兵營,發(fā)現(xiàn)他忘掉了槍。兵沒有槍,就成了農夫。農夫隨兵的隊伍出發(fā),臉色蒼白。
兵看到姑娘。姑娘站在長官身邊,縮著身子,抱著他的槍。長官問,是他?姑娘點頭。長官問,確定?姑娘說,我在他的胳膊上,咬了一口。長官指指他,他站出來,走到長官面前。他的手中,空空如也。
長官說,你干的?
他點頭,身如篩糠。
長官說,是你的槍?
他挺挺身體,說,是。
長官說,拿回你的槍。
他上前,將槍攥緊。抓到槍的他松了一口氣,甚至,他開始想象幾天以后,他抱著槍,躍出戰(zhàn)壕,將一排排滾燙的子槍從槍膛里射出;他還想象戰(zhàn)斗的間隙里,他坐在戰(zhàn)壕里,吹起口琴。口琴聲回蕩在硝煙彌漫的黃昏,將埋伏在近處的敵方狙擊手的眼睛打濕。
可是他錯了。
因為長官說,現(xiàn)在把槍還給我。
他愣了愣,懵懂地將槍遞回給長官。
長官說,脫下軍裝。
他似乎明白一些什么了。他給長官跪下,他說,饒過我。長官說,脫下軍裝。他轉過身體,抱緊姑娘的兩腿。他說,饒過我。兵的眼淚在那一刻洶涌而出,一片蒙眬之中,姑娘仍然如同天使般美麗圣潔、嫵媚迷人。
長官舉起槍,沒有瞄準。槍響,兵訇然撲倒。他的嘴唇親吻到姑娘的腳尖,姑娘感覺到烙鐵般的滾燙。姑娘被嚇傻了,她筆直地站著,不敢動,不敢叫,不敢哭。然后,突然,她轉向長官。她抖著嘴唇,抖著身體,抖著聲音,抖著表情,她說,你為什么要打死他?
他強暴了你……
可是,你為什么要打死他?
這與你無關。長官說,他必須死。
但此時,兵還沒有死。他還能聞到姑娘的體香,看到姑娘的腳踝,感覺到姑娘的呼吸。他沒有死,但是他正在死去。兵在黃昏里走來,在黃昏里離開,兵的身后,世間的姑娘仍然如天使般美麗動人。
(原載《文摘周報》2013年11月28日 河南李金鋒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