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無需命名的詩（組詩）

扶桑

扶桑反復(fù)寫到愛與死亡，寫到“慢性的憂郁”、“微軟的刺”、“殘忍的真”。她的詩是“心靈的碎銀”（茨維塔耶娃語），是痛楚的、敏感的，同時是欣悅的、忍耐的，在“經(jīng)驗”與“天真”之間，更傾向于“天真”，或曰“經(jīng)驗的天真化”。扶桑的寫作，深入到女性主體的幽暗和秘密，使之變得明媚、輕盈，而非昏昧、沉重的墜落。她詩中的主體，是醒者，也是覺者；是現(xiàn)實主體，也是夢幻主體。在國內(nèi)女詩人中，扶桑是簡約主義寫作的典范之一；年歲增長，她的語言并未變得張牙舞爪，而繼續(xù)保有一份少女般的清新羞澀，仿佛對世界懷著永遠(yuǎn)的初戀。正如她詩中寫到的：“毀滅了我的事物，我的造就者/我向你獻(xiàn)上情人般的愛慕”。

——沈葦

失語

1

我的話語丟了

整整一年，我不去尋找

乘黑，我摸入一只干燥的繭

枕著那粗糙發(fā)硬的內(nèi)壁

那些丟了的話語不是星星

也不是螢火蟲

是被我撿回的流浪狗，再一次

流落

并失去下落

也許它出發(fā)，尋找失蹤的我

2

話語發(fā)芽

從痛苦皸裂、發(fā)黑的樹皮

我傲慢的心依然很乖，猶疑著

隨同柳枝一起轉(zhuǎn)綠

服從了造物的安排

房間滿當(dāng)當(dāng)

兩個膝頭相挨

他的嘴：瓶子里插著玫瑰。

房間滿當(dāng)當(dāng)：書、桌子、椅子

甚至音樂

也加入進(jìn)來

什么也不缺：書房、臥室、廚房

完備的家的模樣。

然而有一個最重要的

未曾到場

滿當(dāng)當(dāng)?shù)姆块g仿佛

被摘除了內(nèi)臟

如何達(dá)到真實

——觀畫家盧西安·弗洛伊德

真，是殘忍的。

你敢于直視？

這些裸體

這些男人，女人，老人

這些畸形的肉

一絲不掛的疲憊，茫然，悲傷

他們意識不到自己悲傷

這是人類的模樣

這是十九世紀(jì)的模樣

這是孤零零

正待被宰殺的動物軀體

沒有祈禱儀式

沒有受洗

反骨

我牲畜般的忍耐長有一塊

天生的反骨

它被我肉體的繭一層一層

捂住

像用盒子藏起珠寶

像用紗布包住傷口

傷口：創(chuàng)傷的嘴

傷口：被截肢的，話語

所有傷口都有秘密

門微微開著

那些沒有流出的淚去了哪里

牙齒知道。嘴不說出

那些沒有流出的淚去了哪里

被勒令改道的淚。在黑屋子里

關(guān)押。地底奔突——

被反復(fù)鍛打

慢慢地發(fā)酵

牙齒知道。嘴不說出

那些沒有流出的淚

會凝成

刺。

那些沒有流出的淚將編成

繩索

那些沒有流出的淚是

火的種子

——埋藏，從來不是

埋葬

我保護(hù)你的肖像

我保護(hù)你的肖像

它碎了

不止一次

再碎一次又有何妨

你看不到我的手指

被碎玻璃扎傷

你以為我的手，在某些冬天的夜晚

可以劈柴那樣燃燒

你曾是我的愛人

你曾是我的兇手

你舉著白色的玫瑰

靠近時，所有花莖

瞬時軟垂，所有花瓣

崩潰四散，每一片花瓣都是雪、雪、雪

飛雪四濺

這不是你預(yù)期的

這也不是我預(yù)期的

我們驚惶地互看

我們又失措地別開眼

這是你的過錯

這也是我的過錯

這過錯無言的責(zé)備，像傷心的媽媽

我練就了一門手藝

縫補(bǔ)破洞，鋦補(bǔ)瓷器

把裂痕化作時間

細(xì)長、柔和的皺紋——

它可以是愁出的皺紋

也可以是笑出的皺紋

除了皺紋的主人，誰能分得清呢

我用手指的冰涼

撿拾暖色的碎片

在一堆五光十色的碎片中

不須尋找，準(zhǔn)確地取出它們

準(zhǔn)確地拼接

我捂著這微溫

這快要死去的鳥兒的柔弱心跳

這不是你的過錯

這也不是我的過錯

這是你的命運在保護(hù)你

這也是我的命運在保護(hù)我

我不是在保護(hù)你的肖像

我是在保護(hù)我十五歲

就開始學(xué)習(xí)辨識的愛，我對這個世界的想象

我是在保護(hù)我，為它所受的罪——

它們同樣尊貴。

霧里①霧里是云南一個偏僻的小山村的名字，我第一次看見就非常喜歡這個名字，故寫此詩。

你已經(jīng)忘記霧里了嗎

你曾進(jìn)入過霧里嗎

你曾是霧里的居民

在霧里相遇，霧里分離嗎

回頭時

你已望不見霧里

你自己已是一小片行走的霧

霧里在哪

——旅游地圖里找不到它。

你懷念霧里嗎

霧里

有什么，它符合

你的期冀、你有過芳香的記憶嗎

那記憶，會不會

已是傾圮破敗的舊宅第，雕過花的廊柱間

野兔和野草悄悄安家

無數(shù)道山巒把霧里和世界

隔開，一條河把你和霧里

隔開

沒有道路通向那

很久之前你就出發(fā)了，尋找

一座橋，一艘船

你已人到中年——

黎明的窗

長方形木框上淺綠色的漆

有些斑駁

棗紅絲絨窗簾，睡前從不拉上

睡時也習(xí)慣性地

保持臉朝向它的姿勢——為了

早上一睜開眼，就看到窗外的藍(lán)天

這是我臥室的窗戶

七樓之上。街對面是一大片窮人的

自建平房

無數(shù)黃昏，無數(shù)清晨

我曾凝視過那參差蜿蜒的屋頂

在陽光下，它黑瓦的鱗片會奇妙地

河流般閃耀

那時總是很早醒來，仿佛不舍得再睡下去

仿佛我和黎明

有著情人的約會——

曙色初現(xiàn)，天色幽藍(lán)深湛，清涼如露。

我常常有人魚

置身海底的感覺

世界沉沉睡著猶如茂草下的土。除了

梧桐樹梢的那只鳥兒

那時，我總是在它的叫聲中醒來

它稚嫩的嗓音天真而歡快

從不知憂愁……一年年，恍惚

和黎明的天色融為一體

恍惚它的叫聲就是黎明的聲音

當(dāng)風(fēng)從梧桐的葉緣吹出……

早晨起來

臉總有些蒼白

不吃早餐，一邊系上外套的最后一枚扣子

一邊匆匆趕往上班地點

每年總有這樣的時候

忙忙碌碌，像傍晚的馬路

又似乎空空茫茫

如同，并無列車?？康恼九_

每年總有這樣的時候

荒漠般，在酷日下，懨然欲睡

——就像牲畜忍耐

它們那磨得發(fā)亮的重軛

但，當(dāng)風(fēng)從梧桐的葉緣

吹出最初的黃意

有什么開始醒來，在我心里慢慢

凝結(jié)出一種塵埃

點點落定的靜：

它生出天高云淡的曠遠(yuǎn)，也生出細(xì)小

微軟的刺——

（一些事，只是不去觸及）

海棠花

——給澄姐

蘇堤上

兩樹海棠花緊挨在一起

一樹白。一樹紅。

我想起我和我的女友

我是紅色的

然而有時開白色花

我的女友是白色的

然而她對著我開紅色花

冬夜懷人——給女詩人杜涯

1

不知為什么，想起你就想起你的故鄉(xiāng)

北方平原上那些小小、無名的村莊

在枯草色的大地，仿佛一叢叢枯茅草

我在搖搖晃晃的夜行火車上

曾遙望過它的三兩點燈火

這燈火宛如冬夜的寒星

寂寥了整個天空。

2

是你最先將它向我展示

在一間黑屋子里突然擰亮一盞

燈，強(qiáng)達(dá)百度——

那是你我的初遇，我二十三，喜歡

發(fā)呆和微笑（滿腦子幻想的紅嘴鳥）

你比我略略

長兩歲，但你我之間似乎遠(yuǎn)隔了不止

一個時代——

你沉默、稍稍冷淡：一只不透明的瓶子旋緊了蓋子

但我嗅到瓶子里

那白藥片般、嶙峋的苦香

3

這就是我的震驚。在你的沉默中，某種

有關(guān)生活的奧秘，龐然無形

向我顯露可怕的訊息……要到

很多年后我才隱隱察覺，那是你的

危險期：像一塊四散的薄冰

你正竭力合攏——

你還很年輕，但我感覺不到你的青春

——不,并非早生的皺紋

而是一種表情的

晦暗,毀了你端正的五官……

4

你給我寫信，當(dāng)我身患重病

向我努力伸展你細(xì)瘦的枝椏

像指尖與指尖的輕觸

我們之間有看不見的根須相系。雖然你我分居兩地，也不常問訊

困于各自的生活，仿佛蜘蛛困于它殘破的網(wǎng)

——它已無力織補(bǔ)得完好。

5

你有兩位朋友：孤單和貧窮。

它們從小護(hù)衛(wèi)著你，如同兩只家養(yǎng)的

灰鴿子，停落在你雙肩——

“他們騎在我父親身上打他

就在我家院子里……我家是這村子惟一的外姓人”

那時你幾歲？二十年后你平靜地講述

隱身你瞳仁里的，人世最初的驚恐

那只是恐懼的起始——

如今，無論你身居何處何種

人群之中，你都像是一片木葉

落盡后的小樹林，遠(yuǎn)遠(yuǎn)地肅立于北方，那久已

倦怠的平原、牲口般忍耐的平原

——那里無邊的暮色正沉緩地降臨

6

我不是從小領(lǐng)略到恐怖的人。

我有被翼護(hù)的鳥兒活潑、饒舌的天性

和一無所知的眼睛。這使得我的心

永遠(yuǎn)要向你微微地躬身

——雙重的敬畏：不只是對獨自

默默忍受的你，更對那經(jīng)由你

一具身高一米五幾的瘦弱的女性身軀

首次向我顯形的，偉大無言的苦難

7

你的眼睛格外的黑。在我記憶里

我知道那不是睫毛投下的陰影

它總有思慮著什么的神情

仿佛總在向遠(yuǎn)方凝望

那遠(yuǎn)方不是未來——是往昔

你泥土覆蓋下的根

你的童年、故鄉(xiāng)、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雙親……

你汲取黑暗的養(yǎng)分，你是黑暗的繼承人

8

現(xiàn)在我慢慢靠近你的背影。

你多年前的話，我已一點點領(lǐng)會。

我學(xué)會了哭泣（當(dāng)然，只在沒人的地方）

我信任它，如同母親的膝頭

因為哭泣就是吐露委屈的鹽。

寫作也如此，舍此我們從不

訴說。而你遠(yuǎn)比我更早

在驚濤駭浪中學(xué)會了沉默

9

你節(jié)衣縮食，從一份微薄的收入里

一點點積攢，為了盡早償還

向朋友借的錢。那是在最最困難的日子……

對于他人的好意，你多么不愿意動用

對于些微的好意，你也總是執(zhí)意

加倍償還——

在四分五裂的生活中，我看到你：

你，一具身高一米五幾的瘦弱的女性軀體

體內(nèi)那塊堅持不倒的骨頭，叫“尊嚴(yán)”

10

你貧病交集，卻不忘長途跋涉

去看望一位受挫折的女友

這是我們的第二次相會（你乘坐的

火車途經(jīng)我的小城）

你別扭地不讓我打開你隨身的布包

那里只有幾個小小的西紅柿

（你甚至買不起一個蘋果？）

你羞于讓我目睹你的窘迫，而我只感到

想哭：為你身上的月光——

你長久在黑暗中掙扎，卻從未喪失善良

長久在黑暗中掙扎，你卻學(xué)習(xí)體恤、寬大

11

我笑了，當(dāng)我輾轉(zhuǎn)聽聞

你身邊有了一個陪你一起

散步的人（你并未向我透露。

我們其實很少見面，也難得傾談

對于內(nèi)心的事，我們都更習(xí)慣于

就像一支筆，只對一張張紙述說）

我第一次感到了放心。

生活永遠(yuǎn)不輕松。但你不再孤單了。

你不再孤單——

一個愛你的人就是你與這個世界間的一道

開花的樹籬，一條清波粼粼的護(hù)城河

使世界的表情柔和。

我不曾見過他，但他因為

愛你，也仿佛成了我的親人

12

我夢見你，你和愛人的家

在居之不易的京城，這租來的半舊的居所有著

鴨舌帽那樣長長伸出的屋檐

不多的幾件家具使得房間有些空

我的視線穿過八年的日日夜夜再次

觸及你的臉，它半融于幽暗的光線中

模糊難辨。我們談了些什么？

我只記得，“就在這吃晚飯”

你說，“下面條”。

而我迅速醒來，為了忍住那句

沖口而出的話——

“哎呀，我最怕吃面條。有剩稀飯也好……”

13

我們并未銹在我們的痛楚中

不走。我們不是黑輪胎下的雪

雖然被那樣蹂躪過。

帶著它粗糲的花紋我們已進(jìn)入某種

自若中——生與死

既不過分厭棄也不渴求。

也并非是完全停止了夢想。

我們還不老，還有時間做得更好

修正自己臉的輪廓

修正額頭皺紋的走向，以及

黑發(fā)里白色補(bǔ)丁上的針腳

——平整、細(xì)致、柔和。

無需命名的詩

難以置信的事在我身上發(fā)生

我并未忘記

難以置信的事在我身上發(fā)生

這一次，這一次

你再也無力合攏

而今

重回我的孤獨之中

黑壓壓一座天空的

孤獨

一切風(fēng)暴俱已遠(yuǎn)走

回回頭，在最后一道緩坡

靜默而溫柔

仿佛一片雨后的涼風(fēng)稍做停留

一些未了的心愿

給下一百年

那毀滅了我的事物

滿腔痛苦已超過哭泣的強(qiáng)度

所有語言敬畏地保持緘默

多么耐心的

看不見的火焰慢慢焚燒著我，并引以為豪……

那毀滅了我的事物，是我血肉的一部分

從我體內(nèi)生出

那毀滅了我的事物，我的造就者

我向你獻(xiàn)上情人般的愛慕

在那陽光燦爛的水邊

已沒有任何痛苦能讓我驚訝

也沒有任何恐懼，能將我驚嚇

從現(xiàn)在起我要給自己一個長長的假期

生活，我要逃學(xué)啦！

懷著初戀的心情

我要悄悄走近你——

在那陽光燦爛的水邊

親愛的已等待我多年

我尋求一種不驚動任何人的離去

我尋求一種不驚動任何人的離去

我尋求一種含著微笑回憶的睡眠

散發(fā)出清潔棉布曬后的芳香

我尋求一種靜美的死、如歸的死

沒有血腥氣息與恐怖感

找到它我多么放心

仿佛噩夢中的病孩子找到母親的手，在夜里——

我痛苦的路雖然還很漫長

但我已看到了家在哪里

我隨時可以加速回去

誰是那更需要安慰的人

能安慰我們的事物不多了

從來就沒多過。

而我們之中

誰是那更需要安慰的人？

——我從未告訴過你，從未忍心

經(jīng)過我的想象，你才熠熠生輝

那在我體內(nèi)轟鳴的愛情

那在我體內(nèi)轟鳴的痛苦

已于何時化為寂靜的

完成一切的眼神？

微露嘲謔的眼神？

我就喜歡做這樣的事

向著危險

向著不可能筆直挺進(jìn)——

我拿我的生命跟命運打賭

我親手毀滅我的生活

美麗、冷靜地閃耀

我的兩只手上

依然遍布兩月前的針眼

我曾有過凡·高式的頭痛，渴望

子彈穿過頭顱

我曾輕盈如一張白紙、一個幽靈

能穩(wěn)穩(wěn)懸浮于半空——

那些日子，我驚訝于

人在地球上也會失重當(dāng)你

衰弱，當(dāng)病如一種幻覺一種

氣，注滿你的身軀

我曾被藥養(yǎng)育，瓶中澄澈透明的液體

如同被愛情、被痛苦

也被虛無——

我曾想招來死亡如同

死亡招來永恒的夜晚，夜晚招來星光

我曾看著自己轟然倒塌

無數(shù)玻璃的碎屑

在陽光下的土地

美麗、冷靜地閃耀

獻(xiàn)給死亡的一支贊歌

我走向你像一個從未出生的人

我走向你像一個完成者

我走向你仿佛第一次赴約

我走向你仿佛是永訣——

你是誰？哦，你不再是我少女時代的噩夢

不受歡迎的

瘟疫傳播者，戴著嚇人的面具

你是岸，是遠(yuǎn)方——凝聚著向往

像那認(rèn)出了我的命運一樣

把紅線秘密地系在我的腳腕上

你迎接我，以清晨和蔚藍(lán)、甜蜜的允諾……

在那里，我將重新學(xué)會哭泣

我將重新學(xué)會感激

被痛苦灼干的

晦暗眼睛，重又涌出清澈的淚水

（哦，生活，讓我們相互——原諒吧?。?/p>

我將重新學(xué)會生存

我將重新學(xué)習(xí)愛，以及被毀滅了的

對愛的信賴……

假如我還會哭

不要打擾我

讓我獨自來到無人的郊外

在一個陽光暖和的無風(fēng)的日子

到那草葉已開始發(fā)黃的山坡

坐一會兒

不要打擾我

讓我什么也不想，像寂靜

讓我學(xué)著遺忘，像一棵老樹樁

讓我屏住呼吸，再次

一點點浸入那刺骨的過去的時光

慢慢找回，哭泣的欲望

不要打擾我

讓我衰弱的身子伏在地上

在天空下無聲痛哭

像一個壞孩子一樣哄不住地哭

罪人一樣哭

感激地哭——啊我還會哭！

不要打擾我

讓我哭吧，讓我把這熱淚

像融雪的河流一遍遍流出

讓黝黑的眼睛褪盡夜色

讓我把自己，再救回來

“平靜”這個詞背后的恐怖

我還有好奇心

證明我能活下去

不必等到風(fēng)冷

我確信我已進(jìn)入冬天

不必等到雪花

像婚禮的彩紙撒到我發(fā)間

我已靜悄悄、全面地撤離

——我要離去得像從未來過一樣

像一個隨便什么樣的人一樣

在一張隨便什么樣的臉龐后

大街上、人群中

被辨別不出地走

像一個隨便什么音符、什么樂器

在一首隨便什么樣的歌中自由出入

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仿佛一個從未出生的人

是我現(xiàn)在所想——

那發(fā)生在我們之間的一切

有誰真正能懂？

你我之外

多少事都將像一個從未開啟的秘密

沉埋下去，變成寂靜

我無力也懶于說出

“平靜”這個詞背后的恐怖

我需要出去看看星星——此詩給“神圣的人”

我厭倦了說話。

我厭倦了辯白。

我需要出去看看星星

我需要在一無遮擋的

天空下，呆一會兒

讓風(fēng)把清新的生命

吹到我臉上

讓風(fēng)把神圣的安寧，吹入我胸中

那痛苦中孕育成熟的美

有著疲憊的神情

哦，不要把我和你隔開——

美如清晨的你

是我心里的聲音

美如清晨的你

是我靈魂的安慰

寶石那樣神秘

當(dāng)我終于得以站上

河的對岸，面色安然

我將激起怎樣紛紜的議論，如同

那激惹了蜂群的春天

自以為是的人們，而不讓我現(xiàn)在就加以嘲笑

不動聲色地，預(yù)先就嘲笑？

自殺是一種私奔。死

寶石那樣神秘——我要守口如瓶

如同為偉大者避諱

或絕口不提，丑陋之物的丑陋

看我怎樣佩戴渾身傷口

我渴望戀愛

但又無人可以相愛

我喜歡崇拜男人

又沒有男人能讓我崇拜

（啊生活不在這里。生活在別處——

那看不見的事物、想象之物

我的靈魂凝望

遠(yuǎn)方的事物……）

真糟糕！我的青春就這樣，坐在角落里

幻想著——頭發(fā)漸白

真糟糕！我的孤獨就這樣，拒絕著

像一頭野獸——無人可以擁抱

出來，躲在暗處的眼睛

（再沒有什么比你們，更充滿熱情）

看我怎樣佩戴渾身傷口

仿佛穿著一件名貴的、亮光閃閃的夜禮服

來到你們中間，和你們一起跳舞

人生這場夢，我已做完

不再能打擾我了，世界或生活

人生這場夢，我已做完

為時不長，睡姿也不甚舒服

現(xiàn)在允許我沉入，如大地上的日落、夜晚

那清凈安謐的睡眠……

（苦難和才華，男人的最高魅力

在他往日的頭頂如在我幻想中

交相輝映——

讓我甘于傾瀉淚水，甘于

寬宥和忍受，他全部的陰影和體內(nèi)的毒素）

對此，痛苦將束手無策

痛苦將痛心疾首，它那帶刺的

王冠已被我廢黜

我曾是它領(lǐng)地下的一個

多么顯赫的省份——多么富庶

每年總有這樣的時候

在昏昧中度日

猶如在深海里潛行……

偶爾，從誰家窗臺上盆栽的菊花

發(fā)現(xiàn)秋天來臨。秋意已深

很多時候

僅僅是活著。不知道為了什么

也無暇去思考

像陀螺，繞著慣性的圈子

越忙碌就越空曠——

每年總有這樣的時候

仿佛晾衣繩上，一件

無人認(rèn)領(lǐng)的舊衣服……

不如做那只活一年的草本植物

風(fēng)霜雨雪，盡情體味季節(jié)的變換

不如放下一切背起

簡單的行囊，徒步游歷壯美的山川

每年總有這樣的時候

對虛擲的生命感到懊悔——

一事無成，一年已將盡

一事無成，蠟燭已越來越短

雖然秋天在窗臺盆栽的菊花上金黃燦爛，雖然

我在痛醒的片刻也曾微微拂動了一下——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阻止著我：

恐懼、倦怠、還是致人麻痹的慢性憂郁……

我無力，像燒過的煤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