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渡
朵漁是一個下黑棋的人。但生活和棋盤不同,在生活中,執(zhí)黑者不僅沒有先行的優(yōu)勢,更需要一直承受著貼目的負擔。如果你選擇了寫詩,或者更確切地說,因為寫詩而養(yǎng)成了各種不平則鳴的毛病之后,你將只能和朵漁一樣從負數(shù)出發(fā)。
四年過去了,從《追蝴蝶》到《最后的黑暗》,他需要貼出的目數(shù)不減反增,但這并不是因為落于后手的追趕無力,而是選擇下白棋的對手越來越多,在追蝴蝶的十年里,他對抗著虛無美學、肉體繃帶、個體鎖鏈和政治強吻,中年之后,他更加深入“時代的野豬林”,(《最后的黑暗》)也因此面對著更多捕快的戒刀、暗哨的窺伺和獵手的吹箭,物質(zhì)泥潭、政治銬鐐、庸媚俗惡、自我折磨的精神內(nèi)視,進至壁立于前的大儒先哲,都先后成為他的對手。更甚至,他在和白棋弈爭的同時,還需要和大片的普遍的旁觀者一同對局。
“前幾年我還說自己曾看到過蝴蝶的翅膀,但現(xiàn)在……我要再找找看,應該還有更美的”,(《最后的黑暗·后記》)在當今詩壇上,朵漁既師出名門又早慧成名,早已具有躺上供案享三牲的資格,在與他同期寫作的多數(shù)人漸消的身形相對照中,他的持守前行雖然并不是這個時代唯一可供我們前視的背影,但我們對守節(jié)不移的愚形之美發(fā)出贊賞理當勝過對棄子成活的手筋們進行奉迎。當然,把他的這種守持放上道德天平稱量對他來說可能反而是一種輕佻,他也許更愿意把自己的行為稱作盲人的勇氣。他為了獲得“更美的”約見,不惜自沉暗黑,把羞恥加諸自身,請出黑暗之神對自己執(zhí)法,從而得到“前行的曲線再一次被他抻直”,(《列國》)在堅定的內(nèi)視自省中,他取得的不僅是詩藝上的成熟,更是在詩歌精神上拒絕了低水平對手向自己發(fā)出的重復約戰(zhàn)。當我自修正取代自我沉迷后,就會發(fā)現(xiàn)“有人(或者說是多數(shù)人)在修辭上撒謊”,(《說恥》)摒棄了輕浮的修辭之藍,才會獲得向追蝴蝶中況味的虛無之美宣讀解約的可能;而“西學是一種偏見,中學就是一種無用”,(《詩無用》)盡信書不如無書,在斗室中再讀了一個大學的朵漁,沒有撿起舊磚就砸向今人,而是在省視自我的同時對前賢的定勢進行反復推敲細審,從而在不斷的質(zhì)疑和發(fā)問中接過了大師們唯一的遺物—求真的權(quán)杖。
有個朋友曾經(jīng)把詩人比喻成豪豬,稱放棄寫詩即是拔去滿身的刺,在刺拔去之前,痛的是外界,去刺之后,痛的是自己。性情友善而安靜并且愿意信任愛還存在的朵漁,并不適合批上豪豬張揚的暴力,他更像一只防守著的刺猬,在發(fā)現(xiàn)危險逼近的時候才舉刺自衛(wèi),在詩集《最后的黑暗》后記中他自述道:“這幾年我就干一件事:寫詩……我更愿意自己一個人躲起來,或者把深淵挖得更深一點?!辈啬涠闳牒屯谛袧撋?,正如同刺猬收緊了自身,卻又因為收緊而亮出了更多的刺,扎得現(xiàn)實和歷史都是痛點。他寫小詩而說大事,聽巴赫淚落如雨,舉起羞恥捶擊肉身,在冬天來了也不忘記說謝謝,和古人對話著今朝;這個把歷史的流觴收放在祭奠的酒杯中哭泣的男人,在大霧的清晨感恩著身邊普通一切的男人,他挖出的深淵是否真的通向黑暗?我們是否應該向這個用自己的下行逆推著我們,令我們的墜落減速的男人也說出兩個字:感謝!
如果說《追蝴蝶》是朵漁在詩歌中布局的十年,那么在《最后的黑暗》中,朵漁無論是從人生體悟還是詩藝展現(xiàn)都已漸入中局,“高者在腹”,中盤之戰(zhàn)的萬緒千端更體現(xiàn)對局者的棋力深淺,朵漁的詩藝在中年之后更漸趨顯成熟的收放自如,視野寬闊的大局觀之下是細膩的局部妙手。在古代,有行吟詩人的說法,在朵漁最近些年的寫作中,且行且詩也是常見,他的詩步時時出人意料,很少寫出按部就班只此一招的陳規(guī),也通常都不局限在就事說事的小局部中圍空,興起而賦,指東打西,喜笑怒罵中信手拈來,以漫談式的松弛應對敘述時代的拘謹,既口語,也學院,或典故,或俚俗,一首詩常常在不同語境中迂行折沖,穿插交織如無數(shù)人跳著同一根橡皮筋,有起有落,有松有緊,甚至還會有皮筋突然斷裂時的奇襲。不滿足于一鳥在手,寧可尋千鳥于林,這種面對技藝的求精思變態(tài)度讓他的詩很少拘于一體,時變而常新。當然,他的詩也明顯有別于古典的吟誦風度,保留著行者的旅思而拒絕吟詠的拈須雅態(tài),他更愿意“在舌頭上尋死,在筆尖上流亡”,(《巢—宅》)拘肉身于斗室,逐精神于曠野,用隔著玻璃的冷靜辨析著世俗的花叢和雨水。
朵漁的執(zhí)黑并非出于對黑本身的迷戀,而是拒絕成為在廣場上悠閑歡聚的一員,當所有的和平鴿在散步中收集滿落塵,把白色改成灰色之后,他無可選擇地只能穿上皂衣,以讓更多清潔的雪落在黑色的肩頭。在雪的沐洗和擦亮后,他落桌于棋,并且從此執(zhí)棋無悔,與“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灑然相比,污衣以伺未了的世事,不惜肉身不忌罵名,是更深沉更持久的愛,在朵漁的詩里,愛是人類世界的最后一道城墻,如果說大多數(shù)人像沙灘一樣熱愛,用母愛的平坦和柔軟接納承受著生活的惡浪,那么,朵漁對人世的愛則如嚴父,用鞭笞筑守著防波堤,因為熱愛,所以阻攔。
聚墨成池,堅持落子的人守過寥落的初局后,后手也可以走出領先,孤子也可以成勢,先成厚味而后得行棋的自由,人生尚遠,棋局漫長,日落一子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