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中國原創(chuàng)
和 聲[組章]
⊙語 傘
特邀主持人:
鄒岳漢 陳勁松
實力詩人六家
立體的氣息,微涼。
順著飽滿的漿果的汁液——
在樹冠高坐的秋日,被人體吸收,被外灘的鐘聲儲存。
某些秘密事物,正穿行于喧嚷的大街,比耳朵沉默。
向晚的風中,落葉與落葉,在地面完成一場場另類的相逢。我們都是過客,我經(jīng)過它們,或者,它們,經(jīng)過了我。
擰開面前的飲料瓶蓋,一份仁慈的營養(yǎng)成分表捆扎了我的舌頭——
果實最初的酸澀,已不可嘗。
張口的眼睛,在復雜多情的味道里,亮出黑白琴鍵。
樂聲來到我手上。
我梳頭。斷發(fā)掉落一地。
在鏡子里眺望我的人,復制下我的忐忑,轉(zhuǎn)過身,挖掘體內(nèi)的火焰。幾朵云在窗口沸騰,我取下墻壁上的帽子,遮蔽不安。
昨夜的風雨修改了我的行程,我卻無法修改越來越令我難以承受的年齡。
懷揣幾張銀行卡的隱私,我走向一個城市的命脈——有著犀利目光的地鐵——曾經(jīng)的海底……
蜂擁的表情,受制于大腦隱秘的渴望,像海底的附生植物,意識飄搖,無牢固的根須。
新建的樓群越來越高,俗事深邃。
我像間諜一樣,潛伏進一張地圖的要素和詭異,被迫受命一切未知的可能。
尾隨晝夜,因時制宜地,轉(zhuǎn)換角色。
摩天大樓在陸家嘴公開了幾百年前的隱身術。
我翻遍口袋找尋鑰匙……
門從昨夜的夢中飛出——
一只蝴蝶,抖動老舊的塵埃,在鎖孔里和鬼谷子相談甚歡:有人拐彎,有人抹角,有人困于白紙黑字,進退兩難,不慎掉進失眠的洞穴……蝴蝶修成了鬼谷子的秘密門徒,太陽最烈的時候,它們的翅膀不說話,就攻破了對面高樓里捭闔者的心墻。
餐桌旁擺放著椅子、凳子和沙發(fā),相見恨晚的人折斷語言的障礙,在鼻翼處集合了米粥和蛋糕同時散發(fā)出來的芳香。
筷子認刀叉作了知己。
星空下,門和門,已懂得相互通融。
墜入上海繁華的曲譜,我并未看清自己作為符號的樣子。
我只看到周圍密集的人群,無論晨昏,都同時敲響了策馬奔騰的節(jié)拍,不斷凝視紅綠燈和斑馬線,馳騁在天蒼蒼野茫茫的內(nèi)心。
隔著一個我看他們,憑空捏造他們的祖籍和姓氏,他們就和我糾纏不清。
而我有時,又臆想誤入上海歷史里迷人的廢墟,漫步于王安憶筆下充滿小資情調(diào)的老弄堂,路經(jīng)街樓的故弄玄虛和飛短流長,去亭子間以局促的心情讀舊報紙,聽一曲早已被遺忘了的由時光倒帶的長恨歌。
愛熱鬧的黃浦江,它的夜晚是富足的。
這時,人們適合歌吟。夜上海的浪漫情愫,在上個世紀30年代的桃色危機里動人魂魄。馬路天使的叫賣聲,熄滅在廉價的淚水里,試圖引用一個周璇式的悲傷,化去整個上海的憂愁。
然后,灑水車來了,新時代的馬路天使點燃了黎明的狂想曲。
干凈的路面,入選為新一天的背景。
寺廟門口的算卦者,沒有接住現(xiàn)實拋給每個人的預言。
背著祖輩遺訓的人,在一幢腳手架支撐起的新大樓旁和遠方的孩子對話,他的手機屏幕上粘滿了純白的灰塵,他繁雜的神情,讓人難以用膚淺的見識目測。
一群孩子從我的猜測中走過來,我立刻就被陽光的好所感動。一個下午,在他們手握炸雞翅的香味里鮮亮起來,活力四散,夾雜著過于早熟的笑聲。
忽而,孩子們又吵起來。一個嬰兒最先聽到了爭執(zhí)的聲音,哇哇地哭起來。他干凈的眼神里躥出了惶恐,一雙小手緊緊抓住白發(fā)老人的袖口。
圍觀的人群,烏云一般壓過來,罩住了一陣虛假的騷亂。
鼎沸的人聲,很快就被無力的東風撫平。
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更棘手的事實——
身體和醫(yī)院,這對錯誤的近義詞,還在繼續(xù),錯下去。
新的探險,啟程。
喉嚨里高調(diào)的懸崖,觸碰到了心臟的巖石的顫音。
我假借商場珠寶與燈光互動的閃耀,回到唐朝,訪問王維的影子。
空山新雨后,想歸隱田園的人們,正欲迎合楊浦大橋流暢的線條,在霓虹和酒精的幻覺里,抱著松間明月不放。
他們的愛情,曾經(jīng)在高樓的咖啡熱氣里聞到了大地的香萼。
他們的矛盾和嘆息,壓迫著不經(jīng)意間變形的脊椎,穿透神經(jīng)末梢的緊張,摧毀了頸部、肩部和手臂的耐心。
他們的想法,翻越外灘的欄桿,繞過六十四分音符,壓低嗓門,學會了隱忍。
友誼被困于時間,在茶和酒的濃淡中,亦增,亦減。
像高音、中音和低音的間歇性失憶。
在上海,欣賞一棵樹的優(yōu)雅,就是領受未來之慢的珍貴旨意。
慢拍子的枝條,捕捉柔光下的慢影子。
爛漫的自由,慢進湖面的內(nèi)核,水波與水波的距離消失,與熟透了的睡眠融為一體。
仿佛卸下了現(xiàn)實的重,它們的靈魂從不孤單。
老人們在樹下打太極拳的姿勢,是給樹增添了特殊的枝條。他們不想開花,不想結(jié)果,只想收獲健康。
樹,除了在肉身里鐫刻了歲月的年輪,還讓老人們重新相信了童話的細節(jié)。他們與身旁的小貓小狗親昵地說著話,呼它們?yōu)閮鹤?、孫子,給它們穿上好看的小背心,偶爾努著嘴,嗔怪,轉(zhuǎn)而又瞇著眼,笑起來。
這一幕,是天倫之樂曝出了特殊效果的逆光——
貓和狗,敬盡孝道,捕獲著天下兒女休止符般的慚愧。
悟性的生長總是滯后的。
我把耳朵伸得比我的聽力更遠,向街角和弦中傳來的那些洋涇浜口音致敬!
外灘馱著大海的智慧,我的沉思在它面前,極端羞澀。
我通過這羞澀,窺視到我隱秘的身姿,充斥著具體的虛無。我需要十根手指,結(jié)出一個真實的中心——接受我,只賦予我,唯一的輕響。
人類的故事,穿插著即興曲與即興曲的迎面相撞,難以規(guī)避哀慟、粗糲和紛亂的情節(jié),樂極生悲的高潮,如懸案一個最野蠻的尾聲——
那是死亡前失調(diào)的荷爾蒙里,憂郁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