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那頭牛，一直在一個草垛底上站著

它的黑是一柄看不見的鑿子把大片的黑一塊塊

剔走露出來的

四周的殘雪，微風(fēng)斑駁

再添上一只烏鴉就好了，再添上一聲烏鴉的叫

就好了

那么站在牛背上的這只烏鴉的嘴是張開的

天空如果是一塊毛玻璃

初升的太陽一定是一個放大鏡

就像你昨夜伸過來的手掌紋

我得用上個世紀(jì)的一道銹滿苔蘚的青石小路去馬蹄疾

那只烏鴉真?zhèn)€就叫了一聲

向老牛這口黑黑的深井里丟進去了一個巨大的虛無

濺出了一大群烏鴉，翻飛在麥田里

夢或者西山縣

雪下著。如果這些雪是一片片碎鐵

那一定是云層和太空磨損下來的

為什么那匹鷹在唐朝的十字路口間徘徊

是怕敲響我土布紐襻的門環(huán)

還是……翻頁吧

青花碎石馬蹄疾，夢和西山其實是兩兄弟

雪花非蒺藜

赤腳是一個公元，穿鞋又是另一個公元

在山丹縣新泉村

聲聲咳嗽，一個人砍著身體的灰燼

白楊樹上一只老鴰的舊式喇叭

不停地播放著這個深冬的傷疤

美麗白羊如同這凄美的黃昏

我不會輕易點燃它突然的叫聲的

我不會輕易

把一個人胸前的那顆銅紐扣，比喻成落日的

還有懷念

還有風(fēng)聲

小說構(gòu)思

稍微深點，就把那兄弟的臉劃傷了

淺了呢，牛就找不著

還得一場雨，還得一個女

一只旱獺其實是一座宗教的老房子

不關(guān)乎強奸，也不關(guān)乎溫存

那牦牛好像上輩子傳下來的一件法器

我在，或

不在

我是我沒有翻完的一本日歷。而你呢

破——

東大山間

我在回憶一場戰(zhàn)爭，回憶一個人

我在比喻一場風(fēng)，風(fēng)中的馬蹄音

打坐在一塊青石頭上的一座皇宮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擊我心大赦天下的鐘聲

就把那群山羊當(dāng)成石羊吧

就把那個樹蔸當(dāng)成金樽吧

就把那盞酥油燈當(dāng)成一軸圣旨吧

我必須點燃一滴酒精的燈籠，

尋找身體里的疼痛

我必須，把那盞燈

交在你手中

蘭 州

聽上去像是去年，又像是前年

聽上去像是黃昏，更像是夜深

那濤聲，那波紋，那霧

一只晃晃蕩蕩的羊皮筏子

是陽 從哪個主義里搖過來的，那么的朦朧

所謂雨驟，所謂風(fēng)狂

所謂一架古舊的水車吱吱呀呀

打開黃河之門的一把鎖子的簧

記 得

1

記得斜陽

記得風(fēng)輕

記得整個嘉峪關(guān)上就我們兩人

記得彩旗上的圖騰

記得雉堞上的那些劃紋

記得層樓檐角上的風(fēng)鈴的響啊

似乎就是專門為我們倆

而動。記得吶記得

記得北面的馬鬃山上黃沙蜃樓

記得南面的祁連山皚雪夕紅

記得石燕

記得飛鳴

記得多余的那塊磚頭被時間漚黑了的一封舊信

記得馬道

記得蹄跡

記得關(guān)閉朱漆大門的那聲咬緊牙關(guān)的吱呀

記得座椅

記得扶手

記得睡在沙地上的那匹駱駝一頂褐色帳篷

記得夜光杯

記得琵琶聲

記得一尊石像上脫落的斑駁像深深的淚痕

記得黑

記得冷

記得一夜間，討賴河的濤聲

像轅，像輻，像死，像生

2

我，又來了

我只是走走我曾走過的腳印

我只是看看我曾看過的劃紋

我只是聽聽我曾聽過的風(fēng)鈴

燕呢

鳴呢

磚呢

信呢

杯呢

酒呢

長河呢

落日呢

汽車呢

火車呢

大漠呢

西域呢

駝呢

夜呢……

可是，可是

至今我還沒聽懂的是 那句耳語

羊臺行

1

麻黃，蓬棵，索索草

幾株鈴鐺花在微風(fēng)中輕輕地?fù)u曳

這么大的黑戈壁上

只有幾匹駱駝，

噴鼻，游弋，像是從古代走出來的

而那匹離群的白的

站在一個沙梁上

嗚咽地鳴叫著，是獨奏著身體的橫笛

還是一座宮廷的失落

占卜者

一只蜥蜴像是從地底下抽出的一枚簽牌

向南，是隱隱約約的祁連雪峰

向北，是黃沙漫漫的阿拉山盟

2

如果你遇到一口水井

那么，請你先從鐵鉸盤上取出幾聲夜風(fēng)聽聽

然后，再推動鉸盤

聽一股水滲入沙中的疼痛

“你是從哪來的？”

“我是從山丹來的?！?/p>

“你要到哪去？”

“上羊臺山?！?/p>

牧駝人，在井水能洇到的地方

栽著幾株紅柳和他的身影

他戴著的石頭眼鏡

像是一個部落的兩頂黑色帳篷

3

“從前從前從前

一個牧羊人趕著一群羊

來到很遠很遠的一個山上

看到兩個老人下棋

天黑，兩個老人離去時

牧羊人轉(zhuǎn)身一看，

牧羊棍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而他的羊群

已成了石頭，睡在坡里……”

那一粒粒晶瑩的石英

我仿佛看到是一只只羊 動的眼睛

樹呢樹呢樹呢

這么荒的山巔上，一墩墩白刺綠得像謊言

烽燧上蹲著的一只蒼鷹

褐毛大氅，定是那個牧羊老人

沙漠波紋啊沙漠波紋

儼然就是神的腳印

4

駝鈴

駝鈴聲聲

那匹頭駝，請你開門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吱呀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羊臺山下

打開鎖陽之門

一棵鎖陽，就鎖著一個

問句之門

打開已成了粉塵的綠色城池之門

聽千年的一聲呻吟

打開昭武，看見月氏

打開甘州，看見回鶻

打開一朵蘭蓮花

看見我的

那誰

5

然后聽一株草關(guān)門的聲音

然后聽一粒沙關(guān)門的聲音

然后聽一滴水關(guān)門的聲音

然后聽一個人關(guān)上了眼睛

吱呀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