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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團圓（組詩）

藏在我體內(nèi)的鬼

一九九四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

母親十分痛苦地產(chǎn)下我

帶著男孩的期望，卻為女兒身

母親在血泊里既欣喜又失望

她一定不知道。 在中元節(jié)這一天

她生下我，同時也生下了我體內(nèi)的鬼

這么多年，它一直同我作對

我是個孩童的時候，它就誘導(dǎo)我往野路上走

老家的溝溝坎坎，我都摔過

好幾次都差點要了我的命

當(dāng)我睡不著的時候，我體內(nèi)的鬼

就會在我背后玩弄我的頭發(fā)

當(dāng)我和人爭辯面紅耳赤

它就會出現(xiàn)，讓我像極了小丑

我拼命克服它，戰(zhàn)勝它

它也不示弱。 抓住我一丁點的錯誤

我有一絲懈怠它就會將計就計

要我想起過去就懊悔不已

它活在我的體內(nèi)，卻從未臣服于我

它了解我的弱點，如同我脖頸上的項鏈

了解我的心跳

我不是它的主人

我們是同等的，或者是對立的存在

我的人生里，唯一可以戰(zhàn)勝它的人

我的母親

她在生下我的時候就可以掐死它

但她沒有這樣做

母親不認(rèn)識我體內(nèi)的鬼

在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

她不識大體，只是個粗笨的婦人

她只知道我是她的第三個孩子

在后來會和她一樣，活成普通人的樣子

小團圓

我從沒見過這么多蜿蜒的小蛇

透明的，雨刷怎么都刷不去

山路慢慢地走到了盡頭

司機說，平坦的地方

走起來其實更艱難

我想起父親

那個在后視窗里越來越小的黑點

我們有太多沒說完的話

就像父親的白發(fā)

只敢埋在心里，卻不敢長出來

觀星記

在夜空底下看星星

蟬蟲鳴，清露生

在我之前，有多少

看星星的人已經(jīng)消失

但星星不老

只有故事老掉牙

我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圈

像個孩子一樣

我轉(zhuǎn)，星星也轉(zhuǎn)

我停下，星星還沒有停

星星比我入戲還深

死亡的命題

過去，人們生了病不去看郎中

而是將零碎的鈔票包在破布里

扔在大路上，撿到的人

就會繼承和使用上一個人的疾病

在漢中這個兵荒馬亂的地方

對于死亡的命題，他們交給上天決定

正面是陽光照耀的生活，反面

是愚昧算計另一條微不足道的生命

對于誰攔路搶了誰家的孩子

誰家的媳婦夜里被強奸

誰曝尸荒野，人們早都習(xí)以為常

而我小時候也撿到過消災(zāi)去病的黑錢

但我還活著，帶著這個秘密長大成人

肥 皂

她不斷地在身上擦香皂

揉著，搓著，到最后

干脆用指甲摳

身體，大腿，甚至頭發(fā)

都沾滿了香皂泡泡

她一遍遍清洗著自己

不明白她還有哪里不干凈

她用了半個小時，完成了

一場洗禮，然后回到

充滿男人的建筑工地

不久我就忘記了

那個下午，那個澡堂

而那個女人，她白花花的身子

和她對香皂的偏愛

讓我無法忘記

渭南的風(fēng)

今夜我和你一同在街市上行走著

玩滑板的少年，相互依偎的情人

從十二樓穿過的風(fēng)，是溫?zé)岬膿肀?/p>

是田野的叮嚀，卻那么遙遠(yuǎn)

多年了，我愛這樣的時節(jié)，卻又懼怕著

悶熱和寂靜，我熱愛明媚和喧鬧

你看我的面龐，這么多年，不曾有多大改變

清冷的眉目，單薄的唇

我舉著這樣的一張臉，從南到北

多年前我曾想變成古代的俠女，愛恨情仇

痛飲江湖，我們結(jié)伴打馬塞上

去尋某個仇人，或是換上紅裝

在無名湖畔遇到一個溫良少年

親愛的，你看，這多么美麗，又多么遺憾

我們有太多未完的豪言壯語，但回轉(zhuǎn)身來

我們依舊在渭南的街市上行走著

霓虹斑駁，車水馬龍

河 流

站在這里

我們就沒有回頭路了

前方是囚渡的目的地

波濤洶涌

來到這里的人

排著隊

一波接一波

從這里

我們把時間一段段的分開

用蒙太奇拼接

無論如何切割時間

都阻止不了一場變革

最后的最后

我們都將進入這條鋪滿夕陽的河流

后來的人

會看見我們留下的影子

和一些零散的故事

也許你也會想起早些年

我們還沒有開始讀《詩經(jīng)》

一切都很平靜

連我們相愛

都是不知羞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