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詹姆斯·費倫 楊金才 何佳韋 譯
艾麗斯·門羅《普露》的修辭性敘事
(美)詹姆斯·費倫 楊金才 何佳韋 譯
詹姆斯.費倫從他的修辭敘事學角度出發(fā),緊緊圍繞著“進程”(相當于傳統(tǒng)敘事學所講的情節(jié)但又有關(guān)鍵差異)和“判斷”(涉及文本動力,作者代理,讀者反應三者之間的互動而推進閱讀體驗的深入)這兩個概念在敘事文本中的作用機制,向我們展示了在短篇小說《普露》中,門羅如何通過一種有別于傳統(tǒng)敘事,富有美學個性的現(xiàn)代敘事來使人物性格而非敘事性逐漸得以呈現(xiàn)。
門羅 普露 進程 判斷 修辭性敘事理論
《普露》(“Prue”)的進程可以清晰地劃分為開頭,中部和結(jié)尾。開頭部分始于標題,終于第五段,介紹一個不穩(wěn)定因素,并詳細介紹了普露這個人物。中部包含了一個小敘事(mini-narrative),我把它叫做“戈登家的晚餐”,這個小敘事的推進依照不穩(wěn)定因素—復雜化—部分解決的模式,而這個小敘事的功能是進一步擴展開頭中的不穩(wěn)定因素和人物性格刻畫。結(jié)尾包含了另一個小敘事,可稱之為“普露偷拿東西”。這個小敘事遵循不穩(wěn)定因素—緊張因素—部分解決的模式,同時也起到了如下作用:替代之前一些類似,已被作者暗示,但并未完全展開的故事,完成對普露這一人物的刻畫。
文本第一段引入一個貫穿全篇的不穩(wěn)定因素,即普露與另一關(guān)鍵人物戈登的關(guān)系,同時也起到介紹故事背景的作用:
普露和戈登一度同居。具體時間是在戈登離開前妻和他又回到前妻懷抱之間的這段,加起來共1年零4個月。又過了段時間,他和他妻子離婚,接著是段搖擺不定的時期,一會同居一會分手;最后,這個妻子遠走新西蘭,應該再也不會回來了。
從標題到本段的運動給予讀者一種印象:小說開頭,普露本人處于次要地位,幾乎沒什么存在感。反而,戈登和他妻子占據(jù)了視野:他離開她,又復合;離婚;她遠走高飛。雖然敘事者關(guān)注戈登,但標題和一開頭明確了敘事主角是普露。雖然這里普露不是敘事聚焦主體,但敘述者是站在普露一邊的,而不是站在戈登和他妻子那邊,直到最后一句也沒提到這位妻子的名字。標題對普露的側(cè)重與這里對戈登的關(guān)注之間產(chǎn)生了一個斷裂(或者矛盾),這個斷裂邀請我們讀者對戈登作出推斷:雖然普露“一度和戈登同居”,他關(guān)于自己生活的決定并沒有因普露的存在而受到絲毫影響。所以,這段話暗示普露與戈登重新在一起的可能性,但我們已經(jīng)開始對戈登作出否定性倫理判斷,并對兩人在一起的這種可能性也作出否定性倫理判斷。這段話也邀請我們做出闡釋判斷,即,對普露來說,去復合一種她自身在其中無足輕重的關(guān)系不是件好事。但,在這一階段,門羅并沒有邀請我們對普露作特定的倫理判斷。
如果整篇敘事是由敘事性邏輯主導的話,門羅就會使這個最初的不穩(wěn)定因素復雜化,但她并沒這樣做,而是另辟蹊徑。首先,作者描述了普露和她的狀況,貌似背景說明:“普露沒有回溫哥華……她在多倫多找了個工作,在一家花草店干活”。實際上,這些段落引入了一些值得注意的緊張因素,并邀請讀者對普露作出最初的倫理判斷。從最初的不穩(wěn)定因素轉(zhuǎn)換到對普露的說明性描寫時,門羅將時態(tài)從過去時變?yōu)楝F(xiàn)在時:時態(tài)轉(zhuǎn)換暗示作者對人物刻畫的著墨意愿:她不是告訴讀者發(fā)生了什么,而是告訴讀者人物如何:
她的口音使得她即使在說最嘲諷的事情時,也聽起來像一種討喜和輕描淡寫的口吻。她把自己的生活呈現(xiàn)在趣聞軼事中。并且這些事情中的關(guān)鍵點,不是取消奢望,就是嘲弄夢想,或者事不如人意;所有一切都令人驚奇的向怪異的方向發(fā)展,而且還找不到一點解釋之類,人們聽著她將這些事不由得感到興奮起來。他們對她的看法是,遇見這樣不太拿自己當回事的人,這種不拿腔拿調(diào)、舉止溫柔、從不要求什么或抱怨啥的人,確實是件輕松快意的事。
雖然這段話沒有任何敘事的推進,但它強化了初始不穩(wěn)定因素推導而來的某些看法。如果普露講故事的重點在于,“取消奢望”,那么門羅對這一人物講故事行為的描述則旨在表現(xiàn):普露是討人喜歡的,因為她從不要求什么,不宣稱什么,而正是這些特質(zhì)讓戈登輕易忽視她,在對人生作決定時不把她考慮在內(nèi)。同時,這一描述的悖論在于,普露講自己的軼事趣聞時的輕松口吻,正好既掩蓋又揭示了這些趣聞的悲觀色調(diào),這一悖論構(gòu)成了人物刻畫進程發(fā)展中的一種緊張因素。我們閱讀的動機可以部分解釋為,為了弄清這一悖論是否得到解決或至少得到解釋。雖然我們對普露性格的主要特點沒有疑問和懸念感,但是我們?nèi)匀灰业?,她的這些軼事趣聞敘事中的悲觀內(nèi)容是如何與這些人物性格主要特點相符合的。
在轉(zhuǎn)向中部進程的小敘事之前,門羅采用了四種方式強化和進一步渲染對普露的最初刻畫。首先,門羅利用普露對自己名字的思考來引入另一個緊張因素:“唯一一件普露總是能帶著抱怨來講的事情,就是她的名字。她說,普露(Prue)是‘小女生’的意思,而普露登思(Prudence)是老處女的意思;她父母在給她取名字時,由于過于短視,連她會長到青春期的時候都沒有考慮到”。門羅的理想讀者應能領(lǐng)悟,Prudence一詞來自“plaisance”,意為“愉悅”。而愉悅的人物普露卻對自己的名字不滿,其可能解釋是,從某方面來說,她對自己也不滿意。而這種不滿的導火索在于,一個性成熟的女人對自己名字涵義中的性不成熟的不滿,這也就強調(diào)了她和戈登關(guān)系中的不穩(wěn)定因素。
第二,隱含作者門羅利用敘述者對普露的思考的評論,展示出其他人不把她當回事的狀態(tài),而他們對待其他人卻不是這么隨意的:“現(xiàn)在她四十多歲快五十歲,身材嬌小,皮膚白皙,招待客人時用一種盡職盡責的輕松愉快的態(tài)度,給顧客帶去歡樂愜意,她可能差不多就是那些父母眼中的樣子:聰明伶俐,一個樂呵呵的的旁觀者。而成熟,母性,和生活的真正麻煩都和她不沾邊”。敘事話語再次邀約讀者不僅僅關(guān)注人物刻畫中的強烈色彩,而且包括了更細膩的光線明暗處理。刻畫中的重彩同時強調(diào)了她名字中的另一涵義:一個觀察者乃是局外者參與不了游戲,故此,相對那些直接參與游戲者,她應表現(xiàn)為更謹慎小心(英文為prudent,另一個和prue構(gòu)成諧音的詞)。當然,總是充當生活觀察者而非游戲者的角色,意味著普露的生活可能過于謹慎,過于小心。對人物的刻畫中,這些更細膩的明暗處理,暗示讀者:我們并沒掌握所有的細節(jié)提示,來完成對人物刻畫的體驗。普露“或許”真的就是她父母眼中的樣子,但實際也有可能,她并非一個“樂呵呵的旁觀者”,而“成熟,母性,和生活的真正麻煩”都和她息息相關(guān)。
門羅的第三個刻畫動作增強了緊張因素的效果,因為敘述者顯示了普露確有母性的一面:很久前一樁她認為是“超級災難性”婚姻給她留下了現(xiàn)已成年的子女。雖然對這樁婚姻,隱含作者門羅著墨甚少,而下面以普露的聲音講述的這個故事頗能說明她是如何講故事的:夸張手法為這一場景投下輕松的色調(diào),但對于隱含作者門羅的讀者來說,這一切都不能掩蓋這一事實,即,普露曾經(jīng)一度,至少是有那么一次,遇到過“真正麻煩”。然而,關(guān)于普露的其它有關(guān)她母性角色的信息,都是基于最初刻畫中那最重要的幾筆,而這些信息揭示出,從各個方面來講,普露所處的父母—子女關(guān)系是倒錯的。子女沒向她要錢或要其它東西,反過來還給她禮物并確保她生活如常,而普露“欣喜于他們的禮物,也聽著他們的勸告,并且,像一個不怎么細心的女兒那樣經(jīng)常忘記回他們的信”。
隱含作者門羅豐滿初步刻畫的第四步驟,是通過敘述者報告普露在社交生活方面的活躍。普露“非常不屑”于僅為了戈登而留在多倫多的想法,因為她參加聚會或者舉辦聚會,和其他男人也出雙入對。此外,“……她似乎把性當成了一種健康卻略帶傻氣的放縱,就如同性和跳舞或者一頓大餐一樣,是一種不影響人們彼此善意和愉悅的東西”。隱含作者再次強化了人物刻畫中的關(guān)鍵著筆:普露并不把性當成生理和心理上的嚴肅的事情,并且不要求和她同床的男人嚴肅對待這種關(guān)系。隱含作者也通過某些微妙的對比處理來維持緊張因素的效果,因為敘述者從未明說普露留在多倫多,和戈登前妻的出走真的毫無關(guān)聯(lián)。
隨著對普露性態(tài)度的描寫的結(jié)束,故事進程的開始部分也完結(jié)了。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進入了一個同時建構(gòu)于敘事性和人物刻畫原則之上的體驗世界。對普露這一人物的闡釋,可以歸納為,她是個還算討喜的40多歲的女人,一個和其他人相處時讓人愉快和輕松的人,但這一切卻都和她無足輕重,缺乏自信,沒有嚴肅的自我存在感這些特點相關(guān)。進一步說,她對待自己名字的態(tài)度,她對人對事的懷疑態(tài)度,以及表現(xiàn)這種態(tài)度的方式之間的斷裂,這些都顯示出,她對自我定位和個人生活的不舒服和不痛快感,實際遠比表現(xiàn)出來的強烈。同時,我們注意到,我們并沒有完成對人物刻畫的體驗,作為讀者仍對進程回歸到對中心不穩(wěn)定因素,討論她和戈登的關(guān)系抱有期待,同時對刻畫中的中心緊張因素的解決也保持興趣。初步敘事話語已經(jīng)教會我們,要去探尋大的框架性筆法,同時也要揣摩敘述者對普露報告中的光線明暗處理。
至此,我們對普露的同情與對她的部分否定的倫理判斷并存,因為隱含作者門羅邀請我們關(guān)注普露的一個特點,即她如此看重別人的評價,以至于她要讓這些人不把她當回事。普露代表了某類女人,她們謹遵1980年代北美文化對女性的種種要求,這些要求可被視為是對70年代女權(quán)運動的一種回應:用種種無我行為博取好感,避免顯得咄咄逼人而被貼上“潑婦”標簽——寬容并理解他人,特別是男性。這些要求還包括,這類女人必然要為遵從此類文化規(guī)約而付出代價。普露付出的代價包括,在自己的生活中扮演“歡快的觀眾角色”而不是“行動果敢的參與者角色”,而這一代價正是她不自在的根源。同時,隱含作者還邀請讀者作出推斷,即普露第一次“災難性婚姻”在塑造她現(xiàn)在的性格和行為時,仍然起某種作用。她的狀況,部分可以歸結(jié)為一種文化規(guī)約對女性作出的要求,這也解釋了普露急于要迎合這種要求的原因。認識到這些要素的作用,也強化了我們對普露的同情。但需要再次強調(diào)的是,我們的判斷仍然是局限的而不成熟的,因為進程至此,隱含作者門羅也沒有解決先前提出的中心緊張要素的懸念。
隱含作者門羅的下一步,是在進程中部設(shè)置一個小敘事,用反復敘事報告的手法,又一次提及文本第一段末尾所敘,戈登的妻子去了新西蘭,“很可能再也不回來了”?!艾F(xiàn)在,戈登妻子再也不會來了,于是戈登經(jīng)常去找普露,有時邀請她共進晚餐”。通過構(gòu)建這一現(xiàn)在時的小敘事,隱含作者門羅暗示讀者,接下來進程中的過去時敘事并不會從實質(zhì)上改變現(xiàn)在時敘事的狀況,而會繼續(xù)描畫和充實普露和戈登的現(xiàn)有關(guān)系。
這個小敘事的部分內(nèi)容,包含了一些對戈登的背景介紹,強調(diào)了他和普露的某些本質(zhì)不同,這些不同又和性別角色部分相關(guān)。她在一個植物商店,做著低報酬,社會地位也低的工作,這類工作都不要求專業(yè)知識或技能(她以前還在一個假日酒店當過女招待)。這類工作雖然能夠通過滋養(yǎng)活的生物,而給他人提供某種環(huán)境優(yōu)化,但仍舊是卑微的工作。戈登是一名腦科專家,高職高薪,這種工作需要專業(yè)知識和技能,而且關(guān)注的不是滋養(yǎng)而是糾正誤差。戈登這個人不會去適應別人的感受,而是善于掌控以及強調(diào)自己的想法。
小敘事繼續(xù)往前一點,我們又得到更多的關(guān)于戈登的性格描寫:從戈登常常充血的藍色眼睛透出的表情,“顯示出一個無助而彷徨的心在(他巨大身軀的)深處掙扎扭動”。這一信息除了提供人物的另樣的面貌,也解釋了他的某些行為,特別是他處理與普露的關(guān)系上表現(xiàn)出的優(yōu)柔寡斷、不置可否。同時,這也顯示了普露和戈登在一起的另一個可能動機:她發(fā)現(xiàn)了戈登的這個性格側(cè)面,并試圖幫助他克服由此帶來的困難。雖然,兩人的其它性格特點使這種幫助的愿望變得毫無可能。
普露和戈登在晚餐時,兩次被一個不知名的女人的造訪打擾(第一次出現(xiàn)不穩(wěn)定因素,接著將這個不穩(wěn)定因素復雜化)。第一次打斷時,普露聽到這個女人的憤怒的說話聲,但沒有聽清什么內(nèi)容,戈登就把她打發(fā)走了。又一次打斷時,這個女人不斷按門鈴,直到戈登開門被女人甩過來的過夜旅行袋砸到,門被砰的關(guān)上,女人離開。在兩次打斷的間隙,普露為了打消打斷給戈登帶來的不快,為了一些關(guān)于他養(yǎng)的植物的問題。隱含作者門羅報告了一下這段對話:
“我對它們一無所知”,他說,“這你知道”。“我想,你完全可以像學做菜那樣,在這方面也學出點名堂來”。
“這事是她來管的”
“你是說卡爾女士”?普露說道,卡爾是他管家的名字。
“你以為我說的是誰呢?”
普露的臉一下子紅了。她討厭自己在別人看來很疑心重重的樣子。
這段對話有效地使得兩人的關(guān)系戲劇化起來。普露的本意是要幫助他,而戈登挫敗了她的意愿,她再次嘗試理解并問了一個澄清性的問題時,他卻用粗暴的語氣對待她,讓她難堪。
接著,小敘事稍稍轉(zhuǎn)折,戈登告訴普露說,他遇到個麻煩(第二次不穩(wěn)定因素):“問題是,我考慮著我還是想娶你”。普露的回答依然帶著那種輕描淡寫:“這還真是個麻煩呢”,而敘述者的補充評論表明,她還是很把這句話當回事:“她了解戈登的程度足以讓她知道,這個麻煩確實是麻煩”。談話還沒來得及繼續(xù),第二次造訪和打斷就開始了。
第二次打斷后,戈登和普露又有了下面的對話:
“我想我可能是愛上這個人了”,他[戈登]說。
“她是誰”?
“你不認得她,她很年輕”。
“哦”。
“但我的確是考慮過想和你結(jié)婚,再過一些年”。
“在你不愛這個人之后”?
“對啊”。
“嗯,我猜,誰也不知道再過些年會發(fā)生些什么”。
以上小敘事中,有一點最值得注意,即兩個人物表面上的鎮(zhèn)定自若:戈登的鎮(zhèn)定表現(xiàn)在,開始告訴普露他的麻煩來自于想和她結(jié)婚,接著又說要和這個年輕女人糾纏結(jié)束后才能結(jié)婚;普露的鎮(zhèn)定表現(xiàn)在,她從容應付戈登的奇談怪論。戈登的鎮(zhèn)定戲劇化地展現(xiàn)了他是如何看待普露的,對于他來說,她是一個“從不提任何真正要求或抱怨的人”,而普露的鎮(zhèn)定肯定了戈登對她的看法。
此處,我們讀者對戈登在倫理上判斷為欠缺,因為他對待普露的方式是傲慢的,但同時我們也對普露泰然接受這種對待方式也判斷為欠缺。隱含作者門羅在小敘事的收尾處強化了這一判斷,使進程中部完結(jié)??傮w來說,“戈登家的晚餐”這一小敘事并沒有讓我們讀者更接近于最初不穩(wěn)定因素的解決,而是使不穩(wěn)定因素的本質(zhì)得以揭示,并在揭示中豐富了對普露的人物刻畫。然而,由于人物刻畫中的緊張因素沒有得到解決,敘事無法在小敘事的收尾中恰當結(jié)局,仍需繼續(xù)。
實際上,隱含作者門羅巧妙地解決了緊張因素,并在解決的過程中,通過第二個小敘事,即“普露偷拿東西”,不僅完成了敘事進程,而且扭轉(zhuǎn)了我們對普露的判斷。這個小敘事可概括為:晚餐的次日早晨,普露一人待在戈登房間時,偷了一枚昂貴的袖口紐扣,這紐扣是他和他妻子在俄羅斯旅行時買的(不穩(wěn)定因素)。她回家以后,將這個紐扣和她從戈登那里順手偷來的其他不算便宜的紀念品放在一起。隱含作者門羅用一段間接引語,評論了普露的偷竊行為,結(jié)束了這個小敘事和整篇故事:
這些紀念品并不令人感傷。她從不拿出來看他們,甚至常常忘了那是些什么東西。它們并非戰(zhàn)利品,也不具備紀念意義。她不是每次去戈登那都要拿走東西,也不是每次在那過夜時就這樣做,也不是要那些東西來紀念她所說的值得紀念的約會。她既不是稀里糊涂地拿走這些,看起來也并非非拿不可。她只是偶爾拿走些玩意,時不時這樣干,并把拿走的這些扔進老錫煙盒的黑暗之中,然后差不多忘了它們。
結(jié)尾并沒有暗示任何可能發(fā)生變化的可能,但卻扭轉(zhuǎn)了普露人物刻畫的效果。其所提供的新信息改變了我們對她性格的闡釋判斷和倫理判斷?!捌章锻的脰|西”解決了早前刻畫中的緊張因素,顯示了普露是“有麻煩的女性”,她待在多倫多就是為了戈登。總而言之,小敘事強烈確認了她與自我的不適應狀態(tài),和她在生活中的真實位置,她逐步被描繪成一個有著深深的不滿足感的成年女性,雖然她不完全能夠?qū)⑺@些未滿足的愿望表達出來,或者對它們采取任何行動。雖然她表面上鎮(zhèn)定自若,并對戈登和其他人有一套說辭,但她實際上還是被戈登的傲慢行為以及戈登對她善良的利用所傷害。而她的偷竊并不能算作反擊:這些偷來的東西對他們兩人都無足輕重,普露自己過于沉迷于被愛的需要之中,而不能采取報復措施或者用任何方式直面戈登的傷害或拒絕承諾的行為。所以,這些偷竊反過來成了普露發(fā)泄受傷感受的出氣口。從這個角度講,這些偷來的物品確實有象征價值:她拿走的東西,正是代表了戈登曾經(jīng)和他妻子親密相關(guān)的物品。但這一偷竊和其他的若干次類似行為一樣,并不會讓戈登引起注意,也不會改變普露的處境。
以上論點幫助我們辨清了“普露偷拿東西”這一小敘事對于隱含作者的讀者所產(chǎn)生的效果?!捌章锻的脰|西”并沒有對普露的不穩(wěn)定狀況的進程起到任何推動作用,但卻完滿地讓理想讀者領(lǐng)會了普露的狀況和她的性格。換句話說,完結(jié)感并沒有提供給故事中的人物普露和戈登,而是留給隱含作者門羅的讀者來體驗。而由于這種完結(jié)消除了緊張因素的作用,同時豐滿了人物刻畫,從而帶來某種程度的敘事結(jié)束體驗。
我們對普露所作出的倫理判斷,作為敘事結(jié)束體驗的一部分,也變得更加復雜。首先,我們并沒責怪普露的偷竊,而是把這種行為置于其所發(fā)生的更大語境中去理解。雖然我們?nèi)匀辉谝馄章兜娜毕荩珜λ耐榇_進一步深化。事實上,我們會把普露的缺陷更多歸咎于強加給女性身上使她們追求討人喜歡的那套文化標準,歸咎于戈登和他所代表的男權(quán),這種男權(quán)思想會認為普露的行為模式不僅令人滿意而且對待普露的方式還頗為恰當。
用以上方式對普露這個人物和她的處境做出判斷之后,我們現(xiàn)在可以評估門羅在講故事時所展現(xiàn)的倫理原則,特別是對作者所構(gòu)建的她與故事主人公和與讀者的關(guān)系作審視。作者一方面是作為女性作家和女性主體開展敘述,另一方面,普露又展現(xiàn)出被動的人生態(tài)度。門羅極有可能發(fā)展出一種對待主人公的“屈尊”態(tài)度。對于普露,作者確有同情的一面。但,由于作者構(gòu)造進程的整體方式,這種屈尊感并沒有真正出現(xiàn)在敘事中。首先,在進程開頭,門羅機敏地引入緊張因素,并在“普露偷拿東西”小敘事當中巧妙地解決了這一緊張因素,這都顯示了貫穿于進程中,普露遠比初看起來的要復雜。第二,“普露偷拿東西”不僅對于人物刻畫增加了相當?shù)纳疃?,也對其賦予了某種程度的同情。其效果是,門羅做到了尊重筆下人物的同時,又明智地不使用過度感情泛濫的筆調(diào)。
門羅對進程的處理也體現(xiàn)了她對待自己讀者所秉持的尊重。她充滿自信地相信讀者能夠辨識出進程從頭至尾的不尋常運動,也同樣相信他們能認識到對普露的人物刻畫中初步緊張因素,相信他們能對兩個小敘事的人物進行恰當?shù)年U釋判斷和倫理判斷。實際上,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門羅在使用敘述者在進程開頭提供明顯的闡釋評論之后,她在故事的后面部分把敘述者的功能總體限制在報導功能上:敘述者描述了戈登的行為,普露的行為和她的許多想法,但是敘述者并沒有進一步評論這些描述。文本確實沒有對讀者進行直接告別,而只是用貫穿整個最后段的間接引語提供了一個最終的報導:“她只是偶爾拿走些玩意,時不時這樣干,并把拿走的這些扔進老錫煙盒的黑暗之中,然后差不多忘了它們”。換句話說,在提供了進程開頭的框架之后,門羅邀請讀者沿著她設(shè)計的并不突兀的引導路線,逐步走向她埋設(shè)的對戈登和普露的評價判斷,又最后讓讀者認識到這些評價對最終的普露的人物刻畫的完成如何重要。
門羅將她的敘事材料打造成一個在感情上打動人和在倫理體驗上有所裨益的閱讀體驗,而這些材料,如果單從故事梗概上來講是非??菰锕盐兜?。門羅展現(xiàn)了獲得這種十分有效的閱讀體驗的可能,來源于人物刻畫敘事中的混合敘事方式。當我們說,這篇故事參與了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短篇小說家的那種整體努力,他們試圖與現(xiàn)代主義的短篇小說主流模式?jīng)Q裂,投入一種轉(zhuǎn)向“啟示頓悟”(epiphany)的創(chuàng)作流派運動,我們會更加欣賞門羅在《普露》中取得的美學成就。
責任編輯:蕭映
Alice Munro’s Rhetorical Narrative in“Prue”
James Fhelan
Under his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of rhetorical narrative theory,James Phelan moves around the“progression”(a concept renewed fromtraditional“plot”)and“judgment”(the actions happening amongthe loop relationship amongtextual dynamics,authorial agency,and readerly response)in Munro’s“Prue”,telling us about how portraiture,instead of narrativity is gradually revealed through narration,a narration which is distinct as modern from the conventional,with its unique aesthetics.
Munro;“Prue”;Progression;Judgment;Rhetorical Narrative Theory
作者介紹:詹姆斯·費倫(JamesFhelan),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教授、《敘事》(Narrative)主編,曾任國際敘事學研究學會主席,著有《作為修辭的敘事:技巧、讀者、倫理、意識形態(tài)》(1996年)、《活著就是為了講述:人物敘述的修辭與倫理》(2005年)等。
譯者:楊金才,南京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教授,《當代外國文學》主編。何佳韋,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