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亦雅
中華文脈與民族精神——讀余秋雨《中國文脈》
趙亦雅
“這是除《文化苦旅》之外,我最重要的作品”,余秋雨對其《中國文脈》一書如此評價。他所認為的中國文脈是指中國文學幾千年發(fā)展中最高等級的生命潛流和審美潛流。在這本書中,他以自己的眼光和品味,對古代文學作品大作減法,重新梳理了中國古代文學精華的脈絡。他強調(diào)古代典范,重啟文脈之思,不僅是對現(xiàn)在魚龍混雜的文化亂象深感憂慮,對“文化改寫”、“文學民粹主義”的喧嘩紛擾表示不滿,更是為當下中華文化的復興提供一種歷史的參考。
全書共有23篇文章,其中位于開篇的《中國文脈》和《筆墨歷史》兩篇文章,分別從文學的內(nèi)容和工具兩個方面,對中國古代文學史和中國書法藝術史進行了一次宏觀性的梳理和概括,實為全書樞紐。接著以歷史朝代為軸,從黃帝和神話傳說講起,伴隨著先秦稷下學宮百家爭鳴、魏晉亂世硝煙、唐代審美大爆發(fā)、宋代高雅的文明生態(tài)和明清文脈衰落一路走來,以獨特的眼光講述了一些與文脈相關的人物和事件?!妒f進士》和《大地小人》作為全書結束的兩篇,從中國文化的負面入手,反觀文化的障礙、文脈的天敵,給人們以啟迪和反思。
余秋雨的散文向來被稱為文化散文,因其包含有濃厚的文化氣息和人文情懷。在本書中,他一如既往地延續(xù)了這種風格。書中不乏學術研究和考證,卻又絲毫沒有說教,春雨潤物般化入行文,融抒情與議論于一爐,兼浪漫感悟與理性思考于一體。他的寫作對象是文學史上的精品,故而他的文筆,因援引經(jīng)典而雍容,因描寫唐宋而詩意,因概括歷史而蘊藉。
開篇的《中國文脈》一文以歷史為軸串聯(lián)了歷代的文學高峰,連成了一條文學的天際線:《詩經(jīng)》、先秦諸子(其中首推莊子和孟子)、屈原、司馬遷和《史記》、陶淵明、唐代詩文、李煜、蘇東坡、曹雪芹。他由現(xiàn)代“文脈既隱,小丘稱峰;健翅已遠,殘羽充鵬”的狀況出發(fā),認為文化等級的倒錯和文脈的失落在當今已經(jīng)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所以他欲為挽回文學等級的尊嚴做出自己的努力,從而重新建立人們對于文學精品的思考和認識。
在概括總結歷代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過程中,余秋雨表現(xiàn)了鮮明的取舍褒貶。他毫不吝惜,對司馬遷給予了多次贊美,評其為古代“第一支筆”:“驚人的是,他在漢賦的包圍中,居然不用整齊的形容、排比、對仗,更不用詞藻的鋪陳,而只以從容真切的樸素筆觸、錯落有致的自然文句,做到了這一切。于是,他也就告訴人們:能把千鈞歷史撬動起來浸潤到萬民心中的,只有最本色的文學力量”。他贊嘆陶淵明“以自己的詩句展示了鮮明的文學主張,那就是戒色彩,戒夸飾,戒繁復,戒典故,戒精巧,戒黏滯。把他前前后后一切看上去‘最文學’的架勢全推翻了,呈現(xiàn)出一種完整的審美系統(tǒng)”。
同時他對一些文體和風格進行了批評,他認為魏晉時的駢體文“以工整、華麗的‘假大空’為其基本特征”,唐代古文運動前,駢體文“藻荇蔓草,纏得中國文學步履蹣跚”。但同時“古文運動讓文章重新載道,迎來了太多觀念性因素。這些因素,與文學不親”。他認為中國文學有“最能聞風而動、見隙而鉆的駢儷、虛靡、炫學、裝扮”的舊習。
他說現(xiàn)代興起了一種不倫不類的新式駢文——“一味追求空洞套話的整齊排列,文采不及古代駢體,卻也總是不怕重復地朗朗上口”。故而,他有點矯枉過正地認為今天人們在寫作的時候,應當“少用成語、形容詞、對偶句和排比句,回歸質(zhì)樸敘事”。
余秋雨從自己的文學觀念出發(fā),對文學史上的人物和作品給予了重新思考,這種思考是一種極具判斷力的新思考,給讀者以較大啟發(fā)。如評論諸葛亮的《出師表》——“任何一部《中國文學史》,遺漏了曹操是難于想象的,而加入了諸葛亮也是難于想象的”;“歷來對中國文脈有一種最表面、最通俗的文體概括,叫做: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在這個概括中,最弱的是漢賦,原因是缺少第一流的人物和作品”。講到明清小說,他這樣評價四大名著——“我們中國人喜歡集體打包,其實這四部小說完全沒有理由以相同的等級放在一起。真正的杰作只有一部;紅樓夢。其他三部,完全不能望其項背”。
許多觀點看似已成“定論”,但余秋雨卻對這些已經(jīng)傳承多代的總結性觀點發(fā)出了不同的聲音,體現(xiàn)了他作為一個文化人獨立思考的能力。當然,有些讀來不免顯得稍嫌武斷,還值得商榷,比如他認為曹丕“就文筆論,在數(shù)千年中國帝王也能排到第二”,曹操“不太辛苦地成了文化巨人”,散文的“最高境界一定與歷史有關”,等等。
《中國文脈》一書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總結性的學術著作,而是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作者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和目的地,都是立足當下。無論是文脈的評定,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標準、還是對于人格的褒揚,都有相對應的當代思索。這體現(xiàn)在余秋雨在書中各處不斷地說到對今人今時文學文化現(xiàn)象的不滿——“文化信號很多,而文化實績很少;文化激情很多,而文化理性很少;文化言論很多,而文化思考很少;文化名人很多,而文化巨匠很少;文化破壞很多,而文化創(chuàng)造很少”,“從近代到現(xiàn)代,偌大中國,沒出過一個近似于王陽明的哲學家,也沒有出過一個近似于曹雪芹的小說家”。
他因為對文脈等級的失落、文化改寫現(xiàn)象的不滿,故有對歷代文學的評論定位;因為對現(xiàn)代寫作風氣和流行文體的諸多不滿,所以他指出優(yōu)秀作品的特點和價值所在,飽含著對當代作品的期望;因為對現(xiàn)代評定結果現(xiàn)狀的不滿,故而他以自己的批判性思維創(chuàng)新思考;他更希望以人格的思考為文學史類的著作帶入一種新鮮的血液。
顯然,由其文學品味而決定的這部“余氏評文脈”,其立意與旁人大不相同。他十分推崇榮格“一切文化都會沉淀為人格”的觀點,因此,他認為深刻意義上的文化史也就是集體人格史?!拔膶W只從人格出發(fā),不從理念出發(fā);只以形式為終點,不以教化為目的”。所以他談文學,不僅僅是從文學本身入手,視角反而很寬很大,以人格為高瞻,那么萬物皆可收入眼中。
從這樣的角度出發(fā),他的選擇點和切入點有時顯得出人意料。
比如他居然用與談論孔老相近的篇幅,極高地贊揚了歷史文化中受到排擠的墨子。因他認為墨家有感人至深的精神力量,滲透民間從而形成了“任俠”精神,身處卑位卻心憂天下,展現(xiàn)的精神高度是值得后世瞻仰學習的。
講到元代,他不講元好問,也不多提文脈上重要的雜劇,反而以極長的篇幅寫了一個歷史人物——耶律楚材。通過余秋雨的講述,我們知曉了這個被歷史劇、小說、野史層層包圍下的一個遼人。至于為何要這么長篇幅地說一個非文學家,甚至連藝術家也稱不上的人呢?從身份背景來看,“這位契丹皇族后裔,無論對于金國的女真人、成吉思汗的蒙古人,還是對于宋朝的漢人來說,都是陌生人。他好像完全沒有我們歷來重視的所謂‘民族氣節(jié)’,可以為任何一個民族服務,包括曾經(jīng)戰(zhàn)勝過自己家族的民族,簡直算得上是‘數(shù)典忘祖’了”,但從文化選擇來看,“他在成吉思汗時代呼吁護生愛民,在窩闊臺時代實施理性管理”,在歷史風云中“展示了自己的文化良知而不是背景身份,以終極人性扭轉(zhuǎn)歷史的進程”,他閃耀的人性光輝比任何歷史頭銜都震動世人。
也是在元代,他又提到了一個畫家,這個畫家恐怕還只是因2011年兩岸合璧展出的《富春山居圖》才被世人廣泛得知。為何又將一個畫家列入講述文脈的作品中?一生坎坷的黃公望孤獨寂寥,他沉浸于自然山水中,以荒寒、天真、水墨的筆法求得“精神解放,這種被解放的自然山水,就是當時文人遺世而立的精神痕跡”,而他自由的人格,只能讓后代畫家仰望。
值得注意的是,與其說余秋雨是在梳理文脈,評定文苑精華,不如說他是在弘揚人格,贊頌人性的光輝。大多文學史類著作都是傳承孟子“知人論世”的方法,由文及人,而他在行文中撥開文的外表,抒寫人格和人性的光輝。這一系列的高尚人格風范之光照亮了中華大地,點點人格之美匯集,逐漸積累,進而形成了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伴隨著文脈之旅仰觀俯拾,我們其實是在欣賞和體悟中華民族精神的注腳。
在追憶黃帝和炎帝的同時,我們的民族身份獲得了認定,那是由血統(tǒng)決定的華夏后裔;在補天、奔月的神話感受里,我們的民族氣質(zhì)由此奠定,那是鴻蒙而壯闊的詩意情懷。殷人的刀筆刻畫出的甲骨文開始了民族精神的書寫:孔子的樸實端莊的君子之風、老子鏗鏘有力的微言大義、孟子浩然慷慨的大丈夫格調(diào)、莊子周游無礙的自由精神、稷下學宮百家爭鳴的文化和諧、詩人屈原以心靈思考生命、司馬遷開啟的以人為本的歷史觀念以及如云似海的文筆氣度、曹操抒發(fā)的天地洪荒的豪情、魏晉士人高潔傲岸的情操、陶淵明恬淡自若的安靜、唐詩清醇又高邁的大美、蘇軾“快樂而可愛的人格形象”、李清照韌如金石的貴族女性氣質(zhì)、曹雪芹具有哲學思考高度的濃厚詩情……他們作為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為民族精神寫下濃墨重彩的一頁頁篇章。
中國文脈,是我們祖先遺留給我們的精神血液,是一種內(nèi)在的文化基因,余秋雨在《猜測皇帝》一文中,認為歷史遺跡“決定了中國人之所以成為中國人”。而從文化層面,正是因為文脈傳承,那些不可磨滅的文化基因匯集形成的民族精神,從而決定了我們是中國人。他認為“無法選擇的是血統(tǒng),必須選擇的是文化。正因為血統(tǒng)無法選擇,也就加重了文化選擇的責任。正因文化是自己選擇的,當然也就比先天給予的血統(tǒng)更關及生命本質(zhì)”。文脈不僅是一件件作品,作為精神食糧,它淬礪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從歷史的長度改變了我們的思想、風格、動作、氣質(zhì)甚至眼神,正是這些文化遺跡,使中華民族以獨立姿態(tài)屹立于世界文明之林。
在贊頌過中國文脈的輝煌美麗后,書的最后談到了中國文脈的負面問題。《十萬進士》、《大地小人》兩篇,分別從科舉癥候群和小人癥候群兩個角度談論中國文脈的天敵和中國文化的障礙。它們不光對文學、文化有極大的傷害,“使中國文脈漸漸失去魂魄”,它們“敗壞了整個民族的集體文化人格”,在更深層次上,它們削弱、損害了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
余秋雨在本書中一再強調(diào)人格的培養(yǎng)和塑造。他從文學出發(fā),最終卻落腳在人格的領域內(nèi),對高尚人格大加贊頌,對小人人格入骨鞭撻,這不是一種簡單的文學思考,而是一種深刻的文化思考。書中時時體現(xiàn)出的對現(xiàn)代問題的探索和批判,對于文脈的重建、人性的思考以及民族精神的弘揚,都是很有益處的。
章培恒先生在《中國文學史·序》中曾提出一個大命題:“文學發(fā)展過程實在是與人性發(fā)展的過程同步的”,“作品感動讀者的程度。越是能在漫長的世代、廣袤的地域,給予眾多讀者以巨大的感動的,其成就也就越高”,“作品越是能體現(xiàn)出人類本性,也就越能與讀者的感情相通”。中國文脈,也就是中國民族精神之脈。文脈能與民族精神相關就是因為文脈的背后顯現(xiàn)了高尚的人格影像?!吨袊拿}》體現(xiàn)出來的文學觀點實與章先生觀點一脈相通。
余秋雨在最后一篇文章《大地小人》中點明“文脈之根,在于魂魄,即人格之脈、精神之脈”。回顧我國壯闊燦爛的文脈高峰,它們以遺世獨立的姿態(tài)閃現(xiàn)著動人的人格之光,一路蜿蜒而來,形成了民族性格與民族精神。從文學的意義上,這本書意在重建文脈等級,在文風低靡的今天重溫經(jīng)典的光輝;在更深刻的層面,意在重溫民族精神的光輝,呼吁文明人格的建立,給現(xiàn)代社會的精神文化建設以高度和生命。
趙亦雅,女,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文藝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