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浩文 (王宇弘譯)
在一九八九年或一九九○年,經(jīng)聶華苓女士推薦,美孚石油公司找到我,讓我將賈平凹的小說《浮躁》譯成英文,這部作品獲得了當年的飛馬文學獎。《浮躁》英譯本名為Turbulence,一九九一年由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出版社出版。我在香港中文大學逸夫書院的海濱公寓里完成了大部分翻譯工作??傮w上看,我喜歡這本書的故事背景,卻不太喜歡作品本身,因為小說情節(jié)比較乏味(主要是關(guān)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革”結(jié)束后鄧小平領(lǐng)導(dǎo)的改革),里面有許多令人頭疼的帶有地域特色的概念,是我所不習慣的。多虧中文大學的老師和一些朋友幫忙,多數(shù)疑問才得以澄清。其他費解之處則通過書信,由作者加以解答,賈平凹也因此認為我不懂漢語(后來則認為我不太懂)?;氐矫绹?,我完成了全部譯稿并寄給出版社。相關(guān)書評的態(tài)度褒貶不一。
飛馬文學獎由美孚石油公司頒發(fā)(我想現(xiàn)在不是了),每次頒給一部由東道國選定的小說,東道國由美孚公司選擇。一九八九年的東道國是中國(在中國社科院組織下,一個由作家和官員等組成的委員會來遴選獲獎作品)。讀我的個人簡歷,可能會覺得是我的譯本獲了獎,其實不是。
小說一經(jīng)出版,美孚公司便邀請賈平凹夫婦赴美為新書做宣傳,重點訪問紐約和華盛頓,我受邀陪同他們一行。賈平凹訪問的第一站是科羅拉多州博爾德市,我在那兒陪了他們幾天。賈平凹講漢語帶著濃重的口音,我聽起來很費勁兒,他還送了我一幅他寫的、很棒的書法作品。賈平凹在幾次公開活動中表現(xiàn)出色,他這個人極富鄉(xiāng)土氣息,令我印象深刻。當時大力宣傳賈平凹及其作品的名人有索爾斯伯里(Harrison Salisbury)(《紐約時報》書評家)和阿蘭(Alan Cheuse)(美國全國公共電臺書評家),小說的平裝本也已由格羅夫出版社出版。
幾年后,我做夏威夷大學出版社系列叢書的總編時,出版社的策劃編輯、我的好友沙龍(Sharon Yamamoto)讓我看一部手稿。這是賈平凹一九九○年的小說《廢都》,我看的版本是由一位在德州某大學英語系任教的中國人翻譯的。我曾聽說過這本小說,書中熱辣露骨的性描寫在中國國內(nèi)掀起了軒然大波。令人失望的是,這個譯本即便不說沒法讀,也好不到哪兒去。然而我們覺得,如果把《廢都》加進來對叢書有好處,于是我和沙龍對譯本進行修改(痛苦至極),讓譯者本人修改(毫無希望),并請他找一位以英語為母語的人合作翻譯(難以實行)。我們聽說譯者曾飛往西安,找到賈平凹毛遂自薦,希望賈同意他翻譯這部作品,因為大家都知道,“只有中國人才能充分翻譯中國的小說”。賈平凹對這種說法頗以為然,于是同意了,這使他至少有機會看到自己的作品以英語(現(xiàn)在有法語譯本)的形式出現(xiàn),但譯者后來顯然放棄了。
既然我已經(jīng)交代清楚了,現(xiàn)在來看一看王一燕書中對賈平凹小說所作的研究(后加了一章關(guān)于賈平凹的“詩歌,論文與文本個性”)。這本書以王一燕的博士論文(書中還保留著學位論文的某些特點)為基礎(chǔ)發(fā)展而來,對中國最高產(chǎn)、最具爭議的小說家之一賈平凹的作品進行充分解讀。這本書研究細致,視角全面,對賈平凹作品頗為贊許,偶爾還為其進行辯護。如果上述評價聽起來有些許微辭,那就對了,只是“些許”而已??傮w上說,我喜歡這本書,盡管僅限于單一作者的研究顯得有些過時(我覺得這令人遺憾)。書的文筆很好,信息量大,素材豐富,結(jié)構(gòu)清晰(也許稍顯呆板),書中譯文的質(zhì)量也值得贊許,且附有中文原文。因為書在英國出版(售價近一百美元,令人大掏腰包),作者又是澳大利亞學者,我只好接受用文化差異來解釋何以“defunct”(死的)一詞會出現(xiàn)在賈最有名的作品《廢都》的譯名中。在大西洋的這邊(或者說“這半球”也可以),《廢都》的譯名各不相同,如 Ruined Capital,Abandoned Capital和City in Ruins,法譯本名為La capitale déchue。
王一燕的書是小字體,長達三百多頁。書中對賈平凹全部作品當中最精彩的幾部進行了深入的探索和闡釋,聚焦于五部“近期”作品,從《廢都》(一九九三)開始,延伸到《白夜》(一九九五),《土門》(一九九六)和《高老莊》(一九九八),直至《懷念狼》(二○○○)為止。有一章是關(guān)于上述小說中的后四部,還有三章專門寫《廢都》:《廢都》與文化景觀、《廢都》與性別異見、《廢都》與女性家庭生活。這三章連同其他章節(jié)一起進一步劃為幾個部分,逐一分析賈平凹的個人修辭特色,幫助讀者對賈的敘事藝術(shù)、個人興趣、相關(guān)策略、寫作趨勢、迷惘困惑以及個人風格獲得清晰的(也許有些條分縷析的)把握。能做到這樣相當不易,尤其當王一燕將文本分析與傳記信息、歷史背景與對不同作品的批判性理解結(jié)合在一起。除此之外,這本書還有一個頗為精巧的開篇,一系列非常詳盡和有用的附錄(以倒序編排的訪談、年表、自傳作品目錄和賈已出版作品的參考書目)。各種注釋、參考書目和附錄使這本書相當完善。
當我們讀關(guān)于單一作者的傳記或文學分析的時候,往往感到像面對一本圣徒傳。問題是,為什么有人愿意花上數(shù)月甚至數(shù)年時間去閱讀、研究一個作者并為其寫作,而他并不喜歡這個作者,或者不愿承認不喜歡這個作者。王一燕無疑是賈平凹的崇拜者,但值得贊揚的是,她努力用充分合理的論證和富有意義的觀察來支持自己對賈平凹作品的積極評價。我并不認同許多中國大陸批評家對賈的評價,因為他們要么從道德或文化階層的角度排斥他,要么把他當作中國真正的兒子來歌頌,說他是這片土地的產(chǎn)物,是針對那些頹廢、時尚、西化,只會寫城市生活的作家的解毒劑。王一燕對這些評價并非視而不見,只是甚少屈從于這些評價。因此,我逐漸意識到小說家賈平凹是一個比我當初給他的評價更具內(nèi)涵和研究價值的作家(與那位直到在我家用餐時才相信我懂漢語的土氣作家恰成對照)。我憶起當我聽說他二○○三年獲得由法國文化部頒發(fā)的藝 術(shù)文學榮譽騎士獎,曾經(jīng)忍俊不禁。然而看起來,法國人又一次走在我們前面,高行健、戴思杰、山颯,這些通過法語描繪中國的作家都沒有獲得這項榮譽,法國人卻將賈平凹和其他中國小說家視為值得關(guān)注的國際人物,而中國國內(nèi)的讀者大眾卻不這么想。
我克制自己不成段引用王一燕的研究,或引述關(guān)于賈平凹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因為我不知該從哪開始(或者更不知該到哪結(jié)束)??梢哉f,王一燕做出了非凡的貢獻,她對自己最喜歡的作者的文學特質(zhì)進行研究,以此來提醒我們當中對中國文學知之甚少的人。我想每當我對賈平凹某部小說的理解有所偏頗之時,都會回頭看看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