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手心冰涼。真想哭。真想愛。

——托爾斯泰 1896年圣誕日記

一

“你飛過天空的時候，你白色的靈魂，正滑過萬物?！笔謾C(jī)微信上，看到這樣的句子，你為之顫抖。顫抖中，聽到了骨骼嘎吱作響的聲音。沒有恐懼，閉著眼睛聽，來自身體更深處的聲音。也許肉身在那一刻，臨近坍塌的邊緣。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不知道。屋子里很靜。辦公桌前的兩盆綠色植物是朋友不久前送來的。那盈盈的綠，有些扎眼，綠到了眼睛里。也許是為了喜慶，植物上面還扎了一根紅布條，你懶得解開。其實，那紅布條是為了那些茂盛的植物在瘋長的過程中不至于七扭八歪。之前，你養(yǎng)過幾盆植物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死掉了。你任它們在窗臺上干枯或者腐爛。朋友的偶然來訪，看不下去了，就送了這兩盆。植物叫什么名字？朋友說過，你忘記了。朋友說，這樣你的屋子里就有了生機(jī)，也可以多些氧氣。是的，氧氣。你還記得你在一個咖啡館里，聽到的那首歌，你網(wǎng)上找了很久，才知那是郝蕾唱的《氧氣》。對于這個女人你只是看過她演的一部電影，是國內(nèi)的禁片。

你忍不住點開手機(jī)里唯一保存的這首歌曲，任那個叫郝蕾的女人在那里唱。在那里唱。你站起來，來到兩盆植物跟前，它們茂盛，高拔，幾乎到了你的下巴。你一米七八。你還是俯首，呼吸著，深深地呼吸，竟然沒有聞到絲毫植物的氣息。那種清涼的味道。沒有。這也許是你吸煙過多，鼻子的嗅覺系統(tǒng)壞掉了。你停止自己愚蠢的行為。你伸出手，解開那紅布條，隨手，扔進(jìn)垃圾筐里。你想，哪怕瘋長起來，填滿整個屋子。你也變成植物的一部分。你突然厭倦了聲音，是的，聲音。你其實更喜歡的是那幾句歌詞。你關(guān)了手機(jī)上的播放器。從筆筒里拿出一只鉛筆，憑著記憶在一張白紙上默默地寫下那幾句歌詞。筆尖在紙頁上沙沙的聲音，若雨。你看了看自己的字跡，是那么潦草。你盯著，然后，撕掉。紙的碎片。很碎。飄灑在桌子上。它們在桌子上無聲無息，儼然黑色桌面的一個個蛀蟲咬過的孔洞。

有人敲門。

你愣了一下，端正姿勢。桌面上的碎紙片，你沒去管。

你說，進(jìn)來。

進(jìn)來的是一個女孩。

你看了她一眼，問，有事嗎？

女孩怯生生地說，你讓我打字的公司領(lǐng)導(dǎo)的詩集，我打完了。

你說，謝謝。

女孩不知道說什么，睫毛低垂，慢步來到你的跟前，把打印稿遞給你。

你接過來，看了看，說，放這吧。謝謝。

你再一次說謝謝。

女孩的目光在屋子里掃描了一下，目光落在桌面的白紙碎片上。

女孩說，這，我?guī)湍闶帐傲税桑?/p>

你說，不用。還有事嗎？

女孩說，沒了。

女孩是新近調(diào)過來的，據(jù)說是公司某個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系。

女孩的名字叫翟莉。

翟莉是90后。

你是80后。幾年來，摸爬滾打，你已經(jīng)坐到了科級的位置上。在這個單位里管宣傳之類的工作。從工資和人際交往上，你已經(jīng)從一個底層變成一個中產(chǎn)階級。是的，中產(chǎn)階級。沒調(diào)到這里之前，你是集團(tuán)公司下屬的建筑隊的抹灰工。技校畢業(yè)，就分配到那里。你是因為寫作調(diào)到這里的，你寫詩，同樣也寫其他的文體。正趕上那年企業(yè)文化深入企業(yè)，需要辦一份刊物，有人舉薦了你。你因此走上了跟你的那些工友們不同的道路。

翟莉還站在那里，她的身體是誘人的。是青春的。是蓬勃的。你心懷鬼胎過，可兔子不吃窩邊草。再說了，不知道公司的哪個領(lǐng)導(dǎo)在后面，你也不能下手。你呼吸到了她身上的氣息。女人的氣息。是的，悲觀蓋過的女人的氣息。

你想起什么說，對了，把電子版的發(fā)我郵箱。

翟莉說，好的。

翟莉說，那我走了。

你點了點頭。

你看著她的背影，盯著她扭動的臀部，她竟然穿了一雙露腳跟的涼拖鞋，那腳跟是光滑的，赤裸的，誘人的。直到關(guān)上門，她消失。你的目光撞到了門上。你才恍然。人已經(jīng)走了。

這么多年，你荒廢了你的詩歌，更多是工作需要的文字。你的上面還有領(lǐng)導(dǎo)，你小心謹(jǐn)慎地工作，時刻害怕出現(xiàn)絲毫差錯。你消失了你的觀點，你的建議，即使有，你也不能說，你只是人家手下一個干活的。而翟莉是你手下的。你害怕再寫詩歌，讓領(lǐng)導(dǎo)知道，你不務(wù)正業(yè)。你如履薄冰，你猶如卡夫卡《地洞》里的老鼠。

你還在回憶著翟莉的臀部和腳跟。

又有人敲門。

你有些氣惱，說，請進(jìn)。

還是翟莉。

這次，翟莉沒進(jìn)來，只是手扶著門把手，把頭伸進(jìn)來說，科長，你說的讓我找一個臨時打掃衛(wèi)生的，我找了。什么時候讓她上班？

你看著翟莉探進(jìn)來的半個身子，乳房圓潤豐滿。

你說，進(jìn)來說吧。

翟莉說，不了。剛才給忘了，這事。

你說，那明天就來吧，你跟人家說好了吧，七百，什么都不管，打掃完衛(wèi)生，就可以走。

翟莉說，我告訴她了。

你問，還有事嗎？

翟莉說，沒了。

你說，真沒了嗎？

翟莉說，真沒了。

你說，還可以有，隨時歡迎來敲門。

翟莉的臉有些發(fā)白了，輕聲說，對不起，打擾您了。

翟莉輕聲關(guān)上門，鎖舌“嗒”地一響。

你深呼吸了一口，看著門，恨不得目光追出去，把翟莉拉進(jìn)來。你告誡自己，必須控制。即使她是再新鮮的水果，也不能去碰。新鮮，也許有毒。你點了支煙，狠吸著，讓煙霧在口腔里，滿滿的，才讓它們從鼻孔里跑出來，像魔鬼飄渺著無形的身體，你不知道它逃出來之后會變成什么樣的。你不知道。煙霧慢慢消散，什么都沒變。你多少有些失望。是的，失望。在瓦解著你。你感覺變化的是你自己。

這幾年來，你混跡在各種飯局之中，你的身體開始臃腫起來。肚子大了，贅肉一抓一大把。你變得游刃有余起來。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你不再是那個午夜里吶喊的孩子。

你不再是那個在黑夜中依靠手淫來度過漫長黑夜的孩子。

你不再是那個冬夜里坐在河邊看火車從高架橋上開過進(jìn)入隧道的孩子。

你不再是那個憤怒的在冰凍的河面上歇斯底里的孩子。

你不再是那個在午夜里誦讀詩歌的孩子。

你不再是那個哭泣的孩子。

你不再是那個囚禁在黑暗里的孩子。

你的黑夜里下著黑色和紅色的雨。

有電話打進(jìn)來，你馬上換了一副腔調(diào)說話。是工作。你公事公辦的語調(diào)。你說，領(lǐng)導(dǎo)去蘭州開會了。之后，是一些客套。你撂了電話。

二

你看向窗外。你的辦公室有兩扇窗。兩塊大玻璃鑲嵌在那里。是封閉的。這個房間只有門是唯一的出口。是的，唯一。樹木已經(jīng)高過你的窗戶，你看到一些樹葉還在滴著雨滴。

那是一場過去時的雨。

你的時間倒流。

雨是中午吃飯的時候下的。先是緩慢，后來，變成了暴雨，沖刷著世界。你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同事們就議論這場干旱已久來臨的雨。議論完雨，他們說起某地的早市上發(fā)生的爆炸，死亡31人。你坐在一邊，沒有參與他們的議論。你靜靜地吃著你喜歡的紅燒雞塊。食堂師傅的手藝真不錯。你吃得津津有味。還是有雞肉塞進(jìn)你牙齒的洞里。你用舌頭企圖把它舔出來。你的舌頭都僵硬了，還是沒有把那塞進(jìn)齒洞里雞肉弄出來。沒有。那是一小塊頑固的雞肉。牙齒上的這個洞有幾年了，你一直想去補(bǔ)上，可是，你害怕疼，害怕牙醫(yī)把鉗子伸進(jìn)你的嘴里。你索性不管它了。但吃進(jìn)嘴里的食物碰到那個地方，疼。那些人的議論是激烈的。他們的議論里充滿了譴責(zé)和憤怒。你收拾托盤，把剩下的食物倒進(jìn)垃圾桶。那個油膩的垃圾桶。你一邊往辦公室走，一邊舌頭還在口腔里跟那小塊塞進(jìn)牙齒洞里的雞肉搏斗。仍舊是徒勞的。在走廊里，你看到翟莉。她說，吃完了，領(lǐng)導(dǎo)。你點了點頭說，還沒吃呢？翟莉說，我不吃午飯的。你問，怎么？翟莉笑了笑說，減肥。你說，你胖嗎？翟莉說，有點兒胖。你說，哦。你回到辦公室，在抽屜里翻找牙簽。卻怎么也找不到。窗外的雨聲正濃。你必須把那塞進(jìn)牙齒洞里的雞肉摳出來。必須。否則，你不會好過。你拿出牙刷去衛(wèi)生間刷了牙。無用。那個頑固分子還是在你的牙洞里，聳然不動，就像要寄生在里面似的?？浚僭趺醇纳?，也不可能變成牙吧。只有腐爛。之后，消失。但腐爛是需要時間的。現(xiàn)在它盤踞在牙洞里，讓你疼，讓你感覺被塞滿。脹乎乎的。難受。這種被塞滿跟做愛完全是兩回事。做愛還有高潮可以期待。這種被塞滿，沒有。只有沮喪。除了沮喪，還是沮喪。你去敲翟莉的門。無人應(yīng)聲。你只好回來。你在屋子里尋找著可以把那塊雞肉掏出來的東西。鑰匙。你擦了擦，伸進(jìn)去，太大，伸不進(jìn)去牙洞。你企圖放棄，心想，隨它腐爛好了。你嘴里蹦出“腐爛”這個詞語。窗外的雨是那么迅疾。你擰開一個圓珠筆芯，這個夠細(xì)，總可以了吧，還是不行。但還是摳出了一小部分，已經(jīng)變色，顏色暗淡，糜爛的碎屑。你想，下次一定要買十盒牙簽放在辦公室里。你的牙洞在左側(cè)，你彎曲著舌尖，在那里舔、抵，然后，舌尖一用力。這個牙洞比你預(yù)想的要深很多。你找不到一件東西的時候，總是焦躁不安。你坐下來，讓自己安靜。但你不能忘記你的牙洞里還塞著東西。這是一件有些操蛋的事情。你冷靜下來，想起昨天你也摳牙了，那個用過的牙簽好像沒有丟?？墒?，放到什么地方了呢？你的目光鏡頭般在屋子里尋找。你甚至發(fā)現(xiàn)細(xì)密的灰塵顆粒，在落下。你的目光落到靠墻的一面書架上。那里面除了有你工作的成績，幾張獎狀、證書、獎杯。你工作用的書籍和影碟。你喜歡的幾本書，其中一本《2666》是奎勇送你的，你看到第三部分，這部分也即將讀完。你喜歡這個叫波拉尼奧的家伙。智利的。你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訂了他的《荒野偵探》《護(hù)身符》《美洲納粹文學(xué)》。一個年僅五十歲就離開這個世界的人。你看著那本磚頭般厚重的《2666》平放在那里，你走過去，你打開，你看到了，看到了……什么？一根牙簽被當(dāng)做書簽用了，夾在344頁上方。

左側(cè)的第一行是：

羅莎說：“問題就是命苦啊?！?/p>

右側(cè)的第一行是：

“有這一切就像是別人的夢。在他身邊，羅莎·阿瑪爾菲塔諾的頭部小心地……”

你拔出牙簽，張開嘴，口腔里泛出從胃里消化的味。你用牙簽試探著伸到那個牙洞去。牙簽是尖銳的。你同樣恐懼它的尖銳會傷害到你柔軟的舌頭，柔軟的牙床。牙簽在你的嘴里像手指劃過琴鍵一樣，你找到了牙洞，牙簽在牙洞的周圍轉(zhuǎn)了一圈，你才決定扎進(jìn)去，不，是靠近那塞進(jìn)去的雞肉，輕挑著。一下，兩下，三下，你只是挑出來一小部分，第四下的時候，你力量過猛，扎到了牙洞里面柔軟的部分，牙簽透過了塞滯物。你感覺到口腔里有些咸，你潤了口唾沫，吐出來，你看到了，紅色。血。以及唾液的氣泡。紅白色的。你必須耐心地去對付，野蠻和暴力，傷害的只能是自己。你像女人繡花，憑著直覺，慢慢地，再一次，把牙簽伸進(jìn)去牙洞，輕輕的，你在肢解著，那塞滯物，讓它們變成碎末，你輕挑著，把它們一個個扒拉出來，蜷聚在舌尖上，吐出來。差不多了，你用舌尖試探著。沒了。你感覺到口腔是清爽的。你感覺到你干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如果回到多年前老師讓寫的一篇作文題目叫《記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你一定會寫剛剛發(fā)生的事情。那一刻，你的時間是停止的。從嘴里拿出牙簽后，你開始感覺到時間的流動。

也許是窗外的雨，讓你變得憂傷起來。還有孤獨(dú)。

你拿起書，順著剛才放牙簽的那個地方，開始從左面讀下去。你讀到：“他想起自從母親過世后，陰莖一直沒有勃起?！蹦阆乱庾R把牙簽?zāi)闷饋?，又銜在嘴里?/p>

你想起奎勇當(dāng)時送給你書時的激動，說，如果我將來死了，能有這本書大小的一個骨灰盒或者墓碑就好了。

是的，奎勇就是這么說的。

說得你好傷感。當(dāng)時。

你們差不多有一個月沒有見面了。跟奎勇在一起的時候，你是真實的。你是你自己。你猶豫著是否給奎勇打一個電話。你克制了。

窗外的居民樓窗戶上都掛上了出賣的條幅。黃底紅字。醒目。

你數(shù)了數(shù)，竟然有十幾家出賣。這些都是不久前嚷嚷的房產(chǎn)稅鬧的。你還是忍不住打開QQ，看看奎勇是否在線。其實打個電話很方便，又是公家的電話，但你這個時刻，好像害怕聽到奎勇的聲音?？碌念^像被灰色籠罩著，就像下雨之前的霧霾。你對著奎勇的頭像發(fā)了一會兒呆。是的，發(fā)呆。在發(fā)呆的過程中，人作為個體可能進(jìn)入另一個世界。半年來，你才開始喜歡上發(fā)呆。

奎勇的QQ頭像不是他本人的照片，而是動畫片哪吒自殺的頭像，可以看到脖頸上橫著的寶劍及一絲血跡。關(guān)于這個頭像，你多次想問奎勇為什么用這個頭像。你都沒有問。一個把肉身還給父母之后，用蓮花復(fù)活的神話人物。

你更喜歡的是孫悟空。那個無父無母的人物。但你從來沒有跟人說過。如果你跟奎勇說了，他一定會嘲笑你的。盡管奎勇不在，但他顯然更新了日志動態(tài)。你看到這樣兩段話：

1.即使在不確定的黑暗中，我仍能確定，哪些是有血性的良知，哪些是不流血的死亡。記憶中殘存的，正如黑暗也不能抹殺的；領(lǐng)略為次。參與才是天命——我永不轉(zhuǎn)身，我愿意面對這虛無的肅穆，淚流滿面。

2.泰國英拉政府忽視精英、知識分子、中產(chǎn)階級的民粹主義路線，一味取悅所謂底層最廣大民眾的“均貧富”執(zhí)政理念，導(dǎo)致政府崩潰，不可說不是一場失敗的鬧劇。

第1段，你多少能體會到奎勇的心情。可第2段，你陷入了迷惘之中。你感覺到你跟奎勇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了。自己算什么？精英。知識分子。中產(chǎn)階級。如果從經(jīng)濟(jì)收入上來說，你只能算中產(chǎn)階級。那么奎勇呢？他現(xiàn)在一個連工作單位都沒有的人，竟然有這樣的思考，他算什么？你在心里面掂量著，你把奎勇歸到精英里面。因為他曾經(jīng)向你灌輸過他的烏托邦。你并沒有覺醒。你仍然認(rèn)為自己還是那個底層，你只是在經(jīng)濟(jì)上比他們多了千八百塊錢而已。

你承認(rèn)你的腦袋里更多的是糞。你在奎勇面前是渺小的。

你關(guān)了QQ。孤獨(dú)油然而生。

雨還在淅淅瀝瀝的，這過去時的雨，讓屋子里多少有些悶熱。幾天前，你打電話讓人來修理空調(diào)?？墒?，辦公樓內(nèi)唯一的修理工生病了。據(jù)說是睪丸癌。你第一次聽到這種癌。你完全可以把門打開。但這個午后，是你自己的，你這樣想，你不喜歡對外敞開自己。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你喜歡靈魂出竅的那種感覺。你是矛盾的。你同時又感覺到這空間里充滿了世俗的喧囂。

你還是給奎勇打了一個電話。

無人接聽。

你緊張起來，呼吸急促。

那陣陣忙音，像一個黑暗水域，蕩漾著。

靜寂。

黑暗。

你看不到奎勇在那片水域之中。

奎勇在哪里？

你撂了電話，想。

這個電話對你是一個出口，現(xiàn)在，這個出口也被堵上了。

你胸悶起來。

是的，胸悶。

還有，黑暗。你感覺到的黑暗涌上來，在虛無之上，黑暗是有重量的。

狗日的奎勇干什么去了？

你自言自語。

狗日的奎勇干什么去了？

你變得暴躁起來。

狗日的奎勇……

你再一次這樣咒罵著。這樣多少減輕了你內(nèi)心那部分黑暗的重量。煤塊被敲碎。

你企圖繼續(xù)《2666》的閱讀。無法進(jìn)行下去。一種魔障的東西阻擋著。

三

你從過去時的雨中，回來。是的。雨停了?，F(xiàn)在是雨后。你撂了那個工作上的電話。你說話的語調(diào)是放肆的，調(diào)情的。可以看出來，對方是一個女人。你已經(jīng)變得可以在工作中游刃有余，打情罵俏。你是油滑的。這樣才能讓人感覺不到你的孤傲。是的，你曾經(jīng)是孤傲的人。孤傲讓你在工作中，四處碰壁，百般刁難。你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了幾圈。你再一次給奎勇電話，仍舊無人接聽。無人。狗日的奎勇。你罵著。你焦躁不安。你又放了一遍《氧氣》，還設(shè)成了手機(jī)的鈴聲。

……

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來

所有的氧氣都被我吸光

所有的物體都失去重量

我都快已經(jīng)走到了所有路的盡頭

是啊，所有路的盡頭是什么？你現(xiàn)在是不是就是這樣？你想。你看著那綠色的植物，你感到它們還不夠綠，還不夠蓊郁，你需要更多的綠色。更多。你需要氧氣，你需要更多的氧氣。這狗日的房間，你是一條瀕臨死亡的魚。你是。你把鑰匙和煙揣到兜里，還有打火機(jī)。不，你一直喜歡用火柴的?；蛘哒f，你一個人的時候，你更喜歡用火柴。你從抽屜里找出那盒火柴。那盒火柴是你集中買的，火柴盒的封面是梵高不同時期的自畫像。有一次，奎勇看到了，說喜歡。你說，買來送你。可是去買的時候，賣沒了。你只好把剩下的幾盒送給了奎勇。現(xiàn)在這盒，是你唯一剩下的。畫面是梵高的頭部纏繞著紗布的那張。你看了眼記事本，覺得沒有什么事要辦。你出門，鎖門，在走廊盡頭的衛(wèi)生間方便了一下。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你對鏡子里的那個人感到陌生。仿佛你的靈魂站在你的對面。還魂之鏡。你掏出手機(jī)給自己拍了下，可照片上你根本不在鏡子里。鏡子里一片空白。你想，也許因為衛(wèi)生間的光線昏暗，你看不清楚。你快步下樓，怕被其他人看見似的，像在逃跑。你知道碰上任何人、任何事都可能會阻礙你的逃走。死氣沉沉的機(jī)關(guān)內(nèi)，寂靜，沒有聲音。那個看門人在門口打盹。你放慢腳步，盡力不弄出聲響?？墒?，在你經(jīng)過的時候，他還是醒了。他說，出去?。靠崎L。你啊了一聲，沒有多余的話。

你開門，下臺階。你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喊，科長。你抬眼看去，是翟莉。只見她捧著一個魚缸，向你走來。你問，買魚去了?。康岳蚺踔鴪A形的魚缸看上去像一個孕婦。翟莉說，你這是要出去嗎？你說，是的。你像被看破了似的。你的逃跑。你的工作就是八小時囚禁在這棟樓內(nèi)?，F(xiàn)在，你想逃走。你的屬下看著你。你有些尷尬，說，集團(tuán)那邊有點兒事要去處理一下。翟莉說，哦。這是給你買的魚。你去忙吧，明天給你送到辦公室。你愣了。什么？給我買的嗎？你說。翟莉說，你的辦公室里太孤寂了。你看著這個女人，她竟然說道“孤寂”這個詞語。你說，這樣不太好吧？你的語氣公事公辦的狀態(tài)。翟莉看著你說，你要不要？不要的話，我就摔了……如果你想看到的話……你連忙說，別啊。我要。也許是雨后的原因，外面的陽光是那么炙熱地燃燒著。你感到額頭上已經(jīng)有汗珠流下來。你說，好吧，明天送到我的辦公室。翟莉笑了笑，從你的面前走過。你問，幾條魚？我以前養(yǎng)過的，都死了，我傷心了，就再也不養(yǎng)了。翟莉說，不是有我這個助理養(yǎng)魚的嗎？我會幫你打理的。你說，哦，那謝謝。紅色。是的，你只看到了紅色的魚。幾條，你看不清楚。你甚至聞到了魚腥味。你的目光熱烈地看著翟莉，她也看著你。翟莉說，你去忙吧。你恍惚著，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你按了按，手里的鑰匙。你的車響了一聲，解除了警報。鉆進(jìn)車內(nèi)，你看見翟莉腳蹬在臺階上，轉(zhuǎn)身，看了你一眼。你揮了揮手，她就轉(zhuǎn)過身去了。你看見那個看門人給翟莉開門。翟莉的身影消失在你的視野之中。

你想，這真是一個有心的女人。可是你不能，真的不能……

你突然想起什么？剛才，你看到翟莉捧著魚缸的手指指甲上涂著黑色。是的，黑色。你喜歡。就像你喜歡穿黑色絲襪的女人。但這是兩種不一樣的情愫。黑色的指甲給人一種冷艷，距離感。而黑色的絲襪卻會勾起你身體里的性欲。很強(qiáng)烈的那種。

你工作的單位是一個四層建筑，有些年頭了。即便去年領(lǐng)導(dǎo)找來建筑隊裝修了一下，看上去還是很土氣?？瓷先ハ褚蛔茢〉牧陮?。尤其是被雨淋過的墻皮，斑駁，皸裂，如巨大的癬疾。你懂的。這其中的貓膩。你的領(lǐng)導(dǎo)和建筑隊之間。這些與你無關(guān)。那么多“大老虎”都……你的沉默不是同謀，你無力……逆……

快。逃。再讓人看到，也許就不能走了。你發(fā)動汽車引擎。去哪兒？這成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啊，去哪兒？整個望城都讓你感到失望。發(fā)動機(jī)震顫著車體。你給了一下油門，車子帶著你，是的，就是車子帶著你，離開，你的單位。你在車流如織的馬路上，跟隨著其他車輛，茫然地行駛著。去哪兒？這個問題仍沒有解決。圍繞著一個轉(zhuǎn)盤。你轉(zhuǎn)了五圈，仍舊無解。

如果剛才奎勇的電話打通了，你也許就有了去處。那是一個跟你靈魂相近的人。現(xiàn)在，你就這樣轉(zhuǎn)圈，轉(zhuǎn)圈，還是轉(zhuǎn)圈。你對自己有些憤怒。是的，憤怒像高燒一樣侵入你的身體。你敲打方向盤。你吼叫著。你險些撞到了一輛車。那人伸出頭來，比你的憤怒要高出很多倍向你謾罵著。你沒有回?fù)?。你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你讓自己冷靜下來，繞出車流，把車停到路邊。停車的地方是一個街邊市場，很多賣蔬菜、水果的，還有從農(nóng)村來的車輛馬匹停在那里。

你點了支煙，無聊地吐著煙圈。煙圈在眼前飄渺，彌散開來，儼然人形，曼妙多姿?？伤齻兌紱]有心，是一個個你眼中的空心人。你又何嘗不是？空心人。你生活著，你沒有生活。你存在著，你沒有心。徒存一具肉身，茍且在這座城市里。

是啊，去哪兒？

你問著自己。

去死。

你有些躁狂地自言自語。

你沒有這個勇氣。沒有。如果死的話，當(dāng)年，你在集團(tuán)公司下屬的那個建筑隊的時候，就死了。那是你人生的黑暗時期。你迷戀死亡。你在文字里歌頌死亡?？戮驼f過，那是你文字最好的時期?，F(xiàn)在，讓你去死。不可能的。死亡在你的嘴上只是一個空洞的詞語。沒有絲毫意義。你不忍心回憶。你認(rèn)為那是你羞恥的過去?；貞洉烫勰?。又點了支煙，你想回到車?yán)铩Ｏ娜盏挠旰?，讓身體變得虛弱。你剛打開車門，你聽見有人大聲謾罵和吆喝著，你個畜生，你個畜生，伴著鞭子的抽打聲……

一個頭發(fā)凌亂的中年男人揮舞著鞭子，抽打著一匹黑色的馬。那馬還套在車上。男人一手拽著韁繩，一邊抽打。鞭子的皮條都甩掉了，男人用木棍繼續(xù)抽打，直到，木棍也打折了，握在手里的部分，像一把刀子。那黑馬揚(yáng)了幾次頭，鬃毛亂擺，像在反抗，可是，滯重的車拖著它，無法逃脫。周圍的人看不下去了。有一個老頭走過來，譴責(zé)車?yán)习?，你怎么能這樣對它呢？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為你耕地拉車，你……

中年男人說，你們城里人不要管我的事情。手里半截的棍子還在抽打著。甚至用手里的部分狠狠地刺著黑馬的肋部。什么原因？沒有人知道。當(dāng)那馬向前撞倒了主人，拖曳著馬車，沖向馬路。那主人猴子般從地上爬起來，抓住地上的韁繩，撿起一根從馬車上掉下來的鎬把，對著馬的肋骨，狠狠砸下去……

周圍賣菜的人，有的喊，這個人瘋了，瘋了。

有的怕事，紛紛拿著自己的東西躲開。

你看到那馬匹身上的肌肉在突突地抖著。整個身上的皮毛水洗似的。你想沖上去，制止那人的行為。但你猶豫了一下，你沒。你害怕那馬驚起，拉著車，奔逃起來，撞壞你的汽車。你連忙回到車?yán)?，開著車，繼續(xù)在馬路上轉(zhuǎn)圈。

你置身在一個迷惘的大容器內(nèi)，需要一件尖銳的器物來刺破容器，拯救你。

幾輛紅色的消防車鳴著笛聲，從你的身邊開過去。你看著它們。你不知道這座城市的哪個地方又起火了。你想跟過去看看，跟了一段路，你還是放棄了。你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傻逼。

你的手機(jī)響了。

你一愣神，險些撞到了前面的車上。一身冷汗。

你插上耳機(jī)。

四

是婷小梅的電話。

婷小梅說，我睡到一點多才起來。現(xiàn)在我到學(xué)校了，高速上的雨很大。下午三點還有一節(jié)課。你幾點走的？

半夜我就走了，看你睡得正香，沒忍心……

你真狠心，扔下我一個人在賓館里。

那我能怎么辦？

你就不能陪我睡一宿？

不能。我是有原則的。

狗屁。不說這些，又要吵架了。你干什么呢？

能干什么？想你唄。

假話。

你的鈴聲怎么變了？

我喜歡這首歌。

歌名叫什么？

《氧氣》。

哦，我想起來了，是不是郝蕾唱的？

是的。

你在哪呢？

沒有你，我在哪都不舒服。

又來了。你還沒有……

沒有。你不在我的身邊，我時刻都是饑餓的。

花言巧語。說不定現(xiàn)在在哪個女人的床上呢？

你對我是這么看的嗎？我是花言巧語的人嗎？我是隨隨便便跟女人上床的人嗎？

逗你玩的。你干嘛這么嚴(yán)肅？我渾身都疼，骨頭都要散架了。我打出租車回沈陽的。車票你給我報銷啊？

交易嗎？

什么話？你把我婷小梅看成什么人了。

逗你玩的。

我不高興了。人家大老遠(yuǎn)來跟你……你卻……你他媽的，你要這么想的話，你去那些洗浴中心操他媽的小姐好了。不，是失足婦女。

生氣啦？開玩笑的。

再這樣開玩笑的話，就不讓你動我一根毫毛。這個世界上的男人又不是死光了。

好啦。你下次來，向你賠罪。

怎么賠罪？

你說好了，是吃東西還是……

便宜你了。罰你禁欲。

好?。『冒。∽鴳巡粊y。你信不信。

鬼才信你呢？你在哪？

在大街上。

干什么？

無聊。轉(zhuǎn)圈玩。

單位里沒有事情嗎？

沒有。領(lǐng)導(dǎo)出差了。

為什么無聊？

還不是因為你，你掏空我了。

婷小梅在電話里笑。成熟女人的笑聲。

婷小梅笑過之后，說，你是一個沒有自我的人，你是危險的。

這也是我痛苦的。

還有，你沒有真正的朋友。除了那個奎勇。

你怎么比我還了解我自己??？是我肉體傳達(dá)給你的嗎？

你就這件事情是自信的。

婷小梅又笑。

我還告誡你，不要失去奎勇這個朋友。他是一個有思想的人。我能感覺到。一個女人的直覺。

你才見過他幾次啊？你就這樣結(jié)論。

有些人不需要見過幾次，見過一次我就能感覺到。

你是女巫嗎？

是老巫婆。我這個老巫婆在床上都要招架不住你了。

這次，你笑了。笑得充滿了自信。

你說，老什么老，你還比我小三歲呢？

你沒聽說，女人生下來就老了。我可以做你小媽的?，F(xiàn)在我們學(xué)校里，那些戀愛的學(xué)生們，男孩子都自稱是女生的兒子。你是我的兒子嗎？

不是。我不喜歡亂倫。

你真是一個不好玩的人。

喜歡好玩的人，你找去。我不攔你。

找就找。

沉默了幾秒鐘。

婷小梅說，好了，不吵了。一分開就吵。你無聊的話，就去望城的乒山上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吧。你那晚上帶我去的，我感覺那里不錯。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也比你這么無聊好。我還告訴你，你不要煩我多嘴多舌，即使我們在一起，也解決不了你的內(nèi)心的那部分缺失。那部分缺失是什么？我也說不好。也許是一種獨(dú)立于這個世界的能力。你不能被世俗淹沒。要不你給奎勇打電話，你們一起聊聊。

你不會是看上奎勇了吧？

你又來了。你的心眼小得像針鼻。

我給奎勇打電話了，沒人接。

你可以去他的島嶼上去看看。上次，他說，他開始像詩人顧城那樣在島上養(yǎng)雞了。

我不喜歡顧城。

反正我話說了。聽不聽是你的事情。我們彼此的肉身相依，我是滿足的?？蛇^于貪戀肉身的欲望，我們也會沉淪。我還好，我還有舞蹈，你呢？

我一無所有了。

如果你是那種甘于世俗的人，甘于麻木的人，你也會是幸福的，但你不是，你的骨子里還殘留著部分的理想主義。

看來，你看透我了。

那是。

你還看透誰了？

沒誰。我不奢望你的愛情，我們彼此還是獨(dú)立的。我們在一起只是相互取暖。

什么意思？你感覺到冷嗎？

是的。我在這個世界上，我常常感覺我是一個頭頂著白雪服喪的人。

誰死了？

更多的東西死了。

會復(fù)活嗎？

不知道。對了，我推薦你看的皮娜的舞蹈，你看了嗎？

還沒。

你可以看看，你也許會受到啟發(fā)的。對于世界我們是恐懼的，悲傷的。因為悲傷而舞蹈。

你說話怎么跟奎勇的語氣一模一樣的。

是嗎？

你們不會……

你如果這么懷疑我的話，我還真想嘗試一下，看看能不能勾引到奎勇。

你狂笑。

你說，奎勇當(dāng)年的性啟蒙還是我?guī)ネ瓿傻?。只可惜，他的貞操獻(xiàn)給了小姐。而不是你。

真的嗎？你怎么能這么干？那么，你的呢？

下次，你來，我告訴你。

人家現(xiàn)在就想聽嘛。

不行。

不理你了，人家下面現(xiàn)在還火燒火燎的疼，你也不安慰一下我。

最好的安慰方式就是再來一次。

你壞。你知道嗎？其實你的骨子里還存在著一股子匪氣。

你的敏感是對的。這也許跟當(dāng)年的性啟蒙有關(guān)。

說說嘛。求求你啦。

前面撞車了，我把車停到路邊，再說。

算了，還是下次吧，我要去給學(xué)生上課了。你去乒山上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吧，現(xiàn)在山上都綠了，回到大自然中。這身子還很沉很沉，雙腿也是軟的。下午的舞蹈課真不知道……我撂了……

你說，好的。想你。

你繞過車禍現(xiàn)場。順帶瞟了一眼，人群中，有人躺在血里。

為什么要接受婷小梅的建議？但還有什么地方可去嗎？

沒有。

你開車直奔乒山駛?cè)ァ?/p>

五

婷小梅是單位辦舞蹈比賽，你請來的評委。你們聊得很好，一來二去，就走到了一起。她也是望城人，舞蹈學(xué)院畢業(yè)分配到沈陽工作。昨夜是她說想了，就坐車回來。你已在賓館開好房間等她。婷小梅說，你們是雙人舞，是另一種舞蹈。伴奏的音樂是你們的情感和你們的心跳。你半夜回到家，竟然有些失眠。妻子和女兒在一個房間，你躲到了另一個房間。早上還是妻子叫你，才起來的。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單位里怎么這么忙？你敷衍著。吃了早餐，開車送女兒去幼兒園后，你到單位上班。對于男女關(guān)系你是冷靜的。你以不破壞家庭為基準(zhǔn)。就像之前，你帶隊去參加鋼鐵系統(tǒng)的歌唱比賽，你曾經(jīng)跟一個女人……當(dāng)那女人奢望你的愛情的時候，當(dāng)她想獨(dú)自擁有你的時候，你拒絕了。從此一刀兩斷。一了百了。老死不相往來。你就是這樣。

乒山距離城市五十公里左右，在城市的東面。是望城海拔最高的山峰。近年望城的環(huán)境變化很大，乒山上也修了很多設(shè)施，多了一絲文化意味。最主要的，它是一個天然的大氧吧。

你開車到山下，找了個地方停車，順便抽了支煙。

一隊驢友的隊伍殘兵敗將般從山上下來。男男女女的。隊伍的前面，一個男人赤裸著胳膊，胳膊上還盤了條黃綠相間的花蛇。你看著他們鉆進(jìn)路邊的大客車。你看了眼車牌，是沈陽的。路邊矗立著的一塊巨石上刻的路線圖。紅色，蜿蜒著，像血管。不同的路線，但終點都是乒山頂峰。你猶豫著走哪條路線?？粗股轿《氲捻敺?，你已經(jīng)氣餒了。你的身體下意識反應(yīng)出一種倦態(tài)。再加上昨夜和婷小梅一次次到達(dá)身體的頂峰。你猶豫著，最后還是決定開車上去。

因為不是星期天，路上的人不多。你車開得很快，車窗打開，呼呼生風(fēng)。你呼吸著來自草木的氣息，整個人的身體也變得輕松，少了滯重感。山腰上很多新開發(fā)的農(nóng)家院、山莊什么的，還在建設(shè)之中。之前，你帶婷小梅來過，是夜晚，這里并沒有什么山莊之類的。你們后來在車?yán)锝鉀Q了身體的需要。是啊，你也玩了次“車震”。你們開著車窗，婷小梅說，關(guān)上，要是有山鬼什么看到了，還不……我怕。你笑著說，山鬼有什么？給它們看。你拗不過婷小梅，還是關(guān)上車窗。她的叫聲是那么誘人，以至于你很快就不行了。直到你歇了一會兒，來第二次的時候，你才恢復(fù)你的陽剛雄壯。四周黑黢黢的樹林像一個無形的大口袋。你們沉迷彼此的肉身已經(jīng)忘記這些。包括黑暗。你像一個勤勞的農(nóng)民在挖掘你的土地。釋然的那一刻，你突然有一種罪感。但這罪感很快就消失了。你要開車窗，和婷小梅一起吸煙。她還纏綿地坐在你的腿上。你沉默。

想什么呢？婷小梅問。

沒。你說。

你繼續(xù)沉默。

其實，你想到多年前的你。那時，你剛剛技校畢業(yè)，分配到建筑隊工作。你的工地在河邊。冬日里都停工了。你被留下來看守，還有一個酒鬼老頭。他還是一個狡猾的老頭。他常常不在，回家去睡。留下你一個人，在工地。你想過逃走，可你不敢。冬日的嚴(yán)寒是兇猛的。單薄的帳篷里面，有一個不死不活的爐子，但你不會侍弄，多半是到了半夜就熄滅掉了。偌大的工地，那些機(jī)器、工具、鋼筋、水泥、沙子、磚頭都是僵硬的，是死的。你是工地里唯一喘氣的。漫長的冬夜在消耗著你。你蜷縮在骯臟的被窩里，借著微弱的燈光，看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美國現(xiàn)代詩選》?？粗粗?，你會睡過去，但很快就會被凍醒。你爬起來，瑟縮著身體，從帳篷里走出來，寒風(fēng)包裹著你，你哆哆嗦嗦，孤魂野鬼般，圍繞著工地轉(zhuǎn)一圈，或者在河岸上站一會兒，抽煙，看著午夜的火車從高架橋上開過。每一節(jié)車廂都有幾個明亮的窗口。車輪碾壓鐵軌的聲音，咣當(dāng)咣當(dāng)。你敏感到內(nèi)心的疼痛，你對著遠(yuǎn)處的火車喊叫。聲嘶力竭。你黯然地看著火車消失，潸然淚下。你充滿了對黑暗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淚水在臉上冰涼。你抹了下，頓感到皮膚的皸裂。你會想起，老頭可憐地跟你說，年輕人，你看我這樣瘦小枯干的身體，在這樣的夜晚，會被凍死的，你可憐可憐我，讓我回家去睡吧。你還年輕，年輕人火力壯。你當(dāng)時本來想反駁，說，年輕人就該死嗎？你沒有說出口。老頭還哀求你說，不要跟工長說，那樣，會被扣掉獎金的。你看著他醉眼朦朧的，你厭惡地說，回去吧，回去吧。我看我一個人在這里能不能凍死。老頭訕笑著，看著你說，謝謝啦，年輕人。你會有出息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一定會有出息的。你說，屁。老頭說，還有半瓶子白酒，你要撐不住了，就喝幾口，你會渾身都火熱起來的。你還年輕。我這老骨頭，一瓶酒都暖不過來。哎，老了。老頭嘆息著。老頭說，問你一個問題，什么最暖身子？你搖了搖頭。老頭說，年輕人啊，我告訴你吧，女人的身子才是最暖的。你那時還沒經(jīng)歷過女人，你不懂。你說，磨嘰什么？再不走的話，你就留下來。老頭連忙順著河岸走了。你嘴里罵著，老王八蛋。你嘗試著老人的說法，喝酒來抵抗嚴(yán)寒。一口就下去，整個食管到胃里都像著了火一樣。渾身的血液也被點燃了似的。那是你第一次喝白酒。強(qiáng)烈的燒灼感讓你的頭陣陣發(fā)暈。有種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你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慢慢平復(fù)下來。你翻看著那本《美國現(xiàn)代詩選》。

你在紙片上寫下：殺死黑夜，槍斃月亮。

你竟然喃喃著說出這句話：“殺死黑夜，槍斃月亮。”

婷小梅問，你說什么呢？

你從回憶中回來。

你說，哦，胡言亂語。

婷小梅說，不，我聽見了，你說什么殺死、槍斃的字眼。

你企圖掩蓋你的過去。

婷小梅的柔情似水，還是讓你招供了，你說，我剛才說的是我多年前寫下的句子：殺死黑夜，槍斃月亮。

婷小梅問，就這兩句嗎？

你說，多年前寫的，大多忘記了，好像還有。下面是什么呢？

你頓了一會兒，說，我想起來了，下面是：你這黑夜里的狂徒，你點火燒天。升起的頭顱，是你唯一的燈盞?？俊Ｎ以趺催@么有才?，F(xiàn)在打死我都寫不出來這樣的句子了。

婷小梅說，聽上去有些恐怖。

你說，是啊，人生總是要經(jīng)歷各種各樣的恐怖黑夜。那是我一個人的黑夜。是青春期的黑夜。現(xiàn)在，我的黑夜不是恐怖的，有你的陪伴。

婷小梅說，你也會甜言蜜語的。

你說，不會。你完全讓我忘記黑夜的存在。

婷小梅笑著，伸出手，撫摸你，說，來吧，讓我們再一次忘記黑夜的存在。讓我們一起點火燒天吧。你的火柴還能擦燃嗎？

你懷疑我嗎？你問。

不是。你不覺得火柴是一個很詩意的比喻嗎？以后，我就叫它火柴，我的火柴。僅是我的嗎？這么問，有些傻了，是不是？但我相信，能讓你燃燒的只有我。我過于自信了吧？來，親愛的火柴，來，我們點燃這黑夜……

婷小梅的自言自語和自我的抒情，讓你忍不住笑了。但你還是懷著被羞辱的心進(jìn)入到她的身體里。她的呻吟讓你走神……

你仿佛回到那個河邊的冬夜。

你差點兒對酒鬼老頭大打出手。因為，之前的幾天來了一只小狗，你收養(yǎng)下來。沒想到，在你去附近買吃的東西的時候，酒鬼老頭竟然對小狗下手了。他，他殺了小狗，剝了皮，用他的小鐵鍋燉了起來。你來的時候，還沒進(jìn)到帳篷里，你就聞到了肉香。你并不知道酒鬼老頭殺了那只小狗。你看到帳篷門前雪地上的血跡。你還沒有想到會是小狗遭難。當(dāng)你進(jìn)到帳篷里，看見老頭蹲在爐子旁邊，目光貪婪地看著。他沒有意識到你回來了。你問，鍋里什么？酒鬼老頭才回過神來，說，狗肉。這大雪天的，我把那小狗給殺了，給我們補(bǔ)補(bǔ)身子。這冰天雪地的，真讓人受不了。你愣住了，你看到掛在一邊的狗皮。紅白相間。那一刻，你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你怔怔地站在那里。再看那鍋里燉著的狗肉。你吼著，誰讓你殺的？誰讓你殺的？這幾天來，你跟小狗有了感情，都是它陪著你度過這寒冷的夜晚?，F(xiàn)在，它被人殺了。你的心里無法承受。酒鬼老頭說，不就是一只流浪狗嗎？這也許是老天可憐我們，給我們送來，讓我們補(bǔ)補(bǔ)身子的。馬上就要熟了，我那還有一點兒白酒，我們喝點兒。你喊著，閉嘴，你給我滾，滾回家睡覺去。你抬起腳，一腳把老頭踢倒在地上。老頭愣了，躺在地上，看著你說，我都趕上你爹歲數(shù)了，你踢我。你說，我就踢你了，怎么的？你變得蠻橫起來。你端起鐵鍋，就要走出帳篷倒掉。只見，酒鬼老頭從地上爬起來，你不吃，我還吃呢？你不能倒了。要不我端回家去吃。你罵著，吃媽個逼。你再不走的話，今晚上就你在這里看著。媽的，你欺負(fù)人，欺負(fù)我小。你委屈地說著，這冰天雪地的夜晚，我一個人，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小狗可以做伴，你他媽的，竟然殺了它，你還是人嗎？你端著鍋，來到外面，連鍋一起扔到了雪地上。那塊雪地一下子融化了，像地面上裂開一個洞穴。你抑制不住，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下來。你想到這幾天，你領(lǐng)著小狗在河岸上跑來跑去。有時，它會依偎在你的懷里，陪你看著遠(yuǎn)處的火車。它甚至還會跑到雪地上給你表演直立行走。你是歡樂的。你剛才出去，還給它買了十幾根小香腸?，F(xiàn)在，這一切都……你嗚嗚地哭起來。你回到帳篷里，酒鬼老頭還在那里。你說，你要是不走的話，我就回家了。這么多天，我都沒回家了。酒鬼老頭說，我走。因為你倒了狗肉，他看上去很生氣。他起身要把掛起的狗皮拿走。你制止了他，說，這個不能帶走。你的兇樣讓酒鬼老頭害怕，他怯怯地走了，還回頭說了一句，你喝了我的酒，哪天給我買一瓶。你說，滾，哪天給你買。你看著老頭走出帳篷。他站在雪地上，四周看了看，向你倒狗肉的地方走去。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幾塊狗肉，揣到懷里，走了。你沒有制止?？粗E的身影慢慢變得模糊起來。你不能想象，他怎么就下得了手，對那樣的一只小狗。你給小狗起的名字叫毛球。是啊，現(xiàn)在毛球只剩下一個名字。還有懸掛在帳篷里那張狗皮。你看著狗皮，不知道怎么處理。你的手顫抖著，把狗皮摘下來，你仍能感覺到濕漉漉的重量。從狗皮上你看出酒鬼老頭的刀法精湛，上面連一絲的肉都沒剩下。你的心更疼了。你抱著狗皮走出帳篷，望著茫茫的雪地，你不知道怎么辦？怎么辦？白雪之下的凍土是堅硬的，你根本無法掩埋。你的耳朵出現(xiàn)了幻聽，你聽見毛球輕聲地吠叫。你的眼淚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因為寒冷，狗皮在你的懷里變得僵硬。你又抱著它回到了帳篷里。爐火在酒鬼老頭的侍弄下竟然出奇的旺盛。你能感覺到狗皮在懷里柔軟下來。你把它披在一把椅子上。坐在那里抽煙，想著，怎么處理這只剩下一張皮的毛球。你連續(xù)抽了幾支煙。想起不久前看到的從冰凍河面上經(jīng)過的葬禮隊伍。那些金童玉女，還有紙馬。帳篷里，除了鍬鎬之類的工具，什么都沒有。透過帳篷的門簾，你看到了雪。是的，雪。你走出去，在距離工地很遠(yuǎn)的地方，捧起地上的雪開始堆砌著。那些雪慢慢有了形狀。毛球的形狀。你感覺到眼淚滴落在“雪狗”的身上。你用手拍打著，讓它變得結(jié)實起來?？瓷先ヒ呀?jīng)栩栩如生了。還差兩只眼睛。你回到帳篷找了兩個煤球，還在鐵鍬上磨了磨，圓了很多。你回到雪地上，給毛球安上了眼睛。它靜止在那里，不像之前，你呼喊它毛球的時候，它就會跑過來。它靜止不動。你再一次回到帳篷內(nèi)，懷抱著狗皮，順手把引爐子的半瓶汽油攥在手里。你來到毛球的身邊，很輕地把狗皮附在“雪狗”的身上，就像長上去似的。你呼喊著，毛球，毛球?？墒牵栽谀抢镆粍硬粍?。你狠下心來，把汽油倒上去。你掏出火機(jī)點燃……火苗騰起……顫動著……在你淚眼中……朦朧……你仿佛看到毛球在火光里活了……發(fā)出有力的吠叫……直到毛皮焚盡……一堆黑色在那里……你用雪掩埋了黑色。你的心里感覺到一絲安慰。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下。落下。落下。

你怎么哭了？婷小梅說，你的眼淚掉在我的身上了。

你才醒過神來。

你鑲嵌在婷小梅的身體里，一直都沒有停止運(yùn)動。

婷小梅說，你走神了。你這是對我身體的褻瀆。

你說，不是。不是的。

那你哭什么？

也許是高潮帶來的一種下意識的反應(yīng)吧？

狗屁。

別說狗好嗎？

你的火柴已經(jīng)……

對不起，一會兒就會恢復(fù)。

婷小梅是一個體貼的女人，她安撫著你。親吻你。你的下身竟然說硬就硬了，最后硬如一根鐵杵。

你悲傷什么？難道我不能讓你滿足，不能讓你埋葬你的黑暗嗎？

你已經(jīng)讓我脫胎換骨。

那么來吧，向著我們光明的旅程起航……我是你的夜航船……

你多少緩解了對毛球的悲傷回憶?？墒悄銦o法忘記之后發(fā)生的事情。你火燒了毛球雪的肉身和剩下的皮，回到帳篷里。沒有了毛球的吠叫。你的世界因悲傷而變得空寥，因空廖而孤獨(dú)，因孤獨(dú)而絕望。你看到那被你粘在帳篷上的紙片，那里寫著你無意中寫下的句子：

殺死黑夜，槍斃月亮

你這黑夜里的狂徒，

你點火燒天。

升起的頭顱，

是你唯一的燈盞。

你把紙片撕下來，扔進(jìn)爐子里，化成灰燼。彎曲著，灰燼的形狀。然后，被火焰擊碎。你往爐子里又加了些煤，冒出來的煙，味道腥甜。你蜷縮在被窩里，又一個夜晚消耗著你。你成為黑夜的一部分。你，黑夜的同謀者。

半個冬天都要過去了，這里成了遺忘之地。工段的領(lǐng)導(dǎo)一次都沒來過。

也許因為悲傷，你渾身無力。你迷迷糊糊睡著了?；靵y的夢境。你漂浮在半空之中。毛球向你奔跑過來。冰凍的河面像一面巨大的鏡子。懸掛的月亮，在天上流血。

突然一陣寒風(fēng)吹進(jìn)來，你醒了。你看見進(jìn)來一個女人。你嚇了一跳，連忙坐了起來，一只手抓過床邊的鎬頭。你懷疑自己的眼睛。一只手揉了揉。是的，一個女人穿著紅色的羽絨服走進(jìn)來，嘴里還說，真他媽的冷。要不是實在沒生意，這鬼地方，我才不來呢。女人自言自語。女人看上去已不年輕。是一個中年女人。帳篷里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可以看清她臉上的脂粉涂得很厚。猩紅的嘴唇。因為寒冷，她進(jìn)來的時候，可以看到從嘴里噴出來的哈氣。

你渾身的毛發(fā)都簌簌起來。

你哆嗦著，問，你是人是鬼？

女人說，鬼啊，不是鬼，誰來這鬼地方。

女人伸手在爐子那烤火。爐子已經(jīng)熄滅了，但還有余溫。

女人說，我倒懷疑你是鬼。這荒郊野外的，就你一個人在這里。

你說，沒辦法。

你已經(jīng)不那么恐懼了。你看出女人是嚇唬你的。

這荒郊野外，天寒地凍的，你來干什么？

你說我來干什么？

我怎么會知道。

誰讓你來的？

楚哥。人家正在睡覺，楚哥開車去店里，把我揪來，說有生意。誰想到是這鬼地方，要知道是這鬼地方，給我五百，我也不來。

女人打量著你。

你含羞地低下頭。

怎么？害羞了?。课矣植皇抢匣?，會吃了你啊？

不……不……

一看你就是一個雛。

什么意思？

脫吧。你看你的床臟死了。

干什么？

裝啊！還是真不懂，我是為人民服務(wù)的。我再烤會兒火，這身上都要凍僵了。

你想起來，幾天前的晚上，有人在帳篷外堵著說，別出來，睡你的覺，出來就整死你。你聽腳步聲，外面很多人。你沒敢出去。你聽到他們在往車上裝東西。臨走的時候，有人說，小子，你很乖，過幾天我們還來。楚哥說了，會慰勞慰勞你的。有人從帳篷外面塞進(jìn)來二百塊錢。他們走后，你拿著手電筒出去，看見堆放水泥的地方，少了幾噸水泥。你害怕起來，但這種害怕，很快就過去了。沒想到，他們真的又來了。還送來了一個女人。

你聽到外面的人聲嘈雜。

女人這時候已經(jīng)脫了，一絲不掛，爬上你的床。

來吧！我來服務(wù)你。

女人的皮膚是那么光滑，你觸及的手顫抖著。

你真是一個乖孩子，還讓我給你脫衣服嗎？快點兒，這鬼地方真冷。

你不知所措。你的身體有了反應(yīng)。下面堅硬起來。

女人在慢慢脫你的褲子。

小鋼炮??！

女人給你套上避孕套，用嘴親吻著你。

你抑制著自己，閉著眼睛，想喊叫，又忍著。

舒服嗎？

你沒吭聲。整個身體隨時都可能爆炸似的。

你睜開眼睛，看著女人圓潤的乳房。你發(fā)現(xiàn)女人在看著你。你焦急起來，你控制著。

你手握著女人的乳房，示意她上來。

女人騎在你的身上，她的手幫助你進(jìn)入到她的身體里。她坐在你的身上，嘴里發(fā)出呻吟。臀部撞擊著你的胯骨。你呼吸急促，身體是緊張的。你不敢動。任女人在你的身上動作著。她的呻吟聲就像是水流聲，讓你不能自持，你感覺到你的噴涌。是的，噴涌。你沮喪地看著女人，她已經(jīng)起了興致，在你的身上繼續(xù)動作著。你沮喪著，深感到一種罪惡感。女人說，再堅持一會兒，我要好了，要好了。可是，你已經(jīng)癱軟下來。女人掃興地看著你說，看來真是一個雛，我真是沒白來。我要好好調(diào)教你一下。她扯去充滿你液體的避孕套，又套上一個，慢慢地調(diào)教著你，像一個老師。你無法反抗。很快你又恢復(fù)了堅硬。她舌尖輕彈。慢慢躺下來，讓你伏在她身上，她的手指引著你。盡管有一層膠皮隔著，你還是感覺到了她的濕潤。你快速、兇猛、淋漓起來。她緊緊地抱著你，配合著你的節(jié)奏。同時，也在掌控著節(jié)奏。你被她控制著，緩慢下來。你要親吻她的嘴唇，你企圖撬開她的嘴唇，她反抗著。你倔強(qiáng)地蠻橫地咬住她的嘴唇，把舌頭頂進(jìn)她的嘴里。她伸手打了你一個耳光。響亮。你愣住了。你的身體變得更加兇猛，好像在為這巴掌復(fù)仇。你還是聽到外面轟然倒塌的聲音。你沒有停止。她身體的激情也被你激活了。她放松了警惕，你偷吻著她。她這一次沒有拒絕。雙重的鑲嵌。你幾乎要飛了起來。你看到了她眼里的亮光。是淚。你問，是不是我弄疼你了？你怎么哭了？她沒有回答。迎合著你，伴你到達(dá)巔峰狀態(tài)。完事后，你蜷縮在她的身邊。她說，我第一次讓人吻我的嘴。你像我的弟弟。他在上中學(xué)的時候，打架，被人一刀捅死了。你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你用嘴唇噙去她的淚珠。她說，叫我紅姐。你喊著，紅姐。她摟著你，臂彎溫暖。你看到她胳膊上的紋身是一只蝴蝶。形象逼真。隨時都要飛起來似的。紅姐用手指刮了你鼻子一下說，小牛犢子。你傻笑著。你說，紅姐以后去哪兒找你？紅姐說，別找我。你不能這樣。只要你還記著有個紅姐就夠了。你說，我要找你。紅姐說，你找不到的。你說，我也給你錢的。紅姐說，我不會要你錢的。好好活著。你看你呆這個鬼地方，你要離開這里。你絕望地看著紅姐。你說，怎么離開？紅姐說，我也不知道。這個世界讓人看不明白。他們在外面偷東西，要是你單位發(fā)現(xiàn)了可怎么辦？你說，不知道。那都是一些亡命徒，我能怎么辦？紅姐不吭聲。順手拿起你看的書，說，還看書呢？你紅姐是個文盲，連字都不認(rèn)識。你笑說，不會吧？紅姐說，真的。真是個雛，下面火辣辣的。你傻笑。紅姐開始穿衣服，你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留戀著。她竟然那么美。你說，紅姐我還要找你。紅姐生氣了，說，不是說不讓你找我嗎？找你也找不到我。你要聽話。外面有人喊，走啦，上車走啦。紅姐回頭看你，你赤裸著從床上跳到地上，抱住了紅姐。你再一次親吻她。紅姐推開你說，走了。趕快把衣服穿上，別凍感冒了。你揭開帳篷門，看著紅姐走過去，上車。有人喊，年輕人，怎么樣？很爽吧！你沒有回話，看著他們的汽車開走。你赤裸著回到床上。你已經(jīng)懶得管他們偷了什么。發(fā)生的一切就像在夢中。第二天早上起來，你走出帳篷看到矗立在那里的二十幾米高的塔吊不見了。你害怕了。他們使用水焊連根切割的。你回憶起昨晚轟然倒塌的聲音就是塔吊倒在地上的聲音。你不知道怎么辦？你看到雪地上凌亂的腳印。一列火車從鐵路橋上開過。你回到帳篷內(nèi)，拿起鎬把對著自己的頭狠狠一擊，你感覺到血從你的頭上流下來，你走出工地，在附近的食雜店打了電話報警。店主看到你鮮血淋漓的臉，嚇壞了，問你，怎么了？你說被人打的。你又胡亂抹了抹。你回到工地，等著領(lǐng)導(dǎo)們來，你坐在那里吸煙。領(lǐng)導(dǎo)們來的時候，看到你，問怎么回事？你說，昨晚有一群人闖進(jìn)帳篷對你一頓毒打，你被打昏過去了，等你醒來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外面的塔吊不見了，你就報了案。領(lǐng)導(dǎo)看著你，什么都沒說。你哭起來。是的，總是要裝的。很委屈的樣子。你要求領(lǐng)導(dǎo)換地方，說，這地方不知道哪天小命就沒了。領(lǐng)導(dǎo)問到酒鬼老頭，你為他殺了你的毛球，把酒鬼老頭回家睡覺就留下你一個人守夜的事情都說了。領(lǐng)導(dǎo)暴跳起來，說，我一定要懲治他。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yī)院。你說，只是有些頭暈。

這件事情，后來不了了之。你還留在工地上。酒鬼老頭是臨時工，被辭退了。又派來一個中年男人，聽說以前在體校學(xué)過武術(shù)。你圓滑了，跟他商量兩人一天一人看守。他同意了。那段時間，你自己或者邀請奎勇，你們出入望城的風(fēng)月場所，你都沒有遇見過紅姐。你感染了梅毒，后來治好了?？履嵌螘r間因為跟廠里領(lǐng)導(dǎo)吵架，辭職了，在家里自學(xué)法律。兩年后竟然取得了律師資格證書。而且還打了一場漂亮的官司。望城醫(yī)院醫(yī)療事故，死了一個小孩，在醫(yī)院冰柜里放了五年，家屬上訪都沒結(jié)果，還是奎勇幫忙打贏了官司。小孩才入土為安。這家伙成了望城的大律師，竟然隱居了。在卡爾里海上買了一個島嶼。在那里養(yǎng)雞，過起了閑云野鶴的生活。他還結(jié)婚了，妻子是望城大學(xué)的老師。你也從建筑隊被調(diào)出來了……

這次，你沒有射出來。

婷小梅問，怎么？

你說，彈盡糧絕了。

婷小梅笑，說，你像一頭野獸。

你說，野獸好，這夜晚需要野獸出沒。

你看著車窗玻璃上你們兩人赤裸的身體。那仿佛是還魂之鏡。

你們穿上衣服在車內(nèi)纏綿著。你們停車的地方是玉皇廟門前的空地。玉皇廟里面一片安靜。

婷小梅說，我餓了。下山吃點兒什么吧？

你說，嗯。你想吃什么？

婷小梅說，隨便吃點兒什么。

你說，你不是喜歡吃河邊一家的烤魚嗎？

婷小梅說，嗯，就吃烤魚。巫山烤魚。而我們在這里巫山云雨。還是你的烤魚好吃。吃不夠。

婷小梅哈哈地笑著。

你說，欲望是沒有盡頭的。收拾一下，我們下山去吃巫山烤魚。

婷小梅整理著自己的衣服和頭發(fā)，還掏出唇彩在嘴唇上涂了涂，邊涂邊說，都讓你吃干凈了。涂完嘴唇，又掏出化妝盒，用小刷子在臉上刷了幾下。

大晚上的，這么精致給誰看？你說。

給你看。就是要做一個精致的女人。蓬頭垢面的你喜歡嗎？也丟你臉?。?/p>

哈哈，我有什么臉。

你搖開車窗，聽到樹林有貓頭鷹的叫聲。

婷小梅說，我要方便一下。

你打開車門。婷小梅離車幾步遠(yuǎn)的黑暗中，蹲下來。你聽到嘩嘩的聲音，順風(fēng)還飄過來一股尿騷味。婷小梅說，燙得疼。里面一定都腫了。你懂的。

我腫脹的時候，你給我消腫，那我怎么給你消腫呢？

婷小梅站起來，回到車上，說，禁欲。讓你不再碰我。

你覺得這是好的辦法嗎？

這是一個愚蠢的辦法。你這饞貓，說不定……但我不是你的滅火器，你的滅火器在家里……

你是我的消防車，更加強(qiáng)大，兇猛。

拉倒吧。

你發(fā)動汽車，下山。車燈在黑暗中開辟出一個光亮地帶。

婷小梅說，我小肚子疼，不會是剛才在玉皇廟門前那啥，褻瀆了神靈吧？

瞎想什么？別迷信。

下次白天來，我要去廟里敬香。

隨你便。

我們這對狗男女會受到懲罰嗎？

鬼扯。

婷小梅把座位上的黑色絲襪挽成一團(tuán)放到皮包里。

你說，剛才光顧……忘了告訴你，其實，在乒山上是可以看到卡爾里海上那個奎勇買的小島的。但，現(xiàn)在是黑夜，可能看不到了。

婷小梅說，哦，你怎么不早說。

你說，我也是才想起來。

婷小梅說，你們最近見面了嗎？

你說，沒。他從打贏了醫(yī)院的那個官司后，幾乎就沒露面。他已經(jīng)是望城的名人了，相信你也有所耳聞。

我知道，婷小梅說，他其實這是在挑戰(zhàn)。

你說，但我有些擔(dān)心，有一天他會出事。

婷小梅說，你就是這樣，除了在我們這件事上，你無所顧忌，其他的事情你都……

你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

你已經(jīng)是一個沒有理想的人。甚至是一個沒有責(zé)任感的人。我這么說，你不會生氣吧？

你沉默。

婷小梅說，我沒有責(zé)備你的意思。

我知道。跟你說，你別笑話我，我近來開始思考自我的問題了。以及靈魂的存在。但我還沒有想明白。一頭霧水。

自我的糾結(jié)有時候是必要的人生經(jīng)歷，婷小梅說，我希望看到你找到自我。其實每個人都是身處迷局，只有自己去走，才可能找到屬于自己的路，否則，更多是空話，是迷失……

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

算了，還是不要糾結(jié)了。好好活著才是根本。何況，你還有我。婷小梅說。

是啊，有你。這天大的恩賜。

又油腔滑調(diào)了。

是真心的。我愛你。

酸倒牙。第一次聽你說你愛我，很感動哦。

是嗎？

對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的一個同事聽說你們公司下屬的軋鋼廠開發(fā)了軋鋼廠公墓，他想給他父親買一個，你軋鋼廠有認(rèn)識的人嗎？

這件事情，我也聽說了。我不認(rèn)識軋鋼廠的人。

那就算了。

六

你開著車，很快從乒山巨大的黑暗中出來，融匯到了望城巨大的喧囂之中。你穿過市區(qū)，來到太子河邊那家巫山烤魚飯店。人很多，河邊都擺滿了桌子。這幾年，望城的環(huán)境治理得不錯。以前流淌著臭水的太子河，變得清澈了。你把車停在飯店的停車場，兩人從車上下來。因為人多，服務(wù)員忙不過來。你們找了一個河邊相對僻靜的桌子坐下來。你看著在桌子之間轉(zhuǎn)動身影的服務(wù)員，喊著，服務(wù)員。服務(wù)員說，馬上就來。你點了支煙，問，婷小梅要不要。婷小梅擺了擺手。她安靜下來，看上去是那么美。鄰桌的幾個男人投過來淫邪的目光。婷小梅就像是一座雕塑，波瀾不驚。她的眼睛注視整個喧鬧的燒烤攤，若有所思。你沒有打擾她。黑暗的河面上閃著亮光，在你的身邊。當(dāng)年這條河是給你過你無限夢想的?，F(xiàn)在，你坐在這里，看著它，一切已經(jīng)物是人非。你早已不是過去的那個你。桌子上啤酒瓶子粗細(xì)的紅色蠟燭在熊熊燃燒。這也是這個店的特色。一種情調(diào)在里面。躍動的火苗下，那些食客的臉孔多半模糊著?；秀敝校q如一個個人都戴著面具似的。你問，先喝點兒什么嗎？婷小梅仍在那里出神。她在盯著那些燭光下躍動的臉孔。她打了一個哈欠，張開的口型是那么美，像一個“O”。那不是困頓而是性愛過后的疲倦之美。你心動了一下。這時候，服務(wù)員過來問，兩位吃點兒什么？婷小梅的出神才被打斷。你們點了烤魚，還點了幾個清淡的小菜。啤酒。你喝過很多啤酒，還是覺得望城本地的龍山泉啤酒好喝。你問婷小梅，這些可以嗎？婷小梅說，可以。她好像還沒有從出神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秀?。置自身于另一個情境之中。她的目光在看著蠟燭火焰。幾個身著超低腰長褲和超短T恤露出赤裸裸的肚臍的少女，從你的面前走過，除了青春蓬勃的氣息，你感覺不到更多。你更鐘情于婷小梅的那種美感。婷小梅努了努嘴問，羨慕嗎？你說，不。她們也會老的。婷小梅笑，說，你是一個老狐貍。你說，跟狐貍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的是真的，除了性欲，我對她們的身體沒有絲毫憧憬。那只是肉的存在。婷小梅說，不要顧及我的存在，說真話。你說，這就是真話。你問，你剛才想什么呢？婷小梅說，不要轉(zhuǎn)移話題。你說，這樣的話題有意思嗎？那些少女總是要面對青春挽歌的，不是嗎？還是回答我的問題，你剛才想什么了？不會是還沉浸在剛才在山上……婷小梅說，怎么會呢？你臭美吧！我想到了舞蹈，在這個場景里。名字就叫《燒烤》怎么樣？我穿著一件豹紋的長裙在人群中舞蹈。男人們女人們在我的帶動下一起舞蹈，滲透一些情節(jié)在里面，也許會更好。想想，我都興奮了。你說，哦，聽起來很不錯，可行性怎么樣？婷小梅說，應(yīng)該沒問題。你說，我期待。婷小梅說，我就像這燒烤攤上的卡門，但我要演出我自己。你說，感覺更像是一個舞劇。婷小梅說，是的，就像一個舞劇。你覺得怎么樣？你說，很好。看來，今天的烤魚吃對了。但沒有前面的鋪墊，也不會……婷小梅說，還是要感謝你啊，將來如果真的排演了，請你去看。你說，不請我，我就買票去看。我要盯緊你了。我不放心著呢。婷小梅說，我要把你也編進(jìn)這舞劇之中。你笑了，說，好啊，可以那什么嗎？婷小梅說，不可以。你說，你真吝嗇。婷小梅說，你以為我們國家開放到那個程度啦？像薩拉·凱恩的戲劇那樣嗎？你問，你說誰？婷小梅說，薩拉·凱恩。你說，我沒看過。婷小梅說，下次我拿給你看她的書。你說，好的。能否把奎勇也融入到劇情之中？婷小梅說，這個可能有難度，但我會嘗試一下。你豎起大拇指給婷小梅，表示敬佩。婷小梅說，切，我才不稀罕你的敬佩呢。不過，你說的怎樣把奎勇這樣的人物融入到這劇之中，倒是我感興趣的。你看燭光下的那些人像不像都戴著面具。到時候，就給他們戴上面具。你說，靈犀?。∥覄偛乓策@么想。

烤魚端上來了，架在一個酒精爐上面。一尺多長的不銹鋼盤，里面是烤好的魚，還有調(diào)料的汁液?？瓷先ネ馑掷锬邸?/p>

婷小梅伸出筷子，揭開魚皮，夾了一小口，在嘴前吹了吹，慢慢放到嘴里，咀嚼著，說，味道真好。

有些辣。你沒覺得怎么好吃。還有，你害怕魚刺扎了喉嚨。

你說，多吃。

婷小梅邊吃邊看著四周的人，說，你看如果有好的燈光效果，這些燭焰像不像是一個火的迷宮？

你說，行啊，你不光會跳舞，你還是一個詩人啊。

婷小梅說，切，你才認(rèn)識到?。课矣蒙眢w在寫詩。

表揚(yáng)你幾句，你還喘起來了。你說。

切。婷小梅說。一邊從嘴里吐出魚刺。

她嚅動著嘴唇，很慢，很慢，把魚刺擠出來，就仿佛那魚刺是從嘴里長出來似的，然后，根斷，從兩瓣嘴唇里擠出來，落到桌面上。

四周的喧囂升騰在半空之中。

婷小梅看出來你吃得很慢，還有，你怕刺。她用筷子撥出一些魚肉在盤子旁邊，給你。你叨了幾口，還是吃到一根細(xì)小的毛刺。你整口魚肉都吐出來了。

婷小梅說，你要有耐心。你要像我們……耐心地去吃魚，去品味，我就沒有刺嗎？

你笑，不說話。

婷小梅突然說，剛才我們說到的周圍的人都戴面具，這個想法不好，要戴也是有限的幾個人。都戴就有些蒙面舞會的意思了。不好。

你點了點頭。

婷小梅一邊吃，一邊看著燒烤攤上的食客。

你卻把頭轉(zhuǎn)向河面。因為光的映射，很多小蟲子在河面上飛舞。還好，那只是光的映射，如果是真實的火，可能它們將自取滅亡。

有人因為世界杯爭吵起來。聽出來他們是兩個隊的球迷，為了誰能贏得比賽而爭吵，甚至有人摔碎了桌子上的啤酒瓶子。你盯著，如果事態(tài)蔓延的話，你要保護(hù)好你的婷小梅。她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害怕，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

那幾個裸露肚臍的少女邊吃，邊喝，手指上還夾著點燃的香煙。她們讓你感覺到一種廉價。她們說話，總愿帶兩個字，我去。

這時候，河面上出現(xiàn)大群的蝙蝠，飛舞著，小心翼翼的。食客們尖叫起來。因為世界杯吵架的那桌才變得安靜下來。他們的目光轉(zhuǎn)移到了河面上飛舞的蝙蝠上。黑壓壓的一群，沒有人知道它們?yōu)槭裁闯霈F(xiàn)在這里。

你把兩個人的杯子斟滿，舉起杯子說，感謝老天讓我遇上了你，來干一個。

婷小梅笑，跟你碰杯說，你還算有良心。

你把杯子里的酒剛喝完一半，手機(jī)響了。你的手顫抖一下，差點兒嗆了。你放下杯子，看了看手機(jī)，對婷小梅說，你猜是誰？

婷小梅說，猜不到。你老婆。

是奎勇??！是奎勇啊！

你說話的語氣有些激動起來。

同時你的表情也驟然變得異常嚴(yán)峻。

什么？你說什么？奎勇怎么了？被人打了……他不是在島上嗎？哦，他回來啦。什么？好。第一醫(yī)院嗎？怎么樣？他。還沒在昏迷狀態(tài)中。好，我馬上過去。馬上。什么人干的？不知道。好，我馬上過去。馬上。

婷小梅看著你。

你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奎勇出事啦，在第一醫(yī)院，你跟我過去嗎？

婷小梅說，去看看。哪個醫(yī)院？

你說，第一醫(yī)院。

婷小梅說，我舅媽好像就在那個醫(yī)院。走吧。

你們站起來就要走，服務(wù)員喊住你們，你們還沒結(jié)賬呢？你連忙掏出一百塊錢扔在那里說，不用找了。

你拉著婷小梅，擠出人群，來到停車場，開車向醫(yī)院趕去。來到醫(yī)院后，奎勇還在手術(shù)室里?？孪眿D看到你來，擦干臉上的淚水。

奎勇媳婦跟你說，他們參加一個同學(xué)的生日宴會，本來奎勇不想進(jìn)城，但還是來了。沒想到，生日宴會結(jié)束，從酒店出來，幾個蒙面大漢撲上來，手里揮舞著鋼管，瘋狂地砸在奎勇身上。直到同學(xué)報了警，那幾個人才跑開。

你問，奎勇得罪了什么人嗎？

奎勇媳婦說，也沒有?。〔贿^，他最近好像在收集一起官員性侵案的資料。

你不知道說什么。你的心是疼痛的，奎勇媳婦的描述讓你感覺到那些鋼管仿佛就落在你的身上。

婷小梅打電話給舅媽，果然是這個醫(yī)院的，還是夜班。也趕過來了。

焦急等待了三個小時，奎勇才從手術(shù)室里推出來。醫(yī)生說，顱內(nèi)有少量的積血，左腿嚴(yán)重骨折，沒有生命危險。

看著奎勇躺在手推車上，你的眼淚控制不住了，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到病房后，婷小梅陪了一會兒，走了。

你陪著，直到天明，奎勇醒過來。他說話很不方便，但還是伸出手跟你的手握在一起。他的手還是那么有力。但，是冰涼的。涼得可以凍僵你的手似的。你沒有松手，就那么握著。你眼淚在眼圈里轉(zhuǎn)著。中途，你接了婷小梅的電話說，回沈陽了。還問你奎勇醒了嗎？你說醒了。

從那以后，你除了單位里必須你辦的事情以外，都推掉了，陪護(hù)在奎勇的床邊。他顱內(nèi)的積血不見了，但那條左腿因為細(xì)菌感染，必須從膝蓋處鋸掉。必須。否則整條腿都保不住了?？孪眿D不敢簽字，還是你簽的字。

幾個月后，奎勇拒絕安裝假肢。

從醫(yī)院出來，他已經(jīng)是一個拄著一支拐杖的奎勇了?？麻_玩笑說，獨(dú)腿先生，我現(xiàn)在是獨(dú)腿先生。你笑不出來。令奎勇傷心的是，他養(yǎng)的那些雞在他回到島上不久，一場瘟疫奪去了它們所有的生命。有一次奎勇回來說，有人想買他的島開發(fā)公墓。因為距離他島嶼不遠(yuǎn)的軋鋼廠公墓剛建成就一搶而空。但奎勇拒絕了。

七

你開車到了乒山山頂。玉皇廟前。你停好車，就從車?yán)锍鰜怼Ｄ愫粑旰蟮目諝?。清新。還有樹木散發(fā)出來的氣息。你閉上眼睛呼吸著，整個人仿佛都變得赤裸，回到了自然之中。你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被雨水沖刷過的天空，看上去水洗似的。藍(lán)，還是藍(lán)。但你已經(jīng)看到有烏云從東北的方向向這邊移動著。你的頭頂。樹葉上的雨滴晶瑩剔透，折射著太陽的光輝。你惡作劇地用手推了一下樹身，無數(shù)的雨滴落下來。另一場雨。落下。你是喜悅的。你給婷小梅短信說，我到乒山上了。真好。想你。過了一會兒，婷小梅回短信說，在玉皇廟前嗎？你替我去敬香吧。你說，不去。婷小梅說，求求你了。你要相信神靈的存在。不是迷信，而是對神靈的敬畏。親你。你說，好吧。對了，近來怎么沒聽你說《燒烤》的事情。婷小梅說，還在創(chuàng)作中。僅僅是欲望是不夠的，還需要靈魂。我需要一個靈魂人物在里面出現(xiàn)。你說，奎勇啊，一個獨(dú)腿的人。婷小梅說，我還在猶豫。去替我敬香吧。你說，好的。這雨后真好，我想呼吸你。婷小梅說，又來啦。乖，去吧。你有時間給奎勇打電話，問問他的近況。你說，打了，沒人接。婷小梅說，不會又出什么事了吧？上次他調(diào)查的那起性侵有結(jié)果了嗎？你說，不知道。這雨后，讓我們忘記這些世界的喧囂和污穢吧。婷小梅說，怎么可能忘記呢？我們不可能因此麻木自己。你說，也許吧。這雨后也是不容樂觀的。那邊又有烏云移動起來了，說不定一會兒，還會暴雨將至。婷小梅說，那你趕快去敬香，早點兒回去，別淋感冒了。我可不想你病了。我還得心疼你。牽掛你。再說了，你病了，我需要你的火柴怎么辦？我可不希望你的火柴被淋濕了……

玉皇廟旁邊的碑林里，你看見有人在那里豎起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搜羅來的石碑。

你順著石階而上，門口多了兩只石獸。廟門敞開著。你腳步很輕。兩個中年女人跪在那里，燒著童男童女紙人。住持站在一邊念經(jīng)。你看著火焰升騰著，白色的蝴蝶，黑色的蝴蝶，圍繞著紙人飛舞。你看見那童男童女在火焰中復(fù)活了一般，在拉著手舞蹈著。隨著火焰的熄滅，你看見那童男童女隨著煙霧升騰起來。其中的一個女人說，姐，你看，你看，我兒子的魂，魂……另一個女人抬起頭來，向半空看著。嘴里面喃喃著。結(jié)束過后，兩個女人從地上站起來。住持停止了念經(jīng)。住持對那個女人說，你兒子的魂招回來了。你們可以下山了。女人說，謝謝。女人掏出幾張百元的大鈔遞給住持。住持拒絕了。兩個女人轉(zhuǎn)身出了廟門，還不時望向半空。住持看見你，問，施主有事嗎？你說，我請香。你點燃了香，拜了三拜，把香插到香爐里，跪下來，你還記得，母親小時候教過你跪拜的方式。即使這是道觀，你按那種跪拜佛的方式，開始：

你兩手和掌當(dāng)胸，站于蒲團(tuán)之前，兩足作八字式，左右足跟距離約二寸左右，足尖距離約八寸；分右掌向下，按于蒲團(tuán)之中心，左掌不動，兩膝跨開，跪于蒲團(tuán)上；以左掌按于蒲團(tuán)之前左邊；以右掌從中心移于蒲團(tuán)之前右邊，兩掌相離六寸許；以頭按于兩掌中間之蒲團(tuán)上；以兩手掌向外邊翻轉(zhuǎn)（手心向上，意在以兩手承佛足，頭面接足禮；以兩手曲指反轉(zhuǎn)，仍按于蒲團(tuán)之原處；頭離蒲團(tuán)由伏而起；以右掌移于蒲團(tuán)之中心；以左掌離蒲團(tuán)，置于胸前如合掌之狀；以右掌用力撐起，兩膝同時離蒲團(tuán)，合于左掌當(dāng)胸，三拜。

你站起，剛拜畢兩手合掌當(dāng)胸時，即以所合之掌微側(cè)向下鞠躬放至近腹處。后以右掌置于左掌之內(nèi)，疊成拳式，緩緩從下向上舉起與眉齊，再以兩手徐徐放下合掌當(dāng)胸，手心向上，右手疊至左手至上，兩大拇指相接。拜禮畢，你頭再略一低而已，手便撒開而退。

你輕撣膝蓋上的灰塵，從廟里出來，轉(zhuǎn)身去了碑林。四五個人在那里加固著碑座。原來他們不是在樹碑，而是因為雨水沖倒了其中的一座紀(jì)念碑，他們只是把它扶正，重新加固而已。一些墓碑上還濕漉漉的，像滲出來的眼淚。碑林里是肅穆的，清冷的，而那幾個人卻干得大汗淋漓。你的手機(jī)響了一下，你知道是短信。你從碑林出來，沒急著去看。你看著山下，那些人家，還有正在建筑的樓舍。你打開手機(jī)，一個陌生的號碼發(fā)來的短信說：“奎勇因為尋釁滋事被抓?！蹦愕拇竽X一片空白。是的，空白。

你看到半空中一個白色的東西飛過，滑過萬物。更多的烏云靠攏著它，隨時都要吞噬它的架勢。但在云隙之間的一絲金色光線是那么明亮……那么明亮……

你把那個短信轉(zhuǎn)發(fā)給婷小梅。

同時，你也把這個消息發(fā)到了微博上，微信上。如果可能，你還想發(fā)到天空上。發(fā)到周圍的每一棵樹木的葉子上。

天空上的那絲金線開始掙脫烏云的包裹，在慢慢突圍，變得自由起來，逐漸形成一個光的洞穴，在擴(kuò)延著，無限的，遍布整個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