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凌
院子里的洗澡花開了,桂花香了,封土堆一樣高的泥巴里種著帶刺的花椒,還有一棵虬枝斑駁的老桑樹。同歲的我和木弦一起搖著手鼓,坐在天井里,看緩緩舞動的流云,看琺瑯盆里紅色的游魚。
我們沿著墻根養(yǎng)金鳳花,用來染指甲和嘴唇,好變成紅魔怪。木弦的媽媽說,雨水最養(yǎng)花,我們就乘著雨天,用雨水把水缸接滿,拿葫蘆瓢澆花,木弦穿著阿童木的小拖鞋,額頭和肩膀一團水汽,卻還笑我弄濕了小花貓的背心,太小的我還沒有羞恥心,不覺得被男生笑是多么難堪的事情。
處暑,我把花葉搗爛用水調(diào)開,染得兩只手紅彤彤的,偷偷用手在木弦的背上印下了兩只掌紋,然后,快樂地回家。晚飯時,我開始害怕木弦媽媽的責(zé)備,嚇得沒了食欲,媽媽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說沒有,早早就躺下。木弦始終沒有“出賣”我的惡作劇,我很感動,以后便不再“欺負”他,和他一起玩新買的巴西龜。
突然一天,木弦的媽媽不在了,他變得憂傷,我用乒乓球和小手絹做了一只掃晴娘,用彩色的筆繪上微笑,掛在屋檐下,并鄭重其事地告訴他,這是他媽媽在天堂看他的眼睛。木弦搖了搖頭,無奈地笑笑,看樣子,他是不相信的。而我每天離開小院上學(xué)前,還當真和掃晴娘打招呼,木弦總會催我快點。
流光最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初中時,我和木弦就不一起上學(xué)了,即使一同出院門,也是一前一后地走,我們都不再種金鳳花,我有了真正的指甲油,而木弦更專注于學(xué)習(xí),有空還給我講故事,從童話變成了三國,再到微積分和拋物線,而他講的話我卻越來越不感興趣。
某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屋檐下那只積滿灰塵的掃晴娘不見了,心里突然有了種痛,本來就已經(jīng)微妙平淡的關(guān)系,更添了些疏離。我沒有去詢問,謹小慎微這個詞我還不懂,總覺得沒有必要費心思,從此,我不動聲色地和木弦有了楚河漢界。
高中時,木弦成了另一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會主席,一個暑假突然高出我許多。而我還是個活在幻想里的小女生,特別不愛學(xué)習(xí),班上有幾個男生追我,我被戀愛的感覺包圍著,享受著青澀愛戀的甜蜜與苦惱,暗笑木弦無趣的一本正經(jīng)。
我游離在其中,感覺自己像個無所不能的小妖,不給任何人最完整的心情,似乎只有這樣,那些嘈雜紛擾才不會從我生命里消失。我像在沙灘上拾貝殼的小女孩,即使手上已經(jīng)有了許多,還會繼續(xù)撿拾,不是因為喜歡,只是累積。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一只什么樣的貝殼。此時的我是多么喜歡繁華,希望在每個人心中都十分重要,像站在薔薇架子下淋雨的寶玉,不懂沒有誰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愛。
我戴著像是從《西游記》劇組借來的妖精頭套,毫無演技卻又無比雀躍地安排一切,這樣的我,讓其中一個男孩離開了我,他那種鄙夷不屑的眼光讓我很痛。但我沒心沒肺,幾天就遺忘掉了,因為快樂是如此的多,多到我不用去找,像是院子里成熟的桑葚,時不時就會砸到身上,而我還埋怨它們把衣服弄臟了。
老師和媽媽同時發(fā)現(xiàn)了我的危險,而叛逆無休無止。我抵抗著,木弦卻來了,他說從現(xiàn)在開始,每天給我補習(xí)數(shù)學(xué),如同某個像章一樣正義,而我心里為何有種緊張?難道在正義面前我如此脆弱。我掩飾內(nèi)心,裝出心不在焉,嘴里笑他傻里吧唧,要高考了,還被我媽幾句話忽悠來給我補習(xí)。他沒說什么,每晚在院子里鋪開青竹篾桌等我,我泄了氣,被他安排每天看那些枯燥的數(shù)字轉(zhuǎn)換。掃晴娘的事情,卻始終是個結(jié),人總歸是要長大的,只是他先于我拋棄了小時候的情分。
木弦像一段干燥的陳木,沉靜灰暗,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我們一起吃甜酒釀。但我們都不可能笑得無邪了,靜謐的感覺還在,卻沒有了心情。因為木弦已不愛笑了,他似乎在擔(dān)憂著什么。
據(jù)說用犀牛角點燈,可以看到鬼,可我沒有點燈,也碰到鬼了。
一段時間,我被一個自稱是“霸王”的小流氓盯上了,他每天站在巷子口等我。我告訴他,我不是紅蘋果,可他說他就愛吃帶刺的板栗,我說我沒板栗那么香甜,他又說地瓜的脆生還不錯!總之我被他粘上了,他讓我詞窮,我著急上火,魂不守舍。我不愿違背自己的心以身伺魔,后悔自己的招搖,暗下決心,哪怕玉石俱焚,也絕不妥協(xié)。
我失魂落魄的樣子,木弦看出來了,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些事情我不會對別人說,卻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木弦。他沉默了一會,讓我明晚約“霸王”到城南。我說你瘋了嗎?他堅定地告訴我,必須這樣。
我忐忑不安地約了“霸王”,祈禱晚上千萬別出亂子。傍晚,院子靜得連花開都有聲音,我的心在竄動,木弦準備出門了,我攔住他說,要不別去了。他朝我笑笑說,不會出事。讓我安心在家里等著。突然一顆桑葚掉在脖子里,我一個激靈,忙伸手去掏,木弦就出了院門。
事后我知道,其實木弦早就通知了民防,而“霸王”在昏暗的光線下,竟然把他當成了我,天知道他長著什么樣的眼神,總之,“霸王”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從那以后我總在這個巷口碰到木弦,而他學(xué)校的方向其實是在巷子的另一頭。我嘰里呱啦說個不停,他永遠只是聽,從他嘴角流露的是淺淺的歡欣。漸漸地,我習(xí)慣了巷口有他,但這樣的日子在我們上大學(xué)以后,戛然而止。
大學(xué)的日子是繁忙的,各種活動妖嬈繽紛,沒有事情,也要弄點事情出來。我不是萬眾矚目的校花,但有個人走進了我的世界。他是高中時,曾受到過我侮辱的那個男生。我被他制造出的湖光山色的日子感染,每天都沉浸在里面。連續(xù)兩年的暑期我都沒回過老家,不是在體驗生活找工作,就是去了雪山草場看世界。
開心的時候能把什么都遺忘掉,不開心的時候,我會第一個想到木弦,還是無話不談,不溫不火,他見證了我和那個男孩的愛情,這一次他沒有反對,只讓我好好握住幸福。
木弦在一個周末來看我,讓我意外。我和那個男孩一起招待了他。當晚木弦就說要回去,我執(zhí)拗不過,陪他去了車站,這是我們大學(xué)以后第一次單獨在一起。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說,我想我要戀愛了。我的心突然像長了稗草,搖擺雜亂,趕緊薅鋤了雜蕪低聲問,女孩是誰?木弦的聲音變成了流光,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都成了小時候的一些事情……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轉(zhuǎn)眼,大學(xué)即將畢業(yè)。當我想要歲月靜好,與君老的時候,男孩卻真誠地說,經(jīng)過幾年后發(fā)現(xiàn),我在他心里是個幻象,就像海市蜃樓,真實的我其實并不是他想要的。原來這些都是幻象,愛情不曾真的來過。連如此真誠的人,都在幻象里尋找愛情,我還能相信誰呢?
我買了火車票,去了木弦所在的城市。聽著火車哐當哐當?shù)仨懀囕喸阡撥壣蠞L過,每一次都把如山的壓力,如絲帛般劃開,一如陳木般的木弦,他何嘗不是一直在我的行程里承載著?而我一路走走停停,山巒湖波,卻從未低頭看過他,那個一直都在我軌跡里的人。
一天一夜后,當我疲憊不堪地走出人群,享受清晨陽光,忽然淚如雨下,那年木弦往坐做了三天的火車,難道只為了告訴我,他想他要戀愛了?如此確定的愛情,我很想看看究竟。
奈良美智說,
有多喜愛,就有多厭惡。
雖然離不開這座城市,
但總是眼望遠方。
漫畫《滿目星辰》 文/圖 徐俊國
在校門口我見到了木弦,他臉上的笑容太明顯了,談笑風(fēng)生,那女孩沉靜端莊,如一縷極暖的光,就像多年前的我和木弦,只是互換了角色。我躲在樹后面,看著別人的幸福。
幾年后,我回到了家鄉(xiāng),木弦一家早就不住在大院了。我和母親相依為命,過著平淡的日子,從前沸沸揚揚的一場場愛情,現(xiàn)在都凋零了。如今,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現(xiàn)在,我又開始種金鳳花了。一天我在花圃里培土,突然,一團腐敗的棉布裹著一個同樣腐敗的乒乓球躍入眼前,一個念頭閃過,原來這即是命運。我和木弦誰也沒有想到,掃晴娘會自己掉進花圃里,而我們卻如此相似的沉默,一直都沒有尋找過真相。
此時的我,靈魂在身體上方盤旋,只愿迎風(fēng)出海,素年錦時,愛情來過,只是,我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