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苓
晚上快十點了,接到梁曉星的電話,他剛說了幾句,我問:“你喝酒了?”
“老師,你怎么啥都知道?我確實喝了一點兒?!彼f,“本來想等母親節(jié)給你打電話,可我實在忍不住了。老師,我很想你。”
停了一會兒,他的聲音有些潮濕:“老師,你跟我說的為人處世的那些方法很好用,我現(xiàn)在挺好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對我都很好,他們還給我介紹女朋友呢?!?/p>
我說:“好,太好了。”
入學(xué)時間不長,他曾在寫作課上講述,他在縣城讀高中時,某個夜晚心情特別郁悶,決定夜不歸寢。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往郊外走,走啊走,走啊走,堆積在心里的郁悶在夜色中漸漸散去。
他很高很瘦,戴著眼鏡,說話的時候看著黑板,旁若無人,好像那些話是說給黑板聽的。
看著他的神態(tài),我曾擔心:這個有著詩人氣質(zhì)的寒門學(xué)子,會不會遭到同學(xué)排斥?
他的同學(xué)用掌聲回應(yīng)了他的坦誠。
課下閑聊,他說想做家教,他最擅長的是文科數(shù)學(xué),高考答了130多分。時間不長,他就有了一份家教的兼職。
有一次,有篇名家散文里提到灶糖,我說:“我不知道灶糖什么樣,你們有誰知道嗎?”
大家都搖頭。他站起來說:“我知道,我老家有?!?/p>
他老家在渭南鄉(xiāng)下,臘月二十三送灶王爺,要供灶糖。灶糖到底什么樣,他描述了半天,我們還是一頭霧水。那時候,我們不像現(xiàn)在動不動就百度。
他說:“下學(xué)期我給你們帶灶糖?!?/p>
第二學(xué)期他果然帶來灶糖,給我?guī)Я藘煞?,一份是富平縣特產(chǎn),一份是小鎮(zhèn)特產(chǎn)。我這才知道,灶糖綏化也有,長條形、白色的大塊頭,快過年的時候有人露天叫賣,直接吆喝“大塊糖”,名字很簡陋。
我說:“我一樣留點兒,剩下的你分給同學(xué)吧?!?/p>
他說:“我已經(jīng)分給他們了?!?/p>
他還說:“老師,這個寒假我特別高興,解開了家里的一個大疙瘩?!?/p>
疙瘩什么時候有的,他不清楚。寒假里他問父親:“為啥這些年不跟姑姑家來往?”
父親說:“奶奶在的時候有過節(jié),都是小事,沒啥大事?!?/p>
他跟父親說:“奶奶不在了,姑姑是咱最親的人,咋能因為小事就不來往呢?”
父親問:“你說咋辦?”
他帶了點兒東西去姑姑家,跟姑姑說:“要是我父母有啥對不住你的地方,我替他們跟你道歉,我是他們的兒子?!?/p>
父親和姑姑都說他長大了,兩家和好了。
我說:“這件事你做得太好了,好樣的。”
他還說,從這個學(xué)期開始,他就不跟家里要錢了,他要養(yǎng)活自己。兩個姐姐在外打工,嫁的也是打工的,都不富裕。父母年紀越來越大,不能再從他們手里拿錢了。
我說:“好,支持你?!奔依镉休v破自行車,我讓他推走,啥時候不能騎了,可以直接當廢品賣。
他的第一個家教的學(xué)生讀高三,數(shù)學(xué)進步很快,后來考上了理想的大學(xué),那家家長開始幫他介紹家教。朋友開辦的教育機構(gòu)需要老師,我推薦他過去,他干得也很出色。以前他找家教,現(xiàn)在各種家教找他。忙不過來,他就推薦同學(xué)去做。他在那家教育機構(gòu)兼職很長時間,他說工資不多,但接受培訓(xùn)的機會多,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
他忙著打工,兩個暑假都沒回家。
十一長假期間,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老師,我在家呢,我家蘋果熟了,回去帶給你吧?!?/p>
我說:“太遠了,不用了?!?/p>
他說:“不行,我父母讓我一定帶給你?!?/p>
我強調(diào):“那就帶三兩個吧?!?/p>
他帶回來的蘋果不是三兩個,而是一紙箱,怎么也得十幾斤吧。蘋果個頭跟嘎啦果差不多,不像嘎啦果滿面紅光,只有腮上帶著淡淡紅暈,吃起來不那么甜,唇齒之間卻回蕩著清香之氣。
不用問他,我也能推測出這些蘋果經(jīng)歷了一路跋涉。富平縣城沒有直達西安的火車,這些蘋果從家里出發(fā),坐自行車貨架到鎮(zhèn)上,換進城的中巴,再換去西安的大巴。從西安到哈爾濱的火車只有一趟,半夜開車,行程三十三個小時零五分,這些蘋果和他一樣,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硬座車廂。折騰到哈爾濱,還要轉(zhuǎn)來綏化的火車,換公共汽車到學(xué)校,再換公共汽車來我家。
這些蘋果我家吃了很長時間,來了客人,我也洗好端上??腿藛枺骸斑@是什么蘋果?很特別?!?/p>
我說:“渭南的蘋果,學(xué)生家樹上的?!?/p>
客人說:“怪不得?!?/p>
我兒子讀高中,有一段時間非常懈怠。他知道了,交給我兩個軟皮本,說:“讓你兒子看看吧,可能對他有用?!?/p>
那是他的大學(xué)日記,私密空間。為了喚醒另一個孩子的斗志,他把這個空間敞開了。
2012年,梁曉星畢業(yè)。他曾回陜西找工作,沒找到合適的。學(xué)校這邊推薦他去大興安嶺一家國有單位試試,人家試用了一個月,就跟他簽了用人合同。同去的校友先后離開,他成為那家單位唯一的本科畢業(yè)生。
畢業(yè)前夕,我請他到家里吃飯,拿出我的看家本事炒了幾個菜,因為是送行,我們都喝了點兒酒。
我傳授過為人處世的方法嗎?不記得了。
(六月桃摘自新星出版社《讀庫1403》一書,李小光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