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玲
編輯|林天宏
王瑛在逆車道上全速開車
文|魏玲
編輯|林天宏
2014年愿望
2013年我開始說的這些話,要繼續(xù)說下去。
因為堅信中國企業(yè)家理應成為改革中堅力量,她激烈反對柳傳志“在商言商,不談政治”的觀點,這場發(fā)生在兩個企業(yè)家之間的論戰(zhàn),演變?yōu)橹袊髽I(yè)家群體的一次站隊,并引發(fā)了公眾輿論場的高度關注與討論。
2013年6月17日前,公眾幾乎對王瑛女士一無所知,但這一天起,因為她在企業(yè)家論壇“正和島”上發(fā)表《我的“退島”聲明》,激烈反對柳傳志以“在商言商,不談政治”為主題的小范圍發(fā)言,使得發(fā)生在兩個企業(yè)家之間的論戰(zhàn),演變成中國企業(yè)家群體政治態(tài)度的一次站隊,她的名字也被公眾熟知。
公眾輿論場中,王瑛收獲的反響熱烈,但在她真正希望影響的企業(yè)家階層里,挺柳貶王的人占據(jù)大多數(shù)。馮侖回應,“企業(yè)家說話、做事以達到的效果為目的,而不是以讓人知道為目的?!绷硪幻髽I(yè)家當面斥責:柳傳志是被寫入中國歷史的人,你居然在他臉上劃這么一道子。還有許多陌生同行把她看作怪胎:“這人腦子壞了,怎么徹底公知化了?”更親密的圈子則將王瑛的舉動視作對交情的不珍惜,就在前不久,她被相知多年的企業(yè)家姐妹們踢出了一個微信群。
然而王瑛仍對這個階層抱以最大希望,相信中國企業(yè)家有能力逆潮流而強動,成為改革中堅力量。
具體而微的努力,她已經(jīng)做了很久:她組建企業(yè)家讀書小組,學習《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她拉動更多企業(yè)家身體力行做公益,以期企業(yè)家在這個過程中自己改變;她寫專欄談企業(yè)家階層主體意識,并懷著把一人專欄擴張成一大批企業(yè)家聯(lián)合寫作的野心;她在逆車道上大開快車,向迎面來的每一輛車猛按喇叭—你明明可以不合作,為什么非得下跪?
王瑛從來不是一個安于掙錢的企業(yè)家。10多年前,她“業(yè)余”創(chuàng)辦的網(wǎng)站“世紀中國”,在新世紀初攪得整個中國人文思想界心潮澎湃。她還擔任過著名人文雜志《東方》的社長,在飛機上寫了3年卷首語。樸素的名字幫助她隱藏在人們的視線之外。10多年的朋友、作家胡發(fā)云評價她說,王瑛對社會變化一幕幕都看得真切,不糊涂,可過去,她從不愛拋頭露臉,就喜歡搬個小板凳,近臺看戲。
這次發(fā)言,是她人生60年里第一次登臺唱戲。當她做出站出來說話的決定后,行事干脆至極,10天之內(nèi),辭掉工作,安排父親晚年,向女兒開誠布公,交代后事。她斬斷了所有可能牽連別人的社會關系。她甚至和丈夫、曾經(jīng)的“四五英雄”周為民離了婚,經(jīng)歷了震驚、憤怒、抗議后,周為民最終接受了妻子的決定:“我明白了,你是想把我放了。”
王瑛的性格里始終有著這樣強硬執(zhí)拗的一面。早在10年前,她任常務副董事長的巨龍公司正值重組動蕩,員工紛紛離職,有報道說他們的離去,不是被王瑛炒掉的,就是因不滿她的強硬風格而辭職的。并存在她身上的還有對殉道者的一種深情,每當不自覺援引到瞿秋白、林昭或者張志新時,她的目光總是很溫柔。
這也是她選擇離婚的原因,她思考的問題是,一個徹底的自由主義者追求自由的邊界在哪兒?而她的答案是:“人有權利犧牲的只有自己?!?/p>
“我覺得我是要把老周放了,其實他和我對60歲以后生活的選擇是不一樣的,可是往下這么做,會一步一步把他逼到不得不跟我去做一樣的選擇,承擔一切后果,我覺得這是非常不公道的?!蓖蹒f。
至于她自己,她什么也不怕。她享受價值的實現(xiàn)過程,包括享受它的代價。
《人物》記者采訪這天上午,王瑛的iPad上閃動著2413條未讀微信,超過100個微信群同時不停地刷屏。她一邊接電話,一邊掃描文件,在電話那邊的人查看文件的小空隙里,要求《人物》記者繼續(xù)提問。
辭職之后,她的日程更滿、轉(zhuǎn)速更快,但她感覺不到擔憂或焦慮,她沒時間感覺。微信朋友圈和微信群成了她大膽言論的新縫隙,她不設門檻,誰愿意加她好友都行,“一定要發(fā)散性足夠,這樣病毒傳播,立即就出去?!?/p>
天平兩端的力量對比她不想,想的話“那簡直讓人悲觀到底”。幾天前,王瑛在微信上轉(zhuǎn)了劉瑜的文章《一個人就像一支隊伍》,在文前寫道,“要真的把孤獨當成活法,一種自然的活法?!?/p>
拍攝現(xiàn)場
王瑛不化妝,頭發(fā)自來卷,剪得很短,早前那幾通商量如何為她準備拍攝用的大牌時裝的電話,她都愉快地接了。拍攝當天,她穿著自己沾著貓毛的墨綠色旗袍來了。“我就這樣”,王瑛瞪大眼睛說,“行嗎?”
口述=王瑛
一
我一看到柳傳志的那篇東西,我就心想,第一我要說,第二我要離開正和島說。我還是那句話,你可以不說話,但有些話是不能說的。
在17號當天下午,我5點忙完回來坐在這就沒停,7點鐘就把2000多字寫完發(fā)到正和島了。結(jié)果很快就有反應。
最早接了崔衛(wèi)平的一個郵件,她說瑛姐我看到你那封信了。我特別吃驚,她怎么會看到那封信了,正和島是個封閉平臺,只有2000企業(yè)家會員,她跟正和島一點關系沒有。而且崔衛(wèi)平說,這是一個公共事件。我更吃驚了,怎么成了公共事件?
是,來了一堆敬意,夸什么的都有,有夸文章的,有夸態(tài)度的,甚至最逗的是告訴我,你怎么文筆這么好!接著媒體就來找我,來了有一二十家。這一段我大概連寫文章帶講課,帶接受采訪,加在一起八九萬字。
很多朋友希望我改變。起碼不要在那么多公開場合下講話,不要那么一針見血,非捅到人家的肺管子里去。他們心里可能認為王瑛是個好人,但如果我不改,我就會是一個給他們帶來威脅的人。甚至他們會很惱怒,這些事正逐漸在我身邊發(fā)生。
至于這事對柳傳志的影響,我不在乎。說老實話柳這個態(tài)度是由來已久的,一直這樣,我跟他說這件事情我沒有什么心理負擔。柳傳志為什么說那個話,我后來也從其他人那兒得到消息,實際上他這30年來,尤其是后頭這十幾年,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感覺這么不好。
實際上企業(yè)家在什么情況下不站出來說話?我想恐怕是環(huán)境壞到了只要說話就會給他惹來麻煩。其實柳傳志在這一點上,和我的判斷是一模一樣的。
我不知道我到底影響了誰,怎么影響。而且這件事情,我根本不關心。因為你只要做任何利害的權衡,恐怕你都站不出來,因為你會發(fā)現(xiàn)跪下的人越來越多,而且還彼此在那兒打招呼,說不行不行不行,趕緊都跪下,而且趕緊磕頭,磕慢了都不行,你會看到你的力量和那種力量之間的對比,那簡直可能就會讓人悲觀到底。
我已經(jīng)活到60歲了,我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共識形成。沒有時間表,我覺得中國的一些大變化已經(jīng)完全交給歷史的偶然性了。能開動的加速器幾乎全部開動了。
二
其實2013年是我生活發(fā)生很大轉(zhuǎn)折的一年。
今年最大的事情,是整個的博弈機制我認為已經(jīng)形成了。你看看對三中全會的種種解讀,每個人都看出他想看的東西。而且社會的力量也從各個方面參與到博弈里來。我覺得推動整個社會的重建,還是會有很多的事情可做。
6年王瑛在內(nèi)蒙兵團
讓我驚醒的是重慶,其實我沒有想到這么多年后,重慶還會在短短的幾年,會搞出那樣的規(guī)模來。倒行逆施是不可以的,中國再發(fā)生像重慶這樣的事情,再發(fā)生像“文革”這樣的事情絕對不可以。而倒行逆施怎么能形成一個大家難以抗拒的東西,實際上制造和傳播政治恐懼是非常重要的拐點。人們感受到恐懼,會非常自覺地進行自我審查,這種自我審查是會被放大的,有的時候比危險都要大得多得多。
最近給我所在的一個企業(yè)家讀書組織寫章程,里頭有個定義,這是個什么組織,“自治”這兩個字他們認為不能出現(xiàn),尤其和“企業(yè)家”這個詞在一起的時候不能出現(xiàn)。我聽起來覺得哭笑不得。自我審查到什么程度?中華人民共和國有一部法叫《村民自治法》,這個詞什么時候變成了危險詞了?
去年這個章程有過第一本,當時是40多個人討論,逐條逐條通過的。當時沒有任何人提出來這個詞不能用。
之前沒有想過退休,做基金管理,所謂越老越值錢,還會有不錯的收入,我把它斷了。9月底我和中信解除了合同,也辭掉了中恒聚信的職位。
9月25號,我跟丈夫把離婚也辦了。我們可能選擇了不同的60歲以后的生活。我先生覺得,實際上我們這一代人已經(jīng)邊緣化了,整個事情好不到哪兒去,也壞不到哪兒去,我們應該更遠離一些,更重視自己的生活。滿世界去走走是他最大的愿望,可一看我,哪有一點要出去走的意思?我是打算干到最后一刻的。
他是對家庭蠻負責任的一個男人,而我是麻煩多多的人,他和我一起照顧老人,一起支撐著四代同堂的一個大家。我很感動的是,其實我生活當中毫無保留支持我的人并不多,當我做出來一系列的選擇時,他毫無保留地支持我。他也在為我的選擇做出他應該做的事情,如果發(fā)生這樣那樣的事,你看我扔下這么一攤子,有父親,有孩子,他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了,并沒有把自己置身事外。
離婚是我提的,而且很堅決,他開始的時候很不高興,很不接受,可是過了兩三天以后,他明白過來,“你是想把我放了?!?/p>
我知道接下來會很困難,我知道我自己選擇了一條挺艱難的路。這個我很清楚。
實際上企業(yè)家在什么情況下不站出來說話?我想恐怕是環(huán)境壞到了只要說話就會給他惹來麻煩
三
我們這一撥人太奇特了,像短短的這一生當中,翻天覆地,我好像過了好幾輩子。
我從很早的時候讀政論,是從中蘇論戰(zhàn)的“九評”開始的,小學五年級,我在收音機里聽到覺得非常好聽,播音員抑揚頓挫的聲音,他講出來的道理、那種邏輯力量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就找來讀。
我在內(nèi)蒙古兵團待了6年,巴盟烏特拉前旗,在那兒建化肥廠。那里除了鹽堿地就是沙漠。我記得在烏拉山底下最開始能栽活的樹就是我們栽的,我特別為能把那樣的樹栽活了驕傲。
可能那會兒讀《簡愛》、《生命的火花》那些書把人讀的,大概說人發(fā)展的最高程度就是當勞動變成享受的時候。我管不了別人,我反正是從那開始,一輩子都在勞動里頭很享受,不把勞動當苦力。直到現(xiàn)在也是呀。那時兵團的人說,你看她平時那么文靜的一個人,一干起活來就不認得她了!他們說我干活像跳舞,有節(jié)奏感。
我生了大病,回京看病。家里覺得我不能再回那個地方,身體要完了,我心臟不好,人也腫得厲害,家里扣了我的車票,很費勁地把我送到山東老家??墒俏疫^不下去這樣的日子,我最痛苦的就是我不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我過不了。我不能認可自己。我一定要回去。我回到了兵團,我們那個連干部子弟先后跑過好多好多,我是第一個跑了又回去的。
刺激我的是集體,我發(fā)現(xiàn)集體對人的殘害可以到那么極端。我清清楚楚記得她的名字叫顏容玉,呼市的一個女孩,是我們班長,不知道什么原因,班里的人想盡辦法折磨她,突然幾個人都把她給圍在地上打。女孩對女孩,完了再拿她的臉盆晚上撒尿,后來我就跟她不一個班了,最后我知道她得精神病了,連大小便都失禁了。
當時讀馬列,能找到的書我都讀了,為了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越看越糊涂,可是有一點越來越堅定,就是作為信仰的東西,一定要自己去弄懂它。
我覺得我能理解的最讓人悲哀的事情就是這樣的。你滿懷的是向善的、是積極的、你認為是最有意義的東西,傾盡全力為了去實現(xiàn)它,最后發(fā)現(xiàn)你在害人。
這個事情仰仗于老鬼的《血色黃昏》。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在讀那書,簡直是大哭了一場,是放聲大哭。我第一次看到這個事實,并且證實這個事實:我們對自己青春的消耗,那種超出人所能夠承受的程度的付出,結(jié)果最后是罪惡,最后是把內(nèi)蒙古草原給毀得大概十幾代都恢復不過來。
那東西對人的刺激太大了。我現(xiàn)在想想都不行。內(nèi)蒙古的整個過程實際上是一次我對理想主義、對烏托邦徹底的否定。我看到了太多人,就像一滴水一樣,流入了這條邪惡河流里的最初的時候,可能非常非常清涼剔透。我再也不對所謂的一個人的愿望有多好,能夠給予多大的評價。
我大概29歲做司法局的副局長,在北京市的律師里頭,是很知名的一個人物。為什么會那么知名呢?中國的第一本《中國律師制度和律師實務》,作者那個不帶王字旁的王英就是我。我和張思之先生是當年的合作者。那27萬字,沒有一個字是抄出來的。我比他們的年齡小二十幾歲。你聽說過司法局局長不是黨員的嗎?
80年代末,我辭職下海。一開始做實業(yè),做實業(yè)經(jīng)常被迫做突破底線的事情,你不給紅包不給賄賂、不去扯淡根本就拿不到資源,怎么辦呢?說老實話,我一個紅包沒遞過,就不給。我就不干了,轉(zhuǎn)做職業(yè)經(jīng)理人。
我大概二十幾歲的時候就守著一個信念,如果讓我做不成人的話,我連事都不干,所以我也就很失敗,我沒做成多少事。
我是覺得一個人的道德律,其實是比什么都高的,是鐵律。但我不會拿這個要求我女兒、我丈夫、我身邊其他人,你沒有道理要求別人為你的觀念買單。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很徹底的、很堅決的自由主義者。自由主義者非常重要的就是,不僅僅我是自由,而是尊重任何一個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的自由。
說老實話我現(xiàn)在更相信利益,我相信由于利益帶來的,對于利益的維護而進行制度性的建設,我覺得才是最可靠的東西,不管你說它是善的還是惡的。
四
我都跟女兒直接說了,我們兩個談話談得很簡單,一次就完了,我就把這個東西是怎么個狀態(tài),全部跟她一條一條講清楚了,所有可能發(fā)生的糟糕的事情。我說你得有思想準備,有可能的話你要幫著我照顧姥爺,我就自己扛了。
我這個女兒呢,是個比較奇怪的孩子,她跟我的對話就兩句話,第一句話是不這么著不行嗎?第二句話那好吧。沒了。
王瑛熱里面絕對有虛火,所以我為什么一點都不關心它,別人對我的評價我也不關心,贊揚我也不關心,說我炒作搏出位,我統(tǒng)統(tǒng)不關心。其實一件事情真的你做完了以后就跟你沒有太大的關系了。唯一要反省一下,就是自己做的還有沒有要更講究的東西,因為我希望把它越做越好。所謂的好只有一個標準,就是可持續(xù)。
我現(xiàn)在做的這些事情,恐怕要做一輩子的。所以不要自我報廢,一定要千方百計去保留自己做事的資格,做事的條件,做事的空間。我還是這樣的基本立場—我是不會不管不顧的,可是需要站出去的時候,我連個磕巴也不會打。
我有權利犧牲的只有自己。去付出甚至犧牲,構成你幸福的一部分。我享受這個價值的實現(xiàn),包括享受它的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