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偉超
秋風·食韻
秋風,從銀河吹來。
七夕的夕陽,波光粼粼的小溪,放完蓮花燈,接過七仙女,月照中庭,蟲鳥熙熙。天河里吹來一絲,一絲銀光,夏日天空流火的錦緞,銀絲微裂,漏下點點秋光,是流螢,徘徊水之莼,是露珠,滾落陸之蕈,江南七月半,天色微微涼……
七月半,蒸水糕,一層糕,一層雨,一層一層,暑氣漸退。水糕,也叫糖洋糕,是吾鄉(xiāng)的特產。用秈米、糯米按一定比例混合,磨成米漿,蒸的時候,先澆一層薄薄的,草綠色的底漿,那是加了天羅葉的緣故。等蒸至八分熟時,再澆上第二層米漿,土紅色,那是赤砂糖的顏色,也可以加桅子花,就成黃色的了。如此反復,層數越多,色彩越豐富,口感越奇妙。糖洋糕的妙處,全在一個韌字,草木的纖維,融入汩汩米漿,在秋水中重新分化組合,流化出一種太極的柔韌。糖洋糕,是大化流行的五色韌帶,以草木之柔韌,交變陰陽;糖洋糕,是化剛為柔的太乙綿掌,舒解著時序,由剛烈轉向蕭瑟的突然。兒子不喜歡糖洋糕柔韌的味道,一個滿腦袋裝著變形金剛、奧特曼和夢幻陀螺的少年,不管麗日當空,還是一層秋雨一層涼,只顧在風中,大汗淋漓地瘋玩,是無暇體會這柔韌的味道的。
秋風起,公園里,木葉兮紛紛下。和兒子玩一種叫“斗草”的游戲。從地上各撿起一片落葉,把樹葉撕凈,只留一根葉莖,把葉莖揉捻至“熟”,然后雙方的葉莖相互交叉勾牢,用力拉扯,以把對方的葉莖拉斷為贏。兒子喜歡撿一些葉莖粗大的“王”來跟我比斗,卻是輸多贏少,于是很不服氣,問我有什么秘籍。我告訴他,葉莖并不是越大越好,關鍵要看它的韌勁,如果落葉過于干枯,莖就會缺少韌性,越大反而越容易折斷。秋天的風把水氣漸漸收干,我們的身體也像樹葉一樣,要保有充足的水分,才能保持韌性。水糕,就是讓我們的身體保持柔韌的一種食物。秋天,媽媽在煮粥的時候,會加一點百合干同煮,為的就是讓我們的身體更加滋潤,外婆覺得超市里的百合干不夠好,還親自到山上去挖野百合,所以,糖洋糕和百合粥,就算你不喜歡它的味道,也不能輕視它。
過夏徂秋,許許多多菜蔬,都讓我們去適應時令的這種變化。白的扁豆,紫的甘藍,紅的莧菜,青色的番薯葉,灰白的菌菇,淡黃的玉米,金黃的南瓜,都有滋陰潤燥的功效。入秋以來,你看,媽媽常買的水果,有梨、石榴、甘蔗、葡萄等,食之可以生津養(yǎng)陰,就拿葡萄來說,還可益氣強志,是這個時令里最好的水果。
八月半,秋意更濃了。媽媽的菜譜里,又變化出一些潤滑的菜肴來,明府煮毛芋,新鮮毛芋,與小烏賊干同煮,湯汁潤滑。外婆種菊的老圃,有一半被重新開辟,種上了秋葵,一種失傳已久,滑溜溜的蔬菜。當然,還有滑滑嫩嫩的蒸蛋。小時候,不理解大人為什么偏要逼我們,吃一些不喜歡吃的食物,今夜,秋風吹我襟,心里卻在想著,明天為孩子準備什么樣的早餐呢?想象如何借食物的造化,給孩子的身體和心靈,增加一點柔韌和滋潤。在一回回秋意由淺入深的更替中,終于慢慢明白,所謂“家”,就是一種綿長,綿長的柔韌。
短亭·長息
秋風起,一家人去郊游,雖然杜牧當年“山行”,是驅車而行的,但我還是覺得,步行是最合適秋游的出行方式。走在兒時熟悉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小路”在橫跨頭頂的高速公路和高速鐵路的壓迫下,愈發(fā)顯得小了。小路雜草叢生,路邊野菊米搖曳,黃蝴蝶飛舞,走的人少了,于是就這般落寞著,連同這路上的許多故事,都隨風而逝了。我一邊走,一邊尋找著記憶里的涼亭,在以前鄉(xiāng)下,十里長亭,三里短亭,是鄉(xiāng)間最富詩意的歇腳點。小路邊的涼亭,白墻灰瓦,形制古樸,兩扇六邊形的窗戶,一面對著田野,一面對著道路,邊上是一條小河,小河里泥鰍頗多。涼亭內部,有青石砌成的條子凳,供路人小憩。小時候,我愛坐在涼亭里,透過窗戶,看秋風收藏了盈野的稻田,看秋雨洗過長空。每到孟秋時節(jié),農事空閑,這路上東來西去的行人、南來北往的客商,就漸漸多了起來——去縉云賣小豬的武義農夫、走鄉(xiāng)竄戶的永康銅匠、給木頭雕花的東陽老師——畢竟,在秋氣高爽的日子里,大家都樂意出門的呢。出門在外,遇見涼亭,不免要停下來,吸吸煙,講講“大話”(講故事),以解旅途的疲乏。
記憶里,涼亭日暮,烏鵲斜飛,白云過山崗,夕陽下牛羊,這看過不知多少回的鄉(xiāng)村景象,今日已難尋見。但見一段頹垣,湮沒在荒草中,小河還在,只是河水已銹跡斑斑,泛著白沫。兒子問這河里還有泥鰍嗎?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就說,我給你講一個,小時候在這涼亭聽來的,關于泥鰍的故事吧。講“大話”的,是三十年前一位老漢,他這樣說——
秋天里,泥鰍最肥,最補。某夜,我像往常一樣,去田里捉泥鰍。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可沒多久,才捉了不到半簍泥鰍,天邊就開始烏云翻滾,傳來隱隱雷聲。借著火光,我發(fā)現自己在涼亭附近,心想得趕緊往回走了。就拎了洋油燈,去河邊洗腳,忽然吹來一陣冷風,把洋油燈撲滅了,四處頓時一片漆黑。我不禁背后發(fā)涼,毛骨一悚,腳下一滑,摔到涼亭邊的小河里,腳底好像硌在一塊尖石頭上,一陣鉆心地疼痛。等到我摸出火柴,重新點燃洋油燈時,發(fā)現那是一塊長條形的綠石頭(瑩石),綠石頭在水邊路旁,尋??梢?,本不稀奇,但這塊綠石頭長得可不一般,秀氣,好似戲臺上的仙女,在水流中衣裾飄然,我剛才硌腳的地方,分明是綠衣仙女頭上,那亮閃閃的發(fā)簪。我搬起綠石頭,發(fā)覺石頭下面還藏著一枚泥鰍,這泥鰍也不一般,身子特別長,頭尖尖的,像一枚鐵釘,如墨一樣,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烏黑的泥鰍。我伸出鐵鉗去鉗它,它竟不逃,被我捉住,扔進了魚簍。這時,大雨從天邊追了過來,我抱起綠石頭,在滂沱的大雨中,淺一腳深一腳地走回了家。
到家后,我把泥鰍和綠石頭,養(yǎng)在屋檐下的水缸里,便去睡了。這一夜,暴雨如注。
第二天清早,我發(fā)現接了一晚上屋檐水的水缸,竟不滿溢,還跟昨晚一樣,半缸水不到,要在平時,下這么大雨,缸里的水,早就“撲”出來了,真奇怪。更怪的是,我把缸里的泥鰍倒進菜藍里,要去趕鄉(xiāng)里的早集,卻怎么也找不見那枚烏黑的泥鰍,難道它又藏到綠石頭下面去了?我搬起綠石頭一看,沒有。心里正納悶著,忽地覺得,怎么綠石頭里面,有一個泥鰍狀的黑影?再仔細看,分明就是!連胡須都清清楚楚,這泥鰍怎么跑到石頭里面去呢了?
我覺得奇異,非要找出那條泥鰍來,就把綠石頭往天井里一摔——綠石頭裂開來,像一團火,火里有黑色的條紋,不是泥鰍,是一個烏黑的箭簇,沉重似鐵,有風吹過,發(fā)出鳴鏑的鏗鏗聲……
這就是三十年前,我在涼亭聽過的一個故事,講故事的老者,仿佛面目模糊的先知,后來再也沒有出現過。而今,涼亭坍塌,泥鰍也不見了,你朝生銹的小河扔一塊石頭,河面上飛起黑鴉鴉一片,那是長腳的水蚊子——這講的是一個什么故事呀?
息壤·十愿
秋風里,繼續(xù)前行,前面就是我的村莊,和像我的村莊一樣的村莊了。幾十家鍋灶,有樹有煙,在一片田野上,鑿井而飲,犬吠雞鳴,柴米油鹽,土地賦予了村莊和農人所有的一切。過去的村莊都是相似的,都唱著同樣的歌謠,“滴滴豆豆,泥爿喜鵲,君子幸哉,小心歸來一只腳”。在秋風里,我一邊走,一邊教兒子唱歌,這是一首在過去的鄉(xiāng)村里,被反復吟唱的歌謠。田間勞作時唱,燒火煮飯時唱,哄小孩睡覺時唱,小兒無賴玩“斗草”游戲時也唱——“斗草”是帶有一點賭性的游戲,在秋風里撿到能稱“王”的葉莖和草莖,要靠碰運氣,但也要看游戲者的眼光,一根草莖,包含著自然、時令的豐富信息,是一種“觀乎天文”的游戲——吾鄉(xiāng)流行的游戲,大都帶有一點賭性,這大概跟農人的生活,很大程度上靠“看天吃飯”有關,但跟老天爺打賭,必是一種有節(jié)制的賭。“滴滴豆豆”,是雨滴滴落瓦片的天籟之聲,“泥爿”指瓦片和土地,“喜鵲”指土地之上的人的生活,泥爿和喜鵲是好朋友,天人合一的好朋友,但是人與天若真要相處得好,人就要懷敬畏自然和土地的心,上天賦予人多矣,那是“君子幸哉”,但人取之于天地,自當有節(jié)有度,要時刻“小心歸來一只腳”。
“滴滴豆豆”的童謠,是多義而含糊的,有一點喜悅,又有一點悲憫,有一點歸勸,又有一點自矜。只是今天,這古老的歌謠,已漸漸被人遺忘,而鄉(xiāng)間的景色,也大變了模樣,截流挖沙,開山取石,高鐵縱橫,工廠林立,連河里的泥鰍都隨綠衣仙子歸隱去了。今天,人們對田野索取無度,忘記了“小心歸來一只腳”的規(guī)勸,一陣秋雨,一陣污水,泥爿破碎,喜鵲逃離?,F代化的洪流,淹沒了我們的土地,如果我們反過來,又用有限的土地,去堵現代化的洪水,那豈不犯了如鯀那樣,“竊息壤以理洪水”的錯誤了嗎?息壤并非是長生不滅的神土,而是腳下,真真實實,長著瓜果樹木,生長糧食和蔬菜的耕治之地。今天,我站在故鄉(xiāng)的息壤之上,但愿秋風里,還能響起“滴滴豆豆”的舊時歌謠。
秋風起,息壤之上,黃葉飄忽——
愿泥爿與喜鵲兮,親密如初,
愿長亭短亭兮,春草還生;
愿天地交泰兮,草木柔韌,
愿秋水三千兮,各得一瓢飲;
愿種瓜得瓜兮,種豆得豆,
愿瓜甜果脆兮,非為轉基因;
愿果殼之內兮,鴻蒙開辟,
愿桑土稻田兮,無有重金屬;
愿眾生平等兮,萬物有情,
愿息壤多情兮,再生有緣,有緣再生。
(作者單位:溫州城市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