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聞一

在熱鬧繁華，寸土寸金的成都市人民公園大門前，有尊川軍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這是成都市的一座標志性建筑。碑上塑像高2米，連底座高為5米。塑像為一名出川抗日士兵，瘦削而堅毅，腳蹬破爛草鞋，穿短褲，身著舊式軍單衣，打綁腿，胸前掛兩只木柄手榴彈，背上背一把大刀和一只竹編斗笠，手上端著一支上了刺刀的老舊步槍，身子前傾，果敢的面龐向著前方，兩眼噴射出仇恨的怒火，似乎正在沖鋒，高喊殺敵，令人相當震撼。

川軍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是我國著名雕塑藝術家劉開渠先生當年背負全川人民的希望，嘔心瀝血，費時經(jīng)年完成的杰作，最初矗立在川軍出川作戰(zhàn)的東大路第一站成都萬年場。它是當年川軍出川抗戰(zhàn)，以血肉之軀報效國家的歷史見證。

1938年3月17日黃昏，位于魯南的戰(zhàn)略要鎮(zhèn)滕縣，被日軍三天半持續(xù)不斷的猛烈炮火打成了蜂窩?；杼旌诘刂?，炮聲隆隆，火光沖天，大批窮兇極惡的日軍在坦克、裝甲車掩護下，從多路缺口潮水似地涌進了滕縣……

其時第22集團軍122師中將師長王銘章，率4000余川軍將士，面對人數(shù)上是我4倍、且有飛機大炮坦克助戰(zhàn)的日軍精銳部隊瘋狂進攻，堅守三天半，超額完成戰(zhàn)斗任務之后，部隊幾近全部打光。然而，所剩無幾的川軍，還在逐巷、逐街、逐屋地同日軍作最后的激戰(zhàn)。

“老子就是死了，變成鬼也要來同你們日本鬼子拼命！”

“龜兒子日本鬼子，老子同你們同歸于盡！”……在槍聲陣陣、手榴彈爆炸轟轟聲中，閃現(xiàn)出衣衫襤褸、硝煙裹身、傷痕累累的川軍將士戰(zhàn)斗到最后的身姿，到處都響亮著泣血呼喊的川音。彈痕累累的墻上，到處都寫著“生在四川，死在山東！”“抗戰(zhàn)必勝！”……的大標語和月前于前線獻身的第7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年僅48歲的川軍主將，國民黨陸軍上將劉湘“抗戰(zhàn)一日不勝利，我川軍一日不回川”的臨終遺訓。

其實，這樣的悲壯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就是因為蔣介石的嫡系部隊中央軍湯恩伯部拒不服從第5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李宗仁將軍命令，不趕來增援，致使王銘章部身陷重圍，全軍覆沒。

自知已到最后關頭，王銘章將軍退到縣城西關，在一株燃燒的柳樹下，向臨城總司令部孫震將軍發(fā)出最后致電：“……職憶委座成仁之訓，及開封面諭嘉慰之詞，決心死拼，以報國家，以報知遇。職王銘章叩銑?！?/p>

在升騰的狼煙中，王銘章將軍攜師參謀長趙渭濱、副官長羅辛甲、貼身少校副官李紹坤及一班衛(wèi)士，被日軍壓到東關城樓下。在多名日軍軍官簇擁中站到城樓上的敵酋，扶著指揮刀，通過翻譯，要王銘章將軍投降！

在如血的殘陽下，王銘章將軍一行，像一群凝固了的英雄雕像。身材高大的王銘章指著敵酋怒斥道：日本鬼子你們聽著，這里，滕縣是埋葬你們磯谷師團的第一道墳墓，臺兒莊是你們的第二道墳墓；徐州一線，將把你們徹底埋葬消滅！

敵酋怒不可遏，嗖地一聲抽出寒光閃閃的戰(zhàn)刀一揮。頓時，槍彈如雨般潑灑而來。王銘章和緊擁在他周圍的師參謀長趙渭濱、副官長羅辛甲等人一個個中彈，慢慢倒下。王銘章用一只大手捫著從胸口涌出的血花，倒地之時，順手將副官李紹坤巧妙地往后一搟。個子瘦小的李紹坤于是被壓在尸山血海中掩藏起來。

上半夜，日軍在城中拉網(wǎng)似地逐處搜索，凡是發(fā)現(xiàn)還有一口氣的傷員，無論軍民，補上一刀殺死，兇殘至極。到了下半夜，日軍以為整個縣城里的生靈都已被他們斬盡殺絕，這才收手。天幕上的照明彈一顆接一顆地熄滅。這時，李紹坤從尸山血海中爬了出來，逃出去沒有問題，但他還要把王銘章將軍的遺體背出去，不能讓將軍的遺體落到敵人手里。別看李紹坤個子瘦小，他出生于勞動人民家庭，從小勞動，身體素來結實，又練過功，很有力氣。他不聲不響地將塊頭很大的王銘章將軍的尸體背在背上，彎著腰，在死人堆里小心翼翼地迂回前進。

來到城外。夜色幽深，曠野上不時傳來零星的槍炮聲。李紹坤背著將軍遺體，隱身于旁邊一個小小的榆樹林。從這里到臨城，足有上百里，而且方向不明，路途不辨，天又快亮了，該怎么辦呢！正著急間，奇跡出現(xiàn)了。漆黑的夜幕中流動著一匹奔馬優(yōu)美的剪影……它朝這個方向徐徐跑來，像在左右探尋、叩問。它高昂著頭，那副決絕的姿態(tài)，像一個決心赴死的勇士。啊，這不是師長的戰(zhàn)馬雪里紅嗎？李紹坤喜不自禁。“雪里紅”，他輕聲呼喚，“師長在這里。”一路尋來的雪里紅很有靈性，聽到李紹坤的聲音，便疾步輕盈地奔來。

“我們的師長犧牲了！”李紹坤抱著戰(zhàn)馬長長的脖頸。雪里紅雖然不會說話，但似乎完全能聽懂他的話，揚揚頭，甩甩尾巴，踟躕四蹄，俊逸的眼睛半睜半閉，流下淚來。

“雪里紅，我們不能讓師長的遺體被敵人玷污，我們現(xiàn)在就得將師長的遺體搶運出去！”戰(zhàn)馬會意地趴下身來。李紹坤將將軍的遺體放在它的背上，示意它離去?？墒牵├锛t站了起來，卻不肯走，彎過頸子用頭拱他，示意他騎上去。

李紹坤翻身上去，抱緊橫在馬上的師長的遺體。雪里紅站起，揚起四蹄，朝臨城方向疾馳而去，卻又完全聽不到蹄聲。曠野上，所過之處，到處都是累累彈坑，尸橫遍野，還有鬼子毀棄的大炮、坦克、卡車、武器彈藥，散亂地丟棄在陣地上。硝煙還沒有散盡，這里那里還有燃燒的樹木。隨時都可能遇上日軍派出的打掃戰(zhàn)場的小分隊。有幾次，李紹坤看情況危急，幾次想下來，都被雪里紅制止：它執(zhí)拗地彎過頸子，碰碰他的腿，示意聽它的！

在第二天黎明前的最后一抹黑暗中，雪里紅穿過鬼子的槍林彈雨，和李紹坤一道，將王銘章將軍的遺體送到百里之外的臨城。

22集團軍總司令孫震將軍聞訊深為震驚，接見了這匹神駿。見到總司令，雪里紅上前兩步，前腿屈膝跪倒，在孫震將軍面前，將頭深深地埋下去，似乎師長之死是它沒有保護好似的。這個動作讓作為國民政府陸軍上將的孫震大為感動，情不能抑。他上前一把抱著雪里紅的頭，撫摸著它長長的頸子，安慰道：“雪里紅，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你的師長和所部官兵的任務也完成得很好。他們用他們的犧牲，再次打出了我們川軍的威風，打出了我們川軍的精神氣質，打擊了日軍精銳的兇焰，打得兇殘的敵人喪魂落魄。師長和全體官兵用他們的犧牲，為我們爭取了時間，爭取了勝利！”孫震吩咐弁兵將這匹神駿送進馬廄，好好休息，用精飼料精心喂養(yǎng)。以后，這匹神駿成了孫震將軍的坐騎，在抗戰(zhàn)中屢立戰(zhàn)功。孫震對李紹坤亦大加贊賞和慰藉，留在身邊作副官，官升一級。

中午時分，隆隆的炮聲從臺兒莊方向傳來。因為在滕縣耽誤了時間，一頭撞進我軍包圍圈的日軍精銳部隊磯谷師團的末日到了。

臺兒莊大捷是中國軍隊繼平型關大捷之后的又一重大勝利。這場以臺兒莊為重心的，在廣大魯南地區(qū)進行的一場大規(guī)模的慘烈之戰(zhàn)，歷經(jīng)月余，總共殲敵近三萬余人，創(chuàng)八年抗戰(zhàn)之偉績，揚中華民族之雄威。毛澤東在《論持久戰(zhàn)》中說：“每個月打一個較大的勝仗，如像平型關、臺兒莊一類的，就能大大沮喪敵人的精神，振起我軍的士氣，號召世界的聲援?！敝芏鱽碚f：“這次戰(zhàn)役，雖然在一個地方，但它的意義卻在影響戰(zhàn)斗全局、影響全國、影響敵人、影響世界！”

戰(zhàn)后，第5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李宗仁將軍在向國民政府及蔣委員長的報告中，高度評價了川軍，稱：“此次我二十二集團軍，自本月十四日拂曉起于滕縣之北、界河東西地區(qū)，受優(yōu)勢敵之壓迫，該軍奮勇抗戰(zhàn)，是日于黃山、北山等處予敵以挫傷后，卒被敵炮火摧毀陣地，我警戒部隊悉作壯烈犧牲。此一戰(zhàn)役我官兵傷亡不下萬人……

“十五、十六兩日，我堅守濮陽山、龍山、北沙河大小塢陣地，在敵步炮空不斷轟炸下作殊死戰(zhàn)斗，前赴后繼，犧牲慘烈。

“滕縣守御，苦戰(zhàn)撐拒。迄十七日下午五時半城垣俱遭摧毀后，被敵突入。巷戰(zhàn)結果，我官兵均灑盡最后一滴血以殉城。查該軍以劣勢之裝備與兵力，與絕對優(yōu)勢之頑敵獨能奮勇抗戰(zhàn)，官兵浴血苦斗三日半以上，挫敵銳進。陣亡師長王銘章、參謀長趙渭濱、鄒慕陶，團長王麟；負傷師長陳離，旅長呂康、王志遠等……使我援軍得以適時趕到，戰(zhàn)役中心之徐州得以轉危為安。此種為國犧牲之精神，實不可泯滅?！?/p>

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致電孫震，對此戰(zhàn)給予高度評價并親切慰問：“貴部捍衛(wèi)魯南，浴血奮斗，殊堪嘉尚，仍希轉飭所部努力殲敵為盼?！?/p>

國民政府對陣亡的王銘章將軍給予特別褒恤：

1.追認為陸軍上將。

2.明令褒揚，舉行國葬，撥?？钜蝗f二千元治喪。

3.將平生事跡宣付國史館。

4.所有陣亡將士從優(yōu)議恤（少將參謀長趙渭濱八千元，上校參謀長鄒慕陶、團長王麟各五千元，以次均從優(yōu)議恤）。

1938年8月27日，22集團軍總司令孫震親自扶靈回川致祭安葬王銘章。王銘章靈柩被運回新都原籍下葬，由孫震主持典禮，新都各界公祭。送殯人員及民眾達10余萬人。王銘章的忠骸終于入土，落葬于家鄉(xiāng)飲馬河附近的塋地。

八年抗戰(zhàn)，是中國人民一百多年來，第一次取得的反對帝國主義戰(zhàn)爭的完全勝利。八年抗戰(zhàn)，中國人民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勝利作出了巨大貢獻，同時也付出了巨大的民族犧牲。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八年抗戰(zhàn)中，中國傷亡平民1800余萬，軍隊傷亡380余萬，財產(chǎn)損失和戰(zhàn)爭消耗1000多億美元。在中國的土地上，中國軍民殲滅日軍133萬余人（不包括在東北地區(qū)前6年中國軍隊殲滅日軍數(shù)和在滇緬作戰(zhàn)中的殲滅數(shù)），128萬日軍向中國投降。

何應欽在《八年抗日之經(jīng)過》回憶錄中說：“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川軍七個集團軍，另有一軍一師一旅共40余萬人，先后開赴抗戰(zhàn)前線浴血奮戰(zhàn)，人數(shù)居全國之冠。此后8年中，四川省在抗戰(zhàn)中征集壯丁達300萬人以上，這個數(shù)目加上出川抗戰(zhàn)的川軍，總計約350萬人。也就是說，每十五六個四川人中就有一人上前線；全國抗日軍人中，每五六個人中就有一個四川壯丁，占全國同期實征壯丁1405萬余人的五分之—還強。據(jù)資料統(tǒng)計，抗戰(zhàn)8年，川軍犧牲巨大，傷亡人數(shù)約為全國抗日軍隊的五分之一，即陣亡26萬多人、負傷35萬余人、失蹤2萬多人，總計64萬余人，又居全國之冠。八年抗戰(zhàn)總計，國家支出14640億元（法幣），四川就負擔了約4400億元。四川出糧也最多，僅1941年至1945年，四川共征收稻谷8228.6萬市石，占全國征收稻谷總量的38.75%、稻麥總量的31.63%。抗戰(zhàn)最困難時期，估計四川負擔了國家財政總支出的30%以上，這些，也是全國之冠。”抗戰(zhàn)期間，何應欽一直擔任軍政部部長兼總參謀長，此數(shù)字，當是準確的，也有權威性。

名記者范長江在一篇戰(zhàn)地通訊中這樣總結川軍抗戰(zhàn)：“昔諸葛亮六出祁山所到不過渭水，姜維九伐中原，始終末出隴南一隅之地，今川軍竟橫貫幾千里外，勒馬泰山邊，西望巴蜀，東指扶桑三島，四川軍人之光榮，實亙古以來所未有。故上至將校，下至士兵，皆表現(xiàn)為一致愉快之心情?！?/p>

作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