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述斌
陳獨秀先生早年參加辛亥革命、討袁革命之后,從安徽合肥來到上海。此行他是從兩次革命的經驗教訓中去尋求新的革命出路。他深感宣傳教育,喚醒民眾,提高民眾國民性的重要,于是決定辦本雜志。1915年9月,陳獨秀親自主辦的《青年雜志》(1916年9月改名為《新青年》)創(chuàng)刊號在上海問世。該刊開篇就高舉科學與民主兩面大旗,開啟中國近代思想啟蒙運動的序幕。從此,陳獨秀先生名聲鵲起,一步步走向事業(yè)頂峰。
1917年1月,經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竭力薦聘,北京政府教育部簽文:任命陳獨秀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缎虑嗄辍冯s志亦隨之遷來北京大學內續(xù)辦。陳獨秀在北京大學任上,“把志同道合者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陶孟和等都請進了《新青年》編輯部;后來,又增加歸國到北大任教的李大釗、高一涵、胡適,以及魯迅、周作人等?!缎虑嗄辍酚稍蝗酥骶幹鬓k轉變?yōu)槎嗳司幾耐士铮叫纬梢恍#ū贝螅?、一刊(《新青年》)為中心的新文化陣營?!盵1]《新青年》刊發(fā)的一篇篇批判舊文化、倡導和扶持新文化的戰(zhàn)斗檄文,迅速向全國思想輿論界輻射,很快形成以陳獨秀為核心的全國性的思想文化運動,成為蕩滌神州大地舊思想文化的一股沖擊波。
新文化運動的拓展,為“五四”革命運動奠下基礎。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中國作為參戰(zhàn)勝利國,在其面前出現(xiàn)了第一次從德、日帝國主義手中收回權利(即膠州灣租界地、膠濟鐵路及其他權利)的機會。陳獨秀與蔡元培、李大釗等人,接連發(fā)表反對強權,收回權利的政治主張。他們先是以《新青年》為陣地,廣泛宣傳教育,喚醒民眾,特別是喚醒青年學生關心政治、關心國家命運的愛國主義覺悟,揭露帝國主義侵略和北洋軍政府出賣民族利益的行徑。接著他們又以新創(chuàng)辦的《每周評論》周刊為導向,及時為“五四”運動提出不斷深入的戰(zhàn)斗綱領口號和斗爭方式,并且身先士卒,戰(zhàn)斗在第一線。陳獨秀在散發(fā)自己撰寫的傳單時,被北洋軍政府暗探逮捕,關押三個月后,在全國各界努力營救下獲釋。在“五四”革命洪流和全國民眾抗議下,中國代表終于拒絕在巴黎和約上簽字,從而取得自1840年以來,第一次反帝反封建斗爭的勝利。陳獨秀在“五四”運動中的作為,毛澤東同志在1945年中共“七大”預備會議內部講話中作有評價。他說:“關于陳獨秀這個人,我們今天可以講一講,他是有過功勞的。他是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整個運動實際上是他領導的?!盵2]
“五四”運動的勝利,為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黨準備了條件。經過“五四”運動,陳獨秀的人生觀又一次發(fā)生重大轉折。他在各種“新思潮”影響下,逐步轉向馬克思列寧主義。他認識到新的革命必須要把救國的民族革命、推翻舊政權的政治革命和改造舊社會的社會革命,三者合一,徹底進行;但要實現(xiàn)如此艱巨的革命任務,僅靠學生和知識界掀起的救國運動是遠不夠的,必須要同革命的工人運動結合。工業(yè)發(fā)達,工人階級基礎好的上海當是首選之地。
1920年2月,陳獨秀離開北京大學到上海。他一到上海就向外界發(fā)表談話:“此次離北京抵滬,不僅是工作和住址的變動,而是奮斗方向將由學生和知識界的救國運動轉向革命的工人運動?!盵3]他以《新青年》為陣地,親自或者委托朋友及進步青年工人,深入各主要城市調查工人階級詳細狀況,將調查結果在《新青年》上刊出。同時,他又親自到工人群眾中組織工人學習,舉行各種集合,先后發(fā)表題為《勞動要旨》、《勞動者覺悟》、《三八制》等重要演講,對提高工人覺悟,鼓舞工人革命斗志起到重要作用。經過幾個月在工人群眾中的艱苦工作,陳獨秀開始進行中共建黨的籌組工作。1920年6、7月間陳獨秀首先組織革命團體“社會主義同盟”(還不是真正的共產黨,而是社會主義者與無政府主義者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組織)。這一組織剛一成立就受到共產國際遠東局東亞書記重視?!?920年7月19日,東亞書記處維經斯基在上海召開‘最積極的中國同志會議,陳獨秀、李漢俊、沈玄廬等出席,大家堅決主張建立中國共產黨。會上決定維經斯基和陳獨秀等4名中國革命者組成上海革命局,全面領導建黨、宣傳馬列主義、組織工會等工作。”[4]緊接著于“1920年8月,中國共產黨胚胎組織上海發(fā)起組,正式成立。成員有陳獨秀、李漢俊、李達等17人。陳獨秀被推選為書記,全面負責建黨工作?!盵5]隨后,中共發(fā)起成員分別到各地進行建黨工作。陳獨秀還指導幫助毛澤東同志在湖南建黨,并親自去廣州開展工作;又與在北大的李大釗協(xié)商北方建黨工作,由后者負責。李大釗即派人到北京、天津、唐山、鄭州、濟南等地進行建黨工作。在此期間,陳獨秀對黨的名稱問題認真做了研究。他寫信給北大的李大釗、張申府征求意見,叫社會黨還是叫共產黨?最后商定叫共產黨。1920年11月7日,蘇聯(lián)十月革命勝利3周年之際,中共上海發(fā)起組創(chuàng)辦的內部機關刊物《共產黨》月刊誕生,第一次在中國鮮明樹起“共產黨”旗幟。陳獨秀為該刊撰了發(fā)刊詞,還為即將成立的黨起草了《中國共產黨宣言》,精誠竭力為黨的創(chuàng)建盡心工作。
1921年6月,中共上海發(fā)起組代理負責人李漢俊、李達等人,在共產國際代表馬林的催促下,向各地共產黨組織發(fā)出通知:各派兩名代表于7月到上海參加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同時,催促陳獨秀從廣州趕回上海主持一大召開。“陳獨秀當時兼任廣東預科校長,正在爭取一筆款子修建校舍,若離開款子就不好辦到,于是派陳公博、包惠僧兩人出席一大。但讓包惠僧帶去了他致大會各位代表的信,即向大會提出的四點意見:一、慎重發(fā)展黨員,嚴格履行入黨手續(xù),加強黨員教育,保證黨的先進性和戰(zhàn)斗力;二、實行民主集中制,既講民主,又要集中;三、加強黨的組織紀律;四、目前主要是爭取群眾,為將來奪取政權做準備?!盵6]共產國際代表馬林、尼可爾斯基兩人參加了“一大”。由于陳獨秀未出席,臨時決定由張國燾主持大會。大會最后決定,由于黨員人數少(僅有黨員50多名),暫不成立中央委員會,先設立中央局,選舉陳獨秀為書記,李達為宣傳主任,張國燾為組織主任。陳獨秀自擔任中共上海發(fā)起組書記之后,再次被選為書記,而且是缺席當選。這說明陳獨秀在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黨過程中的重大貢獻和崇高威望得到確認。
1921年9月,陳獨秀辭去廣東預科校長,從廣州回到上海接任黨中央書記的領導工作。從此,中國共產黨在以陳獨秀為首的黨中央領導下,以星火燎原精神,力克艱難險阻,排除內外干擾,精進求實工作。黨的組織不斷建立完善,發(fā)展壯大。工運工作節(jié)節(jié)推進,各產業(yè)工會組織相繼建立健全。青運工作得力進行,加入社青團的革命青年快速增多。陳獨秀還領導中共中央同孫中山先生領導的國民黨,實現(xiàn)了第一次國共合作達3年多。(蔣介石于1927年“四一二”叛變,遭致大革命失敗,合作破裂。)黨的各項事業(yè)成就卓著。史料顯示:從1921年7月到1927年上半年,中共黨員達58000多名,社會主義青團團員達37000多名,工會會員達290多萬名,農會會員達900多萬名,還有童子團達15萬多。這些偉大成績,為后來中國共產黨奪取全國革命勝利,打下了關鍵基礎。因此,陳獨秀從黨的“一大”到“五大”連續(xù)五屆當選為黨的總書記。歷史是承認他為創(chuàng)建和領導中國共產黨,推進民主革命所作出的重大貢獻的。
陳獨秀先生從輝煌到沒落的轉折,有的學者認為“1927年大革命失敗,中央‘八七會議未讓陳獨秀參加,實際撤了他總書記的職,使他在黨內的威望和影響力,大受影響,從此走向沒落……”[7]這一見解從表面看似乎有一定道理,但它并不是導致陳獨秀走向沒落的癥結所在。史實表明,陳獨秀是位堅持原則,顧全大局,淡泊名利,寬容大度的人。他對于未被邀請參加黨的“八七”會議,實際被撤總書記職,并不計較。他不服的是斯大林和共產國際的文過飾非,將大革命失敗的責任全推由他一人承擔,并要他去莫斯科“總結經驗教訓”(實際去接受處罰)。他對此堅決不答應不服從。黨的“八七”會議后,陳獨秀思想、精神并未消極。他懷抱進一步探索中國革命經驗之目的,不斷作考察研究。他不計較個人恩怨,把反對和批判過他的人,都視為同志;把反對意見視為不過是在共同探索中國革命道路上的一些分歧而已。他先在武漢,然后到上海,多次向臨時中央貢獻自己考察研究的意見,其主要內容認為革命已經進入低潮,黨應取的策略是退守防御等。“1928年3月,共產國際做出4月在莫斯科舉行中共第‘六大的決定,并要求陳獨秀、彭述之等人必須參加(大會后來推遲到6月召開)。1928年5月,陳獨秀拒絕參加‘六大時誠懇表示,他不再參加中共領導工作,也不為自己辯護,更不出面批評別人;可如往常為黨中央刊物多做些短篇文章;如果第六次代表大會成績不錯,對共產國際和中共中央將不持反對態(tài)度。”[8]這就表明,從黨“八七”會議到“六大”召開,陳獨秀同黨中央仍保持著正常聯(lián)系;他在黨內的威望和影響力,并未受到太大影響。
陳獨秀從輝煌到沒落的轉折點,愚以為先期緣于他對“陳獨秀派”沒有堅決阻止。黨的“六大”后,一批曾在陳獨秀領導黨中央時期擔任過重要職務的骨干失去原有職務,賦閑于上海。他們對共產國際和臨時中央處理陳獨秀不滿,私下串連成一個派別,自稱“陳獨秀派”,并仍擁護陳獨秀為他們的領袖,鼓動陳獨秀參加,為恢復他往日的地位而奮斗。但陳明確表示不參加,不支持,卻沒有堅決阻止這些人聚集一起,在黨內自成一派別。這種有違黨的紀律的活動于是愈演愈烈。1929年初,留蘇歸國學生王一平(中共黨員,在莫斯科參加托派,回國后分配在中央直屬黨支部工作)將帶回的托派文件秘密傳入黨內。1929年四五月間,“陳獨秀派”成員彭述之、尹寬、鄭超麟等人,見到王一平帶回的托派文件,便自動組織起來學習。他們對托洛茨基批判斯大林和共產國際錯誤指導中國大革命,致使革命失敗,遭受慘重損失等論述,表示佩服和完全接受。他們遂將托派文件介紹給陳獨秀。陳在閱讀這些文件后,認為找到了知音;他一年多來所苦惱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在國共合作問題上,開初,他反對共產黨員加入國民黨,后來又多次提出退出國民黨等主張(受到共產國際嚴厲批判)。這與托洛茨基對斯大林和共產國際的批判是不謀而合的。從此,陳獨秀便常與“陳獨秀派”成員相聚一起討論托派文件。在不斷的討論與爭辯中,陳接受托派思想主張,正式轉向為托洛茨基主義者。這才是陳獨秀走向沒落的本質原因和關鍵所在。他把與托洛茨基在一時一事上的謀合,當作普遍真理;把歧路當作正道坦途,從而與黨的主航道背道而行。他從此深陷泥潭而不能自拔,被革命洪流所淹沒。
1929年8月5日,陳獨秀以他接受到的托派思想觀點,向中共中央寫了封長信,全面闡述了對中國革命的意見,猛烈抨擊黨的“八七”會議和黨的“六大”以來的路線和政策。此時,中共中央再次對陳獨秀進行勸告和警告,陳獨秀卻堅持自己的錯誤主張。1929年9月,以陳獨秀為核心的中國第二個托派組織成立,公開亮出中國共產黨反對派的旗幟。1929年11月15日,陳獨秀被開除出黨。
陳獨秀成為托派后,日子并不好過。他雖經艱難努力促成托派各派別組織的統(tǒng)一,被選為書記,但仍受到青年托派的歧視、老人托派極左派的反對。其時托派各組織派別間還互相攻訐,內斗不斷,爭論不休,最終導致托派自我孤立,門庭冷落,和者甚寡,始終沒有成為氣候。1932年10月15日,陳獨秀在上海被國民黨特務逮捕入獄,被國民政府最高法院判處有期徒刑8年。陳獨秀在獄中仍未放棄托派思想立場。1937年8月他出獄不久,即在上海加入托派中央臨委。此時,托派中央已被極左派把持,且極左派占多數。陳獨秀與他們之間的分歧和對立,已無法改變。陳獨秀認為,若繼續(xù)按極左派思想走下去,托派是沒有發(fā)展生存余地了。1938年11月3日,陳獨秀便直接向托洛茨基寫信告極左派的狀,信的結尾處結論式地言道:“這樣一個關門主義的極左小集團(其中不同意的分子很少例外),當然沒有發(fā)展的希望;假使能夠發(fā)展,反而是中國革命的障礙。”[9]此封信是陳獨秀與托派極左派的攤牌與決裂。同時,也表明他對托洛茨基主義已有較深的懷疑。盡管如此,陳獨秀的思想仍具濃厚的左的色彩,他仍是一位托洛茨基主義者。這也就注定了他后來,尤其晚年顛沛流離的凄涼結局。當然,陳獨秀先生總其一生,仍不失為杰出的愛國者,是一位可欽可敬的人。他在身處困境,尤其身隱囹圄和貧病交加中,所表現(xiàn)出的民族氣節(jié)和人格魅力,是會令歷史銘記的。
注釋:
[1][6]《陳獨秀全傳》,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54頁,306頁。
[2]《人民日報》1981年7月17日。
[3]《民國日報》1920年2月23日。
[4]《共產國際檔案資料從書》第一輯,上海黨史出版社1981年版。
[5]《新青年》第8卷第1號,1920年8月。
[7]《黨史資料叢書》第3輯,上海文獻出版社1977年版。
[8]張國燾:《我的回憶》第2冊,上海黨史出版社1982年版,第336—337頁。
[9]漢口《正報》1938年4月23日。
作者: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成都)會員、省公安文協(xié)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