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楊
“貨色好,我就進?!毕?2年前下?!暗埂毙杂闷芬粯?,現(xiàn)在“北京套爺”熱衷于“倒思想”。
“詞兒逮得少”
6月的一個周末傍晚,文經風先生早早地來到北京朝陽的中國金融博物館。晚上7點半,這里將有一場講座。他把車停在附近,走了幾步想想又折回頭,打開轎車后備廂,拿了4盒花花綠綠的避孕套,往隨身的黑色單肩包里一塞。博物館門口看到一個熟人。他遞了一盒過去,笑著說:“來,給包‘煙給包‘煙?!睂Ψ綐窐泛呛墙恿恕?/p>
文經風戴著無框眼鏡,看起來斯文、精瘦,日常打扮是T恤衫加深色運動褲——常常是1990年代流行的款式。他精神奕奕,走起路來風風火火又輕飄飄的。一進門,他徑直走到第二排,挑了個正中間位子,掏出灰色活頁小本,拿了支筆。10多分鐘后,房地產商任志強——中國金融博物館讀書會和系列講座發(fā)起人之一——坐在了他正前方的位子上。
文經風是這個講座的???,準確地說,“一場不落”。他和任志強很熟悉,但他強調自己絕對不會濫用熟人特權,每次都按流程報名,唯一想沾點兒光的,“只是想坐個好位子”。
大約兩個小時后,講座結束,任志強、中國金融博物館理事長王巍,以及幾位嘉賓像往常一樣回到辦公室閉門休息,文經風也進去了。不到10分鐘,所有人都走了出來。文經風顯得有些失望:“詞兒逮得少,不像往日那么多,那也夠本了?!?/p>
1993年,文經風在北京開辦了中國第一家性用品商店“亞當夏娃”,這在當時是驚人之舉,國內外大牌媒體——CNN、《紐約時報》、法新社、央視、新華社接踵而至,“亞當夏娃”被解讀為“中國改革開放進程的標志”。文經風由此掙得了現(xiàn)在的財富和事業(yè),也因而得名“北京套爺”。
“一般一提亞當夏娃(的品牌),帶著盒套兒,十有八九就能認識?!蔽慕涳L說。早年,他甚至拿套兒跟檢票員兌換過音樂會的門票。也拿套兒打點過別人單位內部停車場的保安,還沒人拒絕過文經風送的套兒。中國對外文化集團公司新聞總監(jiān)王洪波,在第若干次見面時也收到了他的套兒,“為什么要送別人這個,就不尷尬?”后來兩人還探討過這事兒,“他說比送別的東西都好使,你送別的,別人都端著,送完這個,立刻都不端著了?!蓖鹾椴ㄕf。
不過,再風光也是舊事,文經風不愛談,至少談興不高,他更愿意談現(xiàn)在為之著迷的事——聽講座、逛沙龍、跟“頂級的人”聊天兒。
3年前,文經風極少參與這種跟賺錢沒關系的活動,幾乎不跟客戶以外的人吃飯。他只參加一些投資會。約不到客戶的時候,他會在辦公室默默坐到天一點點黑下去,然后一個人慢慢走回家。
一天,他碰到了一個很久沒見面的、“以吃飯從來不買單著稱”的朋友。一見面就拉著去吃飯。文經風不好意思拒絕。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朋友還拉了另外幾個人。那天話題很散,文經風很奇怪,這些人不務正業(yè)、無所事事,但怎么那么快樂?最后他們讓他買單?!半m然我心里不樂意,礙著面子也就算了吧?!钡悄谴纬酝觑堃院?,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愉快”。之后,他主動找了這位從不買單的朋友,讓他再帶著自己出去聊?!鞍パ剑@個世界太好了,太好了?!蔽慕涳L說,就在那時,他重新發(fā)現(xiàn)“聊天”的價值,他甚至告訴朋友,說那改變了他的命運。
于是文經風開始頻繁參與講座、沙龍,“盡情地去參加”。這讓他結識了些新朋友,王洪波是其中的一位,金融博物館的定期讀書會是王洪波自己聽完后推薦他去的。“去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王洪波說,“他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他說這個比做愛還快樂呢?!?/p>
此前一段時間,文經風覺得自己接近抑郁。賺錢變成慣性,提不起精神?!袄喜桓吲d,老不高興,然后對什么都沒興趣,不愿意見人?!彼l繁出入醫(yī)院,醫(yī)生見到他,說,嗬,你又來了?看看他的檢驗單,說真下本啊,查這么多?查完也沒發(fā)現(xiàn)問題。文經風很難受,甚至想過自殺。
“以前是就是賺錢,順便干一些有意義的事?!弊詮恼业搅酥v座、沙龍,文經風重新排列主次,“反過來了,是首先你去干一個有意義、有意思的事兒,順便賺點兒錢?!?/p>
“到處都有新東西這么冒”
文經風大略算了下,現(xiàn)在一個月最多讀一兩本書,但有質量的“聊天”一個禮拜少說也得有5場,一年下來200場有余。他從朋友處聽來一句話,“文明的源頭是聊天”。越想越對,奉為名言。
文經風讓秘書在網上搜講座,歷史、人文、科技、哲學、商業(yè),樣樣都來,樂此不疲。在朋友們的描述中,文經風隨身攜帶一個小本兒,無論何時何地,只要逮著好詞好句,唰唰唰記。如果沒能記下來,他會打電話,直截了當。“你上午說的那個是什么詞兒來著……我還想聽你再說一遍,我要記下來?!?/p>
如果講座沒意思,文經風往往不愿耽擱,立馬走人。
互聯(lián)網是文經風視野范圍內最新也是最感興趣的事物?!拔覀儸F(xiàn)在就在這個前夜,就在這個前夜啊,眼看著天換掉,到處都有新東西這么冒?!蔽慕涳L情緒激動,“天哪!你稍微不經意,你就馬上out了。”
文經風跟多位朋友談起90后女孩馬佳佳。他在一些論壇會議上聽過馬佳佳的演講,個性張揚的馬佳佳號稱自己做的不是性用品生意,而是自媒體,甚至“自商體”——這是文經風聽都沒聽過的新詞兒?!昂孟駥ξ目傆|動特別大,哎呦,這下令我刮目相看……他后來也研究自媒體。”朋友胡延平說。
文經風捕捉一切可能會顛覆自己思想的,或者說給自己帶來靈感和創(chuàng)意的東西。
第二次“下?!?/p>
“不知道對手在哪兒”,文經風高度緊張,草木皆兵?!昂芸植腊?,有可能將來是一個新的東西,把馬佳佳、春水堂(知名性用品電商)、我們,全給滅了?!彼袛噙@個變化的劇烈程度,就像當年洋槍洋炮打敗了刀劍拳腳,“季節(jié)變了以后,這一茬生物都沒有了。”
有個4歲多的小女孩到文經風家做客,她用手指在電視屏幕上戳來滑去,一臉困惑,她以為電視跟iPad一樣是觸屏的。那一刻文經風覺得,跟生而為互聯(lián)網人的“土著民”相比,他這樣的50后競爭力天然低下。endprint
所以,文經風要求自己通過高頻度、高質量的講座保持先進,他有這個自信,說自己“跟得很緊”。他嚴格控制飲食,不喝酒——因為傷腦子,每周至少打3次乒乓球,保持身體健康?!霸谖业膬刃臅幸环N,抑制不住的躁動和激情……仿佛又到了22年前,又有了當時我們創(chuàng)業(yè)之初那樣一種茫然和沖動。”他跟朋友宣布,他要第二次“下?!?。
1990年代的第一次下海,他辭去郵電部的鐵飯碗,從體制內來到體制外。第一次下海在他看來是勇氣決勝負,“別太離譜,就基本都干成了……支個攤兒就賺錢”。第二次下海要靠嶄新的思維方式,“以前的這種思維方式,那么你就在岸上。你是全新的一種思維方式,你就在海里邊?!彼强释诤@锏娜?,最近一兩年,他為自己第二次下?!耙恢奔硬灰选保m然至今也沒干過什么具體的事情,就是在思考,不停思考。
朋友們都發(fā)現(xiàn)文經風的腦子總在高速旋轉,講話剎不住,迫不及待分享新詞新句新觀念。北京科委科技開發(fā)交流中心主任李建華跟文經風相識15年,現(xiàn)在在同一棟樓辦公。他們經常串門走動,李建華說,每次有新發(fā)現(xiàn)時,文經風“手舞足蹈的,別人就別插話了,聽他講”。
“到處聽來的,挺唬人的,但是你要是問他深點,他也不知道。”老球友胡非說,“聽一個講座,就被影響,回來就講好多那個人的觀點,后來又聽一個……今天說市場經濟不好,明天說市場經濟好的?!?/p>
“咱不是‘倒爺嗎,就倒思想唄。”文經風承認自己定力不夠,容易被很多觀點影響,但所有新觀點都是按自己的標準挑選,讓他心里激靈一動的就是好的,“貨色好,我就進?!?/p>
文經風有一個文化傳媒公司,“現(xiàn)在也不算太out的一個行業(yè)吧,他都沒有興趣。”胡延平說,“他老往前看,他不能局限于這個,他還想超過90后?!?/p>
文經風自認是一個擁有先進思想的50后,有義務幫助85后把腦子里陳舊的觀念清除。年輕人來他公司面試,一見面,遞上表格,稍微聊上幾句,他就有了判斷,“我說你老了,他說我怎么可能呢?他說我才二十幾?!蔽慕涳L甚至覺得80后都老了,“85后的年輕人,我覺得交流起來會更舒服一些。”
追逐“頂級的人”
除了聽講座,文經風喜歡結識一些“頂級的人”,頂級并不以“權貴”判斷,而是這個人是否具有“精神高度”?!拔医洺8麄冮_玩笑,我說我是個吸血鬼,我不斷地要去吸能量?!?/p>
文經風毫不掩飾對《東吳相對論》(一檔廣播節(jié)目)的主講人吳伯凡的崇拜迷戀之情,贊揚對方是目前為止唯一讓他“抬頭看還要再抬頭的人”。吳伯凡的每一期節(jié)目,他都下載到手機中反復聆聽。節(jié)目中,如果吳伯凡的發(fā)言被其他嘉賓打斷,他會非常厭惡。
張健是一家科技公司的負責人,跟文經風相交10多年。有一次出門,倆人住一間房。凌晨兩三點,張健醒來發(fā)現(xiàn)文經風在被窩里,塞著耳機,手機屏幕一閃一閃。問他在干嗎,文經風說在聽吳伯凡的節(jié)目。
一次線下活動中,他追逐吳伯凡去了斯里蘭卡,探訪佛教的發(fā)源地。文經風本人高度評價此次旅行的價值,他說,那次旅行他從頭到尾幾乎沒間斷地捧著小本兒唰唰寫,旅行結束3厘米厚的小本兒記得滿當當。他還特意花3萬塊買了頭等艙,以期在漫長飛行中有機會跟吳伯凡近距離交談。不幸的是,一個聒噪的男人,而不是他,坐到了吳伯凡的身邊。他覺得對方簡直是暴殄天物,一路上咋咋呼呼地說了好些廢話,聽得他“直想從飛機上跳下去”。
旅途中,他懇請吳伯凡能跟他單獨聊哪怕5分鐘。對方應允了。文經風回憶跟吳伯凡獨處的那次長達20分鐘的、至今讓他回味無窮的交流:在斯里蘭卡海邊,吳伯凡一路走一路說,他則一邊追著對方腳步,一邊在小本子上唰唰唰地寫,“說得太好了,都來不及記”。他把自己比作月亮,而吳伯凡這樣有智慧的人是太陽。“我自己不會產生什么智慧,但是我特別敏感……隨時捕捉別人的智慧?!?/p>
中國金融博物館理事長王巍攀登珠峰回來后,文經風見他一露面,立馬過去使勁兒握對方的手,說想感受下剛從珠峰下來的人的氣場。
文經風還是著名指揮家湯沐海的粉絲,每次聽完對方指揮的交響音樂會,他都會在10分鐘內沖進休息室,跟大汗淋漓的指揮家擁抱、握手。“我就告訴他,我說我就是想吸你的靈氣?!睖搴C看我灰姷剿托Γf,“氣場來了,氣場來了”。
“神魂顛倒?!蔽慕涳L感嘆,“哎呀,真舒服。我覺得一個人你這么去養(yǎng)自己,你會讓你自己靈性始終在一個很高的層面上?!?/p>
“不粗鄙,這點是做到了”
在文經風心里,已經將自己的性用品商店放入歷史,歸到“活化石”一類。他逐漸把業(yè)務范圍縮小,砍掉不贏利的店面,只留下在北京的17家。他有意讓白塔寺附近的第一家店鋪保持20年前的模樣,貨架、收銀臺還是1990年代的風格,顧客以中年人為主,產品少有更新,“生意很穩(wěn)定,踏踏實實的?!钡X賺得少了——“那就賺少了唄?!?/p>
帶著聽來的“一腦門子新觀念”,文經風馬不停蹄地琢磨著一個又一個新點子,比如辦個自媒體,參與某個眾籌項目,跟投一些科技項目。
朋友胡延平發(fā)起了一個小團體,成員是十來個科技、文化領域的朋友,活動形式是在一塊吃午飯,最年長的會員文經風鄭重其事地將其命名為“科文午餐”,“主要是討論一些投資的事,不都想搞點事兒嘛,做點事兒?!?/p>
最近,文經風琢磨“京津冀協(xié)同發(fā)展”。一天早上7點多,他突然來了感覺,在微信群里喊,有沒有人愿意跟去保定考察考察?集齊了5個人,說走就走。車剛出五環(huán)就拋錨了。有人說,算了吧,改天。文經風說不行,得去,我今天就想去。最后一幫人換了輛車,開到保定,逛了幾個樓盤感受了一下房價,在大街上兜了幾圈,在保定會館吃了著名的李鴻章燴菜,回來了。雖然沒有直接投資,但文經風對此行感覺不錯?!八X得是機會,他說我沒看懂具體是什么機會,但是一定可以有機會,他就是憑著這種感覺?!焙悠秸f。
“像老文的話,他腦子里應該是一個比較混沌復雜的系統(tǒng)?!鼻蛴押遣聹y,文經風現(xiàn)在如此熱衷聽講座,“可能就是精神的一個需求而已,不是精神的追求,它是需求?!?/p>
如今,面對第二次“下?!边@件事,文經風情緒起伏很大。一回采訪中,他自我告慰說:“一輩子做個‘套爺也就行了唄,我們對社會、對歷史不可能有那種驚天動地的貢獻,反正我能做到這兒也覺得還行?!绷硪换夭稍L,他似乎完全忘了自己說過什么,拿出舍我其誰的架勢:“我希望做成一個比亞當夏娃還有意義、影響還大的事兒,但是能不能做成?在哪兒做成?我不知道。還在等這個時機……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一定會有?!?/p>
文經風把時代比喻成一輛嗡嗡向前的汽車,和記者好幾次、翻來覆去分享了他是否應該坐上這趟車后,他笑了:“這個好像說起來不像是一個性商店老板關心的事。”
文經風最不愿意自己變得平庸、瑣碎,戴個大金鏈子,鑲個大金牙,滿嘴臟話,抽煙喝酒?!澳蔷屯炅?,所以我就要很多?!边@點令他非常自豪,“不粗鄙,”他點點頭,自言自語,“這點是做到了。”
(孟子建薦自《人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