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坤
海子去世已經25年了,我是應該哀悼的,因為他是我的老朋友。
遺書
我和海子在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一起工作了五年。教研室里面靠墻搭了一個硬板的架子床,用一個五合板與教研室隔開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小屋,由胡老師和我住著。
現(xiàn)在想一想,海子就是在他去山海關前一天的黎明時分,在外邊的教研室里創(chuàng)作了他最后的詩篇——他的遺書。當天晚上九點鐘左右,我拉開我的抽屜去找煙,結果看到抽屜的左邊有幾沓白色的復印紙,每沓都折了三折,整整齊齊的,一沓一沓摞放著。一般人對自己的抽屜是熟悉的,有沒有什么東西是知道的。多了這些紙我感到有些奇怪,打開一看,第一沓紙上,標題是“遺書”,是寫給教研室主任的,我趕快把胡老師喊來,我們一起一封一封打開,有寫給學校領導的、寫給他爸爸媽媽和弟弟的、寫給一禾的等。我們感到問題嚴重,趕快給教研室領導打電話告知這件事。我們一直擔心海子,又覺得他是不會死的。直到第二天中午時分,校長辦公室打來電話證實了這一不幸的消息。
孤獨
大家說海子把遺書放得整整齊齊,說明當時他頭腦非常清楚,不像有人描述的他去山海關前心智混亂。他確實很清楚,他不是因為混亂而離世,他去世最根本的原因是孤獨,因為孤獨、寂寞,痛心而死的。
海子因為遠離父母家鄉(xiāng)、缺少親情而孤寂,他一直想回家鄉(xiāng),而不想留在城里。
家鄉(xiāng)有父母兄弟血濃于水的親情、農家少女純樸甜美的愛情和自己心儀的職業(yè)——鄉(xiāng)村教師,還有到處鮮花盛開的醉人美景。
海子也因為缺少愛情或者愛情受到很大的挫折而痛苦。從政法大學的東門出去,穿過一條不太寬的馬路,就是小月河,河上有一座橋,過了橋就是我們散步的花園。一個風和日麗的傍晚,我和海子走到橋上時,好像是聊到有人愛讀他的詩,他說:“有喜歡我的詩的女孩,但沒有給我做飯的女孩。”這句話讓我印象很深。他說這話時看似很輕松,實際內心很失落。不過當時我并沒有覺察到他的這種失落,因為在我們面前他永遠是一張笑臉。這之前有一個政法大學的女學生很愛讀海子的詩,海子就幾次去宿舍找人家,后來他意識到女孩只是愛他的詩歌,并沒有喜歡他這個人。于是,他寫了首詩表達自己的痛苦之情。
1987年暑假,我們政治系組織老師去北戴河度假。當時北戴河人還不多,一天晚上九點多,海子和我偷偷摸摸溜出房間(按照規(guī)定是不能私自出去的),翻過賓館帶有尖刺的大鐵門,來到了海邊。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天空掛著一輪明月,我們背后聳立著三四十米的山巖,面前的海浪有節(jié)奏地沖向海邊,然后又退了回去。海子說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大海,我說我也是。我們心情都很放松,欣賞著海浪的他不由自主地吟誦到“寬闊的海浪,像萬匹白象奔騰而來”,這一富有想象力的詩句,恐怕讀者是第一次讀到,因為當時在場的只有我和海子。
他熱愛俗人俗世,但又不太諳熟世故。有一次他的媽媽來北京看望他后,他去西直門送媽媽回家。西直門那里是交通樞紐,小商小販比較多。他告訴我們,有一個商販賣哈密瓜,不停地吆喝著一塊錢一塊錢,他以為一個整瓜一塊錢,就和媽媽一起吃,一口氣吃了13塊。吃完后他給人家一塊錢,那人說一塊瓜一塊錢,結果他只好付了13塊錢?,F(xiàn)在看來13塊錢不貴,可在上世紀80年代,這些錢是他工資的1/4多,但是他描述這件事時,好像是在說別人,似乎并不太在意。在現(xiàn)實生活中,海子是一個比較大度的人,但他內心還是很敏感的,比我們普通人要敏感得多。
然而最重要的是海子精神的孤獨、心靈的孤獨,他的詩歌很少為圈內詩人所理解或者認可,這是他最大的孤獨,天才的孤獨。
書事
讀書、買書、寫書(詩歌)、借書、教書、還書,即我說的“書事”,海子和我們在一起主要是和書有關的一些事。
大約20年前,我就購買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海子的詩》,一直放在我的書房,與我朝夕相伴。我時不時翻翻看看,封面上的他對著我微笑,就像他活著的時候一樣,使我覺著他并沒有死。
海子教書也是很浪漫的。不像我們上課前一定要寫講義,海子從來沒有講稿,但是在課堂上侃侃而談,頗受學生歡迎,因為他教的美學課和他的詩歌密切相關。我在他的書架上好像也看見過幾本美學的教材,比如《美學概論》等。
海子非常熱愛讀書,甚至可以說是著魔。有一天我去他的房間,看到他的書架上可能有上千冊書。他說昨天讀了一晚上歌德的《浮士德》,那本書有好幾百頁,估計他讀了很多遍,有時只是瀏覽。
海子讀詩是在深夜,寫詩也是在夜色中進行的。他的詩歌幾乎每一首都有“黑夜”、“黑色”、“黑暗”、“夜色”等詞語。他曾經對我們說,他寫詩前要喝一點點白酒,大多數(shù)是北京二鍋頭,不像朋友聚會時喝得那樣多。這時窗外寂靜無聲,無人無物;室內海子自己在微醉狀態(tài)中忘掉自己,真是莊子所說的“物我兩忘”。這個狀態(tài)就是他寫作的狀態(tài),孤獨、寂靜、無我、無聲、天馬行空,這就是海子寫詩的狀態(tài)。
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等偉大的詩人幾乎都是在孤獨中創(chuàng)作了偉大的詩篇,也在孤寂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他們的詩句則永垂不朽,至今活在人們的心中。海子喜歡、熱愛、崇拜這些偉大的詩人,學習并試圖超越他們,在對待有形的肉體上也想模仿他們。
海子創(chuàng)作了葉賽寧組詩,一共有五首,概括了葉賽寧的一生。海子與葉賽寧有諸多相似之處,出生在鄉(xiāng)村,自稱為鄉(xiāng)村詩人,和父母相處時間不長,內心敏感,愛情曲折,詩風相近。甚至海子也寫了絕命詩——現(xiàn)在多數(shù)人認為是海子去世前三個多月創(chuàng)作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種說法也能成立,但是我更傾向于他在離世前12天,即1989年3月14日凌晨三四點創(chuàng)作的《春天,十個海子》: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么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么?
……
在春天,野蠻而復仇的海子
就剩這一個,最后一個
這是黑夜的兒子,沉浸于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xiāng)村
……
這應該是海子對其短暫輝煌一生的真實、生動、準確的寫照。今天,將來,直至永遠,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宋曉峰摘自《博覽群書》)